第44章 黑魇(2)

作者:沈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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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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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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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346字

到我重新来检讨影响到这个民族正常发展的一切抽象原则,以及目前还在运用它作工具的思想家或统治者,被它所囚缚的知识分子和普通群众时,顷刻间便俨若陷溺到一个无边无际的海洋里,把方向完全迷失了。只到处看出用各式各样材料作成装载“理想”的船舶,数千年来永远于同一方式中,被一种卑鄙自私形成的力量所摧毁,剩下些破帆碎桨在海面漂浮。到处见出同样取生命于阳光,繁殖大海洋中的简单绿色荇藻,正唯其异常单纯,随浪起伏动荡,适应现实,便得到生命悦乐。还有那个寄生息于荇藻中的小鱼小虾,亦无不成群结伴,悠然自得,各适其性。海洋较深处,便有一群群种类不同的鲨鱼,皮韧而滑,能顺波浪,狡狠敏捷,锐齿如锯,于同类异类中有所争逐,十分猛烈。还有一只只黑色鲸鱼,张大嘴时万千细小蛤蚧和乌贼海星,即随同巨口张合作成的潮流,消失于那个深渊无底洞口。庞大如山的鱼身,转折之际本来已极感困难,躯体各部门,尚可看见万千有吸盘的大小鱼类,用它们吸盘紧紧贴住,随同升沉于洪波巨浪中。这一切生物在海面所产生的漩涡与波涛,加上世界上另外一隅寒流温暖所作成变化,卷没了我的小小身子,复把我从白浪顶上抛起。试伸手有所攀援时,方明白那些破碎板片,正如同经典中的抽象原则,已腐朽到全不适用。但见远处仿佛有十来个衣冠人物,正在那里收拾海面残余,扎成一个简陋筏子。仔细看看,原来载的是一群两千年前未坑尽腐儒,只因为活得寂寞无聊,所以用儒家名分,附会谶纬星象征兆,预备作一个遥远跋涉,去找寻矿产熔铸九鼎。内中似乎还有不少十分面善的熟人。这个筏子向我慢慢漂来,又慢慢远去,终于消失到烟波浩淼中不见了。


试由海面向上望,忽然发现蓝穹中一把细碎星子,闪烁着细碎光明。从冷静星光中,我看出一种永恒。一点力量,一点意志。诗人或哲人为这个启示,反映于纯洁心灵中即成为一切崇高理想。过去诗人受牵引迷惑,对远景凝眸过久,失去条理如何即成为疯狂,得到平衡如何即成为法则;简单法则与多数人心会合时如何产生宗教,由迷惑,疯狂,到个人平衡过程中,又如何产生艺术。一切真实伟大艺术,都无不可见出这个发展过程和终结目的。然而这目的,说起来,和随地可见蚊蚋集团的翁翁营营要求的效果终点,距离未免相去太远了。


微风掠过面前的绿原,似乎有一阵新的波浪从我身边推过。我攀住了一样东西,于是浮起来了。我攀住的是这个民族在忧患中受试验时一切活人素朴的心;年轻男女入社会以前对于人生的坦白与热诚,未恋爱以前对于爱情的腼腆与纯粹,还有那个在城市,在乡村,在一切边陬僻壤,埋没无闻卑贱简单工作中,低下头来的正直公民,小学教师或农民,从习惯中受侮辱,受挫折,受牺牲的广泛沉默。沉默中所保有的民族善良品性,如何适宜培养爱和恨的种子。


强烈照眼阳光下,蚕豆小麦作成的新绿,已掩盖远近赭色田亩。面对这个广大的绿原,一端衔接于泛银光的滇池,一端却逐渐消失于蓝与灰融合而成的珠母色天际,我仿佛看到一些种子,从我手中撒去,用另外一种方式,在另外一时同样一片蓝天下形成的繁荣。


有个脆弱而充满快乐情感的声音,在高大仙人掌丛后锐声呼唤:


