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火
|类型: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19-10-06 12: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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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是全国重镇,贯通南北的平汉铁路和粤汉铁路与横亘东西的长江在此交叉。无论冀、豫、苏、皖、赣、湘、粤哪省有事,人们都会跑到这里来。政府为表示长期抗战的决心,早将首都由南京迁到重庆。武汉是入川必由之路,所以南京的专车,不断地一列一列由津浦路经陇海路、平汉路到达武汉。沿江一带,芜湖、安庆、九江等地的人也搭船溯江而上到达武汉。武汉三镇顿时冠盖如云。武汉本有一百二三十万人口,因日寇飞机轰炸,走了一些,可是走的少来的多,一下子增加了几十万口。中枢要员和富商大贾大多数都来了,整个城市的面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现在,这里是抗战的心脏了!
“大贞丸”到达汉口,清晨天冷,口鼻里呼出的热气,马上化成白雾。童霜威看着灰蒙蒙空气中显得嘈杂衰旧的武汉,想起早年北伐前后的一些旧事,心里既有感触,也有惶惑。但更多的是欣慰,总算平安到达目的地了!他和方丽清带着家霆、金娣从“大贞丸”上下来时,让穿着号衣的搬运夫搬着全部行李箱笼。那一篮在九江买的瓷器,方丽清怕搬运夫手粗打碎了,要叫金娣提着。
童霜威说:“让搬运夫拿吧,打不掉的!”
方丽清摇头:“我不要!”她一定要金娣提着,又一再叮嘱:“小心!打碎了要你的命!”
家霆见金娣提篮子吃力,上前说:“我们一起提!”
金娣不肯。方丽清白了家霆一眼,但见提篮子是好事,也不做声。家霆就同金娣合提着瓷器篮子并排跟在童霜威夫妇身后,走出船舱通过甲板下船,走到码头上去。
码头上乱糟糟的。出口处,许许多多旅店、客栈接客的人手拿招贴,动手拉拽,嘴里用湖北话说着招徕生意的话:“你家,住客栈,迎宾栈,价廉物美!”“你家,住大东旅馆!包你满意!在特三区,不怕轰炸!”
童霜威竖起皮大衣领子,心里不愉快:战前这些年,何曾像此次来到武汉如此狼狈?那时候,不论到哪里,都有人有车接送迎迓。这次坐的是“难民船”,事先也未能通知谁来接,连冯村也未通知他来接。现在下了船,人地生疏,该怎么办?
如果雇辆野鸡汽车直接到冯村家去,未免使我使他都太狼狈。不知他给我把房子准备得如何?是什么样的房子?此番到汉口来,是想在政治上有所作为的,不能一点排场不讲。倒不如多花两个钱,先找个体面点的地方住下来,然后通知冯村来接,可以光彩一点。这一想,恰巧在那伙摇着招贴、嘴里高声招徕顾客的人中,有一个与众气势不同的穿长袍的高个儿胖子,手拿一张粉红招贴,正在寻找目标。他看准了童霜威是个有身份的人,童霜威也感到此人必定是家大旅馆的接客人。两人目光相汇,高个儿胖子笑容满面上来说:“老爷,我是法租界璇宫饭店的!法租界上,不怕空袭,安全绝顶。璇宫饭店是一流饭店,服务周到,房间明亮,中西大菜俱全,请上汽车。”
童霜威朝他手指处一看,见一辆接客的黑色轿车停在东边,心里一动,对方丽清说:“走,先到璇宫饭店住!”
方丽清问:“怎么?你也不问问价钱?”
童霜威嫌她烦,说:“你别管了!先到饭店里安顿下来,洗洗澡、换换衣,再通知冯村来接多好!太狼狈了不行!”
方丽清想想也对,就不做声。这时,那个留着对分西装头、有两只老是像在生气的眼睛的中央社记者张洪池,恰好迈着外八字步走过。他行装简单,只提着一只小皮箱和一只公事皮包,看到童霜威,打了个招呼上来握手,问:“童秘书长,你到哪里?”
