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陆亚芳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44
|本章字节:17232字
福龙咀嚼着一根草茎,躺在还充满着青草气息的麦草堆上,闭眼听着下面两个倚坐在草堆旁歇息的妇人对话——
“听说是被开除的,在偷看城里来的女老师洗澡,被一个政治老师当场抓住了。”
“真是个流氓,年纪这么小就不学好。”
“不像爹不像娘,也不知是哪里来的野……”
福龙咳嗽了一声,一只脚从那草堆上垂下来,丝瓜一样地来回晃荡着。那两个妇人不安地站起身来,看见是他,一时都吓得面面相觑。她们在重新接着拔草的时候,觉得连握茅刀的那只手都不再像刚才那么有力气。福龙在不远处跟人说话的声音都清清楚楚地送进了她们的耳朵里——“只消用一根火柴就能把一间草舍烧得一毛不剩!”“要毒死一头猪还不容易?!”
一连许多日子里,这两个妇人和她们的家里人都被吓得神经兮兮,晚上睡觉不敢合眼,唯恐头顶上的草扇突然冒出烟来,或者栏里的那头猪再不能哼哼。尽管一天又一天过去了,仍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但谁能保证接着的这一天也会什么都不发生呢?
少年福龙最后一次见到丁老师时,她正腆着个大肚子在小镇供销社商店里买煤饼。那时候有关她的闲言碎语像冬天里的芦苇花絮一样,纷纷扬扬地飘飞在整个镇子上空。连那些小孩子都知道她跟那个姓熊的政治老师还未结婚就把肚子给搞大了。两个月后,她死于难产。
对应着这一年初秋暴雨连绵、台风经久不衰而来的是,第二年初春草荡上出现了从未有过的饥荒景象。地上的麦苗还没有蓬松起来,许多人家的米桶和粮袋都早已告罄。他们不得不拿起篮子、剪刀或茅刀,走向旷野和各个角落。败絮草、野甜菜、荠菜,甚至连一些名字也叫不上来的野菜和草根,也一下子都成了家家户户的主食,成为饥荒年月里的时尚。内地的野菜和草根似乎已经无处可挖可找了,拎着篮子的人群又不约而同地一齐向五锄头、后江这些最荒僻的江滩边涌去。
池塘里不乏水物,包括还有鳗,但除了那些从城里下来的知青和在村人们眼里从来都是不务正业的年青人外,谁也没有想到可以把它们捉来充饥。他们对喜欢跟淤泥打交道的水族们没有好感,拿它们祭祀菩萨被认为是不恭。他们也并不相信鱼能比那些野菜和草根更耐饥些。直到后来他们中有不少人吃野菜吃得中了毒,或呕吐,或腹泻,严重者浑身肿胀,眼球充血躺在床上哼哼哈哈,甚至有死了的。公社卫生院里一下子人满为患,院长章一天亲自挂帅组织医务人员一批批地抢救。一时之间,草荡上谣言顿时纷纷四起,人人都在传说钱王早就想要把草荡收回去,可是收了这么多年还是没收成,只得央求老天爷帮他的忙,不再让草荡留下一个活口。老天爷一插手,要么离开草荡另谋生路,要么只能呆在这里等死,。年纪轻一些的,仗着腿脚灵便还好些;上了年纪或体弱的,便充满了坐以待毙的悲哀。
倒也怪,村人们就未见杨家和骆家的人也有中了毒的。那些日子里,小队点工薄上福龙的名字后面经常打着“x”。每日一大早,毛狗的叫子声吹过好几遍后,村人们才在地头上远远望见福龙背着根钓鱼竿,拎了只空水桶悠笃笃地从家家户户门前踱过。傍晚他们还未收工,又见他仍然背着那根钓竿悠然返回。那只拎着水桶的手臂却已被坠得笔直,桶里的水噼噼啪啪作响着,几条鱼尾在那里搅来搅去。在地上的洋芋还未能出土之前,兰香和三个儿女天天顿顿吃鱼,把鱼炖了吃,蒸了吃,晒了干吃,火里烤了吃。以致于后来娘儿几个一闻到鱼腥味就恶心。不过,杨家无人中毒倒也在情理之中。
