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映子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2:11
|本章字节:30592字
最近一段时间,枫芸生活里多了一种习惯。烦躁的时候,不安的时候,她总会想起吴懈,想跟他聊聊。吴懈是她的朋友,交往的时间并不长,但她有一种良好的感觉。至少,用聊天的形式释放焦虑,吴懈是一个绝对安全的对象。周末的清晨,枫芸拔通了他的手机。
她心里爆发着挡不住的倾诉的欲望。
“啊,啊,啊,”吴懈在电话那头说,“张兄你好啊,嫂子来了?好!代我问好!聚聚?没问题!这样吧,改天我请你和嫂子吃饭!”
谁是他张兄?枫芸啪地挂掉电话,顿时明白,吴太太一定在旁边。跟吴懈的关系上,枫芸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她倒不怕什么,只是,没有必要的麻烦尽量避免。她与他只是朋友,他的周末应该属于妻子。吴懈是个守信的男人,果然,转天他就找她了。
酒吧。清雅的那种。桌位与桌位之间的空间很大,钢琴曲与优质大理石地板为背景。枫芸与吴懈坐在窗边,窗外飘着细雨,飘飘洒洒,润物细无声。这雨容易给人带来错觉,仿佛置身于春天之中,可是,现在的灵水还没有脱掉冬的外衣,距春天还有几天距离。可能大海的怀抱过于温暖,灵水少有雪,冬雨则最为常见。枫芸要了一杯杜松子,这个酒很淡,兑一点七喜,口感清爽。吴懈是老习惯,矿泉。他说,他喜欢矿泉的纯净与它的无味之味。
“甜甜呢?没带着她?”吴懈点一支烟,问。“她在幼儿园,你就这么想见她?我们就不能单独聊聊?”“不是我太想见,是你女儿太可爱,不会有人不被她迷住。”吴懈笑一笑,“说吧,单独聊聊?有什么事吧?别兜圈子,直说。”
“没什么事儿,真的,就是想找你聊聊。”枫芸用几根指头晃动着酒杯,透明无色的酒便在里面一晃一晃。吴懈问:“最近忙什么呢?白天课忙吗?晚上还去唱歌?”
枫芸道:“老样子,每天两节正课两节辅导,晚上偶尔去唱。”吴懈道:“四节,累不?赚那么多钱干嘛?拼掉了命可没人给补偿。”枫芸说:“闲着干嘛呀?习惯了,闲下来就发慌。对不起,我去一下。”枫芸站起来,到洗手间,将涌在喉咙口的一撮痰吐到纸巾上,看了看,扔进纸篓。洗了手,转身出来。
“不舒服吗?”他看着她的脸,“脸色跟纸一样。”枫芸莞尔一笑:“是吗?其实从来都是这样,以前你没细看而已,每次见你,你都只顾着看甜甜。”吴懈笑起来:“是吗是吗?我倒没注意。不过这还是个事儿,你有意见了?有意见就提!”枫芸抿了一口酒:“最近有个打算,我想写一部。”
吴懈故作惊讶:“哦天哪!没看出你还有这个才能!美女作家热潮已经过去了,你赶什么风潮?”枫芸道:“我不赶什么风潮。我要写一部有个性特点的书,很特别,天下没有的。”“是吗?每个作家下笔的时候,都不会说这世上已经有了这个故事。”“但写出来的,都是别人写过的东西。”“这倒也是,说说看,你要写什么?你这个英语教师,是不是想用英文来写?什么题材呢?出版问题解决了吗?现在市场经济,卖字也不例外。”“出版和市场先不要想,否则肯定写不出好东西。我要写的故事,情节也许比较简单,但绝对动人。”“人物有原型吗?”
“没有,虚构。”“那还不如写你自己,我觉得你自己就蛮像一部。虚构的东西也许会很美,但容易脱离生活,脱离生活的东西老百姓不爱看。”“看,又绕到市场的问题上来了。”
“对了,你追求的是艺术。好了,我不说了,我听你说。”吴懈笑一笑,举举双手,做投降状。“不不,该说的你还要说,我们互补短长,稿费对开?如何?”枫芸笑了,“所以呢,我有个计划,在每一段下笔之前,我先把构思好的内容讲给你听,你帮我参谋,有不合适的地方,你给指出来,这样就可以节省时间,少走弯路。”
“没问题。不过稿费还是留给你自己,我可不指望。”“那好吧,我开讲了。我先把构思好的开头讲给你。”吴懈有些吃惊:“这就开始啦?这是什么速度?太快了吧?”