童霜威说:“先在璇宫饭店住住。”
张洪池同童霜威点头分手。童霜威和方丽清带了家霆和金娣上汽车,带的箱笼物件太多放不下。接客的高个儿胖子,是个能干人,嗓门响亮,说:“老爷,余下的东西交给我雇辆野鸡汽车一路去!”
方丽清不放心。高个儿胖子察觉了,马上说:“人分开坐就是!”他一招手,一辆野鸡汽车开过来了。一家人分坐两辆汽车,经过江海关东转西弯地向法租界驶去。一路上只见路口都竖着抗战的巨幅漫画和大字标语。比起在南陵等安徽的县份里,这里的抗战气氛浓烈得多了。童霜威和家霆心里都说不出的高兴。
忽然,家霆看到迎面擦过一辆汽车,里面坐着的像是同班的女同学欧阳素心。欧阳素心长得跟金娣有那么几分说不出的相像,都是小巧玲珑的体型。欧阳素心的爸爸是海军里的高级军官。看来,她也随家到武汉来了?在学校里时,家霆同欧阳素心一起演出过舞蹈。欧阳素心有婉转脆亮的嗓子,是班上最最漂亮的女生了!无意中瞥见她,忽然勾起家霆对往日学校生活的一片深情。可惜,并没有看得真切,汽车已经擦面驶过去了,家霆不禁下意识地“啊”了一‘声。
童霜威问:“怎么?”
家霆坦率地说:“我看到同班的女同学欧阳素心了!”爸爸打断了他的思路,他觉得扫兴。
汽车不到二十分钟,到了璇宫饭店。璇宫饭店,很有气派,进门使人感到华丽、舒畅、洁净。接客的将童霜威一家安置到楼上。上了二楼,耳里就传来麻将牌声,“哗──”“哗──”“啪!”“啪!”也闻到不知哪里传来的鸦片烟味。童霜威用鼻子嗅嗅,对方丽清说:“看到没有?法租界,烟赌都自由!”
一个捧吸水烟袋的账房约摸五十多岁了,是个干瘪精明的老头子,上来迎迓,陪同到房间里去。住的一大一小两个房间,大房间里是一张大床,有讲究的沙发、桌椅外加卫生设备。小房间里是两只小床,外加沙发桌椅。一看挂在墙上镜框里标明的房价,大房间每日四十元,小房间二十元。童霜威大吃一惊,方丽清“哟”了一声说:“敲竹杠啦!”
茶房进来送热水瓶,问吃什么早点。童霜威点了四碗青鱼面,说:“房价怎么这样贵?”
茶房笑了,说:“老爷,非常时期,这是新涨的价。现在,日本飞机轰炸,法租界最安全。要在外边找房子住,一间前厢房每月租价要四百块钱,还要一租三个月一次预付哩!要是我们旅馆便宜,不早把墙壁都挤破了吗?现在还有空房间,能住上就不错了!”
童霜威只好不做声,对家霆说:“家霆,快去楼下账房间买点信纸信封或者明信片,我好给冯村写封信通知他。”
家霆“嗵嗵嗵”地下楼了。方丽清忙着去盥洗间洗脸、刷牙。金娣忙着在将提包里的双妹牌花露水、无敌牌雪花膏、虎标万金油、寇丹、指甲刀等,全拿出来放在桌上,备着方丽清用。童霜威背着手在房里踱方步,思索着:马上写信给冯村,发出后,下午就可能收到,明天就会来。今天,上午休息休息,洗一洗;下午,可以到外边逛逛,买些报纸杂志看看。“入境先问俗”,先了解一下面上的情况,熟悉熟悉,明天如果冯村来,住处安排定了,十二点钟以前就搬走,可以少算一天房钱。正想着,家霆拿着几张明信片进房来了。