上山人的回来,破坏了杨家在蒸蒸日上时的祥和与宁静。这种祥和与宁静即使在那个寡妇得到风声后跑到她家来拍着屁股跳脚大骂、要抓破她的脸时,也未曾被破坏过的。因为这张麸皮糕似的脸,很快在一场雷阵雨中永远消失了,雷殛使这张脸在生命拔腿而跑的瞬间变得紫黑不已。人们一度纷纷猜测这脾气暴躁的寡妇生前一定做了许多坏事,才遭天打。使卜荣在把那根两头都已磨得光滑锃亮的拐棍伸进杨家门槛里来时,显得更加心安理得。在上山人的最后几年监狱生活里,杨幼春不但忘记了仇恨,也差不多忘记了自己男人。
杨幼春的遗忘,使上山人在回来的第一天就有理由表现得气势汹汹。十多年的监狱生活使他苍白而又消瘦,那双暴突着的眼睛越发显得比铜铃还大。气势汹汹的上山人一到家,便扬言要杀掉所有与杨幼春有染的野男人。他在放这话的时候,拄着一根拐棍站在自家舍前的道地上,正对着不远处几个正在修水沟的男人,仿佛那些男人就是他的报复对象或者正跟杨幼春有勾搭的意图。杨幼春轻蔑地看着他那条残腿,对上山人的这种轻视,使她和翘毛支书两个人都疏于防范。他们甚至还一如继往地趁着人们都到地上去劳作了的时候,仍然在她家里那张大的破草铺上做事。性急的上山人还未等到两个人进入状态,就用拐棍和身子撞开了门。无处可躲的翘毛支书在杨幼春替他抱住上山人之际慌忙系上裤子落荒而逃。两个瘸子的一场马拉松赛就此展开。可惜人们这时候都远远地在一块土地上劳作,未能看到这场精彩的比赛。一手拄着拐棍,一手举着一把菜刀的上山人嗷嗷吼叫着,暴眼突睛里尽是当年做土匪时的威猛与凶残。面色与嘴唇都已变成纸灰色的翘毛支书,没有比这会儿更深刻地意识到奔跑的速度对自己直接意味着什么。所以在添了一条至少需要一条胳膊去帮助操作的腿之后,仍然使他跑出了两条腿时的优异成绩。
等到被三四个民兵钳制住的上山人发出徒劳无益的咆哮声时,卜荣早已安全地逃进了大队所里。随后他们轻而易举地缴下了上山人手里的那把菜刀,并作为证据保存起来。于是刚刚从一个铁窗里出来的上山人,随即进入了另一个单独为他安排的小黑屋里。半个月后,他不需要再使用那根拐棍,也不需要再劳驾那条胳膊和另一条腿,就由两个不愿意使出更多力气的民兵拖着离开了那间小黑屋。
当家人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爬到了那座小石桥上跟披着麻袋的桑宝根很亲密地挨坐在一起,让桑宝根替他捡地上的甘蔗皮和生萝卜蒂头吃。他看见他们向他走来的时候,忽然发出了响亮的哭泣,渐渐发展成嚎啕大哭。他的另一条新近在那间小黑屋里被加工成的残腿和他那张哭泣着的脸一样,都湿漉漉地粘满了灰尘。几个绿头苍蝇嗡儿嗡儿地盘旋在上面伺机着陆。疼痛和对延续下去的生活的担忧,使他在嚎啕大哭的同时向桥的边沿慢慢挪近,大声哭喊:“我成废人啦,我不活啦!大原志原你们都是我的亲生儿子,可要为你们的爹报仇!”
眼看上山人的屁股就要悬空!杨幼春不由得尖叫起来,她让大原和志原赶紧跑过去把他拖住。那会儿她的心里已经被男人的泪水泡得酸软,甚至不忍心再朝他那条新的废腿上多看一眼——再怎么说他也是自己的男人,大原和志原的爹。她在他面前蹲了下来,朝这个在她记忆里未曾给过她多少关爱与温情、有的只是粗鲁与野蛮的男人蹲下了身子,替他赶跑了那几个停落在伤口上的绿头苍蝇,低低地柔声说:“回去吧,只要你不再胡闹,我还是会好好待你的!”
