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石溪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2:22
|本章字节:11968字
“我声明,我虽然脸长得丑,可眼睛绝对没有问题,视力好得很,不会有你说的盲点。再说,象的身体庞大,动作大,目标大,做任何事情都不可能瞒过我的眼睛。”
“你的意思,莎鲁娃是头用特殊材料做成的象?”
“……”
“你也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时守在它身边,你晚上下班回家后,你晓得它在做什么?从你傍晚下班到第二天早晨上班,这么长一段时间,就是观察盲点,不不,应该说是观察盲区了,你能保证它的弱点不会在这段时间暴露出来?”
“夜里它能做什么?象房的大铁门都是上了锁的。它没有钥匙,就算给它钥匙,它也没开锁的能耐。大象是超重量级动物,不会跳高,更不会飞檐走壁,不可能从象房跑出来的。它独自锁在象房里,能干出什么名堂来?”
“别那么自信,动物很多行为,都是出乎人的意料之外的。”
“那好嘛,你要是有兴趣的话,我陪你守夜,看看莎鲁娃夜里到底在干些什么。不过,我先给你泼盆冷水,极有可能一无所获。”
为了不引起莎鲁娃的警觉,也为了更清晰地监控象房内的动静,高导演从电视台朋友那儿借了一台配有红外夜视仪的遥控摄像机,安装在象房的水泥栏杆顶端。他和黎松奇待在离象房五十多公尺的小库房里,通过监视器屏幕,进行夜间观察。
莎鲁娃似乎养成了良好的作息习惯,天一黑就睡觉了。大象睡觉有两种姿势,一种为站姿,一种为卧姿。站姿属于浅度睡眠,卧姿属于深度睡眠。莎鲁娃四膝弯曲跪卧在象房西侧的稻草堆里,鼻子弯成钩状,支撑着硕大的脑袋;耳朵像蝴蝶翅膀耷拉在象脸上,一动不动,睡得很香甜。
高导演和黎松奇在屏幕前整整枯坐了四个小时,象房内静悄悄的,朦胧的月光照在那棵高大的缅桂树上,投下一片斑驳树影;晚风吹拂,树影在地上无声地移动,变幻着模糊不清的图案。除此而外,所有的景物都是凝固的,似乎整个大地都在沉睡。
黎松奇揉揉酸涩的眼睛,用一种调侃的口吻说:“它睡得像块石头,我们整个晚上眼睛一眨不眨都在欣赏一块静止不动的石头,太精彩了啊。”
“快凌晨一点了,它已经足足睡了五个小时了,怎么还在睡呀?”高导演也无聊地打着哈欠,幽幽地说。
“大象是夜伏昼行动物,习惯在夜里睡觉。少女象,瞌睡重,一觉睡到大天亮。十有八九,它要到明天早晨才会醒过来。”
“做什么事情都要有耐心,不到最后一刻亦不要轻易放弃。”
“昨天我老婆喝了点酒,一上床就打呼噜,折腾得我几乎一夜没睡着。”黎松奇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瞌睡虫盯着我咬,上眼皮和下眼皮也在拼命打架。我实在困得受不了啦,我要先睡一会儿。”
没等高导演表示同意,黎松奇就眼睛一闭趴在桌子上。五秒钟后,传来响亮的鼾声。
瞌睡是会传染的,高导演也开始脑子变得像盆糨糊,虽然眼睛还看着监视器屏幕,但眼皮却像涂了强力胶水,很难睁得开,昏昏沉沉进入半睡眠状态。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高导演迷迷糊糊间,感觉到屏幕上似乎有道黑光闪了一下,原本静止的画面活了起来。他陡地一惊,急忙瞪大眼睛看去,屏幕上果然有条黑影在晃动,形状像是条狗,正在努力穿越两根水泥栏杆之间的空隙。这是花式水泥栏杆,底端有一道横栏,离地面约三十公分高。黑狗已攀爬到横栏上,往象房里钻。再看莎鲁娃,早已醒了,正迈动沉稳的步子,从象房西侧的稻草堆往黑狗走去。