“你以为我说着玩呢?呀,抱歉,又要去一下。”枫芸又起身去一趟洗手间,还是痰。再回桌上,招服务员要来一杯清水,杜松子酒被晾到一边。她用纸巾轻轻地沾掉手上的水珠,讲起来,“有一个女孩,与一个男孩彼此相爱。麻烦来自男孩的家庭,男孩的父母无论如何不能接受女孩。原因很简单,女孩身上有太多的毛病。比如,任性啦,坏脾气啦,不会过日子啦。女孩很伤心,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好女孩,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上居然有那么多不招人喜欢的东西。男孩家里只有他的姐姐站在男孩战线上,不反对女孩。于是,女孩对他姐姐产生很大的好感。当时,他姐姐因为婚姻的问题,正处在痛苦和煎熬之中,为了帮助他姐姐解决苦难,也因为年轻和冲动,女孩干了一件蠢事……当时,女孩并没想要杀人,真的,她没想杀人,可是,不知为何,男孩姐姐的情敌,还有情敌的女儿,一大一小两个人,一瞬间死在女孩的手中。死得飞快,为什么死的,女孩总也想不明白。她只知道,她没想杀人。”
“很通俗的故事,也很荒诞。”吴懈将烟头拧进烟缸,“我认为,一部,开头很重要,如果开端不能吸引人,这部就失败了一半。至少我翻了开头不吸引我,我不会往下看,更不会买它。”
枫芸问:“你觉得这个开端不精彩吗?”吴懈说:“太通俗了。”“那好吧,直接把这个开端掐掉,一开篇就让女孩逃亡,怎么样?”“怎么?女孩杀了人,你不准备让她进监狱?”“进监狱?一声枪响,一切都结束?”“呵……好!不能这么快就结束!让她逃亡,这样就有故事了!讲,往下讲!”吴懈笑起来,又点上一支烟,“对了,你给她取什么名字?”
“她叫婷婷,江婷婷。”“婷婷,听听,跟你的小名有点像。”“本来想叫她听听,又怕被人误会是自传,就叫婷婷吧,这样取名的目的,就是为了让自己能够更投入地完成这部。”
枫芸讲起来,声调平静,眼睛却不知不觉变得湿润。
“我是真服了你,真是个演员!”吴懈看着她,又望望窗外,细雨依旧浅吟低唱,又道,“也难怪,这种天气总容易让人伤感。”
暮色苍茫的黄昏,江婷婷从那座让她心惊肉跳的民房里跑出来,她感觉自己成了一头被捕杀的猎物,惊慌失措,慌不择路,却又不知道该往何方逃命,哪里会是安全之所,哪里有她的藏身之地。家是不能回了,学校也成了危险之地,除了家和学校,宁哲的怀抱是她感到安全的唯一所在,可是,他居然说,再不要和任何人联系,包括他。
他把她推了出来。
江婷婷茫然地站在街边,大脑一片空白。此时,她只知道,她杀了人,杀了一个可恨的女人,还杀了一个无辜的小孩。她只知道,杀人偿命,这是铁的规律,任何力量都不能更改。她只知道,一切都完了,学校,老师,同学,奶奶,继母,妹妹,恋爱,自由生活,全都被一把剪刀毁掉了。她只知道,她还年轻,她还要活下去,她还要自由,她一定要活下去,自由地活下去……女孩茫然失措,百转柔肠,五内俱焚!
本能的求生欲,使她像一只无头苍蝇,片刻犹豫之后,甩开茫然的双腿,奔扑向人流熙攘的火车站。那是个暂时算得上安全的地方,混迹于各色杂人当中,并且,可以随时乘车逃往陌生的地方。一辆开往某县城的长途汽车,就在她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带着厚厚的尘土,摇晃着撞进她的眼帘,同时撞开了她童年的记忆。她毫不犹豫奔向车门,立即被售票员伸出的粗糙的手娴熟地拉了上去。车门沉重地关上,记录了她犯罪过程的城市被甩在身后。
仓惶之中,她想起了童年的伙伴小雪,就像突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车到了县城,又倒了车,又在山路上摸索了许久,夜里十二点,饥肠辘辘的江婷婷终于敲开了小雪的门。小雪献身于山区教育事业,是一位了不起的乡村民办教师。
山村小学校的教师宿舍,低矮潮湿的土坯房,一张摇摇欲坠的木板床支在墙角。小雪对她的深夜来访极为惊讶。江婷婷告诉她,与继母吵架了,便一个人跑出来,散散心。小雪说,是不是你父亲偏心了?江婷婷心烦意乱说,父亲已经死了。小雪惊讶地张了张嘴,不再问什么,心里为自己的闭塞吃了一惊。小雪披着衣衫,烧了热水,泡了一碗方便面,江婷婷却一口也吃不下。小雪说,出来也好,散散心,你就安心在我这里住下去,让她急一急,否则以后还要欺负你。先睡吧,明天星期天,我不上课,我带你到山里打毛栗子野核桃吃。
江婷婷躺在小雪身边,嗅着小雪脸上劣质珍珠霜的浓郁气味。睁大着双眼,辗转难眠。这一夜仿佛躺在火架子上,下面熊熊烈火,嘶嘶地伸着血舌,蒸着她,烤着她,血淋淋地舔着她,两具血淋淋的尸体长久地纠缠着她,魔鬼一样须臾不离,她无法相信两个活脱脱的生命,就那样转眼之间,在她手里倒下,流血,变冷,变僵,真是一场噩梦。江婷婷倦缩在硬板床上,不停地颤抖,打冷颤。
她为什么要走进那间民房呢?那间民房里的女人跟她有多大关系呢?因为对宁哲的爱?有直接的因果关系吗?她对小雪说,你相信爱情吗?如果你爱上一个,你愿意为他付出一切吗?你爱过一个人吗?我爱上了一个男孩子!小雪说,是吗?他对你好吗?给我讲一讲吧!江婷婷告诉小雪,如果非要找出爱他的原因,那也非常简单,他是唯一默不做声躲在身后护送她的男孩,年如一日,风雨无阻。他是唯一写长信给她的人,红豆从信封骤然滚落的时候,她感到心中穿过一串奇妙的电流,他成了第一个走进她的心灵的人。她问小雪,这种体验你有过吗?
