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陆亚芳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44
|本章字节:14188字
日子越来越难熬。食堂里先是一日三餐还有稀粥供应,到后粥稀得越来越不像样,简直纯是清汤寡水了,又多被萝卜、荠菜之类的取代,唯独杨家一日三餐大有改善。大原已被提升为食堂主任,一把勺子掌在他手里,给多给少全是腕底功夫,几百口人每人碗里都克扣下那么一点儿来也够他们一家人吃了。众人明知他少给,却也不敢言语,唯有兰香借了杆秤一称,见果然少了斤把,便当即要大原补足。大原瞪眼说:“别人我也都是这样给的,他们都没说,偏你头上长角!”兰香气道:“明明是你少给我一斤粥,说起来还是我没有道理了!”大原蛮不讲理了,歪着脖子说:“谁知道你有没有偷吃过,一斤粥还不是只有两三口么?”兰香气得直跳起来,指着大原的鼻子骂:“你个杀头斩头杨家屋里的太爷爷,红口白舌地冤枉人要烂断你的舌根!”大原啪地将手里的饭勺摔下,气势汹汹地说:“你个扫帚星孤孀婆活切头!你敢骂老子?!”一边捋袖子,一边欺近身来,有些要动手的架势。旁边便有人劝道:“好了好了,都是前邻后舍的人,低头不见抬头见。”兰香哭道:“大家评评理看,这么一点点粥,本来就不够吃,三个孩子饿得连玩的力气都没有,杀头斩头黑良心的,还要扣下我这么多!”众人心里自然都明白,却谁也不敢说什么。兰香便径直去找支书卜荣。
卜荣闷着头坐在那里抽烟。因为唇上有几根胡髦倒生着,社员们私底下都悄悄地叫他“翘毛支书”。兰香说:“杨大原欺侮我是个寡妇,你们要是不替我作主,我就直接告到小章先生那里去!小章先生会替我主持公道的。”卜荣最恨社员们提说起小章先生,他们动不动就把小章先生搬出来压他,仿佛小章先生就是个包公,什么事情他都能明察秋毫。卜荣在那里阴沉了好会儿脸才掐灭烟蒂抬起头来道:“你先回去吧,究竟怎么处理我们还得核实了情况再说,若是真的,自然是要追究的!”
几天后,大原被食堂里除名,便一天到晚都在家里嚷嚷要去骆家放火,烧得他们一根草毛都不剩。又说要给他们埋地雷,至于地雷的来源,他想得很简单——“用火药和导火线自己做一个呗!”杨幼春口里骂儿子胡说八道,心里也是恨得不得了。
傍晚卜荣拄着拐棍从大队里出来,被一妇人挡住了去路。妇人笑吟吟地说:“家里今天有点儿肉,想请支书过去喝两盅,支书平时可是帮了我们家不少忙的!”妇人打扮得像只花蝴蝶,带金丝的灯芯绒包棉袄花布衫,葱绿色洋布裤,一双绣鞋一只手也能握得住,头发梳得一根不掉,照得见人影儿。卜荣看花了眼,疑是当年的月月又走到了他跟前,拄着拐棍站在那里不能动。
妇人嫣然笑着:“支书不认识我了么?我是大原他妈呀!”卜荣这才回过神来,捣蒜似地点着头:“认得认得,你不就是杨幼春——幼春么?”心里却一阵悻悻,骂那还关在牢里的癞头土匪好艳福。月月死后,他比造那两间半草舍还要艰难地讨了个年近半百的寡妇。寡妇一张麸皮糕似的脸,让当了大队支部书记的卜荣越看越觉没滋味。那脸却还整天都对着他拉得长长的,嫌他那条残腿有臭味。晚上他吭嗤吭嗤地爬上去时,那话吐出来更让他丧气——“老黄牛拉车似的,拉不动就索性别拉!”一个身翻过去,给他一张能拉半里路长的老皮和一根脊梁骨看。