轮流趴在大原和志原肩背上的上山人,那会儿很快又恢复了过去的洋洋自得和神气。他不止一次地扭过头来对紧跟在后面的女人恶狠狠地说:“我会让我儿子替我报仇的!”
那是第二天,杨幼春和大原一出门,他就把小儿子叫到了床前。他说:“志原,你是我的亲儿子。你上面除了中原外,本来还会有两个哥哥,可一生下来就都让我在池塘里渥死了!”——他朝车水棚旁边的那口池塘里努了努嘴,那声音使志原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因为他们都是杨幼春跟别人生下的野种!本来中原也活不到八九岁,是被杨幼春瞒过去的。可是他还是活不下来,还是跟另外两个小杂种一样死在了水里,这是天意!不是老子的真种,天爷也不让他活下来!”
“但你确确实实是我亲生的,你比大原还像我!”——他把这作为糖果扔给志原,让志原因为跟他的酷似而感到无比自豪。“杨幼春和她的野男人这样迫害我、折磨我,你也亲眼目睹的——你不能冷眼旁观啊志原!你爹想当初也是铁铮铮的一条英雄好汉,南山上说起老子的大名谁个不晓?桑祖辉死了,桑祖辉要是现在还活着,老子保管一刀劈了他,把他的尸体剁成一堆肉酱!老子的一条腿毁在他手里,现在杨幼春又跟那狗日的桑家走狗卜荣串通一气,把老子的另一条腿也给毁了!你爹英雄一世,可尽毁在这些小人手里,老子心不甘啊,可两条腿都成这样了,又无能为力。大原这畜生生了杨家的一副贱骨,得了好处让他当狗也乐意。你爹只能指靠你替他复仇了!你要牢牢记着你是男子汉,有血性的男人汉!你记住了就替爹写一张状纸,带到县城里去找县长章觉民,替爹狠狠地告这对狗男女一状,把我说得越冤越好,不把这对狗男女枪毙,也要让他们跟老子一样进去关上十来年!”
志原为难地说:“可我只有初中毕业,写不了状纸呀!”
上山人说:“你想想看,附近谁会写?”
志原说:“即使会写的人也不见得肯写,谁敢得罪了翘毛支书?再说暗地里给人写状纸损阴德的!”
上山人寻思了一会儿说:“你写——我说一句,你写一句总会的吧?”
志愿于是错字连篇地给小章先生写了一封控告信,念了一遍给爹听,上山人听得不满意,又改。再念,再改,如此重复了四五遍。上山人不耐烦了,终于作罢。次日一早,志原搭上头班车进了城。上山人满怀希望地激动等待着,一整天都在等待着儿子能带回令那对奸夫淫妇簌簌发抖的消息,甚至还想像着小章先生会亲自和公安局里的人带着锃亮的手铐跟着志原一道回来。可是直到天黑,才见志原一个人神情沮丧地走进舍来,那封信也还皱巴巴地留在他的口袋里。
县城里已到处都贴满了小章先生的大字报。
时势却是变了,由不得人不相信。街头巷尾开始出现了大字报,有人爬上去了,有人在一片打倒的呼喊声里倒下去了。就在那一年秋,福龙和志原都无比骄傲激动地戴上了红袖章,加入了红卫兵组织。他们振奋于这世界陡然发生的变化,一切都如他们希望中的那样乱了套。他们性格中天生喜欢捣乱的一面,这回有了得以理直气壮、毫无顾忌施展的机会。
在志原进城找小章先生的个把月之后的一个夜晚,福龙神神秘秘地从腰里摸出一个纸包,剥开了将一只金灿灿的手表递与娘。兰香怔了一怔,问知是抄家来的,不由得压低了声惊慌叫道:“杀头斩头的,要是被查人出来了……”福龙轻描淡写地说:“怕什么?一起抄家的有几个人没偷拿?有的连从富农人家地下掘出来的一整甏银洋钿都敢偷回自己家里去。志原也拿了副玉镯,我跟他两个人算是拿得最少的。”兰香说:“抄谁的家?这么有钱!”福龙说:“镇上除了章家外,谁家还会有这种表?”兰香一怔,说:“嚼舌头,小章先生那么大的干部,谁敢去他家里动一根草毛?”福龙说:“你两只耳朵整天都塞着,连小章先生早已被打倒了也不晓得!城里到处都贴满了他的大字报,是志原亲眼看见的。不光说区区一个县长,就是彭德怀、刘少奇这些中央干部说要打倒了也就打倒了!”