童霜威接过明信片,夸了一声:“好!”见桌上有笔墨砚台,就泼水磨墨,一支小楷毛笔已经秃了尖,只好将就着写了一张名片给冯村,告诉他已经到了汉口,住璇宫饭店203号,让他速来见面;又写了一张明信片到南陵给江怀南,告知已平安到达汉口。一想,用明信片写信太失身份,又觉得住处尚未固定,就把这张明信片撕了,停笔不写。将给冯村的明信片交给家霆,说:“快到门口发了!我刚才来时,见门口有个邮筒的!”又掏张名片给家霆说:“把这名片交到楼下账房间,告诉他们:我住在203号,来客让他们请上楼来!”家霆又“嗵嗵嗵”地出房下楼了。
茶房用托盘将四碗青鱼面端来。童霜威匆匆去盥洗室洗脸。家霆也从楼下发信回来了。四人盥洗完毕吃罢早点,童霜威感到精神爽快无需休息了,建议说:“丽清,我们上街逛逛去吧!家霆,穿上大衣!”方丽清吃罢面条正叫金娣给她捶背,满脸愠色地说:“房间四十块钱一天,亏你不心疼!上街有什么逛头!从船码头一路上来我就看过了,这里同上海相比,是拿碟子比天!我不去!我要在这里住出本钱来,你在家洗洗澡不好?”童霜威掏出金怀表来看,说:“澡晚上洗,现在快十点了!这样吧,旅馆里吃饭方便,你同金娣中午想吃什么就找茶房点一些什么,中餐西餐都行。我带家霆在外边,来不及就不回来吃了。我这次来武汉,要好好活动活动,先要了解一下外边的情况。”他不看方丽清的表情,穿上皮大衣,看看已经穿好大衣走出房去的家霆的背影,回头对方丽清敷衍地笑笑,说:“不会回来得太迟的!”说着,也跨步出了房门。
隐隐约约的麻将声、谈笑声、女人的媚笑声……从旅馆各个房间里传出来。也闻得到隐隐约约的鸦片味、雪茄味、香烟味、脂粉香水味以及菜肴酒肉混合的一种热腾腾的气味弥漫空间。有人趿了拖鞋在走廊里哼京戏;一个打扮得浓妆妖冶的女人在楼下大厅沙发上不知等候着谁;两个穿军装的女子,电烫了头发戴了军帽,脚上穿了高跟鞋,由一个穿学生装的青年男人陪着不知来找谁。童霜威带了家霆走出了璇宫饭店,一到街上,就感到空气新鲜得多,父子二人无目的地信步向左边一条比较热闹的街道上走去。
路上,有不少愁眉苦脸乞讨的难民,有的穿得并不破烂,男女都有,还带着小孩。童霜威同家霆走过,有的就上来乞讨。童霜威掏出毛票来布施,问一问,都是从江南一带逃到武汉来的。有的在难民收容所里落身了,有的还在街头流浪。童霜威看了叹气,家霆心里也酸酸的。有个抱着小孩乞讨的男的长得像尹二,张着嘶哑的嗓子大声在叫:“老爷太太帮助帮助难民吧!……”家霆盯着看了好几眼,由此不禁又想起了潇湘路的一些往事。他忍不住说:“爸爸,给我点钱,我要给他!”他拿了童霜威给的两张毛票,上前亲手递给了那个像尹二的男人。
常有汽车驶过。一辆“雪佛兰”,跟南京潇湘路家中尹二开的那辆相似,式样和颜色都像。童霜威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家霆也敏感,指着车牌说:“爸爸,你看,多像我们家的车子呀!你看那车牌,是南京的!”
