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映子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4:22
|本章字节:34130字
下午上完一节自习课,枫芸从学校出来,如约来到市体育中心。第一次来这里。她按图索骥找到高尔夫练习场,这是吴懈的工作所在地。见了面两人都显得高兴,像一对久别重逢的老友,其实分别还不到一周。吴懈问,甜甜还好吗?
枫芸注意到,吴懈张口闭口都忘不了提起甜甜。他对甜甜的关注远远地超过了她。她给了他一个平和的微笑说,托你的福,还好。吴懈笑了笑,用职业性的风度和姿势,把她请进俱乐部咖啡吧一个靠窗的座位上。
他脸上的态度与手上的姿势都带着礼节性的客气和友好,招呼她与招呼一个普通的客人没有什么二致。他是这里的部门经理,管理着网球场与高尔夫练习场。他也算体育场老板的一个马仔,按照逻辑,在工作时间内,他应该不停地跑前跑后,协调关系,处理问题,招呼客人,到处照应,单单为了薪水,也该发动全部智慧,兢兢业业做好份内的事。
然而,从他的脸上,一眼就看得出他不是那种特别称职的经理。八面玲珑,左右逢源,见人三分笑,全凭嘴一张,这类商场人士本该具备的体貌特征,在他的脸上全找不到。他不像积极主动地做一份工作,更像在应付一份差事,表面上说得过去,主观上并不积极。他把与朋友的会面安排在工作场所,而没有任何顾忌。
“你的工作环境真好啊!这一片绿地,舒心死了!”枫芸望着玻璃窗外碧绿的高尔夫练习场,由衷地说。
“久居兰芝之室不闻其香,我正琢磨着换个事做呢。”
枫芸环顾左右:“别换了,这儿多好啊!我们在这儿聊天不会影响你的工作吧?”
吴懈无所谓地笑笑:“不会不会,怎么会呢,我这里其实很清闲,这里走走那里看看,要么坐到办公室看报纸。”
用他的话说,他生性淡泊,随遇而安,没有向上爬的野心,说好听点就是没有上进心。因此工作上只要过得去,有口饭吃,又没有把自己搞得太累,这就行了。这种生活态度正好投了枫芸的观点,这些年来她也一直这样,做自己喜欢的事,没有理想,没有追求。因此那些野心勃勃的男人从来不会引起她的兴趣。
吴懈与别的男人太不同了!
但,她对吴懈的关注绝非出于对男人的兴趣。
她不止一次深刻地认识到,吴懈真是太不同了。别的男人如果接近她的孩子,则主要是冲着她来的,如果她拒绝了他们,他们便会立刻丧失对孩子的兴趣。吴懈确实不一样。他接近她,纯粹是个借口,是个理由,接近孩子才是他真正的目的。这一切绝不会平白无故,他与孩子一定有着某种特殊的关系。
服务员送来一杯茶,一杯清水。透过玻璃,绿草茵茵的高尔夫练习场尽现眼前,让人自然而然地心情舒畅。枫芸与吴懈面对面坐在西欧风格的小桌前,视线不约而同投向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碧绿球场。练习场五六十个球道上基本上满了,男男女女都有。其中一个小男孩穿着宽松的运动衫,戴着棒球帽,动作规范,姿势优美,每一次清脆响声之后,白色的小球都会高高飞起,在空中划出美丽弧线。吴懈指着小男孩:“看见了吗?这小孩子打得特别好!”
枫芸嘴角挂着一缕淡淡微笑,不说话,一副深不可测的模样。出于礼貌,为了不冷场,为了表示友好,吴懈便不停地说。他的话题都是信手拈来,谈时事,谈社会热门话题,谈体育明星,谈流行,谈这个城市,谈他经历中的趣闻,谈起高尔夫,更是头头是道。因此她知道了,高尔夫球杆与时装一样,一年一个流行趋势,一副高档球杆少则几千元,多则几万、十几万美金,并且不断更新换代,淘汰下来的球杆,就像被庄家抛弃的股票,身价直线下跌。有条件的球迷直接找厂家度身订做,经常更新,淘汰的球杆当垃圾处理,被国内某些球迷淘回,换一副新的包装,便会当新杆使用,或者贩卖,从中牟取暴利。不懂行的人压根想不到高价买来的球杆竟会是二手货。
枫芸道:“你知道得真多啊,对高尔夫我可是一窍不通。”
吴懈笑笑道:“我知道的全给你讲了,耳濡目染啊,你要是在这里呆上两天,知道的东西肯定会超过我。”
“为什么?”
“你比我爱学习。”
枫芸喝一口水:“生意每天都这么好?”
吴懈指着外面球道上练球的人:“这都是些铁杆球迷,只要有时间就背着杆来了,有的天天泡在这里,一天不摸杆,手就会发痒。”
枫芸笑而不语。吴懈又指着那个小男孩说:“看到了吧?那个男孩是韩国人,没读过一天书,但他是个天才的高尔夫球手,每天训练五个小时,数年如一日,从不间断,从小就开始培养,在韩国全国大赛中每次都拿少年组头等奖。他爸是个亿万富翁,最初就是凭借倒卖高尔夫俱乐部的会员金卡起家的,会员卡被炒到天价,人也暴富了。之后来中国开工厂,现在又到灵水炒楼房。”
枫芸问:“为什么不让孩子读书?”
