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火
|类型: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19-10-06 12:55
|本章字节:32390字
管仲辉来过后的第二天傍晚,天擦黑时分,家霆正在楼上童霜威房里同爸爸对弈。象棋,是家霆从新街口买回来的,倒是用来给童霜威解了些寂寞。
忽然,“冷面人”老董急急上楼来了,说:“童少爷,有个年轻漂亮穿和服的日本小姐来了!颐和路二十一号来电话通知过的!说是专门来看望你的。她在楼下!”
“年轻漂亮的日本小姐?”家霆放下手里的一只刚想跳过界河去的马,对童霜威说:“爸爸,我下去看看!”
他心里想:咦?真奇怪!谁呀?脑海里一闪:难道是欧阳素心?不!她不是什么日本小姐呀,但不是她会是谁呢?一定是她!难道她化了装来了?这可能吗?
他几乎没有一天不想欧阳,但第一封信发出后,渺渺无讯,未曾收到过她的复信。写了第二封信去,仍旧不见音讯。现在,会是她来了吗?不,不会的!她娇生惯养,家里未必会肯让她来南京!再说,信上也没有叫她来。他信上用暗示的语气告诉她:这儿是有日本人和上海“七十六号”特工总部的人监视着的,随便跑来也不可能会见的。那么,她怎么会来呢?但,这是谁呢?
家霆一颗心忐忑进跳着走下楼去。“冷面人”跟在后边,说:“她带了上海‘七十六号’的公事信由颐和路二十一号办事处介绍来的。手里提着个收音机,门房里的日本兵在盘问。”
家霆暗想:如果是她,一定是找了她父亲才弄到了这种介绍信穿了日本和服来的。想到欧阳能在他和爸爸一同被软禁的情况下从上海租界上亲自到南京来,心里怀着一种又喜又爱又感激的心情,但如果真是她,却又觉得她不该来。
天,在一瞬间暗下来了。门房间亮着灯,灯光从门里射出来,将外边洒亮了一片。灯光里,闪烁着欧阳素心的身影。她穿了一件色调鲜艳的日本和服,正在用日本话同门房间里的日本兵在讲些什么。
家霆心里一热,喜叫一声:“欧阳!……”跑上前去。如果此刻只有他和她,他一定早就冲上去拥抱她了。他的心猛烈地狂跳,几乎忘掉了一切,脸上泛着红晕,眼睛似在燃烧。
欧阳素心回转脸走来。银色的灯光闪在她的背后,她同家霆之间是暗的,彼此几乎看不清脸面,但他看到了她丝织和服里风姿绰约的身材。应当说,日本女子的和服是具有强烈的东方美的:彩带束腰,广袖长裙,显得高雅绮丽。但此刻作为敌国的女性服饰,一种抗日的民族感情,使家霆忍受不了欧阳素心穿这种服装。家霆原谅地想:像她这样漂亮的姑娘,到南京这种由日寇和汉奸盘踞着的城市,如果不穿日本和服,能毫无危险性吗?……但立刻又想:她穿了日本和服遇到像尹二这样的中国人,不也一样是有危险性的吗?一想,感情又矛盾了。
欧阳素心用娴熟的日本话不知对日本门卫说了些什么。日本兵客气地点头招呼。然后,家霆见欧阳素心又闪身站在灯光里朝他可爱地抿嘴笑笑,示意他快帮着去提她带来的提包、小箱子和一只艺妓舞香扇的日本花绸包袱包着的无线电。他看到她脸上的汗水泛光。
他又看到她掏小费给停在门口的那辆汽车的司机,打发那辆汽车走了。她像风一样轻地走过来了。他上前去提物件,“冷面人”也讨好地上来帮着提东西,陪她上楼。
爱情像一团火焰在他心里加温,他喜悦地问:“你今天从上海来的?”
她点点头,紧挨着他,用轻得别人听不见的声音问:“欢迎吗?”
“你怎么会来的呢?”他问出口了,却又感到在“冷面人”的身旁不该问这问题。
但她回答得很技巧也很真实:“说不清!反正,我来了!好像有一股力量吸着我来,不来不行!”
他对她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心里感到有许许多多话恨不得立刻都同她讲。
他和“冷面人”将欧阳素心的物件都拎到了他住的卧室里。这里早先是童霜威的书房,如今他住着。童霜威在隔壁原先的卧室里住,两间房相通,中间的门关着。家霆是对欧阳素心说也是对“冷面人”说:“今晚,你就住在这间房里!我到隔壁房里,同爸爸睡。”然后,他对“冷面人”指指欧阳素心说:“老董,等会儿她同我们一起吃晚饭。”
“冷面人”见是日本小姐,格外巴结,连连点头:“对对对,我去添菜!”说完,匆匆离开下楼去了。
家霆见“冷面人”走了,一把抱住欧阳素心,紧紧地亲了亲她。像是在咀嚼幸福,立刻又告诉欧阳素心:“这就是‘七十六号’派来的人!”又说:“你来了我真高兴!”但又鄙夷地瞅瞅欧阳素心穿的和服,说:“快把日本衣服换掉吧!洗洗澡,换了衣服我陪你去见爸爸!对面──”他用手指指,“就是盥洗室。”天热,他觉得她一定需要洗一洗了。
欧阳素心明白他是因为仇恨日本人所以厌恶她穿日本和服,没有做声,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说:“好,我先洗一洗,再换换衣。
家霆将开水瓶给欧阳送到盥洗间去,又回来开门到隔壁房里去了,将欧阳素心留在房里去洗脸、更衣。他到了爸爸房里,说:“爸爸,欧阳素心从上海来了!”
童霜威正在纳闷,诧异地说:“怎么说是日本小姐呢?”