童霜威一看,是呀!车牌上车号前标的是“京”字,说明车是从南京驶运来的。童霜威想:唉,我的车丢在南京了!其实,早知仗打这么久,不到南陵,也许还好些,汽车也可以运到武汉来。可惜,现在迟了。一刹那,秦淮河的六朝烟水味,中山陵的驰道,明孝陵的梅花,玄武湖的台城倒影,龙蟠虎踞的钟山,莫愁湖的垂柳……都涌上脑际。但又想,在南陵过上几个月没有轰炸的平静生活也是值得的,不禁又叹一口气。街边,一家理发店里拥满了等待理发的顾客;一家日用品杂货店里也挤满了买碗筷及日用杂货的人。有一家跳舞场,门口装饰着霓虹灯,现在是白昼,霓虹灯熄灭着,门口竖的牌子上写着:“晚舞6:30—12:00”,可以想见晚上这里的歌舞升平景象。路口有个报摊,童霜威和家霆上前,买了几份报,站在路边草草将报纸一翻,看看标题。只见报上登的消息有:德国大使陶德曼由南京乘吉和轮抵汉;日机轰炸粤汉路;一条特别引人注意的新闻,标题是:《近卫首相谈如我改变态度,日本将与我谈判,要求中国重新考虑与日合作》……
童霜威站在人们熙来攘往的街边,忍不住将这条消息仔细看了一遍。消息登的是:
【路透社二十七日东京电】首相近卫今日在其对新闻记者所发表之谈话中,曾谓如南京政府与蒋委员长改变其对日政策,而提议与日政府谈判,则日本准备有以应之。但若南京政府决计长期抗日,则日本亦准备接受其挑战。此后军事计划渠无所闻,因内阁与帝国大本营间仅开过一次联席会议也。但其纵有所闻,渠亦未便宣布之。在浅识者观之,中日现状可视为一个阶段之结束,但依渠意见,上海日军总司令松井将军所发日军不独可攻至南京与汉口,且可深入重庆之言论,至为恰当。至于日本对华根本政策并无变更,即要求中国重新考虑放弃其反日政策而与日本合作是也云。
童霜威看完了这条引人注目的新闻,觉得颇不是滋味,这像是一碗用蜜糖、黄连加上辣椒煮成的汤。新闻里,近卫软硬兼施,既有诱和,又有威慑,摇着橄榄枝,又挥舞着利刃,实际是要中国屈膝投降。所谓“和平”,当然是没有希望的。日本要开始进攻南京,倒是可以看出这种用心的。他心情复杂地把报卷起插进皮大衣口袋,叹口气,对正在街边看着一家绸缎店玻璃橱窗的家霆说:“走吧!走出法租界看看。”
父子两人一起走出了法租界。沿街人很拥挤,黄包车接连不断,汽车也不少,看得出一种战时造成的“繁荣”。许多红瓦白壁的洋房,为了防空,都已刷上一层蓝灰的保护色了。两人走着走着,走到热闹的前花楼一带来了。童霜威在烟纸店里买了一罐“大炮台”香烟,这一向都没吸过这种好烟了。他看到街边竖着两幅画在木框布面上的彩色大漫画。一幅画的是工农商学兵臂挽臂前进,左下角一个日本帝国主义者狼狈鼠窜,边上写的是:“工农商学兵有力出力,有钱出钱!”另一幅画的是一个骑着跛脚马的日本军人陷身泥淖之中,进退两难,画上写的是:“日本侵略者在泥淖中越陷越深。”家霆看了漫画,不禁笑了,但瞬间又被街边一群唱歌的人吸引住了。一伙男男女女的青年人,穿的棉军衣,正在高声唱歌作宣传。手里拿的是纸糊的红绿旗子,上边是毛笔字写的标语口号:“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抗战到底!”齐声唱的是《义勇军进行曲》。围着看的人也跟着唱,大家都一面唱一面流泪。家霆跑上去也高声唱起来,一边唱一边流泪。童霜威感到激动,眼泡发酸,泪水电盈眶了。他明显地感到一种蕴藏在民众中的抗日怒焰和抗日热情在燃烧。这种气氛比在南陵到安庆这一路都强。也许这就是武汉是当前的政治中心各方人士云集在此的原因吧?
这支歌唱完,宣传队又换唱别的抗日歌曲来了。童霜威拉家霆一起从人堆里走出来,沿着人们来来往往的人行道再朝前逛。
家霆还沉浸在刚才的激情中,忽然说:“爸爸,我喜欢武汉!这里才有点像抗战的样子!”