“这个小孩子不喜欢读,他们的观念与我们不太一样,不喜欢就不读,不强迫孩子做不喜欢的事。不识字没关系,球打得好一样是优秀小孩。”
这时候一个球童走过来对吴懈低声耳语。吴懈向枫芸说声抱歉,让她稍等片刻,站起来出了咖啡屋。枫芸隔着玻璃窗,看到吴懈走到练习场一个球道上,与一个球手寒暄,握手。一会吴懈又折了回来,枫芸问:“有事吗?”吴懈说:“没有没有,你要不要去试试?打两杆?”枫芸笑笑:“我不会。”吴懈道:“没关系,我可以教你。这是练习场,初来的人几乎都不会。”枫芸跟着吴懈离开咖啡座,边走边问:“你在这儿还充当教练吗?”吴懈道:“你要教练啊?我这里有十几名专职教练,介绍一个给你?”枫芸哈哈一笑:“好啊,帮我找个年轻英俊的。”
刚才与吴懈寒暄的球手背着杆离开球场,腾出一个球道来。球童跑过来装好一盒球,吴懈手把手指点枫芸,握杆,举杆的高度与力度,出杆速度,击球要领。吴懈做了个示范动作,和那个少年组冠军的男孩一样,动作简洁有力,姿势优美,只听砰地一声脆响,球飞出视线。枫芸连续打了十几个,几乎每一次击球声都沉闷难听,不是没有击中小球,便是将球击歪,或者把杆捅到地上。吴懈招呼完客人走过来,看见枫芸放下球杆,坐到一旁的休息椅上吹凉风。吴懈问:“没有信心?”枫芸道:“如果心里有事,我无法专注地干另一件事。”吴懈故作惊讶问:“是吗?什么事啊?这么严重?”枫芸说:“我就不兜圈子了,你应该知道,今天我来找你,不是为练球来的。”吴懈说:“还要讲你构思好的情节?”
枫芸认真地点了点头:“现在到了关键处!”
吴懈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似乎在笑枫芸小题大做。他用他特有的沉稳语调道:“正好啊,我巴望着往下听呢。开讲吧!”
“在这里?”枫芸站起来,握起球杆,站好了,飞出一杆,这无意的一杆,居然稳稳地敲中了小球,只听清脆的响声传来,小球居然轻盈矫健地飞了出去。
吴懈叫了一声好。枫芸向四周看了看,所有的人都在专注地打球。吴懈仿佛看透她的心思,说:“这些打球的人都很专心,没人会偷听我们的聊天。”枫芸又打了一杆,居然又打了一个漂亮的球。她坐下来。叹了一口气。
吴懈问:“叹什么气呀?”“为女主人公的命运。”“你给她安排什么样的结局?好的?坏的?让她幸福还是痛苦到底?”“结局眼下还没有想好,到底怎么样,得看情节如何发展,她的命运不能由我说了算。”
“她本身就是你编出来的,她的命运应该捏在你手里啊?”“话是这么说,可是,结局总得让人信服,随着情节的不断发展,她的命运不断地变化,结局自然也莫测难料,情节需要她死,如果我非要她活着,那就怪别扭的,也不能让读者服气,认为不合情理。”
“说得是啊!不过我不大懂,这东西太专业化了。”“没什么专业的,只要有过生活经历并且能够深刻理解生活的人,都能写,没什么了不起。”吴懈双手合二为一,鼓了两掌:“有你这样的朋友,我感到骄傲!”“我想给安排个小主角,也就是说,给女主人公安排个孩子,你看如何?”
“为什么?”“很简单,剧情需要。”“也好,更有生活气息。你让她跟什么样的男人生孩子?”“不让她生。让她捡!捡一个孩子!”
吴懈笑一笑,眼神里划过一丝奇异的色彩。
她把它们悉数捕捉在眼里。
那一年,江婷婷从火车上一觉醒来,睁开双眼,从小小的窗口向外望去,看到一片片青山,看到一望无际的蔚蓝的大海。她看到天蓝如洗,美景如画,她如痴如醉看着,紧缩的心情不由自主舒展开来。当火车在站口停稳,几乎是情不自禁,她拎起简单的行李,随着人流走下火车。出口涌动着无数张笑脸,无数双期盼的眼神,无数挥动着的手擘,但没有一个属于她。从来没有人接她。一回回奔波,她早已习惯了孤独,习惯了无人接站的旅程。她花两块钱急切地买来一张地图,知道了这个让她一见钟情的城市,叫做灵水。
这是她在外漂泊的第三个年头。食宿无着疲于躲藏,她累极了。当饥饿寒冷等生存的忧虑退去之后,难以忍受的便是恐惧。每天她都在极度惊恐的折磨下昏昏睡去,噩梦般的经历,使她常常在深夜里噩梦连连,清晨睁开双眼,即使太阳照在身上,她依然会冷汗淋漓,瑟瑟发抖。
如果说头一年里,对她来讲惶恐和害怕是最大的折磨,那么随着时间的推移,寂寞和孤独像一对青面獠牙的魔鬼,无时无刻不在纠缠着她,煎熬着她。说到惶恐和害怕,她从来都咬紧牙关,不让自己流一滴泪。但任何时候一想到亲人,想到父亲,想到奶奶,想到继母,想到可怜的妹妹,她都会躲在一个无人看见的地方,任凭自己哭成泪人!巨大的寂寞和孤独像黑洞一样,把她牢牢围困。几年来她最后悔的是当时没有跑回去看一眼奶奶。她总以为身体健朗的奶奶会永远活着,会永远等着自己的孙女,总会有见面的一天。那时候她常在漆黑的夜里,咬着被角低声地哭泣,因为想念亲人……没想到奶奶却那样去了,世界上最疼爱她的人就那样去了!死不瞑目!她再也见不到奶奶那张慈爱的脸,再也不能抱一抱奶奶……整天跑啊逃啊,躲啊藏啊,身上穿的只剩下一件短裤是从家里带出来的。这还是妹妹帮她买的,它成了她身上最珍贵的东西,生日的那天她捧着它久久地发呆。内心深处想和妹妹说话的欲望,像虫子一样狠咬着她。可是不能,她不能不咬着嘴唇将心里这条虫子狠狠地掐死。
有一次路过一家乐器店。她神不由己停下脚步,隔着橱窗,盯着里面各种各样的乐器,呆呆地看上大半天。它们提醒她,自己也曾经有志向!有理想!有抱负!有追求!这些乐器让她心里沽沽地冒血,让她忍不住热泪滚滚。
终日和陌生人打交道,不敢对人讲半句真话,生活在没完没了的谎言里,偶尔从电视屏幕里听到一句家乡口音,或者在商场里看到一盒家乡特产,她会既高兴又心惊,这样的情绪常常会持续好几天。有一次她实在忍不住,坐几个小时公共汽车跑到另外一个城市,买了一张当地手机卡,大着胆子拨宁芬的传呼号。她颤抖着手指拨那号码的时候,不知道这个号码还能不能找到宁芬。她没想到居然很快得到回电!是宁芬的回电!江婷婷握电话的手更加猛烈地颤抖起来,她只“喂”了一声,眼泪便哗哗而下。宁芬已听出了是她,十分激动,压低了声音问是你吗?是你吗?江婷婷咬住嘴唇,强迫自己不要再出一声。宁芬没有问她在哪里,只是悄悄地急切地叮嘱她,在外面只要能呆下去,就千万不要回来,不要回来!宁芬还说,他是个憨子,你走后他就后悔了,他疯了似地到处找你,你千万不能回来,他会把你送进去,他会让你去自首的……宁芬还说,你别恨他,你要理解他,你要原谅他……