“她会日语,化装成日本姑娘来了!”家霆思绪复杂地说,“我已经叫她快洗一洗,换了衣再来见您。”
“她来做什么呀?”童霜威摇头,带有责怪地说,“生逢乱世!我们又是这种处境!一个女孩子!……她其实不该来!”
家霆默然,但说:“她既然已经来了,爸爸,您就别说那些了!我希望爸爸您能对她好一些。您见了面就会知道的,她是一个多么好的姑娘!”
童霜威站起身来,踱了几步,摸出万金油来往太阳穴上搽,叹了一口气,说:“是呀,她可能是非常好的!只是,如果不是生在她那样的家庭里就好了!”
家霆又默然了。盥洗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欧阳素心关着门在洗濯。他说:“爸爸,这些话您可不要当着她的面说。她自尊心非常强,这是她伤心的事。我只希望您能对她客客气气,那就行了。”
童霜威点点头,又闷闷地叹一口气,烦恼地说:“今晚怎么睡?”
家霆做着手势:“我来陪您睡,她睡我的房。”说完,听到盥洗室水声停了,欧阳素心的脚步声回房了,他就又开了通向自己卧室的那扇门走到隔壁房里去了。
他见欧阳素心动作迅速,已经换去了日本和服,穿上了一件夏季穿的闪闪发亮的丝质黑色旗袍。灯光下,她温柔纯真地看着他,略带忧悒,但雪白的皮肤衬着黑旗袍,异常美丽。
家霆似乎能体会到她的心情,轻声亲切地说:“啊,你累了吧?你是怎么来的?真想死我了!”
她面上平静内心激动地说:“我只想,你在地狱里我也应该下地狱!实在无奈,我找了爸爸。他现在在清乡委员会又兼了个福利处处长的职务,同日本顾问晴气和李士群都有交往。这不,我就请了假设法来了。我总想能看看你,哪怕看上一眼就死也愿意。”说这话时,盈盈的泪珠涌上了眼眶。她从皮夹里取出洁白的小手绢来拭眼。
家霆深深感动,叹了口气,说:“是啊,我还不知哪天才能离开这儿回去呢?学校里的课业也荒废了。”
“我接到你信后,已经找人给你请了假,同学校里打了招呼。你如果能回去,继续上学是没问题的。”
“真想回去啊!可是办不到。我真恨啊!”家霆怒发冲冠,紧紧攥着拳,瞬即又说:“欧阳,你不该穿日本人的服装来的!假冒日本人出了事多不好。再说,你不是不知道,现在中国人多么恨日本人,穿这种衣服不但不安全,反而可能出危险!”
欧阳素心点头,抑制住痛苦地说:“是呀,我想偏了!只以为穿日本和服可能安全一点。没想到在火车上,我坐在那里,人家都不愿意挨着我坐。在下关下火车时,向人打听颐和路,那人也给我脸色瞧,明明知道也说不知道。”
见她梳完了头,家霆说:“走吧,欧阳!到隔壁房里,看看我爸爸去。”他拉着她的手,她却甩脱了他的手。他走到侧门,欢叫:“爸爸,欧阳素心来了!”
欧阳素心随着家霆,像一片云似的飘飘出现在门口,看着头发、胡须都很长的童霜威。童霜威的脸色苍白,威严,身材稳健。她恭敬地叫了一声:“童老伯!”
童霜威被眼前这女孩子美丽脱俗的风度与容貌惊住了,想:呀!怪不得家霆着迷!确实是一个少见的可爱的女孩子!朴素、大方、典雅,带点傲气,又十分灵敏、智慧。她能一个人设法化装成日本少女来南京看家霆,这就不是常人所能做到的呀!想着,心态变了,说:“啊,你就是素心!好啊!知道你来看我们,很高兴!你快坐呀!”
欧阳素心像只小鸟似的依着童霜威身边的椅子上坐下了,说:“老伯,我给您带了一只收音机来,好给您解解寂寞。您可以收听些广播。您等着,我去给您拿来。”说着,她轻快地走到隔壁房间里去。一会儿,就把那只艺妓舞香扇的日本花绸包袱包着的无线电和另一只手提皮包抱来了,解开包袱,抱出一只乳白色的收音机来,微笑着对家霆说:“明天就给伯父安个电插子吧。”她转向童霜威:“伯父,我猜,您一定欢喜我带这个礼物来的!是吗?”
童霜威感到心里温暖,点头说:“当然,当然欢喜!”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激动过了。
欧阳素心似乎是有意要使童霜威高兴,又打开手提皮包,取出一只金翠镶嵌的深黄色古玩小葫芦来,说:“老伯,还给你带来了一样礼物,是我们家里的!这小葫芦里养着一只会叫的蝈蝈。”说着,她把葫芦转开,果然有一只蝈蝈露出头和触须爬了出来。她又将蝈蝈放进葫芦,说:“老伯,你听!它唱得多么好听。”她孩子气地将小葫芦放近童霜威的耳边,说:“好听吗,老伯?”
童霜威听到:蝈蝈正振翅弹唱出一种“瞿(口旁)瞿(口旁)”的音乐声,清脆悦耳,点头说:“好听!好听!”他笑了。家霆发现爸爸本来是从来不笑或极少笑的,现在的笑容是从心里泛上脸颊的。家霆不知为什么,竟想淌眼泪了。
欧阳素心像个可爱的女儿似的说:“老伯,蝈蝈很好喂养,不费事。每天给一点点南瓜、豆芽或者萝卜什么的,它就当饭吃了,可以一直喂养到明年春天还活着。能过冬,冬天放您被窝里别让冻着就行。”说着,将小葫芦塞进童霜威的手里,说:“老伯,您收下。”
童霜威暗想:唉,多么惹人爱的女儿!想来她父亲一定是把她当作掌上明珠的。可是,唉,他为什么要落水呢?为什么不替这样可爱的女儿多想想呢?他有些感慨,接过欧阳素心递来的小葫芦,说:“好!我收下!谢谢你,素心!”