支书那会儿就像刚从旧社会过来看着新社会一样地看着面前的妇人。苦大仇深的脸上一下子充满了对阶级人民的热爱和甜情蜜意。扭扭捏捏地推辞说:“今天是初一没有月亮的,还是改日吧。”妇人说:“支书吃完饭还想着回家呀?留在我家里过夜好了。真要是陌生床睡不习惯,也准会让大原把你护送到家。”一边说,一边那手已似搀非搀地拉住了他的一条胳膊,翘毛支书的脚和拐棍便不能自主了,一瘸一瘸地跟着她走。
到杨家,翘毛支书低头过舍檐,拐棍伸进了她家竹门槛里。再抬起头来就见黑乎乎的堂前似有一人目光炯炯地盯视着他,却是杨老头的遗像。冷丁想起当年正是自己领着沥水支队里的人来把杨老头和上山人一起抓走的,脸上的表情一下子显得很有些不自然。堂前一张吱吱咕咕的小方桌上早已备好了酒菜:一碗红烧肉、两碗豆腐、两碗炒螺蛳,还宰了一只鸡,肉鼓鼓的鸡腿使卜荣情不自禁地联想到那肉嵌在牙缝里的感觉。油汪汪的鸡汤香气不知不觉地褪去了进门时笼罩在他心里的那层阴霾,那双眼睛便再也未能从那桌面上移开了。
母子俩一左一右地陪着支书落了座。妇人翘着兰花指给他泊泊地筛酒,一只手持着酒壶,另一只手去捉支书那只欲覆在酒碗上的手。妇人的手肌肤滑而细腻,支书又想起了当年月月的手也跟她差不多模样。大原起身夹菜,把最肥的红烧肉和鸡肉都搛到支书面前的空碗里。卜荣吃得满脸通红,嘴角流油,话也渐渐多了起来。桌子底下,妇人屡屡将一只小脚伸给他,那条残腿却受用不起。只得又跟他挨近些,边往他碗里筛酒,边说:“我们大原太实板,隔壁邻舍的想得着些好处。他呢对谁都铁面无私,就把人给得罪了,跑到你面前来说坏话。支书你可要明察秋毫。”支书点着头说:“我晓得,我晓得,当初开始办食堂,就是章县长不跟我说起,我也早想到了他。后来选食堂主任的时候,张大一提出大原的名字,我就同意了。”妇人筛罢酒,一只手有意无意地搭在支书腰背上,说:“我就相信支书看得准准的,不会随便轻信别人奸言。”支书说:“撤了大原的职只是装装样子给骆家童养媳这些人看看的,免得又抬那章觉民压我!大原也并非一定要当食堂主任不可,做个仓管员不也一样的么?”大原坐在那边满意地笑了。妇人轻拍着支书的肩头也跟着欢喜地微笑说:“支书人到底好,想得也尽是周到!”她的手哪里是在拍,分明是热乎乎软绵绵地摸了他一下又一下。
酒足饭饱后,卜荣今晚上不醉也要装醉了,能让妇人和她儿子一起把他扛到床上,再让她亲手为他解衣脱裤,盖上被子也是一种享受。何况到了晚上,她将和他呼吸同一间屋子里的空气——他吸进去的,说不定是她刚刚呼出来的;她吸着的,也不定刚刚从他口里出去的,想想心口都跳得欢。
天黑严实了。大原不知去了哪儿,志原也一直未回家,舍里寂静了下来。卜荣闭着眼睛假寐,耳朵里却在留神捕捉着妇人的声音。一会儿煤油灯光暗淡了下去,只剩一颗黄豆般大的火头在那里幽幽地跳跃着。一阵窸窣作响,床立即吱吱嘎嘎地欢叫起来,妇人摸索着上床来了,光溜溜地直钻进他的被窝里,将一个软而热的身子紧紧地熨贴了上来。床又一阵吱吱嘎嘎地剧烈摇晃,支书陡然变得威风起来,只一个回合妇人便败在了下面。
事毕,妇人不敢在那床上久留,坐起身来要披上衣服溜下床去,支书却还是留恋,又伸手要去抓她那***。***是早已松驰了的,皮似的一张一直耷拉到肚脐处,支书捧起来趴上去咬住了那颗紫褐色的***不放。妇人装作十分痛苦的样子呻吟了一声,心里却在恶心他那张嘴角处有涎水流下来又从来也不记得刷牙的臭嘴,扭了两下身子,低声说:“大原他们要回来了!”便挣脱出来,穿上衣服溜下床去了,头发全凌乱了,衣服也有一粒纽扣扣错了位置,忙拢了拢头发走出舍外。