这是她离开后唯一一次听到亲人的声音。宁芬与她没有血缘关系,但潜意识里她已将对方当作亲人。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洗刷着江婷婷苍白的小脸。她知道宁芬说的“他”是谁。她不怪他,她早就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所以既然她侥幸出来了,就不能再回头。她必须做一个理智的人,狠心的人,为了不失去自由,可以永生不见亲人,不见恋人。她只喂了一声,咬牙忍住自己,没有向宁芬说一句话。
她决定暂时在灵水这个地方落脚。她连续多日奔走在这个陌生城市的陌生的土地上。陌生总是与害怕、担心联在一起,但对她,陌生正好具备了保护作用。她没有找中介公司,而是凭着两条腿和一双眼睛,终于找到了渔村这个深藏在城市腹地的好地方。她在村前靠海的人家租了房子,住下。白天出去找些零活,晚上关在小屋里,几乎不与任何人接触。一天清晨,她打开窗户,带着腥味的海风扑进屋里,她的眼皮突然跳起来。不停地跳,跳了整整一天。这一天她心神不空,不知是谁在念叨自己。她所能联系的熟人只有一个,那就是那个被她“抛弃”的女歌手。在心里,她早已把她当成亲人。她忍不住跟女歌手打了传呼,没有别的目的,只想释放一下思念之情。没想到那边的电话很快就回了过来。可是,她听到的并不是女歌手的声音。女歌手的妹妹告诉她,姐姐被车撞了。江婷婷的心腾地跳到嗓子眼,忙问伤势要紧吗?女歌手的妹妹哭出了声。她说,她快不行了。
江婷婷二话不说,买了车票就奔往深圳。还好,她见了女歌手最后一面。女歌手在病床上气息奄奄,拉着她手说,我并不了解你,你也不了解我,可是,我相信,你是我此生最好的朋友!女歌手双手一松,瞳孔放大了。江婷婷悲恸欲绝。
她怀着万分悲痛的心情,与女歌手的妹妹,共同处理完女歌手的后事。这个过程很简单,但在这个简单的过程中,当她无意中看到女歌手的身份证时,心中忽然一动!趁女歌手的妹妹没注意,她悄悄把身份证藏了起来。她叮嘱女歌手的妹妹,不要把噩耗通知家里人,父母会受不了的。女歌手的妹妹说,我也正这么想。江婷婷把手里所有的钱都掏出来,悄悄留给这位妹妹。又悄悄地走了。
后来她跑到上海。找了一个有名的私人整容诊所。照着女歌手的样子,进行隆鼻、扩额等一系列整容手术。她变成了女歌手的模样。然后,她又利用女歌手的名字,找到假证贩子,重新办了一套档案等履历材料。之后,她回到灵水,从前村搬到后村,换了新的房东。
房东和房东太太都是老实善良的渔民。不过,他们早已经不打鱼了。房东在村委会上班,职务为治保主任(相当于村保安队队长),负责村里的治安工作。江婷婷凭着猎狗一样的嗅觉,选择这里做了自己临时的家。
果然,房东太太与她十分投缘,为了免去不必要的麻烦,对外称她是一个远房亲戚,因了房东的“治保”身份,她住在这里,没有办临时户口,居然从来没有被人查过户口。最初的时候,房东太太送她几件淘汰下来的家具,送给她非常厚重的友好和关爱。而她则用谎言骗取了房东一家的好感。她称自己是刚刚走出校门的大学生,为了投奔恋爱多年的男友才来到这个城市,没想到来了之后发现男友移情别恋,自己身心俱惫,为了不使家中父母伤心和担心,便对父母隐瞒实情,因此暂时不便回去,又因为喜欢这个城市,便想先在这里找份工作安定一阵。房东太太对她十分同情。大骂当今的陈世美越来越多,信心百倍地劝慰她不要难过,就凭她的个人条件,一定能找个比那背良心的家伙强百倍的好男人。但江婷婷表示,她已心灰意冷,只想好好干一份工作,不愿再次进入感情旋涡。因此每逢房东太太遇到一个“条件好的”,热情拉着她去相亲时,总会被她婉言谢绝。
江婷婷运用一系列假的学历、档案、证件等,加上天才般的表演本领,非常成功地在灵水市人才市场被一家私立学校聘用。经过考试、面试等一道道关卡,最终顺利获取了该校初中部英语教师之职,骗得了一份为人师表的工作。她觉得这是冥冥之中上帝的安排,是上帝为她指定的社会位置。她无数次抱着女歌手的身份证,在黑暗里默默地哭泣。
这样,她成了一名英语教师。她利用高中时代扎实的英语功底,利用自被聘之日就开始的从不间断的昼夜勤奋的自我学习,一年之后,她成为一名非常出色的英语教师。她教出来的学生常常能获得意想不到的成绩,学生的优异常常令她陶醉不已。从一开始她就热爱这份得之不易的工作。她用她的勤劳,用她的心血,一点一滴地培育着一茬一茬的学生,几乎每学期,她都会被评为学生最喜爱的教师。她爱她的讲义,爱她的讲坛,爱她的学生,爱这个学校的一草一木,爱属于她的每一节课。她无比地珍惜着这一切,挚爱着这一切,就像珍惜挚爱着自己罪恶的生命。她用这一份呕心沥血忘我投入的爱,来赎自己的罪过,来洗刷内心的罪恶之感。
这时候她已经从最初的惶恐中脱离出来,能够镇定地生存了。几经磨砺的她,已经具备了欺骗社会、欺骗人群的丰富经验,处世的经验,应变的经验,求生的经验,她知道为了获得生存,获得更好的生存,如何利用谎言这个万能的工具。用这个工具帮助她对付社会,对付周围的一切,来掩护她,让她得以苟活。
档案是从黑市贩子手里买来的,身份证件是偷别人的,她对谁都不会讲自己的来历,过去就像一个谜,她把它们埋在岁月深处。她曾以想过结婚,也许结婚是最好的掩护。但她很快就否定了这个可耻的念头。因为不管与谁结婚,势必要伤害一个男人的感情和一生的幸福。因为朝不保夕的她,根本无法保证能够与哪个男人平平安安地走完一生。她知道像她这样的人,是没有资格享受婚姻的,再说,任何男人都不能让她提起婚姻的兴趣。
颠沛流离,东征西战的她,终于安定下来,从一个惶惶不可终日不敢见到阳光的黑人,变成了一个可以勉强行走在太阳底下的假人。假人!假人!!