家霆发现并且感觉到爸爸对欧阳素心的感情,就在这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里完全变了。心里真高兴呀!在一旁开心地说:“欧阳!你带了什么给我呢?”
欧阳素心笑了,说:“你等不及啦?我给你带了好些吃的东西来,还给你带了你该读的课本和一些书来。说实话,就算给你带的东西重!但想到我们是老同学,又想到一句西洋格言:‘不受痛苦,得不到胜利;不踩荆棘,得不到王座;不背负十字架,得不到皇冕!’再重我也只好把它拖来了!”
听她说得有趣,童霜威和家霆都笑了。他们同时觉得她有一样最宝贵的东西,那就是丰富的内心世界和感情世界。
空气很融洽。后来,“冷面人”开晚饭来了。三个人一起吃晚饭。欧阳素心将从上海带来的咖喱鸡、宁波露笋、冬菇鸭、烤麸等罐头开了,还把两个罐头给了“冷面人”。吃饭时,“冷面人”给童霜威送来一张粉红色的烫金请帖,是“留日同学会”发的,邀请后天中午在“迎宾馆”聚餐。
“冷面人”讨好地说:“童委员,后天中午有汽车来接。”
童霜威手拿请柬,掂着分量,想:好呀!对我的软禁又放松一步了,岂不奇怪?对了,又是个圈套!看来似是一个聚餐会,如果我参加了,也就是落水了!说不定报上又要登些什么了!马上对“冷面人”说:“不!老董!你快去打招呼。我身体不好,不能去!”天热,他额上冒汗。
说完这话,他的情绪变了。吃饭时,一句话未说,胃口也不好,吃了大半碗饭,就搁下了。默默地摇扇,郁闷着,使人很容易感觉到他的不快。因此,连欧阳素心也感到在这种时候,不该说什么,只默默地同家霆埋头吃饭。
“冷面人”将吃剩的晚饭收走后,童霜威依旧默默无言,沉浸在抑郁、愤怒的情绪中。家霆同欧阳素心陪他坐着。为了打破铁一般沉重的气氛,欧阳素心先谈了上海初春时的许多惊人暗杀案。最突出的是三月里“七十六号”制造了三起震动中外的大血案:一次是在深夜暴徒们跑到江苏农民银行宿舍集体枪杀了十几个职员;一次是在中国银行宿舍,绑架了近两百人;另一次是袭击中央银行上海驻地放了定时炸弹,炸死炸伤多人。到了四月里,在胶州路孤军营里,八百壮士的团长谢晋元也被刺死了!租界上已经成了无法无天的杀人世界。
家霆听着,计算时间,发生这些事时,正是自己被“七十六号”绑架送来南京的时候。那时报也看不到,也不接触人,这些消息当然都不知道。听到这些日伪特务横行的事后,童霜威父子心情都很压抑,感到天气热得遍体如焚。
家霆后来问起舅舅柳忠华的情况,说:“欧阳,我舅舅做生意的情况怎样了?”
欧阳素心靠窗口坐着,带点娇慵困倦地好像在数天上的星星,说:“你可能想不到吧?生意好像做得不小!现在你那仁安里的大舅方雨荪也搭了伙,还有一个你们家认识的人,名叫江怀南的,也搭了伙。方雨荪就是江怀南介绍的。江怀南常到我们家,就认识了你舅舅。现在,他们都是兴茂贸易公司的股东老板了。”
童霜威也在窗边坐着。夜晚,暑气仍热腾腾地笼罩在空气中,从窗口吹进来的风也不凉爽。听到这里,他皱皱眉,问:“他们在做什么生意?”
欧阳素心摇头,坦率地说:“我不想管,弄不清楚。好像是在上海收购棉纱、棉布、西药等禁运物资,然后运到杭州,再越过封锁线运往浙江富阳等地,到那儿换取桐油、木材等物资。还将上海的西药、钢材等以及从浙江、安徽那一带贩来的桐油、土纸等紧张物资,运到江南和苏北,换取棉花、土布、烧酒。反正是贩来贩去赚钞票。”
从南面安仁街那边,传来了小火车的尖利急促汽笛声和火车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隆隆地响,单调而疲惫。
童霜威不禁问:“这么运来运去容易吗?日本人不管?”
欧阳素心似乎不想多讲,又似乎并不知道得太详细,但语气充满鄙视和气恨:“依我看,日本人和汉奸都要钱!钱能通神呀!说是日军以‘大日本战地御用商’名义给发搬运证呢!”有蚊子在叮她,她用手“啪”的打死了腿上的一只蚊子。
清水塘边和花园草丛中的蛙声阵阵,叫得喧闹。童霜威想:是呀!她说得有理!但日本人、汉奸勾结在一起做生意,江怀南、方雨荪同欧阳筱月一起狼狈为奸并不奇怪,奇怪的是柳忠华他也卷进去了,是干什么?童霜威敏感地想:忠华不是见利忘义的人,他本来也不是商人。如今,通过家霆找到素心的父亲来干这种勾当,决不单纯。会不会是利用日寇、汉奸给新四军走私搞物资?他们贩来贩去,过封锁线,一会儿沦陷区,一会儿国军防守的地区,一会儿又是新四军活动的地区,真是神通广大。一时,思念起柳忠华来了:在汉口时敌机轰炸声中的交谈,在香港湾仔寓所的见面,在上海时他在伪《新申报》上写的赠言,都如在眼前。童霜威想:唉,如果能见到他,同他谈谈多么好!他是个有能耐的人,对什么事都有主见。想念着柳忠华,他就呆呆地不言不语了,起身伫立在窗前,眺望着远处黑暗中星星点点的灯光,看着皎洁的一弯娥眉月,沉思默想起来,用扇子扇赶蚊子。
见爸爸这样,家霆点上一盘蚊烟,又问欧阳素心:“银娣好吗?”