大原和志原都还没有回来。一弯细月仿佛半个小括号,不知什么时候已升了起来,天便也不再似先前那般黑了。远远地传来一两声蛙鸣,稀稀疏疏地,夜却又重新开始不安份起来。
一个多月后,大原裤腰上别上了一大串钥匙。他开始变得喜欢在人前跑动和跳跃,使那串钥匙发出一阵丁铃铛啷清脆的金属撞击声。他陶醉于这种声音,它们充分显示出他不同于一般人的身份。他只要运用它们中间的某一个,便能立即看到大堆大堆的粮食、化肥和农具、木料。他可以在某个黑星夜里,在那些谷物堆里取其中的一小部分神不知鬼不觉地背回家里去,就能跟娘和志原三个人吃用不尽了。
但娘似乎还不能满足,娘自己也要往高里爬了。在支书进进出出他家的日子里,大原发现娘用布悄悄地将祖父的遗像蒙了起来。支书一来,大原总是有意避开,却又没能走多远,心里好奇着娘与那翘毛支书究竟会在做些什么,鬼鬼崇崇地躲在自家舍背后偷听。就常能听见里面一些莫名其妙却又使他浑身起异样变化的声音。隔一会儿便又听见两个人嘀嘀咕咕的说话声,娘在跟支书商议让她入党的事。娘的野心让他吃惊,也使他兴奋。
不到两年,娘居然已是大队妇代会主任兼党支部委员了。娘像初生的小孩刚尝到甜味一样,对开会和发言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不管大队里开什么会,娘该来的自然来,不该她来的也要来,跟在翘毛支书背后,居高临下地在社员们面前一站或一坐,但等支书发言完毕,也跟着指手划脚一通。人见了背地里都纷纷暗骂她丢人现眼——娘跟火焰似地一下子蹿那么高,难免会有人起忌意,说出许多闲话来的。他大原不在乎。
志原在那一段时间里感到十分孤独。娘总是和大哥凑在一块儿嘀嘀咕咕,声音压低得不能再低,完全把他排斥在外。村里的孩子除了福龙外,谁都瞧他不起。他们会跟他们的哥哥姐姐一样,也在他面前故意大声叫喊:“修缸补甏哦——补你娘的破河蚌!”“哎哟我肚子痛死了,朱四你快来给我揉揉!”他们在此基础上还增添了段顺口溜——
广播响,电灯亮,翘毛支书来偷婆娘,大原志原都勿响。
志原和福龙的友谊正是在这时候得以迅速增深。年幼好几岁的福龙反而比志原显得有主见,福龙说:“别理他们,他们娘是没你娘那能耐难过哩!”志原眼泪汪汪地说:“我以后再也不吃翘毛支书送来的东西,也不吃大原从小队仓库里偷来的。”福龙说:“有得吃总比没得吃要好,管它呢,吃饱了肚子再说。”志原说:“我不想读书了,我想当兵去!”福龙说:“我也想当兵去,读什么雕毛的书!那些字尽引得我肚饥,一个‘油’字,就只会让人尽想着油条油饼油炸糕油炒花生米,反正尽是油香烘烘的东西;‘肉’字又让人想到那膘头厚厚的红烧肉,咬一口满嘴都是油香!”福龙咽了口口水,又不无遗憾地叹息——“我家里已经有大半年没有买猪肉吃了!当兵去了,兴许还能经常有肉吃,可惜我们年纪都还小。”
福龙从书包里拿出一包糙米糕,分了一半给两个妹妹,又往娘的嘴里也塞了一块。娘问是哪来的。福龙说:“志原给的。”兰香便呸地将那糕一口吐了,又劈手夺去了福英和小琴姐妹俩手里的那一份,骂道:“我就是饿死,也不吃这种来路不正的东西!”