她已经很满足了!
枫芸道:“谎言总是连续性的,总是得一套一套,为了不使旧的被揭穿,总得花费心血不断地编出新的谎言。她生活在不间断的谎言中,生活在整套整套的谎言中。她的谎言已经成了车间流水线上的产品,源源不断从她的口中流出,辅助假造的证件,去应付社会与身边的人群,去获得生存的基本条件。她由一个罪人变成一个假人。真正的假人,除了肉体,一切都成了假的。也只有这样,变成假的,她才能行走在阳光之下,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中,才能不像过街老鼠那样被人人喊打,才能像一个正常的人那样与正常人交往,苟且过一份正常的生活。应该承认,她是一个天才的演员。小时候她的理想是做一名歌唱演员,长大后,她在‘光天化日’这个舞台上,成功地扮演着一个虚假的人。”
“很少有人的生活,没有出现过谎言,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奇特的是,她巧妙地利用一个死去的朋友的身份证,并成功地把自己的脸变成死去的朋友的脸,既有效地保护了自己,又把朋友的生命延续下去,倒不失为聪明之举。”吴懈喝口茶,“我对她越来越感兴趣,我已经喜欢上她了!告诉我,接下来她又遇到了什么?!”
枫芸道:“表面上她能够从容生活,但一到了晚上,那个死在她手里的小孩,总是瞪着一双无邪的眼睛,在黑暗中的某一个角落,瞅着她,让她无处躲藏。在梦中,她还是常常会蓦然惊醒,惊出一身冷汗。直到有一天,一个小孩子从天而降,来到她的生活中,这种情况才渐渐得到改善。”
“孩子出现了?”
“对,剧情需要,孩子出现了!我得给她安排一段美好的生活,要不,她也太可怜了!”
“对!生活不能总把残忍加在同一个人身上。”
枫芸从包里掏出俗称“灭火器”的西瓜霜,张开嘴,对着嗓子眼喷了几下。说:“这个可怜的孩子从小就是个弃婴,被抛弃的时候一头撞进江婷婷眼里,出于怜悯,她把孩子从地上捡起来,抱在怀里,然后将孩子从襁褓中一尺来长的婴儿,养成了一个活蹦乱跳的聪明可爱的儿童。”
那是凌晨,天欲亮未亮,她突然被一阵婴儿的啼哭惊醒。她以为是噩梦的延续,她从黑暗中睁开了双眼,啼哭声依然不止。婴儿惨烈悲壮的哭声将她从床上拉起来,拉着她打开了房门。一个躺在襁褓里的婴儿,赫然出现在眼前。是的,这个来历不明的婴儿,就躺在她的门口。
江婷婷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孩子粉红色的小脸与漆黑的眼睛,一下就把她的心搅碎了。她立即想起了死在自己手里的那个孩子,一样粉红的小脸,漆黑无辜的眼睛,她依然怀疑是噩梦的延续,顷刻间大脑像炸了一般,逃也似地折回房里,砰地把门关死。
婴儿又鬼叫似地哭起来。哭声犹如钢锯的利齿,尖锐地挫着江婷婷脆弱的神经。她心烦意乱,惊恐无比,紧紧捂住耳朵,但那愈加惨烈的哭声不屈不饶,一阵紧似一阵。她与哭声对峙良久,这条倔犟、顽强、幼小的生命,终于使她清醒过来。
江婷婷无法忍受婴儿哭声的折磨,鼓起勇气,打开房门,用一颗颤抖着的心,用一双颤抖着的手,小心翼翼将孩子抱起,紧紧裹到自己怀里。孩子偎到她的怀里,哭声奇迹般地嗄然而止。江婷婷用小半碗面汤与温暖的怀抱,使焦躁不已的孩子,归复了天使般的宁静。
孩子的襁褓里藏着一块染着红色的白布。那是一条仿佛从内衣上撕下来的白布,布料的质地相当高档。她把布条展开,里面掉出来一枚钥匙。她把钥匙捡起来,放在手心,去审视布条,发现布条写着一组红色的数字,她猜测红色是不是红墨水?却隐隐闻到一股血腥之气。她不明白这组数字有何意义,也想不通钥匙的含义。她依照原样用布条把钥匙裹好,重新塞回襁褓,心想该如何处理掉这个棘手的孩子。
也就是这天,江婷婷在早报上看到一条血腥的新闻,两个具有黑社会性质的犯罪团伙,在凌晨时分发生火并,警方及时出击,挖出两个地下黑产业集团,为社会除了害,为国家挽回巨额财产。与所有新闻消息一样,报纸上出现的东西,都如过眼云烟,转瞬即逝,没有给她留下什么印象。
当时江婷婷最头痛的便是孩子。
讲到这里枫芸停了下来,似乎陷入沉思,眉头皱着,又仿佛为那孩子发愁。吴懈的眼睛亮起来,望着她,期待她说下去。枫芸沉默着,良久,吴懈忽然问:“奇怪了,半夜三更的,院门为什么没从里面上锁?孩子怎么进去的?这你得交待一下,要不然读者会一头雾水。”