欧阳素心点头,摇着扇子说:“好!她有本事能使家里人人都喜欢她,我自然更喜欢她。她聪明,仍在上补习学校。我有种感觉,好像你舅舅跟她很知心,不是泛泛的关系。”
家霆没有点头。他能意会到欧阳素心的感觉是正确的。他问:“你有什么感觉?”
“呣,有一点!”她笑得带点顽皮,带点心眼儿,“我常想,你为什么先后介绍这样两个人给我?又常想,你是那样地痛恨日本人和民族败类,可为什么?”她突然停住不说了,笑一笑,缄默起来。
一瞬间,舅舅柳忠华和舅妈杨秋水的面容又浮上家霆的心头。舅舅和舅妈之间的爱情一定是有一段曲折的经历的。舅舅坐牢坐了漫长的岁月,舅妈一定是在等待着他的。可是,他们多么不幸,相聚短促竟又生离死别了,真像一曲悲歌!想起这种种,他有点心酸,他觉得不好回答欧阳素心的问题,就岔开话题对欧阳素心说:“欧阳,明天,你陪我到中华门外去一次好吗?”
“去干什么?”她坐在窗边,似乎闻到了风从玄武湖里散播过来的荷花和莲叶的清香。
“那里埋葬着我的母亲,我要让你见见她,也让她看看你。”
“那当然好。”她乐意地点头回答,似乎觉得这是她应该做的事。偶尔飘来的荷花、莲叶清香使她陶醉。
他看着欧阳素心。她坐在窗前,沐浴着银样的月光,那美好的容貌,高贵庄重的仪态,活泼温柔的韵味,使他心头涌起幸福的潮汐。他向她微笑,她也回他以微笑。用不着说话,情意畅通交流。他心里有爱情,真希望时光永驻,停顿在这种甜美隽永的感情和意境之中。他想起了拜伦的一首诗中的两句:
她在美中步履姗姗,
像星空和无云的夜晚。
后来,那夜,欧阳素心回房放下珠罗纱帐子睡了。
家霆在爸爸房里陪童霜威睡。父亲和儿子两人亲密地睡在一头。夏夜,月光明镜似的照来,透过窗户,透过蚊帐,射在床上。这时,外边,月光一定正像透明的面纱,笼罩在玄武湖和古台城上,普照着烟雾。露水一定正悄悄地在降落。花园里,月光与树影也一定在一起晃动,闪烁在清水塘上。繁密的蛙声与虫声纷杂地传来,家霆想:欧阳素心这时一定也没有入睡,月光一定也照在她床上,她一定也在看着月光,听着蛙声与虫声。他真想此刻能同她仍在一起偎依着谈心,永无休止地偎依着,永无休止地谈着。不,不必谈,就是不说,只要无声地偎依着坐在一起,就是甜蜜和幸福!……他发现爸爸翻着身也没有睡熟。月亮像一盏银色的天灯,照得窗栊透明。他见爸爸正睁眼看着窗户外一只庞大的蜘蛛网出神。那八卦似的大网上有一只在苦苦挣扎的飞虫,好像是一只“金牯牛”,被蛛网粘住了,正拼命想挣脱。一只大蜘蛛在网中央觊觎着,想等待飞虫精疲力尽了马上扑上去吐丝将它拴裹起来。但是,飞虫挣扎得凶,终于,破网飞走了!
家霆兴奋地问:“爸爸,您没有睡着?”
童霜威“呣”了一声,说:“是呀,我在想你的舅舅,想得很多。”他嫌热,又“噗噗”地扇起扇子来,“你把舅舅的情况告诉欧阳了吗?”
“没有。”家霆回答,“但她聪明,会有感觉的,不但对舅舅,对银娣也是那样。”说到这里,问:“爸爸,您觉得欧阳怎样?”
“我很喜欢她。”童霜威发自内心地说,“如果我有一个这样的女儿就好了,真是一个十分可爱又懂事的姑娘。只是──”他叹息一声,“她的父亲太对不起她了!”
家霆心里也叹息,嘴上没有说出来。他理解爸爸对于儿子同欧阳筱月的女儿恋爱还是不太同意的,想:只好依靠欧阳的为人和我的坚决使爸爸同意了。他告诉童霜威说:“爸爸,明天,我想同欧阳到雨花台去,寻找一下舅舅给妈妈立的那块墓碑,我们雇马车去。我打听过了,那里现在可以去,也有游人了,没问题的。”
童霜威沉默了一会儿,又叹息一声,说:“好啊!”
月光迷离,家霆看见爸爸朝天睡着,张着双眼,心里明白:爸爸一定又勾起了许多回忆,今夜一定又是睡不好了。他劝慰着说:“爸爸,您不要多想了,好好睡吧!也许,管仲辉会帮忙的。只要能回到上海仁安里,我就设法找到舅舅,跟他商量,我们就可以设法秘密逃跑。”
童霜威思考着说:“是啊,我是打算按管仲辉说的办啊。身体本来不好,我要装得更不好。这次,倘若真有机会不被软禁,拼着死,我也要冲出牢笼去!”稍停,又唏嘘一声,“你那继母,太无情无义了!我在这里,她哪管我的死活?其实,我也并不想她来,她来,除了逼我落水附逆,别无其它目的。但她要来,是不难办到的!她将你推进了火坑,自己却一定天天又在上海打麻将逛公司了!心肝全无!”
家霆明白:爸爸是有感而发,只能再劝慰着说:“她不来也好,一家人都拴在这里更糟!”
