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陆亚芳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44
|本章字节:19714字
小琴在湾滩边找到二哥的时候,福龙已经喝得酩酊大醉,倒在一堆干柴上不省人事。边上的火堆已经熄下去了,还有未燃完的芦苇在火星堆里漫不经心地劈啪作响着。小琴捡起被扔在地上的上个酒瓶,瓶底里还有一小截六谷烧。她喝了一口,只觉得胃里一阵灼热,随即浑身却有说不尽的痛快和舒服。于是她又一连喝了好几口,就着二哥吃剩的一条半泥鳅。然后她就一直呆呆地站在那里等待着那种晕乎乎的感觉到来。奇怪的是好会儿过去了,从未喝过酒的她脑子里的思路反而显得更加清晰,脚步也更加轻快敏捷了。
天渐渐地暗下来了,她又往火堆里添了些干柴,越来越稠密的浓烟里,火苗子轰地一声重新气势汹汹地舞蹈起来,伴随着劈里啪啦的爆裂声。在火光温暖的鼓励下,她也试着在二哥身旁的干柴堆上躺下来,面朝着越来越凝重的青灰色的天空,她获得了从未有过的宁静和宽广,不由得闭上了眼睛。火光模模糊糊地在她眼皮上面跳跃着,家里那间逼仄的充满了陈年稻草的霉烂气息的草舍、苏北女人一天到晚阴郁着的脸色,和大哥那张无处去发泄只好把怒气招牌一样挂着的脸似乎都已远离她而去。可是当她回忆往事的时候,眼泪又不由自主地滚落了下来。
那几年的读书生活,她几乎天天都是在奔跑中度过的。娘每次都要让她挑很多根线的花边才放她去上学。从家到学校有六七里路,每次放下花边离上课的时间都总是十分钟都不到了。她习惯于把鞋子拿在手里赤脚奔跑,快到教室里时才把它穿上,这样不但能省鞋子,似乎还更能跑快一些。有时候还未跑到一半路,就远远听见学校上课铃响了。一迟到就得被罚站在教室门口,罚站得次数多了,也未影响她的学习,期末,全班分数总是她考得最高。
虽然每次跟家里要学费都十分艰难,但还是这样一年一年地给她读下来了。再坚持两年,就能考大学了。上了大学,前面就是一片灿烂的阳光了。但就在她要升高二那年,娘铁定了心不让她再念下去了。任凭她哭泣、苦苦哀求都不肯再给她书费,甚至还烧掉了她的书包,将她那套上学去时换上,放学回来后又马上脱下的最体面的衣服也藏了起来,要她死心塌地地跟着家里人一起去地头上工。那些日子里,她恨透了娘,也恨大哥大嫂的无动于衷——他们起码也该在娘面前帮自己说句话!于是在那个家家户户的男人们都在自家堂前响亮地打着鼾的中午,绝望、愤恨之极的小琴哭泣着钻进了一块离家里把路远的络麻地里。
暮色渐渐笼罩了下来,里外终于黑糊成一片。她倚坐在两棵粗壮的络麻旁,听到不远处一块土地上的人们收工回家来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听到灰一般密密麻麻的蚊子在耳边叫嚣着,那些小虫子们开始了各种各样古怪的叫唱,对夜晚的恐惧逐渐加深。蓦地,从半里路外传来娘的呼唤声,那呼唤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显得急切,她一下子热泪盈眶并开始回心转意。饥肠辘辘和黑暗里犹豫了又犹豫,终于还是走了出去。娘在她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呜呜咽咽地骂道:“杀头斩头的,你要把娘给逼死啊!”
娘说:“要是家里日子好过一些,娘怎会不让你读下去?你出了山娘脸上也有光啊!”
娘说:“家里还有好几年前的陈债没还,年年都做倒挂户,娘心里天天都被煎熬着杀头斩头的你知不知道?”
娘说:“你大嫂到我们家来一开始日子就过得不顺心,这样年年倒挂下去,她就更不想呆在这里了!杀头斩头的,你只会恨娘狠心,没让你再把书念下去,可娘也有本难念的经你知道不知道?”
