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裘山山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41
|本章字节:6438字
1994年
再不开心,日子也得往前走,转眼又到中秋了。
这段时间对春草来说糟糕透了,他们的全部家底都被那该死的股市套牢了。春草觉得套牢这个词儿很形象的,不光是他们的钱被套牢,她的整个魂儿都被套牢了,何水远的整个魂儿也被套牢了,夫妻俩每天跟影子似的在家里晃。何水远嘴上还说没事,但春草看得出他已经发虚了。因为发虚,连着几天他都老老实实呆在铺子里,跟阿珍的笑话也讲得少了。
春草觉得城里什么,都好,就是月亮不如乡下的好。去年前年中秋都下雨,月亮不知上哪儿避雨去了。今年总算看见它出来了,却一点儿也不亮,模模糊糊的。但城里人很有闲心,用何水远的话说,有闲情逸致。模模糊糊的月亮也有好多人跑出来看,大人孩子的,都在街上晃。据说还有好多人去海边看。连隔壁的水产大嫂,也和老公一起弄了个小凳子坐在街沿上吃月饼,还有鸭梨核桃什么的。叫赏月。
春草可没有心情赏月,她的心情稀烂,她连发脾气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生闷气。生何水远的气,生阿珍的气,也生自己的气。已经气了一整天了。
自打他们的血汗钱丢进股市后,春草就没有舒心过一天,前些日子听人说最近股市又牛起来了,好多股票都扬上去了。她就急忙催促何水远去把他们套牢的那些抛掉,虽然她还是不明白炒股是怎么一回事,但她已经知道那是个吃人钱的地方,她现在只想保本了。只要何水远把本钱拿回来,他们也好好过个中秋。前段时间那钱就算是借给别人用了。可何水远去了一趟回来还是两手空空,还是那句话,抛了要亏,要割肉,再等等看。
春草真生气了,她敢肯定这不是他的主意,多半是阿珍那丫头说了什么。一追问,何水远果然说,阿珍讲,她叔叔也被套牢了,她叔叔都不准备抛,现在抛太亏了。反正那钱放着也是放着,等哪天涨起来,肯定比银行利息要高。
春草跳着脚说,什么叫放着也是放着?那是我的钱,放在人家那儿跟丢钱有什么两样?
何水远说,你小声一点啊,她在外面。
春草更大声的说,听见就听见,反正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不听了,就这么个小精怪的。我心都让她操碎了,碎成一丝一丝的了!我前辈子欠她啊她嘎收拾我?
何水远说,事情是我做的,你怪人家做啥啦?
春草说,你不用护着她,我就知道一定是她的鬼主意。她说钞票是狗屎你就扔掉,她说狗屎是钞票你就拣起来!我真是好心肠办坏事,把那么个精怪弄到家里来糟蹋。跟苍蝇粘在糖上一样,赶都赶不走!
阿珍按捺不住了,在应声道:我还不是为你们好?不听算了,我走了。
春草真希望她就此离开,也算是了却一个麻烦,可何水远竟然跑出去一把拉住她,说你阿姐现在在气头上,别跟她计较。
这下春草就不是在气头上的问题了,整个人就是团火,家里被她烧得乌烟瘴气,她摔锅打碗,指桑骂槐,无恶不作。阿珍终于受不了,收拾了东西走人。阿珍一走,何水远也拉下脸来,说你不要这样好不好?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不就是一万多块钱吗?我以后挣了还你就是,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也用不着借题发挥,迁怒于人啊。
春草被她憋得说不出话来。这种时候他居然还能说四个字儿四个字儿的斯文词来,他真是鬼迷心窍了!春草拿起扫把冲出屋子,在地上胡乱的扫,又端起一盆脏衣服哗啦哗啦的搓,在屋里横冲直撞的。何水远说,你不要这个样子好不好?吓着伢儿了!
春草把盆子往地下一顿,嚷嚷说,何水远!我啥话也不想说了,说了只是辛苦我的嘴!你一个大男人,说话要给话做主!你得把那一万六千块钱还给我!
