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松奇拍拍手中的麻醉枪：“送什么医院哟，一条患病的野狗，活着是个祸害。哦，我们本来今晚就要解决它的，你为我们节省了一颗麻醉弹。野狗不干净，狗肉也不能吃的。”说着，他抓起一条狗腿，将垂死的黑狗拖到马路边去，恰巧不远的地方有个垃圾箱，就顺手将死狗扔弃在垃圾堆里。

秦冰川心头的内疚冰释了大半，骑上摩托车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翌日上午，人们路过垃圾箱，发现黑狗已经不见了，要么被清洁工当做垃圾运走了，要么被哪个馋鬼弄去做红烧狗肉吃了。谁也没在意这件事，一条无主的野狗，不值得关心。反正，从此以后，谁也没再见过它，都以为它早就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进口摄像机的红外夜视仪效果极佳，监视器屏幕上的图象非常清晰。

黑狗满身尘土，肚子空瘪瘪，神情沮丧，走路抖抖索索，一看就知道它刚才去了垃圾堆或阴沟下水道之类的地方翻拣食物，倒霉的是，它辛苦了半夜却一无所获。雌象莎鲁娃鼻子呼呼吹着气，鼻尖轻轻在黑狗背上摩挲，替它清洗身上的尘土，关爱之情，表露无遗。黑狗踮着三只脚，吃力地走到象房右侧的食槽，嘴吻在食槽内摸索搜寻，不一会儿叼出一支包谷来。黎松奇傍晚往象房食槽投喂的就是青包谷，也不晓得是莎鲁娃胃口小吃剩了一些，还是有意不吃完留给黑狗的。黑狗侧躺在地，啃了一口青包谷，慢慢嚼咬，吃得很艰难，吃得垂头丧气，没有丝毫进食的喜悦。

狗本质上是食肉动物，养过狗的人都知道，狗虽然偶尔也能吃点饭饼水果之类的素食，但必须以荤食为主。对于狗来说，嚼咬青包谷，味同嚼蜡，好比人类吃观音土充饥，为了活命，为了避免活活饿死，只能皱着眉头咽下肚去。

黑狗勉强吃掉了一支青包谷，腹中的饥饿感稍稍缓解了一些，就不再吃了，嘴吻埋进臂弯，摆出了狗式睡姿。

莎鲁娃忧郁地摇了摇蒲扇似的大耳朵，慢慢踱到食槽后面，钻进缅桂树下那片浓浓的树荫，跪卧下来。令人惊奇的是，它那条长鼻高高翘起，鼻尖举在半空。

时间慢慢流淌，半个多小时过去了，莎鲁娃仍然高擎着长鼻，跪卧在地。它的眼睛半睁半闭，似睡非睡，象鼻纹丝不动，只有两只耳朵无声地摆动，就像雷达在捕捉目标。

大象的鼻子重达数百斤，虽是大象身上最重要的万能器官，但这么重的东西挂在脸上，确实是个不小的负担。成年雄象走路时，为减轻象鼻的累赘，会把鼻卷挂在弯翘的象牙上。雌象若采用立姿睡觉，会将象鼻搭在树枝或岩石上，以便睡得更轻松些。无论雄象还是雌象，采用卧姿睡觉，象鼻都毫无例外地搁置地上，这样等于卸下了重负，感觉会舒服得多。从来没哪头大象会高擎着象鼻睡觉的，将沉重的象鼻举过头顶，不仅会白白消耗体能，时间长了血压也会升高，引起脑袋涨痛而无法入睡。

“它是不是得了急性鼻炎，非得翘起鼻子睡觉，不然就会很难受？”高导演说。

“也许它是在练象式气功？”黎松奇说。

又过了约半小时，突然，莎鲁娃眼睛陡地睁圆了，耳朵也停止摆动，固定朝向黑暗的墙角，似乎发现了什么让它兴趣盎然的东西。黎松奇按动遥控装置，将摄像机镜头移往墙角，昏暗的光线下，有两粒光点在屏幕上跃动，将红外夜视仪调节到最强度，嚯，原来是一只大老鼠，正贼头贼脑地顺着墙脚往食槽爬去。老鼠警觉性很高，爬几步，便瞪起小眼珠四下张望。它当然看见了跪卧在食槽后面的莎鲁娃，谨慎地停了下来，摆出扭头蹿逃的姿势，吱——叫了一声，这无疑是一种试探，投石问路的侦察手段，想弄清楚这头可怕的大象是不是真的处于熟睡状态。