童霜威觉得儿子的话不像是个孩子说的,倒像是个思想比较成熟的青年人说的。他是看着儿子从牙牙学语,到会唱歌的。那时,儿子第一支会哼哼的歌,就是“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革命革命成功,革命革命成功,齐欢唱!齐欢唱!”儿子也许根本不太懂唱的歌是什么意思。那是他生母柳苇教他唱的。那支歌当时很流行,男女老少差不多都会。可是,后来,民国十六年以后,这支歌不大唱了,还有人将歌词改成:“大饼油条,大饼油条,脆麻花,脆麻花,三个铜板一个,三个铜板一条,真好吃!真好吃!”家霆也这么唱过。后来,儿子上了小学,会唱《小小画家》一类的歌了。儿子一年年长大,学会了许多新歌,但爱唱的总是那些爱国的抗日的歌曲。这是为什么?儿子是在他不知不觉中,在学校里一些老师和社会上那种抗日的情绪感染下在成长着呀!现在,童霜威剪断思绪,觉得儿子说的是对的,叹口气说:“是呀,你说得对!现在战局形势很紧,南京可能会沦陷。同日本人打,艰苦得很,确实需要集中全国的物力、财力与人力来抗战!”说这些空泛的话时,他自己觉得说得很无力量,不由得悄悄叹了一口气。谁知,家霆走着,忽然问:“爸爸,你为什么不出力?”
这话也许问得幼稚,却是发自真心的。童霜威听了,愣怔着回答不出。怎么回答呢?他嗫嚅地说:“家霆,你不懂。爸爸的职务已经没有了!这个国大代表,实际是空的。爸爸无派无系,没有实权,也没有靠山,更没有自己的一班人马。爸爸从南陵来,是想出点力的。但谁知有没有出力的地方呢?”说到这里,懊丧起来,他皱起了眉心。
家霆似乎比原来明白了,但也不全明白,感觉爸爸要出力是能出力的,又觉得爸爸确实是不得已。大人的事,他似乎还管不着,也不能完全理解。他沉默着。忽然看到路边墙上有一溜电影片的海报,他好奇地紧走几步上前去看。好几家电影院都在放映《平型关大捷》的记录片。海报上写的是:“晋北前线八路军平型关大捷,日寇精锐板垣师团被击溃。”又注明:“日寇在中国战场首次遭到歼灭性痛击,歼敌三千多,敌汽车百余辆,缴获步枪、大炮、机枪及其他胜利品无数。”
马路上的汽车和黄包车来来往往,这一带仍比较热闹。家霆透过马路上的车辆和行人,发现前边隔马路不远处有家电影院,就在放映《平型关大捷》。他饶有兴趣地说:“爸爸,去看电影好不好?我还没有看过同日本打仗的片子哩!”
童霜威看着海报,心里一惊:“八路军”三个字使他立刻想到了共产党!在安徽南陵,消息闭塞,他只知道八月下旬,国民政府正式公布改编红军为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委任朱德、彭德怀为八路军总司令和副总司令,下辖三个师。九月底,中共中央将中国共产党和国民党再度合作的宣言送交中央社发表,老蒋也发表了赞成合作的谈话。九月里,苏联和中国订立了“中苏互不侵犯条约”。十月里,国民政府正式命令改编南方红军为新四军。但关于八路军和新四军如何抗日的情况,几乎从不见《中央日报》等报纸报道。现在到了汉口,却公开看见了放映八路军在平型关抗日打大胜仗的新闻纪录影片,公开宣传起共产党的军队来了!从西安事变到今天,尤其是“八一三”以后到今天的几个月里,这种进程变化得如此之快,使童霜威简直觉得头脑跟不上形势了。他一方面惊讶,一方面兴奋激动,心头涌起一种奇异的感情:在民国十六年血流漂杵的“清党”后,沉睡了十年的武汉,似乎渐渐又在恢复到它在北伐时代的气氛和状态了。他敏感地想到:武汉现在一定有了中国共产党的代表团,一定有许多共产党人在公开或秘密地活动。也不知怎么的,一霎时,他又想到了死去的柳苇。不但柳苇,还有柳忠华!柳忠华出狱后,在南京潇湘路住了些天,他要资助他一二百块钱,但冯村来信说:“忠华一块钱也不肯要,他走了!他要到武汉去!”现在,忠华在武汉吗?