一直到吃晚饭,福龙都没有再理人。兰香有些讨好儿子的意思,把自己碗里的麦糊糊拨了一半给他。“我不要!”福龙叫道,就将那碗几乎全是野甜菜叶的麦糊糊狠劲顿在桌上——“这哪是人吃的?都是猪食!凭什么就得吃这种猪食?”兰香说:“这年头谁家不吃这?”福龙说:“志原家就顿顿有白米饭吃!”兰香瞪眼斥喝:“不要去眼热他们——走歪门斜道的,爬得越高将来跌也跌得越惨!”福龙说:“可是就他们家里有白米饭吃,比小队里谁家都吃得好!别人都饿死了,只有他们一家人不会被饿死!”兰香气得掉泪:“杀头斩头你就只知道吃!你就那么没骨气!你真让我失望!你真不如你大哥!”福龙说:“我吃饱了饭的时候也想有骨气,可是肚子里空的时候,再有骨气又有屁用,骨气能顶饭吃?”
他说:“我不明白,那么多人缺吃,草荡上又有那么多地,为什么不全种上粮食?还让很多地都荒着养草,种也尽种那些雕毛的草籽、络麻、棉花吃不能吃、用不能用的东西!”兰香说:“国家缺化肥,种草是为了做肥料,络麻每年国家都有收购任务的,哪个小队敢不种!你现在还能有这野甜菜糊糊吃,还托毛主席老人家的福!”福龙冷笑说:“外国人没有毛主席,外国人就都不能活了?”吓得兰香慌慌地朝门口张望了几眼,连声骂道:“杀头斩头的小死尸,再乱嚼你的舌头就把你抓去坐牢!你跟骆老二一样没心没肝没肺,怪不得你老念不好书!”
福龙的读书成绩之糟糕,出乎兰香的意料。她原以为儿子在这方面也会跟小章先生一样出色,她把自己最心仪的小章先生作为儿子将来最有出息的范本。当然并非是要他当上像小章先生一样大的官,仅仅成为像她第一次看到的小章先生那样英俊、儒雅的书生,也已是足够了——在她眼里,男人一有了文化,就是个上等人。
福龙却偏对读书不感兴趣。背起书包的第二天就开始逃学。兰香把他绑在竹园里,用竹枝条在他屁股上留下了一条条纵横交错的红痕。上学从此倒是不用催了,且每天都是早出晚归,兰香心里颇感安慰。到期末,跟他要学习成绩单,却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将那张皱皱巴巴的纸拿出来,让识字的人帮着一看,方知两门功课的分数加起来还不到六十分,把兰香气得半死。后来老师来家访了,才知道他虽然每天都煞有介事地背着书包出门,却并没有都到学校里去。兰香又如法炮制地把他绑在竹园里,却照样还是逃学。日子一久,兰香也只能是睁眼闭眼,只道他这段时间是在搞“魔窟”,过些日子神志清了,知道该正经念书。
福龙一开始逃学总是单枪匹马,去的地方也不远,多是学校附近的那些芦苇荡,桑园或者张老相公河边。到初中,志原被炒冷饭也留到了他们班上。两人从此逃学有了伴。待到可以光着脚板一身轻松地走在跳满了长尾巴小青蛙的田塍上时,志原便去他娘那里偷来几枚缝衣针,往火里一煨捏成鱼钩。两个人把书包一藏,背着自做的鱼竿跑到十多里路外的五锄头。
那时节数里内不见人烟的五锄头上,麦田和荒草都一样油绿蓬松。欢欢野野的油菜花和枝叶间栖满了一只只紫蝴蝶的罗汉豆,涌动成五锄头花的海。难得撞着个不起风的晴朗日子,湿漉漉、暖洋洋的空气里混杂着各种各样的豆麦花香。仿佛呆在清晨洒满了花露水的房间里,长长的窗帘还没有被拉开,房间里还充满了妇人身上特有的香气和被窝里的那种暖洋洋的令人醉生梦死的温馨气息。却还是会有一丝儿风,像一根细细长长的竹竿,挑起一道道像脊梁一样轻细的笔直的水纹,轻而坚定地划过一个又一个并不辽阔的水面,有更小的水纹树根般地依次闪现。福龙便长久地望着那水纹不出声了,明媚的阳光抚摸着他那瘦小而又单薄的身子。他突然扭头对志原说:“我想睡觉,睡死在这里也好!”
