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裘山山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3:25
|本章字节:8794字
春草根本不相信,她是不能相信,相信她就完了。她努力堆出笑脸,说大姐你帮我好好看看,不可能没钱的,这是我专门存在这里给我两个伢儿交学费的。存好以后我就把存折藏起来了,藏得蛮蛮牢的,钱自己又没生脚,怎么会跑掉呢?
营业员又把存折接进去再看了一遍,然后告诉她,上面清清楚楚写着,一星期前有人把钱取走了,取了九百九十元。春草叫道:那是我的钱,你们怎么可以取给他呢?我还有密码的啊。营业员耐心的说,他拿着存折来,密码也是对的,我们怎么可能不取给他呢。你好好想想,是不是你家里人取的?
春草顿时明白了:一定是何水远!一定是他!这个冤家,这个该死的!
春草几乎是冲回家的,她从被窝里一把将何水远拽了出来,大喊大叫着说,是不是你?你说是不是你?
何水远睡眼惺忪的说,什么事啊,大清早你就发脾气?
春草将存折狠狠摔在他的脸上,你干的好事!你要收我的命啊?
何水远低头一看,不说话了。
何水远的表情让春草明白了,就是他干的。春草一刹那又悔又恨,悔的是自己怎么就没把存折藏得更牢一些,把密码设得更隐秘些,他们毕竟是夫妻啊,春草那点儿心思何水远还能琢磨不透吗?以前两人好好过时,春草就喜欢把存折藏在米袋里,现在还是这习惯,以前的密码是孩子的生日现在还是,何水远要取钱岂不是太容易了?恨的是何水远竟然连两个孩子的学费都不放过,竟然连她的血汗钱都要拿走!
春草说着鼻血刷的又流出来了,滴答滴答的往地下滴,她一边擦一边哭喊着说,那是两个伢儿的学费啊,你把它们拿到去了?明天就要开学了啊!你这该死的,挨千刀的!你要喝酒我给你买,你别偷伢儿的学费啊!你拿伢儿的学费还不如拿我的命算了!我到底造了什么孽啊,前世欠你的啊?
何水远有些羞愧,爬起来穿上衣服要走。春草冲上去拽住他搜他的口袋,摸出一卷皱巴巴的钱,最多有个一二十块。春草一屁股坐在床上,彻底绝望了。何水远溜出门去。
春草一个人傻坐了一会儿,鼻血干了,眼泪也干了。她想,这样不来是,哭没有用场,生气也没有用场,得想办法借钱,得让两个伢儿先报到。无论如何不能让伢儿读不成书。
春草洗了把脸,擦干净鼻血,匆匆出了门。她照常去了林校长那里,照常做清洁烧饭。林校长因为开学忙,中午没回来,反倒让春草松了口气。她怎么可能跟她开口说学费的事啊。思来想去,唯一能求的就是娄大哥了。
春草一边做事一边想,钱、钱、钱。虽然她从小就想钱,但从来没像今天这样想得这么厉害这么迫切这么具体过。走在路上她都下意识的低着头,恨不能路上有钱可拣。满脑子就装了一个字,钱。
中午从林校长家出来春草就直奔娄大哥家。路上春草想好了一肚子的话。她还不能跟娄大哥说何水远偷了她的钱,这太丢人了,只能说钱一时取不出,是定期,以后取了再还他。为了不使自己太突兀,春草还买了一袋水果。
可敲开门大失所望,只有娄大哥的母亲跟小孩子在家,老母亲说他们夫妻两个出去了。春草那一肚子的话也没法跟老母亲说,就是说了老人也拿不出那么多钱来,她身上最多有点儿菜钱。老母亲看出春草有事,说你等一歇儿好了,他们可能就回来了。
春草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屋子里转。坐下,又站起来,又坐下,又站起来,好像有人在她身体里打架。