童霜威没有做声。在这夏天的夜晚,过了半夜,暑气渐消,窗外有微微的清风吹来拂动蚊帐。花园里月光下的虫叫声“口瞿口瞿”“吱吱”传来,似乎带点秋意。童霜威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说:“家霆,记得不?四年前这时候,南京初遭轰炸,我们正离开南京到安徽南陵县去。你还记得那夜行船上的情景吗?”
家霆轻声微喟地答:“记得。”
于是,那青弋江夜行船上的橹声,船桅上的一盏灯,水声,夜鸟惊叫声,船工夫妇轻轻低语声,一时都涌上心头。抗战爆发四年间的种种不平凡的经历,也都像烟云似的掠过眼前,既遥远又似只是昨天的事。
第二天早上,家霆陪欧阳素心像出去郊游似的离开潇湘路一号。
欧阳素心穿得特别朴素,一件浅天蓝色的短袖阴丹士林旗袍穿在她身上,显得格外妩媚、和谐。淡雅每每衬得人更美,天然也使少女出落得大方。她有一种平静的高傲,很惹人注目。
“冷面人”恭敬相送。他可能感到有管仲辉这样的大人物来看望,又有欧阳素心这样的日本小姐是家霆的女朋友,可以预卜到童霜威的命运不会太坏,脸上居然也笑眯眯的了。门房间里的日本兵对欧阳素心笑着用日语交谈,好像是问欧阳素心怎么改了装束。光脑袋的年轻日本兵笑得很和气,也点头鞠躬,彬彬有礼。
离开潇湘路一号走出路口时,家霆笑着打趣说:“欧阳,真想不到,你的日本话讲得跟鬼子一样好!连弯腰打躬,也像东洋人!”
欧阳素心用美丽的眼睛看看他,说:“是吗?”
是个晴朗的好天气,蝉声悠扬,气温很高。穿出潇湘路,笔直步行到中山路口上,恰好遇见一辆敞篷破旧马车。车上是一个花白头发戴破草帽、穿破汗衫的马车夫。讲了价钱,包了马车,说明到中华门外雨花台,在雨花台等候两小时后再原路回来,两人一起上了马车。
鞭丝斜袅,马蹄嘚嘚,破旧的马车在中山路上颠动着向南驰去。路上行人不多,汽车、人力车、马车也不多。一早就炎热,蝉声在路两边一些绿树上远远近近地鸣响。盛夏的太阳发挥着威力,闪着耀眼的金光,更衬得四下里景物的冷寂,荒凉。
欧阳素心叹息说:“啊!变化太大了!昨天从下关一下火车,就感到南京变了!同我记忆中的南京不一样,总觉得没了生气,没了笑声,人人脸上挂了一层灰。有些地方是断垣残壁,有些地方看不到人烟,有些地方使我想到战争和杀戮。我们家战前住在中山东路,房子听说烧毁了!早先,房顶上有个铁皮制的风信鸡,风一来,会转动,该也不在了。明后天,找时间你陪我去故居凭吊一下。”
马车夫是个历尽沧桑的老头儿,脸上的皱纹像松树皮,上身裸露的肌肉像被太阳灼焦了似的,闷头赶车。
家霆问他:“老伯伯,夫子庙现在怎么样了?”
老头儿摇摇头:“夫子庙烧光啦!除了剩个聚星亭还在,别的都没有啦。”
“老伯伯,南京失守时您在城里吗?”欧阳素心问。
老头儿好像无所顾忌,说:“当时躲在南边云台山乡下,光知道城里烧杀奸淫,过了两个月回来,知道的事比听到的更厉害。”他唉声叹气,“杀的人堆起来比山还要高哪!我回来很久了,夜里还没人敢上街,哭声还到处都有。”
家霆轻声地叹口气,说:“如果有鬼魂的话,南京城的鬼比人要多得多了!欧阳,你想到没有?我们经过的这些地方,也许都躺过死人,流过中国人的鲜血。”
欧阳素心似乎心里涨满伤感,惨然地说:“我真想生活在一个没有战争的世界里!”
家霆看着她善良的眼睛,遐想地说:“是啊,是希望有那么一天!再也没有侵略者和卖国贼,再也没有屠杀和奴役,再也没有流血和离散,再也没有眼泪和仇恨!”
“该有什么呢?”她凝思着问。
家霆认真地说:“留下的只有爱,只有美丽的家园、幸福勤奋的生活,只有我和你之间的甜蜜!”
她微微笑了。他觉得她笑得像一朵亭亭玉立的鲜花,只是她的微笑为什么带着淡淡的哀愁呢?
家霆觉得能理解她笑中的哀愁,叹口气说:“唉!现在,当然全是幻想和空想。中国在被侵略,中国人在被奴役和屠杀,只有抗战!不能像路边这些标语牌上写的什么‘和平’!和平需要善意!也许只有抗战,只有杀死鬼子和汉奸,才能换来以后的和平。”
欧阳素心点头,但脸上那一丝带着哀愁的微笑也消失了,她的嘴唇变得苍白起来。
坐在敞篷马车上,虽然晒着太阳,但很舒适。童年时的欢乐与喜悦,都涌上心头,又一同回忆起儿时南京的情景,谈起南京夏日的一些风俗来了。
家霆说:“南京那时有个风俗,立夏那天,大人要叫小孩骑在门槛上吃豌豆糕,说是吃了可以不疰夏。那时,我家有个女佣是南京人,总要我那么干。”他问欧阳素心:“你小时候骑过门槛没有?”