“章家究竟犯了什么王法?”
“他们父子俩一个旧社会里骑在草荡镇老百姓头上,一个到了新社会骑在更多人的头上了!章家院子里还掘出了好几瓮银洋钿,都是从老百姓身上敲骨吸髓地搜刮来的!这样的人不打倒还去打谁呢?”
兰香忽然一个耳光打过来,骂道:“杀头斩头的小死尸,你忘了我常跟你们说的那些话?章家人对我们有恩的,你却还乱哄哄地跟在一群是非好歹都分不清的人背后做这种伤天害理黑良心的事!”她还差点说:“何况你跟小章先生……”当即要福龙去把那表还给章家,福龙挨了打,用一只手护着那边脸颊跨出门外不声不响地走了。
章家没人,门却不锁。兰香站在院子里望见一片狼籍,似乎都被人兜底儿搅了,一张铁钯齿儿还被插在院墙根旁。兰香喊了几声“章先生”,没人应;又改唤“章夫人”,仍未见应。
直到第二天在公社露天电影场里她才看见章先生夫妇。那是个太阳被乌住了的日子,在通向草荡镇的一条泥路上,蠕动着一拨一拨赶去参加章一天夫妇俩批斗大会的人群。兰香赶到时大会都已开了一半,只见夫妇俩在上千人目光的瞅视下,低落了脑袋站在台上,像两只耷拉着翅膀的鸡。兰香心里一阵难过,盼着这场批斗大会早早结束。那天杨幼春也在场,众目睽睽之下仍与翘毛支书两个膀子挨着膀子地坐在台下第一排里,还不时地扭过头来相视一笑。兰香心里骂上山人乌龟,活着跟死了没两样。却又不能不承认这女人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却还是那么耐看。老天怜悯,忽然下起了雨,雨点虽细,却十分紧密,像烟,又像是米粉,一阵一阵地筛扬下来。大伙儿都坐不住了,心里只惦念着家里还堆放在外面的柴草、晾晒着的衣服。控诉完毕,主持大会的公社革委会的那些头头们本来还有些鼓动性的言论要发表的,听得下面的社员们已是怨声四起,便也只得草草收场。众人背起从自己家里带出来的凳椅,三五分钟便都散去了,章一天夫妇却还湿淋淋地一直站在那里不敢动。
兰香迟疑着站起身来,想走,回头望望雨中那灰败了脸孤零零站着的两个人,鼻子里一阵酸楚,犹豫了片刻要走近去,却被毛狗喊住了,低声问:“你走近去做什么?”兰香说:“我去劝慰他们两句。”毛狗说:“你这不是引火烧身吗?多少人看见他们躲都来不及!你还是回去吧,这年月的事是越来越说不清了。”便推着她往外走。走到路上了,兰香不由得叹了口气:“都说恶有恶报,善有善报,我看也不一定了,章家三口也算在草荡上做了不少积德事,却落得如今这样一个报应。”毛狗摇着头又重复了刚才那句话:“这年月的事说不清了,你索性什么都不要去想它,越想越头痛!”兰香又问:“刚才上台揭露他们的那几个人不都是卫生院里的医生吗?章先生那么和气的人难道也都会跟他们有仇?”毛狗叹息说:“权害人哩,多少人都丧身在这个字眼上!”到她家门口时,又千叮万嘱不可随便去章家走动。
晚上,儿女们都已入睡了,兰香躺在床上想起毛狗的叮嘱,也想起章夫人从前对自己的好,心潮便起翻滚,想这世上的人情真是薄如纸,一落势,谁都唯恐躲让不及了,自己万不能做这种势利之人,人家给一分恩,须报以十分才是,章家对骆家虽无大恩,过去的章章节节却是永远也不能忘记的。遂又爬起身来,带上了那块金表。