斗兽棋中，老鼠可以吃掉大象，理论根据是，老鼠体小灵活，大象体大笨拙，老鼠钻进大象的鼻子，大象就没命了。其实，这是荒诞童话，纯属误导。大象的鼻子柔软且具弯曲收缩功能，就算让老鼠钻进鼻孔，弯曲或收缩鼻孔，立刻就能把老鼠挤轧得筋骨断裂呜呼哀哉；粗壮的象蹄轻轻踩一下，就可以把老鼠踩成肉酱。老鼠是非常害怕大象的，根本不敢靠近大象。马戏团也罢动物园也罢，只有在夜深人静大象熟睡后，老鼠才有胆量从地洞爬出来钻进象房去偷窃食槽里的食物。

奇怪的是，在老鼠发出试探性的叫声时，莎鲁娃及时把象眼闭了起来，一动也不动，装出一副熟睡的样子。

大老鼠见莎鲁娃没有反应，遂继续顺着墙脚往前爬。两分钟后，大老鼠翻进食槽，叼了一支青包谷，又吃力地翻出食槽，大概是想把粮食运回地洞去喂小老鼠吧。就在大老鼠将青包谷拖出食槽的一瞬间，突然，高擎在半空的象鼻无声地快速地劈斩下来，就像从背后打来的闷棍，只听得啪的一声闷响，大老鼠还来不及发出尖叫，就被打得五脏俱裂，肚皮朝天地躺倒在地。

现在小小的谜底揭开了，莎鲁娃之所以高擎着鼻子，并非患了鼻炎或是练象式气功，而是一种有效的捕鼠姿势：它佯装睡觉，等候狡猾的老鼠出现，长时间举着沉重的鼻子虽然很吃力，却能省略发现老鼠后抡起鼻子然后又抽打下去的过程，增加突袭性，当然也就增加成功的概率。大象用这样的方式捉老鼠，可以说是十拿九稳。

高导演看得满脸惊讶，没想到世界上还有爱捉老鼠的大象！

黎松奇啧啧称奇，象鼻敲鼠，算得上是独门武功。

莎鲁娃站了起来，原地走了一圈花式舞步，显得欢欣鼓舞的样子，用鼻尖卷起老鼠尾巴，将大老鼠送到黑狗面前。

对于饥饿的狗来说，这算得上是顿可口的晚餐。黑狗几口就将大老鼠吞进肚去，然后，支起三条腿爬到莎鲁娃面前，搂住象鼻亲吻了一番。

闹了半天，原来莎鲁娃是在为黑狗逮捉老鼠！

象与狗并排躺卧在稻草堆里，双双进入梦乡。已是凌晨三点多钟，突然刮起了西风，夜雾晨霜，气温骤降，黑狗把身体蜷曲成球形，以抵御料峭寒意。莎鲁娃象鼻伸过来，围巾似的包裹在黑狗身上。

“要不是我亲眼所见，说什么我也不会相信一头大象和一只狗会有这么深厚的友情。”高导演感叹道。

“我妈待我也不过如此啊。”黎松奇说。

金鸡报晓，长夜即将过去，黎明已经来临。莎鲁娃醒了，抬头望望微明的天色，用鼻尖轻轻拍打黑狗的背，就像一个称职的大姐姐在叫醒爱睡懒觉的小弟弟：天亮了，快起床了，不然你上学要迟到了！黑狗惬意地伸了个犬式懒腰，顺从地爬了起来，支起三条腿，一跳一颠跟随在莎鲁娃身后，来到那棵缅桂树下。树根堆着数块太湖石，垒砌而成的人造假山约三米高，石缝间点缀着各种兰草，起美化景观的作用。

当摄像机镜头对准假山，高导演和黎松奇惊奇地发现，缅桂树与假山交接处有个黑黢黢的洞口。象鼻和狗嘴再次亲吻了一阵，黑狗摸索着钻进树洞去。莎鲁娃四条粗壮的象腿叉开，鼻子钩住旁边一块椭圆形石头，拔河比赛似的用力拉拽。大象是动物界公认的大力士，力拔山兮气盖世，那块重约两百多斤的椭圆形石头慢慢移动，盖住了黑黢黢的洞口。那树洞也没完全封死，还留有一条通气缝，从朝向看，每天下午太阳偏西时，通气缝还能往树洞里漏进一些细碎的阳光。