“孩子如何进去的,她也不知道,肯定是被人送进去的,究竟什么人,至今都是一个谜。”枫芸想了一下说,“院门半夜没锁,当时江婷婷也很纳闷,后来,通过观察,她终于发现,是房东,有一段时间,房东每天都会在半夜时分,神秘地出去,天蒙蒙亮时,才返回院子。有一次她夜里上厕所,无意中撞上鬼鬼祟祟的房东,吓了一跳,问房东干什么,房东神秘地一笑说不干什么。不久以后,有一天警察突然出现,江婷婷惊诧不已,缩在屋里心惊肉跳,等了半天,却不见警察上楼,反而听到楼下大呼小叫,才知道警察把房东抓走了,这便又知道了,房东半夜偷偷地上山打鸟,以破坏生态平衡的罪名被派出所抓去教训并罚款。房东也因此从治保主任降了一级,成了一名村保。听房东太太讲,要不是走后门给村长送礼,连村保都当不成了。”
吴懈忍不住笑起来:“你的故事真是奇特,什么人物都有!”
枫芸笑笑:“没办法,也许这就是生活。”
她并不打算抚养这个孩子,因为她很清楚自己并不具备抚养孩子的条件。上帝把孩子送到她眼前,这是一种缘分,她不能转手把孩子抛弃。所以当时她一心一意思忖着,如何找一个稳妥的方式,将孩子稳妥地送出去,让这个可怜的弃儿有一个温暖安全的归宿。可是她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又不便随便接触人,她始终找不到一个安全送出孩子的办法。那段日子她急得团团转,她专门从学校请假处理孩子的问题。她来来回回往商场的婴儿专柜跑着,抱回各种奶粉与婴儿服装以及各种牌子的“尿不湿”,甚至将自己的内衣内裤剪得整整齐齐,用来做婴儿的尿布,待把孩子哄乖了,趁着天快黑的时候,将孩子抱出去,找一条稍偏的小路,把孩子放到一块石头后面,或者放到一个十字路口,再将一堆牛奶、尿布、小衣服以及几百元现金裹进一只小包袱,放在孩子的襁褓之旁,希望有人路过,把孩子捡走。
孩子却从来不予配合。每次她刚一放下孩子,孩子便放开喉咙惨烈地哭嚎。她躲在暗处,强行忍受着锯齿般的哭声,祈祷着遇到喜爱孩子的好心人。上帝却偏偏不照顾她,连续五六个晚上,当她狠心地把孩子放到地上,忍受着孩子的夺命哭声时,居然一次都没有遇到行人!没有一个行人路过!她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她又不敢公然把孩子放到人来人往的大路上或公园里,她怕被眼尖的群众抓到派出所,弄她个抛弃婴儿罪。但她又做不到扔下孩子转身就走,她担心可怜的孩子哭得累死在无人路过的小路上。
躲在暗处企盼有人路过的时候,每每不过十分钟,她便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情感,便再也无法忍下去,便会冲动地跑上去,一边骂着自己的狠心肠,一边把孩子紧紧抱起来,匆匆逃回渔村。然而一到晚上,当她面对自己的实际困难,又会狠着心把孩子送出去,当把孩子放在路上的时候,她又受不了内心的折磨,再将孩子抱起。就这样,循环往复,折腾了大半个月,最后一次她痛下决心,用棉布塞了两耳,硬着心肠,放下孩子转身往回走。可是还没有到家,就又发疯似地折回去,她担心孩子被野狗叨走,当发现孩子安然无恙时,她心里扑腾扑腾跳着,抱起孩子贴在胸前,再也不愿松手。
也就是这一天,她忽然发现自己爱上了这个孩子。
她接受了上帝的安排。她觉得这都是命,她失手夺了一个无辜孩子的生命,在逃避惩罚的逃亡路上,上帝又把一个崭新的生命送到她怀里。她觉得这是冥冥之中上帝的旨意,上帝这种安排是故意的,是有意义的。上帝之所以把这个孩子送给她而不是送给别人,就是为了让她赎罪。她决心以最大的努力,付出能够付出的所有,给孩子以母爱,给孩子美好幸福的生活,借此来减轻内心的痛苦,释放生命无法承受之重。
当江婷婷从内心里接受并爱上这个从天而降的孩子时,她的心灵奇迹般地宁静了,踏实了。这是她从前压根没有想到过的,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一把屎,一把尿,抚养孩子的过程是一个艰辛繁杂的过程,但她任劳任怨,为孩子做事的时候,不管多么苦,多么累,多么麻烦,她都感到快乐,幸福!她忽然发现,幸福不是荣华富贵,不是地位名义,幸福只是一种感觉,来自于自己的内心。而她的内心里,正渴望着一份幸福的平淡的生活。现在,上帝把这份生活还给她了。望着孩子的小脸,望着孩子纯洁无邪的眼睛,她觉得幸福,无比的幸福。她深深爱上了这个孩子。就像她爱上了这个有山有海的城市,爱上了这个隐蔽的朴实的渔村。
这个孩子到来以后,那个惨死在她手里的孩子的眼睛,那双一直苦苦折磨着她的孩子的眼睛,从此从她的脑际消失了,她再也没有做过噩梦。
这简直是个奇迹。
孩子的到来使她获得了崭新的生命。她有了新的生活,新的使命,并且,有了希望。她的希望就是这个孩子。她并非希望孩子能够给她带来好运,她只是希望孩子能够健康快乐地成长。孩子的健康,孩子的快乐,孩子的幸福,便是她的快乐和幸福,这种快乐和幸福使她的生命焕发新的生机,使她浑身充满新的活力。这种快乐和幸福太难得了,这种感觉太珍贵了。她怎么能够不去珍惜?