小雪翻翻身,小床便吱吱地响。江婷婷紧紧靠着小雪的身体,还是不住地发抖。小雪问,你为什么不睡?你很冷吗?这山上比城里要凉得多!小雪要下床为她取棉被,被江婷婷从被窝里拉住。江婷婷哭道,我想他,我想他!
小雪握着她的手,闭上眼睛,渐渐起了鼾声。
江婷婷整夜亮着双眼。
父亲去后,一切繁华都随着去了,原先拥有的都开始发虚,泡影一样转瞬即灭,只有宁哲的爱情是真的,实实在在的,贴贴切切的,可以用手去触摸,用心去感受的。他成了她最大的精神支柱,心灵依靠,她要跟他在一起,她对任何赞同她与宁哲的人都视为亲人。宁芬是宁哲的亲姐姐,也就成了她的亲姐姐,宁芬的敌人自然成了她的敌人,江婷婷在很短的时间里,与宁芬一同恨上了那个与自己无怨无仇的女人。对天起誓,她没有杀心,可是,她根本就无法解释究竟什么原因,那女人在她的手里倒下,而她的双手,沾上那女人的鲜血。
天亮的时候江婷婷勉强打了个盹。当清晨的光线从窄小的木窗射进来,当她从困顿中睁开双眼,顿时惶恐起来,强烈地感觉到危险正在悄悄逼近。黑暗可以使她暂时躺下,阳光却使她惶恐不安,她立即从床上跳起来,穿好鞋子,准备随时出发。小雪从小学校后院的鸡窝里摸了四个鸡蛋,炒一盘鸡蛋是山里人待客的最高规格。
十九岁的小雪已经开始变得粗糙,皮肤失去了该有的水分,牙齿发黄,头发稀落,小腿粗壮,短粗的手掌上结着厚茧,还没有结婚,就变成了一个承受着生活磨砺的农妇的模样,已很难找到童年伙伴的身影。这让江婷婷心疼不已。可是,现在,她不仅不能帮助小雪,还要给小雪增添麻烦,需要小雪的帮助!
土屋门口到处是一滩一滩的鸡尿与鸡屎,小雪放下鸡蛋,拿起笤帚打扫。并主动介绍,山里生活太贫乏,经过校领导特批,买来一群鸡仔,结果染上鸡瘟,一只一只都僵硬在鸡窝里了,到现在只剩下三只,课余养着它们,一来增加生活情趣,二来给伙食添些营养。每天清早,趁学生还没入校,把鸡放出来放放风,到了上课时间,鸡就得一整天圈在笼子里。
从小雪的嘴里说出“情趣”这两个字,让江婷婷深感意外,突然一下子回到童年,可此时,她已没有心情去追寻童年可爱的时光。
小雪做早饭的时候,江婷婷洗完了脸,她善始善终地把脸盆里漂着香皂沫的半盆水,端到门口泼掉了。小雪系着围裙抓着菜刀追出来时,半盆水已经淌在地上,无法再捡起。小雪张着嘴,呆了半天,说,不要啊,不要倒水啊!
江婷婷呆呆地问,半盆洗过脸的水还要留着吗?
当然要留着啊。小雪看着正迅速渗往土里的水,心疼的眼神就像看着被无故泼掉了的油。小雪喃喃说,这水留着,还可以洗手,洗脚,洗衣服,还可以洗抹布,擦桌子啊,用途还多得很。江婷婷心里突然像被鸡的尖嘴狠狠啄了一下。很快,她就亲眼目睹了,这里地势太高,吃水实在困难。一个村只有一口井,老师们用的水,多是小学生利用课余帮忙打回来,水井在村口,来回一趟七八里路程,小学生细瘦的身子像一根竹杆,鞋子磨得露出脚趾头,抬着水桶的小胳膊皮包骨头,仿佛指头一捏就会断掉。两个竹杆一样的小孩,用刀削一样的瘦肩和竹杆一样的胳膊,抬着一桶水,小心翼翼走在山路上,若一不小心洒了一滴水,都会心疼得不得了,恨不能趴下去舔进口中。
江婷婷心中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震动,为自己泼掉的半盆水感到深深的抱歉。可是她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来表达这种歉意了,她要逃命。她注定了要做人们眼中的一个恶人,坏人,不懂得爱,不懂得珍惜,不懂体恤别人。
小雪做饭的时候,江婷婷一直在屋后的鸡笼旁边团团转,她担心警察追来,这里视野很宽,可以望到多条通往山下的小路。炒鸡蛋她没有吃几口,胸口胀闷,头晕,没有食欲。饭后她就要求离开。小雪说,你不是要多呆几天吗?江婷婷说,我昨天来的时候比较冲动,现在冷静下来,我还是赶回学校上课,这学期课程很紧,耽误不得。小雪说,回去后不要跟她(继母)吵了,别让你奶奶生气。江婷婷说,我暂时不想回家里,不想见家里人,我直接回学校,所以,……我想向你借点钱。
一提到钱,小雪脸上立刻变得难受起来。江婷婷也考虑到了,现实生活太残酷,很轻易就把昔日慷慨的人变成吝啬鬼。小雪每月工资只有四十块,吃粮主要从地里种,萝卜白菜丰收的时候,几块钱买上几百斤,泡一缸咸菜吃一年,全年十二个月的生活费控制在二百八十元之内,另外她还要穿衣,补贴家用,一个生活极困难的人,哪里会有多余的钱来做慷慨之事?江婷婷说,你能把衣服借一身给我穿吗?我身上的衣服该换洗了。小雪眼中闪过纳闷,但没有询问为什么,也没有犹豫,立刻取出一套干净的衣裤,给江婷婷换上。江婷婷说,你没衣服换了吧?我的衣服留在这里,你把它们洗干净了,留着穿吧。小雪看着她衣服上的红色血迹,江婷婷惨然一笑,这都是红墨水,昨天我不小心撞翻了墨水瓶。小雪点点头,送江婷婷到村外,送到返城的长途车站口。
江婷婷依然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但她清楚这里不能久留,任何一个与她有关系的地方,都会是危险之地。上车的时候,她忍不住哭了,她觉得小雪对她太好了,可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来报答。小雪也哭了。小雪说,你遇到事了!大事!!江婷婷摇摇头。小雪说,不要瞒我,你昨黑一夜未睡,其实我也一直没睡,我担心你,又不敢问你,不知你遇了什么大事儿。江婷婷搂着小雪,企图从她身上获取一点安慰和力量。小雪又道,我真的很想帮你,可我无能为力,我心里难受极了!