她哭道:“别说了,明天我跟你们一起去。”可是没干几天,她就跟接替毛狗的小队长吵了一场。吵架的起因是由工分引起的,上一天工,队长只给她记5分,连那些男人的一半都不到。小琴不服气,觉得自己并没有比他们少干,两人便吵了起来,许多社员都纷纷指责小琴:小队里的工分一直都是这么记下来的:男人12分,女人7分,不到二十岁的女孩子5分,从来没有人说过这样记不好的,偏你骆小琴头上长角,才出了两天工就这么找起事来了!你以为你多读了两年书就能了?!
小琴一气之下便不干了,跑到十多里路外的雷山脚下去捶石头。那里不分男工女工,只要完成了量,都给记同样多的工分,另外每个月还可以补贴十五斤粮票。但那活儿没有一定的臂力和毅力是做不来的,且每天来回都得走二三十里路,人又整天都在太阳底下晒。第一天回到家里月亮都上了舍顶,娘和姐两个人早已轮流在路口张望着了。月光下,瞧着娘头顶上被微风轻轻翻动着一绺花白的头发,她强忍着眼泪和浑身的酸痛,默默地从娘身边走了过去。一家人瞧着她满手的手泡都责怪她一个女孩子家不该野心野肝地跑到五锄头去干那男人活儿,更不该去得罪队长——队长是什么人,能那么随便可以得罪的?!分粮分柴了,队长不悦意了,少给你一些;分工干活的时候,队长把最差的活儿派给你;遇上什么事情要打证明要找担保人,队长卡着不给你办,看你有什么法子?兰香叹道:“杀头斩头的,她这死人脾气像我呵!”睡梦里,小琴又觉得那两条腿没地方去搁,手臂更是痛得恨不能都把它们砍下来,但她坚持着没有吭出声来。天才麻麻亮,兰香醒来已不见了那边床头的小女儿。
此后,每天早上人们陆陆续续地赶到山场里时,都能看到这个瘦瘦高高的小姑娘早已在那里干得满头大汗了。在福龙回家前的那些日子里,她都一直以这种高强度的劳动驱赶着内心的苦闷和失落。每当她累得筋疲力尽、浑身酸痛不堪的时候,总有一种赌气和报复的快感在鼓励着她——“我累死了给你们看!”
远远地传来有人唤鸭子的声音。她坐起了身,想到这里是在五锄头。月光下,秋收后的田野显得格外空旷,尽头处似乎有三两间草舍蘑菇般栖落在那里。她忽然想到娘也许早已在路口张望着自己和二哥了。
福龙在睡梦里迷迷糊糊地感觉到了身子的移动,可是浑身都被瞌睡压沉得连眼皮都无法张开。这种迷迷糊糊的感觉未能保持多久,就感到地仿佛猛地被坍陷下来般一沉,身子随即被重重地抛落在地上。疼痛使他一下子张开了眼睛,印象中的阳光和火堆已经不在了,白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月光使他发觉自己正置身于一片荒野之中。他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和他同时跌倒在地上的那人也终于坐起了身,愧疚地说:“二哥,把你跌疼了没有?”
“小琴!”他忽然觉得鼻子一酸,声音也有些发哽——他从未在家里人面前如此放纵过自己的感情,“你想把二哥背回家里去?”
小琴揉着一只胳膊说:“鸭子都被叫唤着进窝了,我怕娘也在盼着我们回去,你又睡得那么死。”
福龙说:“你好不好走?二哥背你吧!”
她爬起身来说:“不要紧,痛一会儿就没事了,我自己能走的!”