童霜威蓦然如在梦中。儿子关心抗战,对打日本、打胜仗有兴趣,为满足好奇心要看这电影并不奇怪。只是童霜威此刻没有心情看电影说:“这电影好在也不是放映一天两天,等把家安好,让冯村陪你看,好不好?”
家霆当然点头答应。他欢喜冯村,心里明白:明信片寄出后,明天冯村舅舅会来,所以高兴地说:“好!”
父子俩继续无目的地带着巡礼的态度向前徜徉。童霜威穿着獭皮领大衣,走了路,身上发热,额上微微冒汗。忽然,听见天空飞机声响,抬头看时,一架棕黄带绿色的三引擎大飞机在低空飞过。飞机显得很笨重,可能是重轰炸机,机翼上有青天白日的标志。路人都昂首看着指点。家霆目送着飞机远去,十分兴奋,说:“爸爸,我们的飞机!真大!”
说来也巧,街边正好走过两个高个儿穿皮夹克航空衣的外国人。他们的衣背上有一面中国旗和一面苏联的红色镰刀斧头旗。旗下有十六个中文字:“国际友人,来华助战,凡我军民,一体保护”。街上的人看了飞机也都朝这两个外国人看。有的人在嚷嚷:“苏联的飞机师!”“苏联人!”
家霆也好奇地拽拽童霜威的袖子:“爸爸,看!”
童霜威点头,说:“看来,是苏联的航空员哩!”他在“大贞丸”上时,听中央社的记者张洪池说过:武汉有苏联的航空员和飞机在帮助中国抗日。现在,目击了两个苏联人,联想到刚才看到的那架大飞机,他感到欣慰。从抗战前夕到现在,指望国际援助,论理英美好像应该给些帮助,实际却只有现在看到了飞机,看到了飞机师,才感觉到了有苏联的援助。他心头激起一阵热浪。从民国十六年“清党”以后,他虽是国民党员,虽然也不满意共产党的过激主张,但在大屠杀共产党人的环境中,始终有一种噤若寒蝉的感觉。尤其是柳苇的事,他怕受牵连,也实际受过影响。柳苇的被枪杀,他痛心又不敢表露。在他思想上,早以为联共、联苏都是不再会出现的事了。谁知十年剿共,剿来了一场西安事变。西安事变之后到现在,仅仅不到一年,在武汉却目睹了这种重新联共、联苏的局面,心头是感慨?还是忏悔?是对往事的悲恸?还是对今天的冷静思索?都说不上也不好说了!只觉得矛盾错综复杂地交织在心中,有一种血压升高头里发晕的昏昏然感觉了。
他忽然丧失了再继续逛街的兴趣,对家霆说:“家霆,我们叫两辆黄包车回去吧,我不想诳了。”
父子两人叫了两辆黄包车,又从原路回法租界璇宫饭店。饭店里,依旧人声喧哗,二楼不知哪间房里,有人拉着胡琴在吊嗓子,唱的是:“……我好比,南来雁,失群飞散。……”声音悲凉沙哑。上了二楼,到了203室,推门进去时,却没料到看见冯村正坐在那里同方丽清谈话。方丽清倚在沙发上,金娣正替她捶腿。冯村捧着茶杯在喝茶。
见了冯村,家霆可高兴了,叫了一声:“冯村舅舅!”猛地冲上前去。
童霜威也心里高兴,喜滋滋地说:“啊,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呀?”
冯村已经迎住家霆,将家霆揽在身边,说:“秘书长,那个中央社的记者张洪池,他打电话找到我,告诉我说:在安庆到这里的船上遇到你们。又说你们住在璇宫饭店。我将信将疑,立刻赶来,果然见到了师母。我事先没能知道你们何时来,也没有迎接,太失礼了!”
方丽清在一边摆摆手叫金娣不要捶腿了,改为捶背。她刚才听见家霆叫冯村“舅舅”,心里不高兴,因为她知道一点冯村同柳苇的关系,虽然并不清楚,平时家霆当她的面是避免叫冯村“舅舅”的。今天,实在喜出望外,才叫了一声。但由于刚到武汉,见到冯村不免要高兴三分,所以方清丽带点喜滋滋地插话说:“冯村已经给我们定了房子。他说房子不错,一间二楼的正房,一个亭子间,一月三百元。要放在这几天,房租就要五、六百元了。”
童霜威在沙发上坐下,很高兴,说:“好啊,我们早点搬去。住在这种旅馆里,很不安定!”