因为不能帮她,小雪呜咽得很凶。江婷婷说,我会记得你的,我会永远记得你,在我最痛苦的时候,是你帮助了我。小雪闭了闭眼睛,就在江婷婷临上汽车的时候,小雪从怀兜里掏出一叠钱,说这是她帮她姐姐卖毛栗子的钱,还没有给姐姐送过去,你急用钱,你就先带上。江婷婷握住钱,无力拒绝,她流着泪把钱分出一半,另一半塞回小雪手中,然后一拧头就上了车。车要开时,小雪又飞跑着追来,将一只袋子从窗口塞到江婷婷手里。
小雪朝着尘土飞扬的车尾盯了半天,是返回县城的长途车。
江婷婷并没有返回县城,更没有返回惹出人命的城市。当汽车往前开了一站,停下来上人时,她就果断跳了下来,在路边小店里买了一瓶汽水,一口气喝掉,然后撒开双腿,掉头朝着相反的方向,朝着大山深处一路狂奔。小雪送给她的袋子被她紧紧抱在怀里,里面是一堆面包和香肠,她抱着它们,就像抱着自己的命。
她牢记着男孩最后的一句话:不要与任何人联系。她知道这话决不是随口而来,这是一句叮咛,一句嘱托,并且,具有较高的专业技术含量。生死关头,宁哲绝不会害她,更不会让她送死。她对他的爱深信不疑。
“感觉怎么样?”讲完一段,枫芸感觉喉咙极度干燥起来,她端起杯子,将杯中水一饮而尽,又问,“能够吸引你吗?”
“下次什么时候见面?我要接着听!”吴懈掐掉烟,手一招,“买单!”
服务员微笑着走过来,微笑着告诉他,这位小姐已经买过了。吴懈抬头瞅着枫芸,枫芸无声地笑笑。她就是这样,他买一次,她必定也要买一次,从来不欠别人的情,包括他。吴懈摇摇头,站起来,脸上是无可奈何的笑。
因为不喜欢医院,痰就一直耽着,喉头总不爽。出门的时候,包里装着一次性杯子,以便克制不住时吐痰。应该不会有大的问题,挺挺就能过去,这么多年从来都是这样,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轻易出现在医院。现在,喉头的痰就像魔鬼,没完没了纠缠着她,不治治它,看来它不会轻易罢休。枫芸挂的是专家号。一一回答医生的提问。由一场感冒引发,不疼不痒,就是有痰,从药店买过各种各样的化痰药,贵贱不见效,现在已影响到工作和生活,麻烦得很。医生给做了全面检查,开单子做肺透。报告出来,上面盖一个戳:肺部透视未见异常。医生问平常做什么工作。枫芸说,主业教师,副业唱歌,不是吃粉笔灰就是吃烟灰。医生说难怪,给开了药,都是中药,医院配制好的成品,只需加热便可服用。她问医生,要紧吗?医生木然地望着她,可能有些慢性咽炎,问题不大,慢慢调理,尽量少说话,少用嗓,少吃各类灰尘。
中药味道极苦,极难下咽,还有一种让人恶心的滋味,初喝时简直无法忍受,喝上两口,如果不及时换一口清水,就会恶心得呕吐出来。但没几天,枫芸便能品茶一样,一口一口地喝苦药水了。把每周两歌减为一歌,取消了也不行,不是老板不同意,而是她自己无法忍受不能唱歌的生活。当然,音乐的方式有很多种,但唱歌是她钟爱音乐的重要表达方式之一。只要能唱,她就能够意识到,自己还活着,并且活得有意义,有内容。当然,她生活的意义不仅仅在唱歌。这只不过是一份业余兼职。
白天,她是私立学校初中部的英语教师。穿着“宝姿”套装,与教师制服同一种色系,含而不露,把优雅与妩媚蕴藏于朴素大方之中。制服穿着难受,看着呆板,她不喜欢。领回来全被她压在柜底,除了学校强调的活动,她基本都穿自己的衣服。她是学校唯一自己掏钱买“工作服”的教师。站在讲坛上,自信从容,念英文课文抑扬顿挫,发言标准,她的学生都喜欢她,漂亮,真诚,认真,和善,更重要的,她亲切,不论待谁,优秀生还是差生,她都会像一位亲切和蔼的大姐姐。她主动给一位差生补课,三个月后差生的成绩从倒数十名跃至正数十名。家长感激得不得了,送来一沓钱,说都是她的功劳。被她坚决拒绝。家长过意不去,拉着她非要去吃顿饭,她请求家长不要给她增添负担,与陌生人出去吃饭对她来说是最大的负担。家长感动不已,现在哪里还有无偿的补课?她说,我不为赚钱,只想做一件事,一件想做的事。家长无法理解,这女人为什么愿意做没有回报的事情。她说,我已得到回报,孩子的成绩证明了我的能力,让我更自信,更开心,这就是回报。