“快醒醒,有情况!”高导演揪住黎松奇的头发,旱地拔葱似的把他从梦境里拉出来。
“我正梦见锄头挖出金元宝,都给你搅黄了。”黎松奇揉揉惺忪睡眼,不满地嘟囔,随即瞟了屏幕一眼,“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嘛,一条野狗肚子饿了,想钻到象房去找食,莎鲁娃不愿野狗来打搅它睡觉,正要过去把野狗赶走呢。哦,象鼻子很厉害的,轻轻一弹,就可以把野狗弹出三米远。”
监视器屏幕上,莎鲁娃已经走到水泥栏杆前。两根水泥栏杆之间的空隙虽然只有二十公分宽,但狗是可以轻松钻进去的,三十公分高的横栏对于狗来说也不是什么障碍,可不知为什么,那只黑狗在空隙间拱爬扭动,好一阵也未能挤进象房去,似乎身体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与黎松奇判断的正好相反,莎鲁娃并没有用长鼻当武器弹击黑狗,而是将鼻尖从水泥栏杆间的空隙伸出去,形成一个弯钩,钩住黑狗的屁股,将黑狗拉进象房来。它表情温柔,动作娴熟,看来已经不止一次做这样的事情了。
高导演和黎松奇面面相觑,两人心里同时画了个大大的问号。
再看那条黑狗,被象鼻拉进象房后,竟然从横栏上跌落下来,在地上打了两个滚,莎鲁娃又用鼻尖将黑狗扶了起来。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只黑狗,快,摄像机对准黑狗,镜头拉近,给它一个特写!”高导演指挥,黎松奇操作遥控摄像机上的按钮。
监视器屏幕上,黑狗渐渐变大,占据整个画面,变成清晰的特写镜头。
“怪不得它半天跨不进象房去,原来是条残疾狗啊。”
“不但残疾,还是一个丑八怪。”
黑狗的右后腿断了,膝盖以下的脚杆像烧焦的木炭。右耳开裂,右侧半张脸严重损毁;脸部狗毛秃落,裸露出难看的灰白色皮肤;右嘴角变形上翘,露出半口黄渍渍的犬牙;右眼球晶体混浊,一看就知道丧失了视力。
“这不是一年前被摩托车压伤的小版纳吗?”黎松奇叫起来。
“不错,是它。没想到它还活着。”高导演也颇觉意外。
黑狗小版纳,与雌象莎鲁娃一样,也是两年前高导演到西双版纳采风时,从中缅边境那个名叫曼广弄的寨子带回昆明的。所不同的是,莎鲁娃是作为招募的动物演员,由阳光大马戏团出钱购买,而黑狗小版纳是由一个名叫依宰婉的傣族妇女作为礼物赠送给女演员秦冰川的。
那一次高导演率领的采风团,共有四位成员,舞蹈队长秦冰川就是其中一个。要求采风团成员与寨子里的老百姓实行“三同”,即同吃、同住、同劳动。秦冰川被安排在依宰婉家的竹楼里住。秦冰川活泼开朗,能歌善舞,嘴巴甜,模样又长得俏丽,很快就与女主人依宰婉成了亲密的朋友。依宰婉家养着一条小狗,当时牙口只有三个月,浑身漆黑,名字就叫小黑。所谓采风,其实就是调查了解民间音乐、舞蹈、杂技,搜集创作素材,工作并不繁重。没事时,秦冰川就逗小黑玩,与它捉迷藏,用一根线系在纸团上让它追逐扑咬,将一块香喷喷的牛肉干在它鼻吻间炫耀一下然后笑嘻嘻地看着它拼命摇尾巴向她乞讨,或者带着它踏着落日余晖到小河边散步,以消磨时光。很快,小黑就把秦冰川视为第二主人,一见到她就会摇尾撒欢,扑到她怀里舔吻她的脸。晚上睡觉时,小黑卧在她房间的门槛上,就像一个忠实的卫士,保卫美丽的女主人免受骚扰。
转眼间,为期两个月的采风活动结束了。为了感谢依宰婉两个月来在生活上对自己无微不至的照顾,也为了给美好的时光留一个纪念,依依惜别之际,秦冰川将一块七成新的款式新颖的电子手表从手腕上摘下来,含着泪戴到依宰婉手上。傣家妇女纯朴善良,不好意思白要别人的东西,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回赠礼物,想到平时秦冰川与小黑相处感情挺融洽,就赶紧找了个小箩筐,将小黑装好,塞到秦冰川手中。