欧阳素心摇头,笑着用南京话说:“傻乎乎的小把戏才会骑门槛,我可没骑过。但过端午时,南京叫作娃娃节,那时,我们女生抽屉里都有彩色丝线、小剪子,我们用彩线缠裹出五彩的粽子。我最爱那些装咸鸭蛋的五彩小网兜、小红绒花和用零碎缎子做的小香袋了。”
家霆笑了,也撇南京话说:“这些小丫头玩的东西,我可不喜欢。”
欧阳素心说:“阴历六月初四放荷花灯呢?喜不喜欢?六月初四南京人说是荷花生日,做了荷花灯点着了蜡烛放在水上漂,说是给荷花做生日。夜晚荷花灯一盏盏漂在水上,真美极了!”
边忆边谈,家霆约定:除了陪欧阳素心去烧毁了的故居看看外,再一同到大石桥畔的母校去看看旧址。老同学谈起当年学校里的生活,有谈不尽的话。
马车蹄声嘚嘚,经过比较热闹的新街口。广场中心有一个新迁置来的孙中山铜像,两米多高。家霆不禁想:汉奸汪精卫装得好像他是中山信徒。中山先生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如果像汪精卫这些卖国贼这样努力,中国不就彻底完了吗?新街口商店较多,有个商店正放唱片,一个日本女声妖声妖气在唱:“支那之夜哟!支那之夜哟!……”街边一个白发老太婆拄着拐杖在大声吆喝着讨钱。一家米店门口拥着些人,好像是卖平价米。一辆汽车上有日本人带着个时装年轻中国女人下车进饭馆。
马车在新街口没停留,继续向南。马不停蹄,一直走到中华门来了。这里人多,店摊不少,乱糟糟的。
马车夫指指中华门,说:“城墙上炮弹枪弹打的洞看到了吧?那些烧焦了的工事看到了吧?这一带,当时战事可激烈了,涂满了血,堆满了死人。城墙有好几处都给炮轰坍了,好些店面都是这两年新修的。”
搏战的风涛似仍存在。家霆和欧阳素心循着马车夫的手指,看着城墙上的弹洞和已被拆毁的犬牙交错的工事,当时的惨状历历如在目前,似乎能想象当年这儿伏尸喋血、墙垣呻吟、弹孔沥血、死者呼号的情景。
有一家卖包子的小店,放着两张破旧油垢的小木桌,门口火上蒸着笼屉,冒着热气,里边有个伙计在和面擀皮儿包包子。隔壁是一家卖本地月饼的糕点铺。家霆说:“欧阳,买点南京本地月饼带去野餐吧,好吗?”
欧阳素心赞成:“这几年吃的都是广东月饼、苏州月饼。南京月饼虽不好吃,也该尝尝了。”她叫马车夫:“老伯伯,停一停!我们买点吃的。”
靠街边停了车,两人一起下车。没想到,一下车,立刻拥上来六七个小叫花子,一个个都伸手讨钱。欧阳素心叹了口气,像天女散花似的一个个给了钱。两人同去那小铺里买了些荤五仁、素椒盐的本地月饼,又在隔壁一家小酒店里买了些咸鸭蛋和熟香肚、盐水鸭,店家都用荷叶分开给包了。恰好见有提篮卖荷花和莲蓬、嫩藕的,欧阳素心买了一束红白相间的荷花,又将莲蓬、嫩藕都买了些。上马车时,欧阳素心将月饼和鸭蛋、莲蓬等都分了一份给赶马车的老伯伯,马车夫千恩万谢。
出中华门又朝南行。西边有一片废墟,一男一女两个穷人家的小孩在瓦砾堆里拾石子玩耍,使人由废墟想到南京沦陷时遭到毁灭的旧事,心头凄凉。
终于,马车踽踽行到气象森然的雨花台下来了。
雨花台共有三个山岗,东面一个,中间一个,西面一个,除了蝉声吵人,一片幽静。虽是阳光蒸晒的晴天,却总使人感到天低云重,光景惨淡。
两人要马车夫等候,捧着荷花,提着吃的,向前走去。热风吹拂,遍地是丛生的蔓草,摇动的树梢投下斑驳游移的阴影,灰青色的石头上布满了苔藓。这地方历来公开和秘密杀害的人多了,在心理上给人造成了一种恐怖压抑的感觉,在环境上也给人一种苍郁而阒无声息的印象,使人想到黑夜里的枪声、残酷的活埋、血淋淋的刀劈、累累的白骨……
先看了北宋进士杨邦义剖心处的碑文。杨邦义不肯投降金人,被剖心杀死。风化了的碑文读起来令人毛骨悚然。碑文上有“俾曜忠灵于国步艰难外侮日亟之时,国人等亦瞻慕而兴起乎”的句子。杨邦义剖心处旁,有辛亥革命阵亡将士人马冢刻石记事。荒草没胫,久已无人来凭吊了。
又走到雨花台下的方孝孺墓前来了。
方孝孺墓也是苍苔覆盖,凄凉地屹立在那里。周围有几棵挺拔的青松虬生多姿,墓旁有石栏。见到这墓,家霆想起前一段时间,爸爸讲起过杨邦义和方孝孺的故事。杨邦义是因为金兵攻下南京时被捕不屈,大骂金帅完颜宗弼被开膛剖心杀死的。方孝孺本是明太祖的大臣,辅佐太子。明成祖靖难后,命方孝孺草诏,他披麻戴孝执笔写了一个“篡”位的“篡”字。明成祖说:“你不怕灭九族吗?”方孝孺答:“十族何妨?”结果真的灭了十族,连老师一家都被满门抄斩。家霆想:爸爸好端端想起了杨邦义和方孝孺,也是从自身的遭遇有感而发的吧?看着墓,心里凄恻起来。
上了雨花台。乾隆皇帝题的“天下第二泉”的石碑仍在。这雨花台啊!真是“其旁冢累累,其下藏碧血”。远处山岗山坡间,绿草萋迷的荒冢数也数不清,令人产生空虚孤寂的沉思。这个名胜去处,现在也有用芦席搭的茶棚,也有出售一元钱一蒲包的五彩卵石的小贩。但游人稀少。几个卖五彩卵石的都同时拥上来纠缠着兜生意。
欧阳素心对家霆说:“买点做个纪念吧!”她付了钱给一个颤颤巍巍拄拐杖的跛老头,从一蒲包石子中挑了十几块精美的五彩卵石,将其余的还给老人,说:“最好的我都挑了,这些还您,再卖给别人吧!”