“好隐秘的藏身之地，简直让人难以置信！”高导演说。

“看来，我们对动物的认识，确实还有盲点啊。”黎松奇说。

不难想象，秦冰川摩托车压伤黑狗后，那天夜里所发生的事。野狗的生命力非常顽强，半夜，凉风吹袭，也许还有老鼠噬咬，使它从昏迷中醒来。它挣扎着从垃圾箱爬出来，满身血污，浑身恶臭。一条腿已经断了，只能靠三条腿慢慢爬行。半张狗脸破损，一只狗眼瞎了，难看得活像狗妖怪。它流血过多，身体极度虚弱，伤口火烧火燎般疼。它晓得，自己还没脱离危险，生命还在死亡边缘徘徊，假如得不到及时有效的救助，很快就会被死神收容去。夜沉沉，路茫茫，它不知道该到哪儿去。它本来就是一条遭人白眼遭人唾弃遭人棒喝的野狗，受了这么重的伤，更不会有人愿意收留它了。中缅边境的曼广弄寨子，是它记忆中温暖的家，可路途太遥远了，遥远得就像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梦。世界之大，竟容不下一只狗窝。就像一切生灵一样，它不想死。在强烈的求生欲望支撑下，它艰难地爬到动物演员居住的兽棚区，爬到象房前，朝莎鲁娃发出求救的叫声。

这是它唯一的获救希望。莎鲁娃在睡梦中被吵醒了，走到水泥栏杆边一看，原来是满身血污的黑狗。出于同乡情谊，也出于这类生命对另类生命的尊重，莎鲁娃用鼻尖将黑狗钩进象房去，收留了这个可怜的小同乡。大象的唾液有杀菌消炎止血化淤的疗伤功能，在野生象群中，小象不慎被荆棘划开皮肤，或被虎豹之类的猛兽抓伤咬伤，母象会一遍又一遍从鼻管滴出黏性很强的唾液涂抹在小象疮口上，伤口很快就能愈合。完全可以推断，那天夜里，莎鲁娃用奇特的大象疗伤法，替黑狗治疗，把小同乡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为了避免再次遭受人类的驱赶和追杀，莎鲁娃凭着大象高度发达的智慧，在假山下找到可以容身的树洞，白天就让黑狗藏匿在隐秘的洞内，夜深人静时让黑狗出来寻找食物。黑狗断了一条腿，很难找到必需的肉食，为了小同乡能混饱肚皮，莎鲁娃学会了象鼻敲鼠的绝技。

曙光初照，高导演揉揉布满血丝的眼睛，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说：“熬了个通宵，总算没有白辛苦，亲眼目睹了莎鲁娃的弱点在哪里。”

“是啊，有了黑狗这把钥匙，就不愁打不开雌象莎鲁娃这把锁！”黎松奇也很得意地说。

排演厅里，黎松奇正在担当驯兽员的角色，训练莎鲁娃完成推车杂技动作。高导演也来到排演厅，督促和协助黎松奇完成训练科目。

节目是这样设置的，一辆豪华型手推车，里头坐着大熊猫演员，莎鲁娃推着推车登上舞台，模仿人类年轻妈妈推婴儿车的动作，绕场一圈。对于大象来说，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马戏节目，象鼻有抓握功能，大象力大无穷，只要用象鼻抓住车柄，用力往前推就行了。聪明的象演员，教两三次就能学会。关键是要勤勉听话，要有兴趣学。

莎鲁娃脑子并不笨，黎松奇抓住它的鼻子放在车柄上，简单做了一个推的形体动作，它就能领会他的意思，鼻尖卷紧车柄，往前顶了一步，车轮便开始往前转动。

“好好，不错，继续往前推，来来，跟着我走！”黎松奇举着蓝黑相间的指挥棒，在前面吆喝着，指引莎鲁娃将车推过去。

仅仅走了三步，莎鲁娃犟脾气又发作了，蒲扇似的耳朵不耐烦地摇动几下，松开鼻尖，单方面停止推车训练。也许，它是嫌坐在车上的大熊猫身体太重，这车推得太吃力太辛苦；也许，它压根儿就没兴趣学习马戏节目。

黎松奇用一只事先准备好的哈密瓜，在莎鲁娃面前晃了晃，然后倒退几步，实施食物引诱法，用形体语言明确表达这么个意思：只要你肯听话把推车推过来，这只香喷喷甜蜜蜜的哈密瓜就属于你了！

莎鲁娃摇摇鼻子，呼地喷出一口粗气，仿佛在说：想让我为一只哈密瓜折腰，没门！

黎松奇咬牙切齿呵斥咒骂，还用蓝黑相间的指挥棒点击莎鲁娃的脑壳，摆开实施体罚威逼法的架势：“你这头挨千刀的象，再不老老实实训练，我要敲碎你的脑袋！”