宁哲自信还年轻得很,额角却已出现了皱纹。他知道这都是想她想的,找她找的。上天不负有心人,花儿谢了,头发却还没白,她终于被他找到。
透过面具的几个洞,他只能看到眼睛和嘴唇。这就够了。这已足以可以让他分辩她脸上的表情,神情,气质。现在的她,已经有了天大的变化。那时候她还是一个青春女孩,浑身无一处不是灿烂活泼的青春气息。现在,她神情凝重,岁月的痕迹已挂在眉梢;现在,她是一个成熟的女人,性感的女人,不再是那个简单的女孩。
没变的是她的眼睛,尽管覆盖了霜尘,写尽了沧桑,但执著、倔犟、不屈不挠、宁折不弯的眼神没变。他认得这双眼睛,认得这眼神,并在大脑里,在心里,一直铭刻着这眼神。尽管这双眼睛变得柔和起来,但里面那股傲气和霸气,依然存在。那是骨子里的东西,没有什么可以掩藏得住。
舞池的亮光打在她的假面上,转瞬又旋转到别的方向。
枫芸又隐在一片幽光之中。
她还在唱着那首《无题》。
她陶醉在自己的歌声里,在歌声里回忆往事,泪光朦胧。
因担心被人遇到,江婷婷专挑偏僻狭窄的小路走。任何一个有眼睛、有耳朵、有嘴巴、有手、有脚的人,都可能对她形成威胁,因此她要尽一切可能避开活人,她成了一个不敢见人的人。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只是不停地走,一个人在荒山里走,只有看不到别的人,她才会感到安全。她的胆子在一夜之间变大,从小对毒虫、动物的恐惧,对黑夜的恐惧,都因为杀人而奇迹般地发生巨变。
不知踩翻过多少石头,淌过多少河水,翻了多少山,脚被划破了,腿摔伤了,脸上全是汗水和泥垢,她不在乎。一切都算不了什么,只要还活着。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呢?夜来了,便在山包的草丛里睡上一觉,渴了,喝泉水,没有泉水便喝河水。饿了,吃小雪送给她的面包和香肠。这两样东西很快就吃完,她就找一颗野核桃树,用石头砸树上的野核桃。她脱了外衣,把砸下来的生核桃全部兜起来,背在身上。饿了就停下脚步,用石头把核桃砸开,核桃外包着一层厚厚的绿皮,溅得她满身都是绿色汁液,但比起红色的血液,这种汁液能够让她踏实许多。这样捱过了好多天。已是秋天,山里的风越来越凉,蚊虫却不见少,相反特别地多,常年憋在荒山的蚊虫,好不容易遇到一个鲜活的人,便毫不犹豫兴奋疯狂地叮上来,并且专捡摔伤的伤口下嘴。痒得受不了时,她便在草丛里打滚,或者用手使劲抓一把,痛快只有一下,接着便是疼,疼痛难忍,困得要命,却因为蚊虫而不敢闭眼去睡,因此夜晚特别地漫长而煎熬。白天,山上人烟稀少,便开始继续逃奔。向着城市相反的方向没命地逃。
后来她走进了另一座陌生的山。在那座莫名其妙的山里,始终找不到一颗野核桃树。那山太贫脊了,贫得她差不多要饿死。最后一颗生核桃吃进腹内之后,她饱尝了饥饿的滋味。她感到胃缩成了一团,越缩越小,全身有一种衰竭的感觉,恍惚中,她仿佛看到自己变成一条流浪小狗,干瘪的肚皮贴着脊背,饿得头晕眼花,站立不稳。她想起了小学课本里的红军长征。她受到启示,开始吃腰上的牛皮带。她用一块尖尖的石头,把腰带一点一点砸碎,一撮一撮地送到口中,又麻又涩又粗的滋味,令她终生难以忘怀,那种除了汗味再没有了任何滋味的腰带,她却吃得如此香甜,如此珍惜,一团小小的渣,不小心掉在地上,她立即趴下去,仔细地把它捡起来,重新送进口里,她咀嚼着一条牛皮带,咀嚼得如此认真。
但跟逃命比起来,吃皮带算得了什么?不吃皮带,吃监狱里的电棍?吃刑场上的子弹?