她爱这个孩子就像爱自己新的生命。为孩子日夜操劳她不感觉累,寒冷的冬天她蹲在没有暖气的厨房为孩子洗尿布的时候,手指冻得红肿,紫青,可她并不觉得冷,相反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开心,轻松,愉快,踏实,满足!当孩子漆黑的眼睛望着她时,当孩子粉红的小脸冲她绽放美丽的笑容时,她心里比喝了蜜还甜!
孩子结束了她惶惶不可终日的生活。孩子让她重新感受到家的甜蜜,家的温馨,让她感到有亲人时刻在身边。孩子帮助她摆脱了寂寞和孤独的巨大魔爪。
她带着孩子在这个渔家小院安居下来。再也没想过搬家。因为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心里总会浮上隐隐的担心。有一次派出所来查户口,她还没开门就吓出了一身冷汗。正在她战战兢兢的时候,房东在院子里大声说:“查什么查?楼上的人跟我们是本家,可靠得很!绝对不是你想象的流蹿犯!”房东是一个长相很凶的男人,却有一颗善良得出奇的心,又非常地直爽厚道,从来不愿自己的房客感到任何不便。谢天谢地,民警走了。但江婷婷不得不再次面对残酷的现实,自己是朝不保夕的人,有一天没一天,万一哪天遇到不测,被警察抓走,孩子将成为真正的孤儿!
能让孩子像一条流浪小狗似地在大街上流浪?
每每想到这里,她都会肝肠寸断!万箭穿心!
她决定在这里永远住下去,因为潜意识里,她觉得孩子的亲生父母早晚有一天会找上门来。她既害怕他们突然现身将孩子夺走,却又更加希望他们忽然现身,还孩子一个父母双全的美满的家。
枫芸擦了擦眼泪:“一直在找孩子的亲人,她一直都在等着他们主动找上门来,为此,她在这里一住多年,没有再搬过一次家!她发誓,不管发生什么事,在找到孩子的亲人之前,她绝不会主动搬家!”
吴懈的眼睛隐隐潮红。不知他在掩饰什么,起身去应酬一个客人,又到另一个球道指导客人打了一杆,然后,他走到枫芸身边,注视着她,把一只大手抚在她瘦削的肩上,轻轻地拍了拍,他甚至想拥抱她,把他的力量,把他的爱意,通过肢体输送到她身上。可是,他克制了。他冲她笑笑,又坐下来,听她叙述。
房东与房东太太对江婷婷孩子的问题上没有感到惊讶,也没有进行不必要的询问。他们只以为江婷婷不小心被男人骗了,在哪里偷偷生了孩子,如今孩子又被人送了回来。他们对江婷婷只能怒其不争,哀其不幸,从不去揭她的伤疤。江婷婷待他们也不薄,有一回房东因为债务问题与人发生纠纷,人家带着玩命的凶徒打上门来,江婷婷慷慨解囊,把问题解决。那时候江婷婷并不宽裕,但她愿意为别人的和平,付出来之不易的金钱。江婷婷与房东一家相处得形同亲人。江婷婷上班的时候,孩子便交给房东太太。当时房东太太正带着与孩子同岁的小女儿,尽管房东太太声称带一个也是带,带两个也是带,但江婷婷还是如期支付一定的酬金。
因了酬金的作用,房东太太照顾孩子更为仔细,更为精心。但无论如何,在诸多细节问题上,江婷婷从来都是亲自把关。江婷婷以不给房东太太增加负担为名,从来不让房东太太洗孩子的小衣服,但手脚勤快个性厚道的房东太太,总是在洗自己孩子的衣服的时候,顺便将江婷婷孩子换下来的小衣服洗干净了。每逢这时,江婷婷总要将房东太太洗好的衣服偷偷地放几天,趁房东太太不注意的时候,卷在脏衣服里重新洗一遍。她总是不放心,粗水粗脚的房东太太冲不净衣服,担心洗衣粉的余渣损伤了孩子的皮肤。江婷婷洗那些没完没了的尿布,一块一块洗得干净,在太阳下暴晒,然后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干净的塑料袋里。如果发现尿布上有黄豆大小一个黄点,她都要重新放进肥皂水里浸泡,进行新一轮洗涤程序。
跟女儿在一起的时候,她觉得自己非常非常年轻,年轻得与女儿同岁。崭新的江婷婷确实与女儿一同成长。女儿长到一岁,她也长到一岁,女儿长到三岁,她也长到三岁,女儿四岁半了,她也刚刚四岁半。这个小生命给了她新的生命,她要好好地珍爱这个小的生命,也要好好地珍爱自己新的生命。
女儿成了她生命的源泉,成了她热爱生活的最大动力。从来不会做饭的江婷婷,没多久就练就了一手烹饪技术。女儿想吃什么她做什么,她娴熟、仔细地淘洗每一叶蔬菜,把晾干的辣椒长长地串起来,红通通的辣椒一串一串悬挂在房檐底下,制造浓郁的生活气氛,让日子显得红红火火,让生活显得多姿多彩,有滋有味。
少女时代,她向往每天清晨,迎着灿烂朝阳站在大海之滨吊嗓子。当真正生活在海边了,她却没有去海边吊过一次嗓。她的生活变得琐碎,变得平庸。但她喜欢这种琐碎,喜欢这种庸俗。这样的琐碎和庸俗给了她从未有过的踏实,快乐,宁静和安心。