家霆来到这里,看到了远处乱草漠漠、荒冢累累,神魂不定,心里悲痛,想起了妈妈柳苇,哀伤不已。站在那里,双脚像铸定了似的。阳光下,碧绿的乱草坡岗,像睡熟了一般,蓝天上一丝云彩也没有。中午的气温熏人,有一种古怪的鸟不知躲在哪棵小树上啼叫,声音像是一声声的悲哭,啼得人心里悱恻难受。
欧阳素心看着洪荒之地似的乱坟岗黯然神伤,似看到有魂魄在荒山野岭间徘徊飘荡。忽然好像想起了什么,问:“家霆,伯母怎么会葬在这里的呢?”她显然是疏忽了。昨晚家霆约她上坟,她一时没有想到别的。但现在,触景生情,她想:雨花台过去是枪毙人的地方呀!……是怎么回事呢?
家霆回过身来,用两只俊气、坚定的眼睛看着欧阳素心,说:“欧阳!有一件事,我始终没有告诉你。今天,我要对你说。……”
一缕轻柔的黑发在额前飘动,欧阳素心的脸色因吃惊突然变得苍白,说:“家霆,告诉我吧!凡你愿意说的我都爱听;凡你不愿告诉我的我可以不问。”
家霆同欧阳素心找块树荫下的干净草地席地而坐。欧阳素心静静听着家霆含泪的叙述。
天下真是常有这种复杂得意想不到的事呢!听着叙述,欧阳素心也落泪了。听完,她捧着荷花站起身说:“走,家霆,我们好好找一找吧!可是这么大的雨花台,你知道墓碑是在哪里吗?”
家霆摇摇头,说:“还是抗战初在武汉的时候,冯村舅舅告诉我的,没谈具体地点。后来,我问过舅舅,他说是从主峰西下,有一片空草坪,那儿埋葬的被杀害的人最多!”天热,他满面是汗。
欧阳素心捧着那束纯洁高雅红白相间的荷花,说:“我们从主峰西下,好好找一找!”她庄重地注视着远处,脸上闪出善良的光辉,自然地流露出一种不经意的温柔,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活力,使人感到她的性情温柔,却意志刚强。
两人一起踩着沙砾的土地和荒草、卵石,从主峰西下,踏着长满青苔的羊肠小道,跨过高高的野草、荆棘。有凹凸不平的坡岗。有一些破碎断裂的青石碑,上面的字迹早已模糊。走着走着,在岗峦和绿树环抱中,果然有一片绿毯似的空草坪。
欧阳素心惊呼起来:“看哪!该是在这儿了!”
家霆挽着她的手,像两个孩子似的,两人奔跑着到草坪上去。草坪坑洼不平,杂草里开着野花。有些地方,草深没胫。是这儿流的血多了,所以野草长得特别茂盛吗?周围可以瞥见草中一些馒头似的荒坟,有的已经倾塌坍裂,被野狗、野兔扒开的洞孔中,露出白骨和骷髅。不远处正有一条野狗豺狼似的在草丛中蹿跃。家霆就地拣起一块卵石掷过去把狗赶走。南京城遭大屠杀时,日本兵连狗也不放过,用枪打死不少。这一定也是条劫后余生的狗吧?它一条后腿是瘸的,尾巴显然给人砍掉了,热得伸出鲜红的舌头,跳跃着溜了。
忽然,欧阳素心拭着汗叫了一声:“看!”
家霆定神一看,果然,在西侧一个土坡旁的野草中,竖着一块约摸一尺多高的石碑,经过风吹日晒和雨雾霜雪,石碑已经显得色泽灰淡,但上边深镌的字迹还是清晰的。
两人上前看时,果然上面写的是:
献给柳苇 廿?一?八
家霆双膝一屈,伏倒在地,流泪跪拜在碑前,呜咽地说:“妈妈,我和素心看您来了!……”
欧阳素心恭恭敬敬将一束美丽芬芳的荷花献在碑前,九十度深深鞠了三个躬。
这时,有只美丽洁白的蝴蝶在草丛中颤颤地翩跹起舞,忽然摇摇晃晃飞过来了,围着他们飞了一圈又飞走了。啊,在这附近,开放着一些黄色、红色的野花。是花儿吸引了蝴蝶,还是妈妈柳苇的精灵化成了蝴蝶?
天空蔚蓝,太阳照耀着绿色的平静、凄凉的空草坪,使野草显得生气勃勃。岗上扶疏叠翠的一些绿树寂寞地肃立。叫声古怪的鸟儿不知躲在什么树丛中,又在悲啼哀鸣了。
家霆站起身来,心里漾起了一种神圣感,说:“欧阳!我以我有这样一个母亲骄傲,因为她有高尚的品格。品格是难下定义的,但它却是人最宝贵的东西。”说这话时,他又想起了杨秋水阿姨,不!杨秋水舅妈!
欧阳素心低垂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轻轻颤动,说:“家霆,我羡慕你!……”她似乎想讲些什么,又没有讲。忽然,她指着墓碑说:“咦?墓碑上还写着‘廿?一?八’,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呢?是伯母的忌日,还是你舅舅立碑的日子?”
家霆想了一想,摇头说:“都不是!妈妈死,是在一个秋天。舅舅来立碑,也是夏秋之际。”
“那是什么意思呢?”