他嘀咕了一句:“你该去读书的……”便再也没说什么了。
眼看提干无望,志原第二年也退了伍。回来才发现家里少了个人。就在他跟福龙一起出去当兵的翌年阳春,照理天早该转暖,却变得喜怒无常了,出其不意地下了厚厚一场大雪,压断了无数油菜与麦苗,庄稼歉收。上山人便在这个奇寒的阳春季节里,被活活饿死在车水棚里。
自女人和翘毛支支书都被一竿子打落水里后,上山人一改以往病恹恹的气色,躺在床上终日兴奋得狗一样汪汪乱叫个不停。逢人便津津而又得意地说起杨幼春与卜荣通奸的事。杨幼春恼羞成怒,与大儿子一合计,便像处理垃圾般地把他塞进了车水棚里。这样的处置自然使上山人深感屈辱,便更是破口大骂个不休。他的声音听上去不像一个上了年纪又失去行走能力的老人一样凄凉和悲伤,愤怒、狂躁和无奈使他歇斯底里地发出了与年轻时一样响亮的怒吼声。为了能使这种声音产生更好的效果,他常常选择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就在惠娟回娘家去的那天早上,杨幼春母子俩将一把锁挂在了车水棚的柴门上。中午和傍晚从地上回来时,他们还能听见上山人从草棚里传出来的咒骂声和喊饿声,到第二天早上就显得十分安静了。傍晚,杨幼春打开了柴门想进去看看里面究竟怎么样了,却见上山人忽地睁开了眼睛,这种依然鲜活的生命状态出乎杨幼春的意料,也把她给吓了一大跳,慌忙返身出去要将那门重新锁上。上山人仿佛溺水的人忽然见到了一根稻草般地挣扎着昂起头来有气无力哀求道:“幼春,幼春,你给我端一碗饭过来,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说你一句坏话了!给我喝两口粥也好——我要饿死了!”
杨幼春鄙夷地说:“你不是早就想要死了么?这比跳下桥去要干净得多!”上山人哭泣了起来:“好死不如赖活——我哪里真愿意死了呢?那回我是吓唬吓唬你们的!我不想死,真的不想死呀,你就给我半碗粥也行,我以后再也不说你坏话了,你跟哪一个男人睡觉都行,就是在我面前睡我也睁着眼睛当没看见!”
杨幼春忽然泪流满面、咬牙切齿地骂道:“你活一天就害我一天——你害得我还不够么?你害得我还不够么?”
上山人呜呜咽咽地哭道:“我再也不碍你了!你做什么我也不碍你了!你给我一碗饭吃,来生来世我给你做牛做马,做猪做狗!求求你再给我一口饭吃!”可是回答他的已只有一阵阵从那扇重新被锁上的柴门外呼啸而过的风声。于是他发出了最后的嚎啕大哭——
“让我饿死还不如枪毙了我——枪毙前我还能有一顿饱饭吃!”
哭声却一个字一个字地渐渐微弱下去,到最后已经没有风吹动稻草的窸窣声来得响亮。
又过了两天三夜,再次打开那扇柴门后的杨幼春母子俩像捡死螃蟹般地在地上找到了上山人的尸体。饥饿之极的上山人在临死前的那阵子居然还能给他挣扎着爬到草棚门口,面朝着地,两只手的指甲缝里都嵌满了泥,翻过脸来,嘴里也都是泥,一双铜铃大的眼睛依然像生前一样圆瞪着。
父亲的死并未让志原感觉到缺少了什么。他回来后被安排在镇广播站当接线员,家里却几乎已经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三间草舍兄嫂占去了一间,娘和那尊大灶也占去了一间,还剩下个堂前,志原的床就只能搭在那,门一开便被暴露无遗,隔壁房里大原跟他老婆又常常三更半夜也会动起手脚来,便很少回家,晚上就在办公室支一张可以折叠的钢丝床,或者跑到甘蔗棚里去跟福龙挤一夜。两人在一起总免不了要提起那段军营生活。“你走后没过几个月,她就入了党还被提了干,军区联欢会上每次都少不了她。”——有一次志原跟福龙说起了敖乌兰,当时是在黑暗里,志原根本未能看到他那好朋友猝然而变的脸色——“她后来没给你写信吧?我猜也不会,她现在在军营里红得很,屁股后面全是追她的人,听说连军区司令员的儿子也追上了她!”
“你他妈的就不会跟我说些别的?”福龙说,“别老是在我耳朵边烦这些!”
志原嘀咕道:“我还以为你想知道……”
福龙说:“我都回来了知道得再多还有屁意思!”