又走了三天,依然没有碰到一棵结果实的树。皮带吃完了,以前从未有感受过的强烈饥饿,重新让她产生了强烈的恐惧,她担心饿死在这里,她发疯地往回走,想回到长满野核桃的山里。可是,她迷路了,找不到东西南北,她在空旷的山里走了三天三夜,这座奇怪的山里到处是乌青的石头,坚硬的沙土。嶙峋的怪石如一个个怪物,没有树,也没有一条河流,干躁得像沙漠,找不到一滴水。饥饿和干渴,像两条钢鞭狂抽在她身上,江婷婷大脑发虚,双腿发软,胸内冒着火舌,嗓子眼干得仿佛一碰就能着火,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趴在一块石头上,求生的本能,使她不愿放弃任何一丝希望。她用手接了一把自己的尿,倒进嘴里,她把指缝里的黄色的尿舔得干干净净,用自己的尿,暂时滋润了干裂的咽喉,维持了一口气息,没有死掉。只要能够活着,可以不死,喝尿又有什么可怕?尿味又腥又臊,但喝它的时候,她就像喝甜滋滋的果汁,不仅没有犹豫,眉头没皱一下,而且,浑身一下子舒服了许多。
在这座荒凉贫脊的空山里,凡被她遇到的绿色小草,凡不是特别的苦涩,都被她连根拔下来吃掉了,万幸她没有碰到毒草。后来她终于找到了一丛野枣,这株瘦弱的结着酸枣的小树,给她带来无尽的惊喜。她像一个贪婪的饿鬼,把小树丛上黄豆大小的小枣,摘得一颗不剩。然而,上帝狠着心,根本就不想照顾她。
她这个罪人!
当她摘下最后一颗小野枣时,脚下忽然踏了空,身体猛然失去平衡,整个人从山崖滚落下来。
江婷婷从昏昏沉沉中醒过来时,已是又一天的黎明。她感到嘴角发粘,用手摸摸,摸到了一把渣子一样的东西,拿到眼前来看,暗红色的,散发着血腥之味。她发现自己挂在一个粗矮的树叉上,她一时不能明白,自己是不是已经身处地狱,当浑身的渐渐复苏的疼痛,告诉她自己还活着时,她第一个感觉便是,大约活不了多久了。
她艰难地从树叉上爬下来,缩着身子蜷在一堆干草里,闭着眼睛等待死亡来临。这时候,她特别想遇到一个有手有脚有眼睛有耳朵的活人,她会告诉对方,她是个罪人,然后请求对方帮助她出山,帮助她回去自首,让警察把她关起来,有一口饭可以吃,有一口水可以喝,挨电棍又有什么关系?即使吃枪子,那就吃吧,谁让她剥夺了别人的生命?
此时她已经没有力气自己走出去了,她想她快要死了。装在口袋里的野枣所剩无几,她已经没有力气去寻找那些用生命采来又落入山崖的野枣了。她只有慢慢地等死。
可是她居然没有死。又一天过去了,她没有看见一个人,连个影子都没有。空旷的怪石嶙峋的山,虫蛇出没的山,只有她一个活人。她一直活着,胸口一起一伏,吐纳着一口气。她没有死。她把口袋里的野枣慢慢地吃了,又慢慢地喝了几把自己的尿,身上又慢慢地攒了些力气。
她重新站了起来。她是个罪人,上帝嫌弃她,不肯出手相救。那么阎王爷呢?世上真有阎王爷的话,恐怕阎王爷也嫌她是个罪人,因此与上帝一样,拒不收留。既然连阎王都要求她活在世上,她还犹豫什么呢?能躲开警察逃到这里,容易吗?她不能因为一时的困难而前功尽弃。当她一颗一颗吃着又干又涩的野枣,喝着散着怪味的黄黄的尿液,她最渴望的是一碗白米饭,即使连一口咸菜都没有,对她来说也不啻一顿上佳美味。
可是,这可能吗?这连鬼影都见不到的荒山!
大约命不该绝,也可能上帝见她实在可怜,终于向她伸出了同情的手。
不久,她果真碰上了一顿美味。
一条蛇悄悄地爬过她的身边。看见蛇的第一眼,她脸上满是惊恐,就像对死亡的恐惧一样。她吓呆了,站着一动不敢动。但很快,她又发现,蛇对她并无恶意。它也许没有看见她,也许,它只是路过她身旁,把她当成山中虫草,安然相处,没有侵犯她的意图。
当她确认蛇对她并不具备威胁时,反过来对蛇起了歹心。
她悄悄观察蛇,发现蛇并没有走远,而是在附近的一块湿土上,盘起身子,似乎想睡觉。她不能确定这是什么品种的蛇,但从它朴素的色彩可以断定,是一条无毒之蛇。这是上帝给她的机会,可遇不可求,不能坐失良机。
她就在它正在睡觉得时候,狠狠地下了手。也许它正在做一个美梦,懒洋洋的,神态安详。她双手搬起一块石头,在蛇毫无防备的时候,猛然砸了下去。砸得很准,一石头砸上蛇的七寸,蛇的脑袋也被压在石下。石头滚到一旁,石嘴上沾着绿色和暗红色的浓液。蛇的长长的身子在狂甩,在挣扎。
她不敢看它。她逃开了。
等了半天,看到蛇没有反扑过来,她便大着胆子折身回去,看见蛇的身体伸直了。