家霆皱眉思索着,忽然好像大彻大悟了,说:“呀!你看,这三个字组叠起来是一个‘共’字呀!也许,这是替妈妈立的碑,也是给所有死在这里的他们的党人立的碑呀!”
欧阳素心点着头缓缓地说:“家霆,我明白了!一切我都明白了!”她激动得脸也红了,眼里闪着希望的光焰,说:“相信我吧!我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任何事的。我现在明白你为什么介绍你舅舅和银娣给我了。我知道,他们不是简单的人!如果你认为有些事不便告诉我的话,我已经说过,我绝对不问。但我要尽力帮助他们。为了你,也为了正义。”
家霆感到欧阳是误解自己了!确实,许许多多的事,对舅舅和银娣,自己也没有真了解,许多也仅是感觉和猜想,怎么说得清呢!
家霆诚恳地说:“欧阳,不要误解。我决不是有什么事故意隐瞒欺骗你。我们之间,既然相爱了,就不应当隐瞒什么。我完全信任你,就像信任我自己一样。”
想不到,欧阳素心忽然拭泪了,在感情的浪涛中颠簸着,脸上的表情似是要把一些冲击着她心灵之门的秘密的烦忧倾吐出来,说:“家霆,我有一件事,一直隐瞒着你。我现在要告诉你,不考虑任何后果!”
有一只苍鹰展翅在天空翱翔。
太阳发红,给周围的崖峰坡岗都抹上一层血色的光辉。四下死寂,仿佛在这块杀人盈野的草坪上,所有的生命都停止了喧嚣和骚动,显得空旷与寂寥。
家霆吃惊地看着她,发现她美丽的嘴唇在颤抖,脸色在阳光下变得分外冷峻,家霆安慰地说:“啊,欧阳!什么事使你这样激动呢?告诉我。”
欧阳素心突然忍住泪水变得矜持起来了,说:“我知道你仇恨日本!可是,我是半个日本人!”
“半个日本人?”家霆面部肌肉痉挛起来,感到十分痛苦,太缺少思想准备了!
“是的,半个日本人!”欧阳素心由于激动,脸上显出淡淡的红晕,眼里有一层薄薄的泪水在日光下闪亮,说:“我已经去世的妈妈,是日本人,她的骨灰葬在长崎。她是日本长崎人,战前就送去葬在日本长崎的。我知道你恨日本人,恨汉奸!我也觉得日本侵略中国,汉奸可耻可鄙,但偏偏……”她哭泣起来,“我是下了决心要把这件事告诉你的。我爱你,但不能对不起你!为什么日本偏要侵略中国同中国打仗呢?为什么欧阳筱月偏要落水附逆呢?我真受不了!我早说过,我们之间这样是不会有幸福的!我这次来看你,也是向你告别来的!……”说着,她伤心极了。
家霆刹那间全都明白了。过去一些没当一回事的疑团如今有了答案:欧阳素心卧室里的那幅日本富士山风景油画;那些日本小摆设;她说话时偶尔有过的吞吞吐吐;她的日语那么流利;她穿和服那么像个日本少女……直到那次她坚决不愿再相见的态度,现在都明白了,但他也惊呆了。啊!他心里是这样热爱欧阳,可是眼面前的事实却这样残酷!他在感情上遇到了两种难以调和的矛盾冲突,又搀和着凭吊妈妈涌在心头的悲痛与凄怆,一时竟愕然不知所措。想到爸爸如果知道欧阳素心是半个日本人后一定也会产生犹豫时,他更惘然,不知该怎么办了。
家霆十分怅惘!也许人生总陪伴着怅惘?家霆恨恨地“唉”了一声,脸上带着迷惑的沉思。他没有说话,可是这一个脱口而出的“唉”声,所有情绪都表露无遗了!
欧阳素心凝视着他,不再多说,忽然却平静下来了。她似乎变得若无其事,似乎刚才并未发生过那件事,说:“走吧!回去吧!”
他们俩谁都没有说话,一起走着。回到等候着的那辆马车上,才想起刚才带的所有野餐用的吃食,都放在那块石碑旁忘了拿,更忘了吃。
瘦骨嶙峋的老马,蹄声寂寞地一路“嘚嘚”敲响。回到潇湘路一号,已是下午四点。家霆心里有事,显得沉闷抑郁。欧阳素心却正常得反常,依然陪童霜威谈话,热络络地把去雨花台的情况说给童霜威听。
晚饭后,外边,是一个清静凉爽的夏夜。有清风吹来玄武湖里的荷花香,有皎洁的明月光。从楼上窗口望下去,前边清水塘的水面上映着被水波揉破了的月亮倒影,银白的亮光漾开去,漾开去。蛙声鼓噪,败落的花园草丛中有纺织娘在低吟浅唱。萤火虫拖着绿色的小灯笼似的尾巴在飞舞。……静谧的夜里使人感到黑暗处潜伏着许多不静谧的东西。
家霆邀欧阳素心到楼下花园里散散步,她却摇摇头,说疲倦了,想早点休息,就回房去了,并且叮嘱家霆:“有事明天谈,今晚别打搅我!”
后来,家霆听到她下楼不知去干什么。家霆感到头疼,早早陪童霜威睡了。童霜威只以为儿子去雨花台触动了伤心处,又疲累了,也未过问。
意外的是:第二天早上,家霆到欧阳素心房里去,看到她不见了,有一封留在床上的信。急急拆开一看,上面写的是:
家霆:
我走了!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别怪我,也别为我担心。天下无不散的相聚。千思万想,还是这样分手的好。
说过的话我都会做到。我们永远总是要好的老同学。
为我谢谢伯父,祝他健康幸运!并请他原谅我不告而别。欧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