这时孩子午睡醒来哭了,老母亲进屋去哄孩子。春草不知怎么就走进了娄大哥的卧室,她一眼就看见嫂子的梳妆台上有根亮闪闪的东西,春草想,那一定是根项链,肯定很值钱的。不由得心里咚咚了两声。嘎金贵个东西他们竟然随便搁在桌子上,也不藏藏牢。春草心里又咚咚了两声。这东西肯定值好几百块钱吧?那个被春草想了一天的钱字,此刻已经大得像天了,整个罩住了春草……若是把这个东西拿去当掉,肯定够交学费了……春草心里咚咚得更厉害了。
她走过去,把项链拿起来看了看,真好看,肯定是个值钱的东西。她把它装进了口袋,很自然的样子,然后走了出来。那一刻她的心竟然不跳了,好像落了地一样踏实。
春草走到孩子的房间跟老母亲说,我不等他们了,我还有事情,先走了。
她差点儿说,我得马上找个地方把项链卖了,好去交学费呢。
老母亲忙着孩子,也没留她。
春草刚要出门,门开了,就那么巧,娄大哥和嫂子回来了。娄大哥一见春草热情的说,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春草脑子一片空白,顺嘴说,我来看看侄儿,好久没见挺想的。娄大哥说,别急着走啊,再坐会儿吧。春草说,算了,我还要回去给两个小的烧饭。
娄大哥毕竟比较了解春草,知道她不会无事来三宝殿的,见老婆进里屋去了就小声说,你找我有事吧?是不是何水远又惹你生气了?一听这话,春草的眼泪就跑出来了,在眼里转圈儿,她强忍着笑笑说,还好。就是孩子开学了,我的钱一下取不出,想找你借点儿钱交学费。
春草想不到自己那么容易就把话送出了口。
娄大哥稍有意外,但还是说,要借多少?春草说,可能得借一千,两个伢儿埃等我取了就还你。娄大哥小声说,你等一下啊,我去给你拿。
春草和娄大哥说这些话的时候,几乎把金项链的事给忘了。忽听嫂子在里屋喊娄大哥:嗳,你过来一下!
娄大哥让春草等着就进里屋去了。春草站在那儿等,听见卧室里的声音越来越响。先是嫂子尖细的声音:我明明就放在这儿的,我不会记错!然后是娄大哥压低的声音:你别嚷嚷,再好好找找,以前不是也没找见过?之后又是嫂子尖细的声音:今天我肯定没记错,我拿出来想戴的,钩子断了。我来不及收就搁这儿了!
春草想,我还是走吧。听人家两口子吵架做啥?她站起来往门口走。那尖细的声音忽地在身后响起:你别走春草!我有话问你!
春草转过头来。嫂子声音不高,但却冷冷的:你看见我放在梳妆台上的项链了吗?
春草似兜头浇了一盆冷水,突然清醒了,突然心慌了,原来刚才他们的争吵是因为她!她干下蠢事了!她闯祸了!她跑不掉了!但她还是本能的说,我没有。我不知道。
她的慌乱、心虚、害怕,全让对方看在了眼里。嫂子依然冷冷的说,真的吗?你能让我看看你的衣服口袋吗?
娄大哥在一旁急急的拦自己的女人,拽她的衣服,说你这是干吗,你怎么能这样?春草是我阿妹啊。
嫂子说,我就是要弄弄清楚!不是她干的我可以道歉!
娄大哥说,春草绝不会做这种事的,她又不是来咱们家一次两次她来了很多次了。我当初认识她,也是因为她……春草的脑子嗡的一声,听不下去了。她颤抖的,也是下意识的从口袋里摸出那根项链,搁在茶几上。
屋子里一下安静了。
娄大哥说了一半的话被惊在嘴里,嘴合不住了,他看着春草,像不认识似的。春草只一瞥,就从那目光里看到了震惊,失望,难过,沉痛,恼恨,羞愧,悲伤,还有怜悯。
嫂子拿起项链,在娄大哥面前晃荡着说,我说什么了?我说错了吗?我一进门就感觉到她不对劲儿,你就知道袒护她,现在还有什么话可说?
她又转向春草说,喂喂,你还挺有眼光的嘛,我这可是铂金,值三千呢。你打算拿去干什么啊?