天还在下着蒙蒙细雨,兰香戴了顶笠帽,又披着件蓑衣悄悄出了门,走到章家,只见窗前还有烛光的影子在那里摇曳着。兰香举起手来往那门上轻叩了几下,又是章夫人来给她开门。章夫人却已不再是从前的章夫人了,雍容华贵的章夫人已经成了个头发花白、目光滞涩的老太婆了,只是那份端庄、娴淑依旧。兰香的到来出乎章夫人的意料。她一进屋,那种自卑感又随之而来,觉得自己又笨又难看,那样知书达理的人家听她说话会不会觉得可笑?好容易寻到了话题,问章夫人怎还不睡,章夫人刚要开嘴说话,里间又传来吭吭吭的咳嗽声,却是章先生日里受了风寒病倒在床上了。厨房里飘来一股浓重的中药气息,是药煎开了,章夫人赶紧到厨房里去看药,兰香也紧随在她后面。饭桌上搁着碗吃剩的草紫和几块南瓜,兰香意想不到章家也会贫困到这般地步,摸出那块金表递还给章夫人说:“我家福龙这小畜生不学好,跟着那班红卫兵一起到你们家里来捣乱,把这块表给带回去了,我把他骂了顿,他是没脸再跨进你们家的门槛来了!”章夫人泪眼婆娑了,说:“再好的东西也都被糟蹋的糟蹋,拿走的拿走,也不在乎这一块表了。”兰香又说:“福龙他年纪轻不懂事,跟人不学好,望你们别计较他。”章夫人说:“昨天来的可有一大帮人,都跟你儿子差不多年纪,那么多的人要记恨都记不过来了。”
她很想再跟章夫人多说说福龙,却又不知该怎么说好。只听见门外屋檐下的滴答声,让人依稀想起二十来年前的那个阵雨夜。兰香便不由得又有了那个阵雨夜里在章夫人面前的自卑,感到了无话可说的痛苦。当她离开章家的时候,又隐约听见里屋章先生吭吭吭的咳嗽声。
接连的咳嗽像绳子一样不时地将章一天从睡梦里拎提出来。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政治风暴前,他失去了国民党跨台前的谨慎与警觉,对权欲的贪婪,使他将一场大火早早地引上自身。这一次他输得很惨,甚至比刚从那个产鸡血石的家乡小县城里逃出来时还不如。他费尽心机积攒起来并秘藏在院子墙根脚下的所有银元,都被那些抄家的红卫兵们一坛坛地掘了出来。在那个刺眼的下午,当这些张狂刻毒的嫩娃娃们背着铁钯走向墙根——那个最揪他心肝的地方时,章一天脑子里一下子出现了一幢房屋在风中摇摇欲坠时的情景,突然爆发的欢呼声从墙根边传来时,那屋梁再也支撑不住,一下子被轰然折断了!眼前一片白茫茫的石灰烟雾,脑子里也全是一片废墟。
一切都没有了,所有的忍辱负重和等待都已变得毫无意义。不仅如此,他还将面临无休无止的批斗、游行示街;面对无数人的讥笑、白眼;面对那几位对手在往上爬时继续对自己无情地践踏。总而言之,他觉得自己是受了巨大的欺骗,他被共产党骗了,以为他们果真那么轻易地放过了他;他被慈航寺里的那个远智秃驴骗了,白白地送了一个儿子去给他当徒儿;他也被自己骗了,当年看着桑家家破人亡而自己安然无恙时,侥幸得太早,对时局过于信任,也太自以为是了。
章夫人端药进来了。他不想喝,他对自己二十多个小时前亲自开的这味药已经失去了信心。这时候外面有人在喊“妈”。是觉民回来了。
章觉民骑了两个小时的自行车,才从县城骑到家。他最初对被县里新成立的“清理阶级队伍领导小组”划为清理对象,并判定他为贪污犯和反革命分子时感到震惊和愤怒。在一次又一次既是谈话又是审讯中,他对县革委会里的那些人对事物的分析、判断能力之低感到不可思议。反反复复的辩解和抗议都变得苍白无力,最初的愤怒和震惊便像火焰一样慢慢地低弱了下去,成为无可奈何和麻木。他唯一能够得到安慰同时也使他为国家命运深感悲哀担忧的是,全中国像他这样遭受冤屈的人不知有多少。