莎鲁娃毫无惧色，还回敬了他一个白眼，嘴里呜呜哼哼，似乎在与他对骂：你想敲碎我的脑袋？哼，你先摸摸自己的脑袋是不是还长在脖子上！

黎松奇突然换了一副菩萨嘴脸，笑眯眯地来到莎鲁娃身边，抚摸着粗糙的象鼻，人脸贴在象脸上磨蹭，还用手指替它在耳朵上搔痒，柔声细语地说：“你是世界上最乖最听话的象，我晓得你心肠好，哦，你的心是用黄金玛瑙做的，你不会让饲养你的主人为难的，你会努力训练让我高兴的，是吗？”

硬的不行就来软的，这就是爱的教育法。

莎鲁娃用鼻端顶住黎松奇的胸部，把他从自己身边推开去，表明它对虚假的爱嗤之以鼻：肉麻当有趣，真让象恶心，请离我远一点！

黎松奇朝坐在椅子上的高导演摊开双手耸动肩膀，做了个西方式的表示无可奈何的动作。高导演点点头说：“是时候了，那就开始吧。”

随着一声呼哨，排演厅的门打开了，身穿制服的保安用铁链子拖着独眼瘸腿的丑八怪黑狗走了进来。这是事先设计好的方案，当莎鲁娃被牵进排演厅接受训练时，两名保安就去到象房，将假山下那块椭圆形石头挪开，把躲藏在树洞里的黑狗抓了出来，狗脖子拴上细铁链，等在排演厅门外听候调遣。

高导演密切注意莎鲁娃的反应，当黑狗被拖进排演厅的一瞬间，莎鲁娃瞪大眼睛翘起鼻子张大嘴巴，显得非常震惊。数秒钟后，它呦地吼了一声，朝门口冲去，似乎想把黑狗从保安手中夺回来。高导演早有准备，操起三米长的低压电警棍进行拦截。这是马戏团特有的驯兽工具，碰到会有触电的麻辣感觉，却不会伤害身体，专门用来规范动物演员的行为。

无形的电流筑起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障碍。

莎鲁娃几次被低压电警棍打了回来，不得不放弃抢夺黑狗的企图。

“哦，我知道，你和黑狗是同乡是朋友，你很想跑到黑狗身边去。别着急，会满足你的愿望的。”黎松奇抚摸象鼻，和颜悦色地说，“可你必须先接受推车训练，你把车推好了，我就把黑狗抱到你身边来。”

说着，黎松奇将手推车拉到莎鲁娃面前，抬起象鼻卷住车柄，挥舞蓝黑相间的指挥棒做了个继续训练的手势。

莎鲁娃从小生活在人类中间，是一头通人性的大象，很快就明白了驯兽员的意图。它抬眼望望在那里哀哀吠叫的黑狗，顺从地推动沉重的手推车，按照黎松奇指引的路线行走。它的智商确实很高，车子推得平平稳稳，转弯也转得顺顺当当，练了两遍后，便不再需要黎松奇站在前方用指挥棒指引，自己就能按规定的路线将手推车从起点推到终点。

“我就知道你是好样的，一个节目半小时就学会了，照这样的速度进行，用不了几个月，你就可以成为马戏舞台上的大明星了！”黎松奇喜滋滋地说。

“真聪明！只要它肯学，我敢说，没有它学不会的马戏节目。”高导演也由衷地赞叹道，“绝对是个天才。”

当莎鲁娃迈着稳健的步伐，不用驯兽员指挥，再一次推车成功后，黎松奇将哈密瓜塞到它鼻子里。“太棒了！哦，你应该得到奖励。”他高兴地说。

没想到的是，莎鲁娃鼻子一甩，哈密瓜飞到墙上，砸得稀巴烂。呦，它朝着黑狗急切地吼叫。显然，再好的食物它现在也不感兴趣，它只想赶快与小同乡团聚。

它接受训练的动因，是感情而不是美食。

“好好，满足它的要求，把黑狗牵过来。”高导演笑着吩咐道。

黎松奇解开狗脖子上的铁链子，黑狗连滚带爬地扑过去，莎鲁娃也小跑着迎上来。象与狗终于团聚，狗抱住象鼻亲吻，象用鼻尖梳理凌乱的狗毛。狗激动得浑身战抖吠叫不止，好似在告诉对方自己身不由己被保安从树洞捕捉出来的惊险遭遇；象从喉咙深处发出呜呜嗯嗯的声音，似乎在尽自己所能宽慰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