“爸爸,爸爸,快回来,不要走得太远,大家提水去!”我知道,我的心确实走得太远,应当回家了。我似乎也快迷路了。


原来那个六岁大的虎虎,已从学校归来,准备为家事服务了。


孩子们取水的溪沟边,另外一时,每当烧晚饭前后,必有个善于弹琴唱歌聪明活泼的女子,带了他到那个松柏成行的长堤上去散步,看滇池上空一带如焚如烧的晚云,和镶嵌于明净天空中梳子形淡白新月,共同笑乐。这个亲戚走后,过不久又来了一个生活孤独性情纯厚的诗人朋友,依然每天带了他到那里去散步。脚印践踏脚印,取同一方向来回。朋友为娱乐自己并娱乐孩子,常把绿竹叶片折成的小船,装上一点红白野花,一点玛瑙石子,以及一点单纯忧郁隐晦的希望,和孩子对于这个行为的痴愿与祝福,乘流而去。小船去不多远,必为溪中洑流或岸旁下垂树枝作成的漩涡搅翻。在诗人和孩子心中,却同样以为终有一天会直达彼岸。生命愿望凡从星光虹影中取决方向的,正若随同一去不复返的时间,渐去渐远,纵想从星光虹影中寻觅归路,已不可能。在另一方面,朋友走了,有所寻觅的远远走去,可是过不久,孩子们或许又可以和那个远行归来的姨姨,共同到溪边提水了。玩味及这种人事,倏忽相差相左无可奈何光景时,不由得人不轻轻的叹一口气。


晚饭时,从主妇口中才知道家中半天内已来过好些客人。甲先生叙述一阵贤明太太们用变相高利贷“投资”的故事,尽了广播义务,就走了。乙太太叙述一阵家庭小纠纷问题,为自己丈夫作个不美观画相也走了。丙小姐和丁博士又报告……


主妇笑着说:“他们让我知道许多事情,可无一个人知道我们今天卖了一升麦子一家四人才能过年。”


我说:“我们就活到那么一个世界中,也是教育,也是战争!”


“我倒觉得人各有好处,从性情上看来,这些朋友都各有各的好处。……”


“这个话从你口中说出时,很可以增加他们一点自尊心,若果从我笔下写出,可就会以为是讽刺了。许多人平常过日子的方法,一生的打算,以至于从自己口中说出的话语,都若十分自然毫不以为不美不合式。且会觉得在你面前如此表现,还可见出友谊的信托和那点本性上的坦白天真。可是一到由另一人照实写下来,就不可免成为不美观的讽刺画了。我容易得罪人在此。这也就是我这支笔常常避开当前社会,去写传奇故事原因。一切场面上的庄严,从深处看将隐饰部分略作对照,必然都成为漫画。我并不乐意作个漫画家!实在说来,对于一切人的行为和动机,我比你更多同情。我从不想到过用某一种道德标准去度量一般人,因为我明白人太不相同。不幸的是它和我的工作关系又太密切,所以间或提及这个差别时,终不免有点痛苦,企图中和这点痛苦,反而因之会使这些可爱灵魂痛苦。我总以为做人和写文章一样,包含不断的修正,可以从学习得到进步。尤其是读书人,从一切好书取法,慢慢的会转好。事实上可不大容易。真如x说的‘蝗虫集团从海外飞来,还是蝗虫。’如果是虎豹呢,即或只剩一牙一爪,也可见出这种山中猛兽的特有精力和雄强气魄!不幸的是现代文化便培养了许多蝗虫。在都市高级知识分子中,特别容易发现蝗虫,贪得而自私,有个华美外表,比蝗虫更多一种自足的高贵。”


主妇一遇到涉及人的问题时,照例只是微笑。从微笑中依稀可见出“察渊鱼者不祥”一句格言的反光,或如另一时论起的,“我即觉得他人和我理想不同,从不说;你一说,就糟了。在自以为深刻的,可不想在人家容易成苛刻,为的是人总是人,是异于兽和神之间的东西,他们从我沉默中,比由你文章中可以领会更多的同情。每个人既都有不同的弱点,同情却覆盖了那个不愉快!”