离家之前,她从来不会生活,不懂生活,从来没有弄明白过生活,也从来没有珍惜过生活。当她终于学会了生活,懂得了生活,真正体验了生活的真味,懂得了生活的真谛,可是,却再不能自由自在地生活,不能随心所欲支配自己的生活,不能光明正大地生活,坦坦白白地生活,心安理得地生活。她只能像小偷那样地活,偷偷地活,隐姓埋名地活,苟活。
所以她越来越喜欢这个孩子,越来越爱孩子,越来越离不开孩子。她感激孩子带给她的宁静和安心,哪怕是短暂的。孩子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成了她精神的支柱,成了她的灵魂。不是亲生,胜似亲生,孩子让她懂得了什么是责任,什么是爱。让她懂得了母亲这两个字,蕴含了多少不易,多少艰辛。
她这个没有前途的女人,决不指望孩子能够回报她什么,只为孩子有个家,有人爱,只为孩子可以平安健康地成长,享受一个无辜孩子应该享受的一切,这就够了。她因为赎罪而爱这个孩子,因为爱孩子而减轻心中的罪,抚养一个弃婴是一件高尚的事。她一个有罪的人,一个罪人,能够做一件高尚的事,所以她感到安慰。
伴随着孩子的成长,日常开销越来越大。除此之外她考虑为孩子存一笔钱。说不定哪天孩子就会成为孤儿,房东一家待孩子不错,毕竟不是亲生,何况房东一家的负担已经很重,总不能让孩子永远与房东生活在一起,难道让孩子长大后当村里的治保主任或学着打鱼?不!孩子应该接受良好的教育,应该有美好的未来,有锦绣的前程,而这一切都离不开钱。
江婷婷身上最大的资本便是嗓子,琢磨良久,通过考察,终于把一家夜总会的三尺舞台定为第二职业的首选。她开始到那里卖唱。很快她就发现自己爱上了那三尺舞台,就像爱上私立学校的讲坛,爱上从天而降的孩子一样。唱歌使她通体舒畅,音乐使她激情焕发,观众的掌声和喝彩,给了她从未有过的成就感和满足感。她清脆的嗓音居然被唱哑了。越唱越哑,当然,当歌声越来越哑的时候,她的歌价也上去了。她成了那里有名的假面歌手。当生存与生活有了保障之后,手里又有了闲钱,唱歌便成了纯粹的兴趣,纯粹的爱好,成了放松自己的最好方式。少女时代关于“歌唱家”的名利思想早已淡化,她纯粹为兴趣而唱,为内心而唱。
在日常生活里她不化妆,在夜总会那样的场所她依然不化妆。生活中她戴着谎言的面具,夜总会里她戴着一个伸手可摸的面具,她活得太累了,活得太假了,所以她从不化妆。只要能够自然本色地面对世界,与世界相处,她都尽可能自然本色地对待一切。她是夜总会的歌手里唯一不化妆的,当然,她也是那里最靓的一个。
艰难折磨的流亡岁月洗尽了她的霸道,野性,蛮横,抚养孩子的过程中,存在于她身体的恶劣习性,不知不觉地褪掉了。孩子纯净的眼神,洗涤着她潜藏在心底的惶恐感与罪恶感,洗刷着她灵魂深处的不洁和肮脏,如果说她曾经为了生存有过几回堕落,那么,孩子拯救了她的灵魂。为了不使母亲这一纯洁美好的形象受到玷污,她再也没有与男人们有过任何不三不四的来往,再也没有与男人有过任何肉体上的交易。看上去她看破红尘,心若止水,但当繁华涤尽,她发现内心的爱情永远只属于一个人,尽管她早已对那份爱情产生绝望。
有段时间她整天唱那首自己作词作曲的《无题》。这歌就是爱情的墓碑,她把它藏在心里,搂在怀里,用嗓子,用心灵,当她想到爱情的时候,便用自己的灵魂去抚摸它,歌唱它。
她内心有多么羡慕那些出双入对的红男绿女。觉得他们活得真好,只要真实地活着,不需要欺骗,不需要隐瞒,不需要躲藏,那就是最大的幸福。可那些人并不知道珍惜拥有的生活,为一点点不顺,就不停地抱怨,吵闹,为一点钱财,就大动干戈,大打出手,不惜把感情撕成碎片。当她看到那些欲壑难填的恋人或夫妇,为赚钱而不顾一切,为了身外之物而两败俱伤时,她觉得那些人多么愚昧,多么可怜,能够平安自由地活着,本身就是无穷的财富啊,可是他们根本意识不到。非要去河蚌相争,去浪费宝贵的时间和生命,去埋葬自己的幸福和青春!
“磨难让她成长,孩子使她成熟。也许人生一定要有磨难,只有经历磨难,一个人才能真正的长大,真正的站起来!”枫芸道,“无论多难的事情发生,却从来都不会有什么救世主,也不用指望什么神仙皇帝。因为天上不会掉馅饼,因为车到山前必有路,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江婷婷越来越懂得,生活中什么事都不会那么顺利,但没有过不去的事。任何事情,咬咬牙都能挺过去。往最好处努力,往最坏处打算,即使生活真的把你逼进绝境,千万不要绝望。春愁秋伤,落漠惆怅,任何愁眉苦脸,痛苦煎熬,都解决不了问题。你必须得承受,必须得扛下去,扛到底。她常常想起那个台湾男人的话,既然总是要扛下去,痛苦也要扛,快乐也要扛,那就不如快乐地扛,那就绝不应该拿已经逝去的错误来惩罚自己,更不应该牺牲自己的情绪。”
“是的,只要快乐,你就什么都不缺。”吴懈道,“我的哲学家,我真服你!”