这是傣家人的一片心意,却之不恭,秦冰川只有收下。为了使礼物更具纪念意义,她将小黑改名为小版纳,一叫它的名字,便有一丝温馨的回忆和一份遥远的祝福。
刚开始,秦冰川把小版纳带回家里养,可仅仅养了一个星期,她就受不了了。山寨土狗,品种就大有问题,狗毛乌黑,缺乏光泽,嘴吻尖长,犬牙暴突,身体越长越大,土头土脑缺乏视觉美感。山里土狗卫生习惯也不好,到处拉屎撒尿,有一次还跳到席梦思床上去贡献了一泡烂糊糊的稀粪,房间里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臭味。乱糟糟的狗毛间跳蚤肆虐,给它洗了好几次澡都没法把跳蚤洗干净,它的身体简直就是跳蚤的繁殖基地。牙口五个月的狗,喜欢咬硬东西磨砺牙齿,山里狗粗野,把衣柜和沙发都咬烂了,简直就是个破坏狂。
最令人难以忍受的是,她有个牙牙学语的儿子,当然是全家的心肝宝贝,她一回家就要抱起儿子长时间亲吻疼爱,但每每这个时候,小版纳就会从喉咙深处发出恶毒的诅咒声,妒嫉的狗眼闪闪发亮,恶狠狠地盯着刚满一岁的小宝宝,令人毛骨悚然。全家上下一致要求把小版纳赶出去。
公公说:“我们家不是狩猎场,用不着养杀气腾腾的猎狗。”婆婆说:“你喜欢养狗的话,就去买一条毛色亮丽、聪明可爱的迷你型袖珍犬。”小姑说:“这条瘟狗还破坏我的婚姻大事呢!人家好不容易给我介绍了一位年薪二十万的单身贵族,第一次约会,彼此刚刚有了点这方面的感觉,突然就有跳蚤咬我的屁股,咬得好凶哟,奇痒难忍,我忍不住用手搔痒,结果对方认为我举止轻浮、有失体统,跟我拜拜了。”丈夫说:“我不能永远生活在狗屎的臭味中,有我没它,有它没我,要我还是要它,请你选择。”小保姆说:“我天天要捡狗粪擦狗尿,还要煮狗食给狗洗澡,纯属额外劳动,我要求增加工资。”连一岁的儿子也说:“狗狗坏,宝宝怕。”秦冰川自己也觉得,小版纳满身缺点,越来越让人讨厌了。于是,尊重全家人的意见,把小版纳移居到阳光大马戏团兽棚区,用几块旧板子在屋檐下搭了个简易狗窝,算是给小版纳安置了新家。
开始一段时间,每天中午,秦冰川都会端着饭碗跑到兽棚区,将吃剩的饭菜倒给小版纳吃,也算是继续维持着一种松散的豢养关系。后来,工作太忙,家务事也太繁杂,便隔几天去看望一趟。半年后,秦冰川通过关系调到外贸公司当公关部主任去了,不再到阳光大马戏团上班,也就自然而然地与小版纳断绝了来往。
于是,小版纳成了无主的野狗,成了阳光大马戏团兽棚区不受欢迎的住客。
没人给它洗澡,没人替它清除身上的跳蚤扁虱,屋檐下那间简易狗窝也早就给狂风吹散,它只能天天钻在墙根的荒草窠里睡觉,背部患了疥疮,脱落一大片狗毛,尾巴被草汁粘连,脏得像根搅屎棍。这副尊容,当然没人愿意多看它一眼,也不会有人愿意扔块肉骨头来喂它,只有到垃圾箱翻捡勉强能充饥的食物,瘦得皮包骨头。有时候,它实在饿极了,就会趁饲养员不注意,跳进虎笼或豹房,抢夺食物。虽然那些关在笼子里的老虎豹子都是马戏团的动物演员,温驯听话,早没了猛兽的野性,但毕竟是老虎豹子,虎口夺食、豹爪抢粮,谈何容易!一条落魄潦倒的丧家犬,岂是老虎豹子的对手,常常被咬得皮开肉绽,老虎咆哮,豹子怒吼,再加上野狗哭嚎,闹得乌烟瘴气。
这理所当然引起饲养员们的愤怒,免不了要对它棍棒伺候武力驱赶,看到它靠近,就抡起手中的竹棍、木棒或皮鞭,予以迎头痛击。有一次,它去偷窃为狮子演员准备的肉块,被鞭王翟宝顺狠狠一鞭抽过去,右耳劈成了两瓣。每次遭人追打,它都会撒腿往象房方向逃,一溜烟从两根水泥栏杆间的空隙钻进象房去,躲藏在雌象莎鲁娃身后,而莎鲁娃便会扮演保护者的角色,翘起鼻子奔到栏杆前,冲着追打者厉声吼叫。
追打野狗者不得不在大象面前望而却步。