志原从此便不敢再跟他提起敖乌兰的事了。星期天,他们仍然像少年时那样带着鱼竿去五锄头钓鱼。钓得的鱼志原那一份不再在火里烤吃掉,都被他送到公社宣传委员曹子龙那里。有时候钓到黄鳝泥鳅了,还得替他们剖洗好。大白馒头一样的曹子龙女人虽然男人一样热爱出了锅的黄鳝泥鳅们的鲜味,并且深信可以从它们那里得到许许多多的蛋白质,但一看见跟蛇们一样会在地上扭来扭去的活物,只会发出跟小女孩一样的尖叫。不到半年,志原便被升任为编辑。说是编辑,其实并不编稿,稿子通过老站长那里时,都让他改了,但工资比以前升了一级,也有了更多的闲工夫,可以成天往附近那些有大姑娘养着的人家跑,跑得最勤的要算是骆家,自然都是以找福龙为借口。
那个下午志原刚走到骆家舍檐下,就听见兰香在里面数落福英:“这个嫌太瘦,那个又嫌太老相,你到底要挑怎样的人?我跟你这样大年纪的时候,你大哥都能给人放牛了!到时候嫁不出去养在家里看哥嫂怎么嫌恶你!”
兰香说:“今晚上要来的那个戚木匠的儿子我已经打听过了,都说人品不错,手艺也好,家里三兄弟三间瓦房。把头发好好收拾收拾,衣裳也换齐整些。人家进门来了,也多出来让人家看两眼,可别像上回新盛村的李木头的儿子来了,连个脸都不给人家看……”
那天晚上志原便不能过得安稳了。翌日一早即找福龙打听昨晚上戚木匠儿子到他家来相亲的事。福龙啧啧地说:“那人相貌堂堂,福英和娘都看得欢喜得不得了。今晚上媒人还要过来,说不定就是来说彩礼呢。”
志原听得半晌无语,好会儿垂头丧气地问:“那么福英也喜欢上他啦?”
福龙说:“不是跟你说了么,福英跟娘两个都喜欢得不得了,人都早已走远了,她还站在门口望着!”
志原一下子变得面色灰败,却又不甘心地说:“你帮我约约她出来。”
福龙说:“约她出来干嘛?一起去看电影?老实告诉你,福英这里没戏了,你还是趁早另外去找吧。”
志原哀求说:“你就帮我约一约她出来。”
从那以后,志原到骆家来得更勤了。兰香起初以为他是来找福龙,并不在意,后来却又发觉不对劲儿,怎福英走到哪里他也跟到哪,一张嘴巴特别能叫,手脚也通了电似地勤快,见你在忙活啥,也必要上来抢着帮你一起干。就开始起了疑心。
日子一天比一天暖和起来,田里的青蛙早在两个月前就已躁动不安,叫得到处都充满了豆麦花香的空气里水波似地动荡不宁。兰香因手头上有一批花边任务急着要完成,将堂前一盏十五瓦的灯泡放下来,逼着福英跟自己一起开夜工,却一不留神便不见了她人影儿,让福龙去找。福龙回来了说:“在呢在呢,跟塌鼻头阿花一起在她家里挑花边呢。”兰香有些不相信,让成龙再去找,才知她早跟着志原和小队里另外一大群大姑娘去邻村看电影了。
那天晚上也活该福英倒霉,一伙儿人走到张老相公河边,见河里停着只木船,几个人便上去拔了插在船头上的篙子,轮流撑着,剩下几个都坐在船舷边觉得把脚浸在水里随船犁过去是件很有趣很好玩的事儿。忽然只听见扑嗵一声,福英手里的一只凉鞋掉进了水里,那是兰香咬牙掏一块多钱刚从沥东镇上买的,专给她相亲时穿的。志原扔下手里的篙子下水去帮她找,却摸了半天也未找到。福英再没有心神去看电影,穿着志原的拖鞋,让他先送她回来了。家里兰香早已攒足了气,又见她这副模样回来,随手拾起一把笤帚,杀头斩头捶被絮般咬牙切齿地在她屁股上一阵狠打。再见到志原时便不客气地拒绝他进门,更不允许福英再跟他在一起——她不能忍受自己一手辛苦抚养大的女儿到头来却成为杨家的人,替他们杨家生儿育女,还侍候那杨幼春!