那项链像根绞索似的在春草面前晃荡,真是绞索就好了!春草就钻进去了!
娄大哥冲她大吼一声,你说够没有?
嫂子吓了一跳,收起项链嘟囔着进了卧室。娄大哥看了一眼春草,说,你走吧。
然后自己也进了书房。
春草独自站在那儿,被剥了皮似的,浑身血淋淋的。
我这是怎么啦?我怎么会这样?我成罪人啦?我一直苦苦的做,拼死拼活的做,我没有偷过一天的懒,没有抄起手来歇息过一天,我的每一分钱都是血汗换来的……我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良心的事,最坏最坏的事体也就是多向主人家报了一点菜钱……我对每个人堆笑脸,说好话,我咽下眼泪咽下怨恨咽下委屈咽下伤心,熬心熬血的做,只是想过好一点的日子……小辰光读不成书,我认了,姆妈不喜欢我,我也认了,我自己找男人,自己嫁婆家,就是想争口气……好不容易做了一点起来又遭火灾,还流产,我还是认了……我出门做生意,巴心巴肝的做,好不容易过了两天像样的日子,一下子又没了,欠债欠得来房子都赔掉,我还是认了。我流浪,我沿街叫卖,我起早贪黑,我被人欺骗,我被人诬陷,我也遇到好人,孙经理,张大姐……我说过要报答他们的,可我自己到现在都没有过好……我尿血,我摔断腿,我忍受了世上所有的罪孽,只是想好好的活下去啊,我只是想让我的伢儿过上好日子啊……辛辛苦苦,忙忙碌碌,种瓜不得瓜种豆不得豆,这是为什么啊?我看见曹主任那样的人,坐在家里都有钞票送来,蔡大姐那样的人有了钱连自家的饭都懒得做!可我拼死拼活的做却找不来钱!我没有贪心啊!我没能读成书,想让我的伢儿读;我没能生在城里,想让我的伢儿住在城里……我花的气力还小了吗?我受的罪还不够多吗?我的心还不够诚吗?我春草就不能开花吗?怎么会这样的?这下完了,一切都完了……两个伢儿的学费怎么办?以后的子怎么办?娄大哥怎么办?我再也不能见他了吗?他一定厌恶我了,一定把我想成了个坏女人了,可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还当过先进,我还花钱给我姆妈开过刀,对了,要不是给姆妈开刀,现在也不会交不起学费的。不不,就是给姆妈开刀我也把学费挣够了。是何水远,是他偷了学费,逼得我走投无路,他先偷我的啊……他喝酒闹事我都忍了,可他偷孩子的学费!真是罪孽!我天天盼他回来,日日想他回来,没想到回来的是另一个何水远!我爱他,疼他,容忍他,可他却把我的心拿来踩,拿去撕烂……我恨他!恨死他了!可恨有什么用啊,你自己要嫁给他的。姆妈早说过你会后悔的……我不后悔,不后悔,后悔有什么用?一点点用场都没有,我的元元多会读书啊,她就像从前的我,我一定要让她读下去,我不能像姆妈那样,我要让我的女儿读书,读到大学,我就是卖了我自己也要让她读下去……可是我怎么会偷东西呢?我怎么会偷娄大哥家的东西呢?那次端午节局长太太冤枉我偷东西我难过得要死,这回不是冤枉,是真的了……我真是鬼迷心窍了……不,不,那不是我,是另外一个春草。我的脸往哪儿搁?我还怎么让娄大哥信任我?我怎么回去跟两个伢儿说?我,我……春草突然冲进厨房,一把抓起菜刀,猛地挥起,朝着自己的手指砍下,瞬间白光鲜血辉映,一截食指跳起来,轰然落下!
娄大哥正坐在书房抽烟生闷气,忽听一声惨叫,连忙冲出门来,见春草举着血淋淋的手指头站在那里,声音颤抖的说,娄大哥春草给你赔罪了!
红油漆一样的鲜血一滴滴的落在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