这一次是真正的故意行为。短短几分钟内,她有计划、有目的地故意杀死了一条蛇。
江婷婷呆呆瞪着恐怖的蛇尸,浑身颤抖不已,忘记了饥饿。
“人心真是可怕。如果发现有用的东西,如果这东西又对你没有敌意,没有害你之心,也没有可惧的毒素,你就会反过去害它,把它吃掉。”枫芸仿佛突然悟出,发表感慨。
餐馆。吴懈、枫芸、五岁的甜甜,呈三角形坐着。吴懈盘子里摆着一块鱼,他仔细地剔刺。他的神态很专注,用筷子一根一根将鱼里的细刺儿挑出来,剔净了,把鱼肉送到甜甜的盘子里。看着甜甜吃得香喷喷的样子,吴懈细长的眼睛里,荡着一圈欣慰的笑意,像一位慈爱的父亲。他又在嘴角笑了笑,对甜甜说:“瞧你妈妈,跟个哲学家似的。”
“只要你用心,周围生活里,随处都可以看见哲学。”
吴懈道:“是啊。转念想一想,若是心不够狠,手不够辣,在特殊的环境里,就有可能饿死!有一线希望,谁会让自己去死?关键时刻把死亡推给别人,保存自己,这是人类通常的思想。”
枫芸道:“蛇的死亡,让已经嗅到了死亡气息的江婷婷,重新看到了生的希望。上帝啊!年轻的江婷婷忽然惊讶地发现,生存竟是如此地残忍!”“残忍总是难免的,区别在于,这份残忍是给别人还是给自己。”吴懈望一望她,“接着讲。”
“很吸引你?”“在我眼里,这会是一部很好的,人与自然的博斗,人与命运的博斗,人与自已的博斗,很吸引我,真的。”吴懈语气诚恳,他望望甜甜,又望望枫芸,笑了笑。枫芸看到,他细长的笑眼里,凝着一层薄薄的水汽。
甜甜吃完一块鱼,突然扔了筷子,捂住肚子“哎哟哎哟”呻吟两声,眼睛翻白,从椅子上滑了下去。枫芸一慌,脸色刷地变白:“怎么啦?宝贝!你可别吓妈妈!”
吴懈也吓了一跳,一个箭步从椅子上跳起来。
“宝贝宝贝你这是怎么啦!”枫芸几乎带着哭腔,弯下腰去抱宝贝女儿。甜甜却一轱辘爬到桌子另一端,从桌布底下冒出小脑袋。看着惊慌失措的枫芸,甜甜咯咯一笑,小脸上全是得意之色:“惨了吧?”
枫芸满脸惊诧。甜甜又道:“开个玩笑!吓惨了吧?谁让你只顾跟他讲话,不理我!”“鬼东西!小心我揍你!”枫芸伸手在甜甜脸上轻轻拧了一把,一把将女儿拉过来,搂进怀里,把脸贴到女儿的小脸上。甜甜又推开她:“别跟我动手动脚啦!现在想理我了?晚了!我不理你了!”
甜甜的小脸像一只秋天的苹果,红彤彤的,一双漆黑的杏仁眼,紧紧盯上了餐厅右上角的电视屏幕,上面正演着动画片,不一会儿她就看得入了神。吴懈与枫芸归复原位,沉默良久,无言地笑笑。谁也没有再提,谁也没有再动筷子,谁也没有开口再说点什么。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吴懈招招手:“买单!”
枫芸抚抚甜甜的头:“小妹妹,你还需要多长时间?”甜甜伸出两根指头:“等我两分钟好吗?小鼠马上就要胜利了,等我把这一段看完。”
草坪的小草出现了返绿迹象,阳光的暖意愈来愈浓,冬天快要结束了。
枫芸从学校走出来。行至一片树下,一条窄窄的小路上,一个男人的背影堵住了去路。
她忽然感到了潜藏在心底的一种慌意。这种慌意其实从未离开过她,只是在局势稳定的时候,它们在她的身体内沉睡。现在,它们正慢慢地、暗暗地、悄悄地、隐隐地、不易觉察地开始苏醒。这种心境,正与从容、明媚、活泼的阳光形成反差。
颠沛流离的生涯,使她在身体内培养了一批过分灵敏的神经,这些神经使她逐渐养成了一种习惯,凡事要往最坏处做打算,小心无大错,敏感和谨慎帮她躲过了一次次麻烦,甚至劫难。现在,有一双眼睛在暗中悄悄地盯住了她。一双男人的眼睛,戴着宽大的墨镜。总是在她不经意地时候,忽隐忽现,转瞬即逝,神龙见尾不见首。她几乎有一种本能的预感,某种东西可能就在身边,甚至正悄悄地向她逼近。
而这种东西,将要打碎她生活的平静。
但,即使是危险的东西,她也已经不再害怕,不能够害怕。
害怕能够拯救她吗?不!
男人的背影堵在她面前。
男人戴着宽大的墨镜,面朝北方,镜片后的眼睛凝望着北面的山。
山上,一片浓郁的绿色正往四周蔓延。
男人慢慢地转过身来。摘掉墨镜。
枫芸眼睛里掠过一丝复杂的难以言述的内容,脸蛋刹那间变白。她打了一冷颤,转瞬又镇定下来。
宁哲充满期待,注视着她,眼睛渐渐被泪水涨满。他有些冲动。想走过去,把她搂进怀里。他悄悄抬了抬右手。
可是枫芸已用冷漠拉开了距离。
宁哲又悄悄放下右手。
宁哲轻声道:“但愿没有惊吓你!”
枫芸笑了一下,让自己尽可能轻松:“惊吓?我怕什么?”