鱼虾在五锄头是多得出了名的。接连几场春雨过后,地上汪汪汤汤的到处都是水,水流到哪,那些鱼虾也跟到哪。一两尺宽上面挤压着油菜花枝的小水沟里,听见哗哗的水流声,扒开了花枝却是黑鸦鸦的一群大半筷子长的鲫鱼在那里嬉水。两人往水边一蹲,不到半顿饭工夫,长长的柳条上早已是满满一串。在雷山脚下生一堆火,将鱼们滋滋巴巴地烤出一个个油珠儿。一顿美食从此生了无穷诱惑,课堂上越发再难见到他俩。
那雷山原来也不过十几层楼那么高,亦只几十口池塘那么大的方圆,袖珍得仿佛从前那些官宦人家花园里的假山。这两年山上的石头已被采去了大半。在某一个温暖的冬日里几阵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过后,那些石头被成千上万的民工纷纷挑向了江畔。人们像造万里长城般终于艰难地修筑起了一条绵长而又巍峨的曲江大堤。这条大堤每年都必须进行全面培修和加工,这座雷山也一年年地往下矮。离山约半里路远的娘娘庵里有一跟他们差不多年龄的小尼姑,法号知空,生得奇丑,一张嘴和下半脸部奇大,仿佛还未从完全从猿类进化过来。两个少年便经常跑到这庵门口叫喊:“知空知空,今晚上我们一起去看电影!”知空举着一把扫帚冲出来大骂:“见你们的阎王去——菩萨让你们不得好死!”福龙拉着志原一口气跑出半里地,站在那里冲着小尼姑高声嚷道:“你出家人还骂人,小心修不成正果,被打入十八层地狱里去!”知空一进屋,俩人又鼻涕般粘粘滞滞地欺近来,将柳条上的鱼一晃一晃地在那庵门口招摇着:“波若阿弥佗佛,心经观自在菩萨,结蒂结蒂波罗生结蒂——清炖老板鲫鱼真当鲜!”知空便再度举着扫帚冲出来,一边挥舞着一边破口大骂:“流氓!雷公劈死你们!”
两个少年又跑开数十米,冲着她哈哈大笑。小尼姑当然不知数年后还会有一场更大的恶作剧在等待着她。
尼姑们有时候都在厢房里念经做功课,两人便躺在大殿里歇息。大殿正中塑着钱王夫妇,边上是十八罗汉和虾兵蟹将,个个相貌威武。福龙问志原:“你相不相信真的会有菩萨?”志原说:“有时候相信,有时候又不相信。我娘晚上吹灭了灯后常看见我爷爷、金凤和中原一个个地在她床边转悠,跟她讨羹饭吃。大原也说有一次半夜里回家来的时候,在路边的一堆草扇坟旁遇上了鬼,第二天就生了一场大病。可是我怎么就一次也没有碰见过?”福龙说:“我也是。我娘也常常唠唠叨叨地跟我说起神神鬼鬼的,我有些不大相信,可是听她们说得那样神神乎乎的,又不能全不信——到底有没有呢?”
他说着就从地上爬起来,绕着那些菩萨走了一圈,然后坚定地朝钱王走去。他说:“钱王我日你娘,你要是真有神灵,就让我在走出这庵门外之前打三个喷嚏!”说罢爬到泥像旁边,掏出解手的工具冲钱王神圣的头顶冲了一泡热尿;他又爬到另一尊看起来面目最为狰狞的罗汉旁,同样给了他几滴热尿,说:“我日你祖宗三代,你要真有神灵,就让我在跨出这庵门前跌上一跤!”
随后,他朝早已被吓得不知所措的志原挤挤眼,故作轻松地笑了笑,等待着那三个喷嚏。半支香的工夫过去了,什么也没发生。他又在大殿里来来回回地走动着,验证是否真的会让他跌上一跤。他走得十分小心,尽量避免人为的跌跤,依然是甚事也没有。现在他开始小心翼翼地向庵门外走去,每向门口走近一步,他都担心会突然有一股神力使自己无法自制地打起喷嚏,或一下子跌趴在地上。直到两只脚都跨出了门外,他知道多年来一直束缚着他无数歪念的那根绳子其实并不存在。
他忽然觉得自己像一只解除了所有束缚的小鸟一样,无比轻松而又自在地唧——地一声飞向了天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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