我想起先前一时在田野中感觉到的广大沉默,因此又说:“沉默也是一种难得品德,从许多方面可以看得出来。因为它在同情之外,还包含容忍,保留否定。可是这种品德是无望于某些人的。说真话,有些人不能沉默的表现上,我倒时常可以发现一种爱娇,即稍微混和一点儿做作亦无关系。因为大都本源于求好,求好心太切,又缺少自信自知,有时就不免适得其反。许多人在求好行为上摔跤,你亲眼看到,不作声,就称为忠厚;我看到,充满善意想用手扶一扶,反而不成!虎虎摔跤也不欢喜人扶的!因为这伤害了他的做人自尊心。”


主妇说:“你知道那么多,这不难得到的品德自己却得不到。你即不扶也成,可是事实上你有时却说我恐怕伤你自尊心,虽然你并不十分自尊,人家怎么不难受!”孩子们见提到本质问题,龙龙插嘴说:“妈妈,奇怪,我昨天做了个梦,梦到张嫂已和一个人结婚,还请我们吃酒。新郎好像是个洋人。她是不是和x伯母一样,都欢喜洋人?”


小虎虎说:“可是洋人说她身体长得好看,用尺量过?洋人要哄张嫂,一定也去作官。x伯母答应借巴老伯大床结婚,借不借给张嫂?”


小龙的好奇心转到报纸上,“报上说大嘴笑匠到昆明来了,是个什么人?是不是在联大演讲逗人发笑的林语堂?”


虎虎还想有所自见,“我也做了个怪梦,梦见四姨坐只大船从溪里回来,划船的是个顶熟的人。船比小河大。诗人舅舅在堤上,拍拍手,口说好好,就走开了。我正在提水,水桶上那个米老鼠也看见。当真的。”


虎虎的作风是打趣争强,使龙龙急了起来,“唉咦,小弟,你又乱说。你就只会捣乱,青天白日也睁了双大眼睛做梦,不分真假自己相信!”


“一切愿望都神圣庄严,一切梦想都可能会实现。”我想起许多事情。好像面前有一副涂满各种彩色的七巧板,排定了个式子,方的叫什么,长的象征什么,都已十分熟悉。忽然被孩子们四只小手一搅,所有板片虽照样存在,部位秩序可给这种恶作剧完全弄乱了。原来情形只有板片自己知道,可是板片却无从说明。


小虎虎果然正睁起一双大眼睛,向虚空看得很远,海上复杂和星空壮丽,既影响我一生,也会影响他将来命运,为这双美丽眼睛,我不免有点忧愁。因此为他说了个佛经上驹那罗王子的故事。


“……那王子一双极发看的眼睛,瞎了又亮了。就和你眼睛一样,黑亮亮的,看什么都清清楚楚,白天看日头不眨眼,夜间在这种灯光下还看得见屋顶上小疟蚊。为的是做人正直而有信仰,始终相信善。他的爸爸就把那个紫金钵盂,拿到全国各处去。全国各地年轻美丽的女孩子,听说王子瞎了眼睛,为同情他受的委屈,都流了眼泪。接了大半钵这种清洁眼泪,带回来一洗,那双眼睛就依旧亮光光的了!”


主妇笑着不作声,清明目光中仿佛流注一种温柔回答:“从前故事上说,王子眼睛被恶人弄瞎后,要用美貌女孩子的纯洁眼泪来洗,才可重见光明。现在的人呢,要从勇敢正直的眼光中得救。”


我因此补充说:“小弟,一个人从美丽温柔眼光中,也能得救!譬如说……”


孩子的心被故事完全征服了,张大着眼睛,对他母亲十分温驯的望着:


“妈妈,你眼睛也亮得很,比我的还亮!”


一九四三年十二月末一天,云南呈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