春草还从来没这样连名带姓的叫过他,眼乌珠都要瞪出来了,何水远看她是真的火了,不再响,到铺子上忙活去了。春草真想冲到街上大喊两嗓子,大骂几声,出出心头之气。可这毕竟是城里,哪里有地方撒气埃街上永远都那么嘈杂,那么吵闹,那么烦乱,个个喉咙都比她响,她去哪儿喊?就是海边,肯定也是人挨人的,在赏月。她就是喊了骂了,也会像蚊子叫一样被迅速淹没掉。中秋有什么好?几乎每年中秋春草都会遇到麻烦,这让春草对这个节日没有一点好感。
天渐渐暗下来,女儿跑进来喊她:姆妈,爸爸叫你出来吃月饼。
春草生气地说,我不吃!吃狗屁!
过了一会儿何水远进来了,说,大过节的,跟小伢儿那么凶做啥啦?
春草嚷嚷说,我凶有个屁用!你是诚心要把我气死!何水远说,你还想怎么样?人已经给你气走了。春草说,人走了钱也回不来!何水远转移话题说,我一直在忙生意。告诉你,今天很不错,比昨逃卩进了差不多一张呢。春草说,那有什么用?再多也不够你们折腾的!
她有意在你们两个字上加了重音。
何水远说,哎呀好了,我明天去抛掉就是了,我还不是想多拿回来一点,你要不嫌少,我明天一早就去,反正少了好几千块啊,先跟你说清楚,你不要后悔。
春草说,后悔?我早就后悔了,肠子都悔得乌青乌青了,有什么用?你哪里肯听我的?我说多少次了?你耳边风一样,说了只会辛苦我的嘴!
何水远说,那能怪我吗?股市低迷,大家都倒霉,又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春草说,你还不认错?自己肚子疼倒怪灶王爷!好意思!何水远不再答话,带着孩子走开。
一家人闷闷不乐的过了这个中秋的夜晚。
隔壁干杂店的老板娘在门口种了一盆桂花,甜甜的香气飘了过来,这本来是春草最喜欢的了,却也觉得腻人。人触了霉头看什么事情都不可爱了。
第二天一早,何水远去了股市。
春草从他出门那一刻起,心里就开始七上八下的,站不是,坐不是,有买主也慌,没买主更慌,整个人就像热锅里的蚂蚁。她忐忑不安的等着,也是满怀希望的等着。她想,总会拿回来一点的,那是他们的钱啊。赔也不能全赔吧?
大概是昨天把该发的气都发了,春草心情倒是平和了许多。她思谋着,哪怕何水远今天只拿回一半的钱,或者只拿回两三千块钱,她也不再责备他了,他们再从头做起吧。正像何水远说的,他也是为了这个家,他也不是有意想赔钱。实在是股市那东西可恶。还有那个阿珍可恶。那个妖精怪,都立秋了,还亮着胳膊亮着腿,什么意思嘛!不是诚心让她家阿远犯迷糊?她早就烦她了,一直忍着,根本不是像何水远说的迁怒于人,她怒的就是她阿珍!
可等啊等啊,望眼欲穿,到吃午饭时何水远也没回来。
春草心里有些发慌了,她发慌得腿软,也没别的什么招数,只是一次次的往路口看,希望能看见何水远的身影,哪怕看见阿珍的身影也行埃可没有,都是些陌生的与她毫无关系的人影。她只好先给两个孩子弄饭吃。自己把头天剩的一点饭和一点汤烩在一起凑合,她端着碗想,我现在的日子就像这碗剩饭,糊里糊涂的,还难吃。
忽听隔壁干杂店的女人叫她接电话,她预感到是何水远。丢了碗跌跌袢袢的跑过去,慌忙中把搁在门口的桂花差点儿踢翻。
果然是何水远。
何水远的声音瓮瓮的,乱乱的,好像在一个很吵的地方。春草喂了好几声他才应,上来就说,阿草,我对不起你。
春草一听那语气就明白了,他们的钱真当是赔了,他们的钱真当是变成别人的了。她揣着一线希望问,全都没了?一点点都没了?
何水远不说话。
春草心里一阵刺痛。一万六千块啊,辛苦了两年多啊,真真的血汗钱埃她省吃俭用一分分的存,一角一角的攒,指头上捏牙缝里抠,却在那么几天之间全不见了!她真不该相信他,真不该把存折拿给他,就是拿也该少拿点,她怎么会那么糊涂?怎么会那么相信他?她春草竟也会被这样的事情骗进去!一切的一切都完蛋了!就算把何水远骂成一堆灰也挽救不了一丝一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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