人们发现,整个阳光大马戏团里,无论是人还是兽,只有雌象莎鲁娃对黑狗小版纳不讨厌不嫌弃,会允许它进到象房来。
很容易解释这种奇怪的现象,雌象莎鲁娃和黑狗小版纳原来都生活在中缅边境的曼广弄寨子,彼此早就熟悉,称得上是乡亲。甜不甜故乡水,亲不亲故乡人,它们虽然不是人,也不是同一物种的动物,但仍然存在超越物种的乡情乡谊。
有两位饲养员向团里打报告,要求解决掉黑狗。理由很充分,黑狗属于无主野狗,是狂犬病和其他疾病的传染源;黑狗经常抢夺其他猛兽的食物,安宁祥和的兽棚区成了强盗出没的地方,闹得人心慌慌、兽心惶惶,是社会动乱的潜在威胁,理应采取果断措施。团里很快批复同意,并研究了解决问题的具体方案:由黎松奇用一串烤羊肉做诱饵,天黑后将它引到花园篱笆墙背后,冷不防掏出麻醉枪将其射倒,然后就地挖个坑深埋掉。
就在黎松奇准备执行枪击方案时,发生了一点意外。这天傍晚,已调走四个多月的秦冰川骑着一辆摩托车来到阳光大马戏团,她说是回娘家看看朋友,其实是找尹团长洽谈一笔外贸生意。当那辆红色雅马哈驶进院内花园大道时,突然,兽棚区传来一阵猛烈的狗吠声,一道黑影箭一样穿过草坪跳过花坛越过篱笆朝摩托车飞奔而来。狗的嗅觉太灵敏了,老远就能闻到主人熟悉的气味。秦冰川皱了皱眉头,本来是慢速行驶的,立刻加大油门,雅马哈怒吼着像股红色狂飙朝前冲刺。她有急事在身,没兴趣与一条野狗重温友情。已经扔弃的东西,没必要再弯腰去捡回来。采风期间与小版纳结成的友谊,早已随着时间推移消失殆尽,这就叫此一时彼一时也。
然而,黑狗却不知好歹,竭尽全力追赶秦冰川。狗不懂人间的世态炎凉,它发现了朝思暮想的主人,出于狗对主人的赤诚与忠烈,哪怕刀山火海也要扑过去同主人团聚。
黑狗转眼间已与摩托车并排奔驰了。秦冰川扭头瞟了它一眼,看见可怕的疥疮和搅屎棍般的狗尾,恶心得直想呕吐。她继续加大油门,想摆脱这讨厌的纠缠。摩托车越开越快,黑狗声嘶力竭地吠叫着,也越追越快。
前面是个三岔路口,摩托车要左转弯了。秦冰川车技一般,必须减速缓行才能安全拐弯。也许是想和主人团聚的心情过于迫切了,也许是心急火燎乱了方寸也乱了脚步,也许是愚蠢地想扑倒摩托车好让主人能停下来,不晓得究竟是怎么回事,黑狗突然就钻到摩托车的车轮底下去了!事情发生得很突然,秦冰川紧急刹车,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摩托车像碾压到一块小石头一样上下颠簸,车轮下传来惨烈的吠叫声。但车速太快了,捏紧刹车阀,摩托车仍顺着惯性朝前冲出二十多米,糟糕的是,黑狗身体卡在车轮里,也被拖拽出二十多米远。好不容易把车停了下来,惨烈的吠叫已经衰竭。沥青马路上,划出一道二十多米长的血痕。
这时,围上来一些看热闹的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说实在话,秦冰川虽然讨厌黑狗,却并没有想要害死它。不管怎么说,她与它曾经有过一段友谊,现在感情确实生疏了,但还不至于仇恨到要它的命。这纯粹是一起意外交通事故,一场猝不及防的车祸。她有点内疚,也有点害怕,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没看见它蹿上来,我……我刹车了,可……可是来……来不及了。”
黑狗躺在地上,右后腿血肉模糊,半边脑袋似乎也开花了,狗脸上冒着乌黑的血浆。它身体抽搐、嘴角翕动,仅剩微弱的呼吸。
高导演也在看热闹的人群中,用脚踢了踢狗的肚子,没有什么反应,就说:“它不行了,快要见狗阎王去了。”
秦冰川牙齿咯咯咯打战:“怎……么办?要不要送……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