这瓢夹头浇下来的冷水,使他深深感到政治舞台的险恶可怕。明后天他将去五锄头的“五七”干校。他对“承受”两个字现在有了更深切的体验,这里面包含着从未有过的沉重和艰涩。回想起这两年来他下乡去视察时亲眼目睹到的老百姓们的生活,他对自己从前的那些信仰感到了深深的怀疑。
在父亲的咳嗽声里他几乎一夜未能合眼。怜悯和这些日子来的痛苦思索使他觉得父亲所有的欲望都可以理解,可以原谅。他对父母也更添了一份愧疚,他知道他们跟所有的人父人母一样,一直都盼望着他能使章家的香火得以延续。而现在在这样一个处境里,看来是更加不可能的了。
在那个即将走向黎明的深夜里,他也想起过蕙蕙。事实上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远没有他思念她的时间多。这种思念有时候是奢侈的,有时候是苦涩而又折磨人的。他曾试图帮助她,并重新走近她,但结果还是什么也没有为她做——他只习惯于去思念她,用回忆和想像去抵达她那部分的温柔。
天亮了。天亮的时候他反而睁不开眼睛了。
又一个天亮到来后,兰香就听人说章先生在昨晚的批斗大会上倒下了。同情章家的人还是多,背地里都骂公社革委会里的那些人没人性,章先生病得已连气都喘不过来了,还要让他戴着高帽子在毒日头下整天地站!兰香听了这一消息,顿觉心里头哽哽的,好像被什么东西堵塞住了。几次想去章家探望,却因成龙在县城里出了事,又没了心神。好容易等成龙的事情得到了结,又已过去了好几天。兰香凑了些钱把成龙带回来的三十斤粮票都去换了米来,给章家送去几斤。章夫人先不肯收受,后又定要以那只唯一还值些钱的金表回赠。兰香恼了,说:“我要拿当初何必还要再来还给你们?”回家,告诉儿女们:“那表是好表,的的确确的金表,我这生世还没有见过这么值钱的东西,可是要了它,倒显得我们自己骨子里的东西不值钱了!再说他们自己也缺钱花,卖了它,可以给章先生治病用。”言语里充满了从未有过的豪气。
自那回在批斗大会上晕倒后,章一天从此一病不起,替人看治了大半生世病的良医到头来也拿自己的病无可奈何了。当那个下午毛狗受章夫人之托把觉民从五锄头匆匆喊回来时,章一天自己也知道黑夜和明天对他来说已经是再也无法抵达的彼岸了。
他断断续续地告诉儿子:让许多的人都眼红都几乎为之疯狂的东西肯定不是好东西;他说,处心积虑地从别人手里抢来的东西是最不可靠的,因为肯定还会有比你更能处心积虑的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你的手,而且不只一双;他又说,当初,当初真后悔让你转读政法大学,该让你一门心思学医……他像即将走完电池的一口钟一样,只要还有一丝儿可以使那根针滴滴嗒嗒继续走下去的力量就决不停下来,直到舌头僵硬,声音细若蚊蝇——再细下去,细下去,再也发不出声音来,却还一直瞪眼望着门口,久久不肯合眼。章觉民明白父亲的意思,含泪起身说:“爹,你等着,我这就替你去把悟民喊回来。”
待兄弟俩匆匆赶回家时,屋里已是一片漆黑,房间里充满了一股浓烈的血腥气。灯光下,母亲躺在父亲身边,她的一只手腕像自来水管一样,放尽了身上最后一滴鲜红的液体,而这些液体都早以那种固态取代了它们曾经汹涌地流动。
慧清双手合掌,扑嗵一声跪在父母床前。章觉民趴在床边,半天,想到要说话要哭喊,却张翕着嘴巴,久久发不出一个声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