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裘山山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40
|本章字节:7540字
春草很佩服张阿姐,居然把两个孩子都甩在家里跑出来,不像她,甩了一个都想得不行,后悔得不行。春草问她想不想孩子,张阿姐说,想有什么用,娘受气伢儿也没面子。等我挣了钱再回去接他们出来。你看看城里个伢儿多享福啊。春草说,那是人家命生得好,一生就生在城里了。张阿姐说,命是可以改的呀。你看我跑出来了,命就和过去不一样了。
春草一听,越加佩服张阿姐了。
张阿姐说,我看你来了几天了,好像也没找到事做?
春草点点头,说好不容易找到个事情,可把伢儿苦坏了。她就跟张阿姐说了今天的事,说得张阿姐也眼泪吧嗒。张阿姐说,要不我帮你照看两天吧。
春草感激涕零,连连说,我会付你钞票的。
张阿姐生气说,我还能赚你的钱吗?我是看伢儿可怜。等你把医院的事情做完,就和我一起去卖炒货吧。
原来张阿姐每天担个竹箩早出晚归,是沿街叫卖花生瓜子去了,她说一天可以挣上几块钱。春草动心了。张阿姐说,我看你胆子蛮大,还会讲普通话,一定见过世面,跟我一起做吧。春草发自内心地说,张阿姐,等我以后有钱了一定报答你。张阿姐说,嗨,报答什么啊?出门在外啥人不需要帮助呢。我们都是女人家,也蛮说得来,帮帮你我高兴的。
这样春草就好过些了,张阿姐每天出去卖炒货时把元元带上,晚上回来再交给春草。但毕竟天天在外面冻着,元元的咳嗽始终不见好,不但咳,还呼哧呼哧喘。小脸儿总是红得发紫。春草不知道,元元已经落下了慢性支气管炎的毛玻元元有了着落,春草在医院里就比原来尽心,除了端屎端尿喂水喂饭,还给大妈捶背揉肩梳头,剪手指甲脚趾甲。大妈渐渐不那么找茬儿了。有时还和她聊聊天。得知她有个女儿,出院时还给了她两瓶麦乳精。春草喜出望外,拿回去就分了一瓶给张阿姐。两个女人都好一阵开心。
这个年总算过去了,这个年春草永远不会忘记的。离开医院时,她悄悄拿走了护士落在床头的一个体温计,算是留作纪念。在她的那个宝贝盒子里,除了李老师手写的第一名的奖状,恋爱时何水远写的那封她读不懂的信,失恋时掉的一缕头发,那场大火的一把灰烬,第一次坐火车的车票,生万万元元时的出生证明,出逃时带走的全家福照片,现在又多了这个温度计。每一样对春草来说,都是没齿难忘的。
春草拿到警察付给她的工钱,就决定跟张阿姐一起卖炒货。
张阿姐带着她一起去了市场,买了一对竹箩筐和扁担,又批发了十斤炒花生。张阿姐是一次进二十斤,她叫春草慢慢来,先适应适应。张阿姐说,花生每斤八角钱的进价,一元三角卖价,卖一斤赚五角。如果你一天能卖十斤,就赚五块钱。春草把花生放一个筐,元元放另一个筐,担上走。一头重一头轻,她在路边找了块砖头放进筐里,这才差不多合适。她担上担子走在街上,有些不自在。虽然她也在城里做过买卖,但没有这么沿街叫卖过。她看张阿姐很熟练,一边喊炒花生一边走,还面带笑容,心里佩服得不行,她张了几次嘴也叫不出来。
张阿姐说她们得分头叫卖,不能都在一个地方。春草只好离开张阿姐,自己选了条街去卖。走了好一会儿她也叫不出口,挑着担子像赶路似的,停下来又像歇脚似的。眼见快中午了,还一斤没卖。
元元在箩筐里不断的咳嗽,后来忍不住问,姆妈,为什么太阳不吃饭也暖暖和和的?我不吃饭就嘎冷啊?春草一听知道她是饿了,连忙塞了把花生给她。元元吃着花生,还是不断的吸着清鼻涕,空空空的咳嗽,让春草不忍。她终于下决心喊叫起来:
炒花生啊!香喷喷的炒花生啊!