冯村做着手势说:“政府宣布迁都重庆后,武汉为人川必由之道。人一集中,战区同胞不愿受战火威胁或做顺民,都到武汉来了。到处都是下江口音的人,中山路、江汉路上人多得摩肩接踵,下级公务员生活艰苦。现在,住的问题最困难了。人们都向法租界发展。自从日侨撤退,我方管理日租界后,法租界是惟一的租界,弹丸之地容纳不下多少人,房价也就贵极了。有个投机家,先期以每月一百元租屋五间,如今转租三人,每间每月三百元。一次收三月房租净赚四千二百元。以此为逃难费用到重庆去了!”
方丽清“扑哧”笑了,说:“这种二房东倒是做得。你替我们租的房子,将来我们不住了,可以转租,收回本钱,说不定还可以赚一笔钞票!”
童霜威听了,心里发烦,也不理她,将刚才买的“大炮台”香烟罐开了,抽起一支烟来。冯村也好像没有听见方丽清的话,自顾自地喝茶。家霆对后母的为人一向是瞧不起的,对后母老是要金娣不停地给她捶背捶腿也一直看不顺眼。这时也不用正眼瞧方丽清,只顾坐在冯村身边的沙发扶手上,亲切地想听冯村同爸爸谈些什么。
童霜威吸着烟问:“租的房子在什么地方?”
冯村介绍说:“在特三区扬子街大陆坊。过去是英租界,如今虽然收回了,仍由外交部直辖,和英国仍有点藕断丝连的关系,所以还是比较安全。”
童霜威敲敲烟灰,问:“这儿空袭厉害?”
冯村自己从茶壶里斟茶。那茶壶是放在棉套里保温的,说:“目前空袭常有,但有苏联空军帮着作战,日寇在市中心还很少大轰炸。现在,对于一般市民,还没有防空设备。预行警报一来,大家就乱跑。大抵是跑到江边或者空旷处、大树下躲一躲。”
童霜威说:“那有什么用?大树能挡炸弹?”
冯村点头,说:“是呀,所以也有人根本不躲,在什么地方就把什么地方当作防空壕。紧急警报时,街上禁止人通行,也怕汉奸打信号,有防护团员和宪兵军警维持秩序。”
童霜威思索着问:“武汉政界情况怎样?”
冯村习惯地用手拢了一下头发,说:“一部二十四史,怎么说呢?反正,我看,为了抗战,国共合作大有好处。这里能有点抗战气氛,同这是分不开的。现在八路军和新四军在武汉都有办事处,设在前日本租界里边。目前街头上动员群众救亡工作的宣传比较做得好。听说,共产党的《新华日报》要在武汉创刊。目前电影院正在放映八路军平型关大捷的电影,看的人很多,影响很大。”
家霆插嘴说:“你明天带我看电影!我想看同日本鬼子打仗的《平型关大捷》!”
冯村点头,说:“好,明天可能不行,没时间,隔一天一定抽空带你去看!”又接着向童霜威介绍说:“老蒋还在南京指挥战事。汪精卫和孙科在汉口,于右任也来了。前天听说汪精卫离汉他往,但日内又要回来的。现时战局艰难,泄气的低调不少。虽然已决定迁都重庆,一则交通不便,二则四川刘湘等的态度还不明朗。别说中央要人,就是一般人,真正想入川的并不多。留在武汉,实际都有观望犹豫的意思。机关上下班也不景气。虽有签到簿,也比不得在南京时那样正规,办公地方又挤,混日子的不少。那毕鼎山委员就是个混世魔王,经常跑舞厅,打通宵麻将。那天他喝了酒带几分醉意,我问他:‘毕委员,你看这时局怎么发展?’他笑着摇手:‘哈哈,打打麻将,喝喝老酒,管他娘的!’……”童霜威咬牙切齿,骂了一声:“这个王八蛋!”又问:“他知道我来了吗?”