他望着她。内心五味翻滚。他看清了她的脸。她说话的时候,她门牙左边的一颗小牙,有个小小的残豁,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她也看清了他的脸。眉眼和嘴巴的轮廓很有立体感,有种令她刻骨铭心的熟悉。但他声音沉着,稳定,冷静,有些低沉,但朗朗的,也很坚决。与她记忆中的害羞、仓促,判若两人。他终于来找她了。并且终于找到了。她忽然想哭。可是眼里一滴泪都没有。眼睛甚至依然干涩,仿佛泪腺丧失功能。
宁哲两道锐利的目光落在她脸上。阳光下,他的确看清了这张脸。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酒窝。她的酒窝与别的女孩子不同,别人大都是双的,两边对称,她不,单单一个,右侧,特别的酒窝给她添上了特别的特征。现在,这只酒窝不像记忆中的那样调皮了,而是装满了沧桑。
他丝毫不怀疑自己这双火眼金睛,别说光天化日,即使黑夜,也能把黑暗中的一切看得真切,滴水不露。他还自信这双眼睛里,比别人多装了一台微型多功能高级摄像机,只要一秒钟,就可以把对方的瞬间变化,原封不动地摄入眼底。尽管她立即恢复了平静,但瞬间的神情变化,还是把她内心的秘密暴露无疑。宁哲注视着她,一双男人的眼睛渐渐被泪水涨满。他有一种冲动,想走过去,把这个女人搂进怀里。难道她就没有一点感觉?对她的牵肠挂肚早已把他折磨得千疮百孔,他已经快要疯了。他满以为她会惊喜交加,扑到他怀里来。可是,她脸上的神情,制造出一段明显的距离。这让他不敢轻举妄动。在他的预料中也没有排除这种局面。他克制了内心感情,换上一种平静的表情。
他甚至担心惊吓了她,那样,不排除意外发生的可能,她突然逃跑怎么办?她从他的眼前已经跑过一次,为什么不能再跑一次?八年前,在他与她热恋到难解难分之时,她为了逃避牢狱之灾,就能够抛弃爱情踏上逃亡之路,那时他就应该明白,在她的心中,她的生命比爱情重要的多!分别八年,她就能回头了吗?难道,他能上前一把抓住她,说,走!跟我走!
不能。他凭什么抓人?
可是,他控制不住。蛰伏的时间已经太久。别无选择,他必须站出来。
她的衣服里面还套着那件美人衫。当初买那件美人衫时,摊主告诉他,仅此一件,他毫不犹豫掏钱买下。如今,她还完好地保存着它,连色彩都没有褪化迹象。他有些感动,心里面有些温情的东西轻轻地漾开。时装市场与女人们的衣柜经过这么多年的大浪淘沙,他相信它成了一个绝版,全世界只剩一件,就穿在她的身上。
这张脸变了,鼻子有了人为的痕迹,比以前高了,额头也宽了,这使她的脸型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因此,脸蛋也更为完美,更为漂亮。
还有两腮,他盯着她,这张脸蛋瘦了,一种令人心动的瘦。
他应该激动。无数次梦见过她,想象过见到她时的场面。任何一种想象中的重逢里,他都有一种激烈的情绪,那就是激动,为他终于找到了她。无数次发誓,如果看见她,一定会扑上去,一把将她抓起来,揉碎。
可是,他站着未动。此时,他的脸上像戴了一个坚硬的壳。不管内心如何五味翻滚,波浪汹涌,这个壳的表面都是平静的,他尽量不让自己表现出过激的表情。
她站在他的面前,站在他的目光里,他居然激动不起来。他只是想哭,默默地哭,酣畅地哭,痛快地哭,借助无声的泪水来释放痛苦的情绪。可是,他没有哭,他只是眼睛里控制不住地蓄满了泪。
听听,是她的艺名,她有效证件上的名字是“华枫芸”。化作风,化作云,千变万化,都是假名。她的名字应该是:婷婷。他想问一问,这么多年,这么多日子,她是怎么过来的?他几乎要脱口而出了。他张了张嘴。
“听听!”他叫了一声。他又叫了一声,“华老师!对不起,可能打扰您了!”“没关系,请问你是……?”枫芸的眼神陌生起来,她说她不认得他。“我介绍一下,不就认识了吗?我是你的崇拜者,非常喜欢你唱的歌,我在这里等你,就是为了问问,你什么时候去歌厅?”“这样?”枫芸摊摊手,“这个还不能告诉你,我暂时还没有安排,反正今晚和明晚不会去。再见?”
她微笑着,从他身边擦过去。除了那个酒窝,除了豁牙,似乎一切都不一样。她的微笑,她的仪态,她的谈吐,都不一样。难道,一切都是错觉?宁哲望着她的背影,她步子优雅得很,这是江婷婷不曾具备的。宁哲摸摸后脑,站在阳光里,一时有恍惚。
手机响了。金山的来电。队长打来的,问他恢复得怎么样?需要提供什么帮助。宁哲说,感觉还可以,不过医生说了,我身上组织有点怪,恢复得比常人慢一拍,你不用担心,好了我就回队上班。队长说,不是我担心,主要是局长过问你的伤情,我得给他汇报,你现在哪儿?刚才往你家打电话,没人接。宁哲忙道,我在医院啊,换药。队长又问,需要提供什么帮助?宁哲道,不用不用,你们忙哪,最好别在我身上浪费精力。队长说,那你自己小心点,注意休息!用药期间忌食辛辣,大伙让我带话,盼着你早日康复!
合上手机,队长的声音立即被抛至脑后。
一个男人的身影浮现在眼前。
与枫芸约会的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的身影,让宁哲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在哪里见过。
在哪里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