还真是有效,叫了三声后她有了第一个买主。虽然只卖了半斤,也挣了二角五分钱,春草对她的第一个买主充满了感激,包花生时,又添了一把给他。这个举动招来了第二个顾客,又卖了半斤。到中午时,她竟然卖出了三斤,挣了一元五角钱。
春草给女儿买了一碗面,自己买了一个馒头。她一下子有了干劲儿。到傍晚天快黑时,她的十斤花生居然卖光了,挣到了五元六角钱。之所以比张阿姐预算得多,是因为春草实行了浮动价格,她看见那些谈恋爱的或者衣服穿得特别光鲜的人来买,就暗地提价,卖成一元五一斤,而且一旦喊起来丢掉了那层面子后,她的嘴甜的优势又发挥出来了。
晚上春草回到小旅店,高兴得不亚于当年在红光商场当了先进。张阿姐听说她一天之内把十斤都卖完了感到十分惊讶,说没想到你嘎能干。春草说,可能人家看我带个伢儿,同情我吧。张阿姐说,还有,你会讲普通话,我不会。你在哪里学的?春草不愿提往事,搪塞说,我们家里有北方亲戚,常来走动,我就学了两句。
春草没敢说她还多卖了六角钱呢。她怕张阿姐说她。天气逐渐转暖,元元的咳嗽慢慢好起来。
春草随着经验的丰富和胆子的增大,从每天卖十斤左右发展到十五斤,好的时候能卖二十斤。也就是说,一天能挣毛十块钱了,她们母女两人的生活算是有了基本保障,借张阿姐的钱也还掉了。但春草心里还是急,何水远仍没有任何消息。这天生意不太好,到晚上还有不少花生没卖掉。也怪春草贪心,一下批发了三十斤。以前是在花生的筐里压砖头,现在是在女儿的筐里压砖头了。
天黑了,春草还继续在街上叫卖,忽然身后有个男人迟疑地叫了一声:阿草?
春草以为自己听错了,在这个地方谁会认识她呢?但她还是回头看了一眼,一个骑着三轮的男人,男人见她回头,又说,真当是你吗阿草?
竟然是何水远!
她就那么突然地找到何水远了,就像当初在长途车上邂逅他一样毫无征兆。人是不能放弃希望的啊,永远不能。你坚决不松手,希望就会心软的,就会回头眷顾你的。春草傻在那里,心里却滚开了锅。
何水远跳下三轮跑过来说,我听着像你的声音,我还不敢相信你会在这儿出现,你怎么上这儿来了?春草终于回过神来,喊着:你还问我,我还没问你呢!我找你找得苦死!
眼泪哗啦啦就哭出来了。
元元见妈妈哭,也哭。母女两个在大街上哭成一处风景。何水远见路人纷纷侧目,连忙把她们带进路边一家小食店,坐定。
春草平息下来说,你这是做啥啊?你不知道我担心死了?何水远垂下头说,我无脸见你们……我本想等挣了钱再回家的……春草说,挣到了吗?
何水远摇头。何水远的头发又长又乱,胡子拉碴的,人也瘦了,那张脸就像是被谁拽过,拖那么长,面色菜黄,腮帮子也塌陷了。关键是他的眼睛,灰暗无光,再也不是那个神采飞扬,开口就是四个字的书生了。身上还穿着春草当初织的那件紫红色毛衣,但黑乎乎的早已没了光泽,袖口的线脱落了,他时不时的把线头往袖口里塞,一副流浪汉的样子。
春草看着心疼,比心疼女儿还心疼。
何水远告诉春草,他后来在一家小旅店找到了那个骗他钱的男人,他去要钱。男人拔出一把刀子插在桌上,说,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你把我杀了吧。吓得他直哆嗦,赶紧走人。他怕他不但要不到钱,连命也搭上。他不敢回家,也不敢呆在陕西,就跑到海州来打工了。可无亲无故的,找不到活路。建筑工地上的活儿他干不下来。再说他有了前面做生意的经历,也不愿意挣卖体力的钱了。后来好不容易在一家饭馆找到一个买菜的事,管吃管住,一个月八十块,勉强可以为生。
春草也讲了自己这一个月来的经历,讲了房子抵押的事,讲到陕西被人偷钱的事,讲了没有身份证险些被人遣送回老家的事,也讲了走投无路遇见孙经理的事,还讲了眼下每天走街穿巷卖炒花生的事,遇见张阿姐的事。
春草说,这半年我的心整个烂掉了,烂泥塘一样,烂泥塘里还有两棵绿苗苗呢,我什么也没有。快淹死掉了。
何水远看着春草消瘦憔悴的样子,无比内疚,说,我对不起你,阿草,我实在是对不起你,对不起爷娘,对不起两个伢儿。
春草说,不说这些了,你也受了不少罪。我那时就怕你有个三长两短的,你好好的我就放心了。何水远说,以后我们怎么办?春草说,怎么办?活下去。只要人在,人在什么都好说。我们从头再来过。我们还可以挣钱,还可以修房子。现在我们还有了伢儿,伢儿会一天天长大的,我们不能就这么认输。
何水远点点头,但眼里仍看不到光亮,灰灰的。春草说,你家里情况怎么样?你有没有消息?何水远眼圈又红了,说,姆妈死了。
春草啊了一声,张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尽管她和婆婆没有多少感情,可毕竟是婆婆啊,是丈夫的妈啊。她走的时候她还好好的,虽然病了,可她总是病着的,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何水远说,我知道消息个辰光已经死了一个月了,他们找不到我,就是找到了我也不敢回去。我对不起我姆妈,我真是对不起我姆妈。听到姆妈死讯,我都不想活了。
春草说,你要是不活那就更是罪过了,不光对不起你姆妈,还对不起你爹,对不起你妹妹,对不起我和两个伢儿。何水远低头不响,头都要低到桌面上了。
春草说,阿远,打起精神来。我们不能这么认输。给我说个成语吧,我好久没听你说四个字了。快,说一个带劲儿的。何水远抬起头,思忖片刻,说,东山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