“我没跟他说!”冯村摇头说,“不过中央社那个记者张洪池说,明天报上就要在时人动态里发中央社的消息,说您到武汉了。”童霜威听了有点高兴,换一支烟,吸了一口,说:“你怎么认识这个张洪池的?”冯村答:“巧得很,他是我大学时的同学,不过他是政治系的。”童霜威说:“真巧哪!我在安庆上船,他就注意了我,来作访员。可是,我谈起有个从前的秘书住在汉口,他听了,也问问名字和情况,却没有说起认识你,更没说起跟你同过学。”冯村笑笑,说:“此人肚里曲曲弯弯多,非到必要话不多说。过去我们同学时,只是相识,并不要好。他绰号叫‘牙签’,意思是说他有缝会钻。学生时代,就善于社交跑上层。我们思想上也合不来。但,现在他在中央社挺红。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我也摸不清。据说他是特字号的!”
童霜威突然关切地问:“南京潇湘路一号的房子,不知怎么了?”
方丽清一直在用小锉子锉指甲,她已经叫金娣去盥洗室洗衣了,这时在一边插嘴说:“我先前正在问冯村,他说没有信来。这些佣人,我看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冯村解释说:“庄嫂和刘三保不识字。尹二文化也不高,虽能看看报,写信也不行。不过,他们还是负责的。前些时候来过信……”
方清丽生气地红着脸说:“哼,负责!我看家里的东西都得给他们偷光卖光!刘三保爱喝酒,那些鸽子依我早把它吃了,也不必留给他们偷吃光!”
家霆忍不住了,想:只有你才吃我的鸽子哩!心里生气,回驳似的说:“我的鸽子,‘老寿星’会按时喂的,他们才不会吃我的鸽子哩!”
方丽清听得出话里有刺,气得脸更红,想说些什么,童霜威已经察觉到这一点了,拦阻方丽清却面对着家霆说:“你少说几句好不好?”又叹口气回头对冯村说:“唉,军威有消息吗?”
冯村摇摇头,说:“没有。我打听过,大略知道教导总队到了沪杭路新桥车站。下车后,奉命接替六十七师八字桥的防地,同日寇打了好几天拉锯战,牺牲很大。后来情况就一无所知了!”
童霜威默默不语,一口又一口吸烟,心里交杂着思念和挂惦,站起身来,走近窗口,眺望着远处高低分层的房顶和房屋以及下边街道上来往的行人车辆。
冯村明白童霜威的心情,站起来也走到窗边,排遣地劝解说:“我想,吉人天相,他不要紧的。”
方丽清去拿出一筒瓜子来嗑,抓了一把放在冯村身旁的茶几上,说:“我早说,好铁不打钉!你这个当兵的弟弟,走这条断命的路是走错了!”她说这话时,两眼对着童霜威。
童霜威听了生气,不去理她,问冯村:“管仲辉有没有消息?”
冯村用手拢拢头发,摇头说:“没有!南京看来快要被包围了。此公参加防守南京,处境一定艰难。不过他一向自命是福将,也比人家会用韬略,也许他会有什么金蝉脱壳之计。”
童霜威揿灭烟蒂,站起身踱了几步又回身坐下,舒口气使自己轻松起来,对冯村说:“好啊!总算到了大武汉!又总算见到了你!今天,应当高兴高兴!”他对从盥洗间里出来的金娣说:“金娣,你去叫仆欧送五客西菜来。我们一同吃中饭庆祝一下!”
冯村笑着说:“好好好,我是应当为秘书长庆祝一下!”
金娣应声要走,方丽清拦住说:“金娣,叫四客足够了!我吃不下!分点你吃就行了!”
童霜威说:“叫五客吧!金娣吃得下的!”
方丽清绯红着脸:“我说我吃不下!四客!”
金娣走了。她当然只敢叫四客。家霆发现:爸爸和冯村刚才勉强振作出来的那点兴致,似乎都给方丽清这一句话破坏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