“抚养孩子对江婷婷来说,是一个自我完善的过程。她越来越明白活着的意义。她在劳累中,抓住了生活的每一个快乐瞬间,并且及时地享受它。她总是对自己说,活着不容易,即使下一分钟就会有意外发生,也要为下一分钟的未知生活做一切努力。她还总对自己这样讲,还活着,还自由着,活着和自由都是珍贵的,要珍惜它,珍惜它的每一分钟,每一秒钟,享受它的每一个快乐瞬间。”
“这个故事已经把我套牢,我出不来了!”吴懈笑一笑,“往下讲!”
后来她手里有了一笔钱。这曾经梦寐以求的金钱,很多时候成了她身上的负担。把钱存在银行当然要比放在家里安全,也会更方便,可是她从来都不敢在银行出现。她害怕她的身份突然被什么人识破,那么,辛苦赚来的钱有可能将化为泡影!她在银行的大门口无数次徘徊,每每犹豫不决的时候,她都产生一种幻觉,似乎看到警察从天而降,或者从窗口冲了进去,拧住她的双手把她带走。这种幻觉一经出现,她就会放弃存钱的想法,快速逃离。
这个时候她就不会觉得自己与孩子同岁。她会觉得很老很老,衰老得足有八十岁,衰老得连赚钱的心都极度淡化了。她眼睁睁看着周围人群里的恩恩怨怨,看着别人热火朝天的赚钱欲望,觉得自己成了隔世之人。她越是爱孩子,就越是担心,自己过了今天是不是还会有明天?
她急欲找到孩子的亲人。当突然有一天,当她初恋的那个男孩突然出现在她的生活中,这种为孩子找到归宿的念头就愈来愈强烈了!这种念头像熊熊烈火,炙烤着,焚烧着她,让她坐卧不宁,食寝难安!
“你是说,那个男孩找到她了?”吴懈点燃一支烟,问她。
“是的,他找到她了。她看到,那个男孩子,已成长为一名男人了。但她还看得出来,他身上还保留着少年时代的冲动,还是一个热血青年。”
“那个男人是警察?”吴懈注视着她的眼睛,对她的神情变化十分关注。
“是的,他是个警察!”枫芸非常坦白。
“她会怎么办?”
“从嗷嗷待哺的婴儿抚养到五岁,在孩子身上她花费了无数心血和精力,孩子也给她带来无数的欢乐。除了没有父亲,孩子什么都不缺,一直过得很幸福。她爱这个孩子,她把她最无私的爱,把她的一段青春,把她所能给予的一切,都给了孩子。不是身上掉下来的,情感上丝毫不逊于亲生。如果让孩子活生生地失去了母亲,而又没有着落,就等于掏她的心,挖她的肝。因此,对那个警察,她说什么都没有承认自己,尽管这么做她痛苦极了,可是她没有办法,她必须在承认自己之前,为孩子找到一个可靠的归宿!否则,一旦承认下来,她是丢下孩子被他带走?还是让他陪着她犯错误?这两种选择都会令她痛不欲生。而且,她也并不知道,一旦承认下来,那个警察将会对她采取什么措施,因此,她煎熬极了!痛苦极了!”
“她用什么样的方式为孩子寻找归宿?”
“不需要用什么特殊方式了。因为在她的生活里,在那个警察出现之前,已经出现了另一个神秘男人。这个神秘男人让她隐隐感觉到,孩子的父亲有可能现身了!”
吴懈拧了烟头,哈哈一笑。
枫芸继续道:“这个神秘男人的突然出现,令她兴奋起来,激动起来。如果他真是孩子的父亲,那么把孩子交还给他,她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她看得出,他一定会是一个好父亲,会成为天下最称职的父亲!这样她就可以无牵无挂地走了,在这个城市里,在这个世界上,她就一点遗憾都不留了。前半生,她苟活于世,有着太多的遗憾,如果要为自己所犯的罪行付出生命的代价,那么,她就不必带着遗憾去死了。”
“累了吧?讲了这么多!好了,今天先到这儿!”吴懈抬腕看看手表,表示马上就要交班了,“晚上可以一起吃饭吗?”
“我要去幼儿园接甜甜。”
“当然!我和你一起去!”
吴懈拿出手机接通杨梅梅的手机,确认她的应酬时间,同时向她请了假。枫芸的目光从吴懈头顶滑下去,抚过他的全身。他的头发非常干净,目光坚定,面部线条柔和又不失刚毅之感。她注意看他的衣领,袖口,都像刚洗过那样干净。她有这样的恶习,与男人交往的第一眼,不是去看他的脸和眼睛,而是去关注他的衣领和袖口。往往只要一眼,她就能够从衣领和袖口这两个细微的地方,获得她所需要的信息。
吴懈转过身来,与她对视一眼。突然之间,枫芸就像看着自己的亲人那样,感觉身体内有了某种与他相通的东西,眼睛里竟泛起层层泪光。枫芸笑问:“不叫上你太太一起吃饭吗?”
吴懈道:“她有应酬,昨天就给我请了假呢。”
早上出门的时候,杨梅梅再次告诉吴懈,晚上有应酬,可能要晚归。吴懈说那好,那我只好自由活动。她想,他如果聪明的话,应该收敛一些。
却不料狐狸尾巴这么快就露出来了!
杨梅梅下午就从公司请假出来了。她背着一只鼓鼓的大包,里面装着早已备好的数码相机与六十倍的望远镜,直奔吴懈的工作所在地,找到事先进行了踩点的隐蔽角落,悄悄埋伏下来。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当然也没有无缘无故的跟踪。任何事情都是有原因的。夫妻间失去信任,发展到可耻地跟踪,这是她的悲哀。可是她拿自己没有办法,因为爱。
果然,一切不出她的所料!
看到那个女人的第一眼,杨梅梅的肺泡几乎就要爆炸了!
那一对不知羞耻的男女!尤其他们那含情脉脉的酸白菜样子,简直要了杨梅梅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