吃过几回闭门羹的志原只得去找福龙帮忙。福龙说:“我去跟她说没用的,你不知道你娘跟我娘有多少怨结,找成龙跟他老婆也没用!你就干脆把福英悄悄带走,在外面过个礼拜再回来。”志原犹犹豫豫地说:“那不让人笑话是私奔了么?”福龙说:“你要的是福英,管它私奔还是公奔!”志原说:“那不行,我刚刚入了党,上面又有提拔我当站长的意思,我还得注意自己的形象。”福龙讥讽地说:“你用实际行动勇敢追求婚姻自由和幸福就不形象了么?”志原一声也不吭了。福龙瞧着他那模样又觉得有些可怜,说:“你去找找毛狗吧,或许我娘还能听他的。”
兰香一听毛狗来意,就说:“你什么也不用说了,你知道我的脾气——我不答应的事就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
毛狗说:“既然他们两个都喜欢上了,就随他们去好了,你又何必中间这样去插一刀呢?志原人品也不错,吃的又是公家饭,待福英也好,连说话都是让着她的!”
兰香说:“那是他现在穷得连自己的窝儿也没有,想要我们家的福英敢不装得老实?杀头斩头要是他有一天有权有势了,敢说不会变质?”
毛狗说:“三岁意志到老,一个人的心思从小就生好了的,到后来会不会变质,现在就看得出来。”
兰香冷笑说:“杀头斩头有几个男人能像你说的那样靠得住?这会儿在你的耳朵边尽说些甜言蜜语,一转身说不定又拿这些话去跟另一个女人说了——见一个喜欢一个,男人大多数都是这样的!”毛狗却忽然涨红了脸,低下头去一言不发,过了好会子才又说:“我知道你跟杨幼春有疙瘩,可那是你们两个人的事,志原总没有得罪你的地方,你为什么总要把帐都算在福英和他两个人的头上呢?”兰香说:“我是咽不下那口气,二佬死的时候,福英才四五岁,是我一手把她抚养大的,这些年来也没少吃过他们杨家的苦头。现在却要让福英去给杨幼春做媳妇,去侍候她——福英是嫁不出去吗?你再说什么也没用,我说了不同意就不同意!”
“福英起来,”兰香冲还蒙头睡着的大女儿喊道,“队长都快吹叫子了!”福英动也没动。兰香又喊了声,走过去揭开了裹在她身上的那床破被单,福英还是没反应。兰香火起来了,又拿起那把笤帚在床沿上啪啪地敲了几下,想吓唬她,却还是不起作用。长这么大的女儿了,还老是用笤帚柄来管教,兰香自己也觉得不妥,便扔了那笤帚威胁道:“再不起来早饭就一口也不给你剩!”却直到她中午放工回家还未见女儿起来,那碗铅灰色的番薯粥也还一直放在灶沿上,到晚上,兰香故意动了个油锅,连过路的人也吸溜着鼻子嚷道:“谁家炒得这么香?”福英却仍然躺在床上无动于衷。兰香这才慌了起来,人都靠饭养着的,不吃饭能撑持多久呢?骆老二当年不就是因为喉咙里咽不下东西被活活饿死的么?福龙还形象地说给她听,一顿饭不吃,肠子就要细一细。越南自卫还击战中,有许多解放军被敌人团团围困在山洞里,弹尽粮绝数日,等到被解救出来时,肠子早已细如蚯蚓,再让吃也吃不了,结果都是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个被饿死。
到第二天中午,兰香终于在已经有五餐未进过食的女儿面前屈服了下来。那一刻里,她似乎一下子变得十分衰老和颓唐——她又输了,过去总是输给那个得意洋洋的烂女人,现在居然还输给了她儿子!她在那天晚上最后一次对女儿通谍说:“你自己愿意的,要是有一天后悔了,可别怨我这个娘,这样那样的也别来跟我说!”胜利的福英在起床时,没忘记把枕头下面的一些香糕屑仔仔细细地处理干净。后来她又意犹未尽地去找她二哥问:“二哥你那香糕哪里买来的,怎那么好吃!”
志原在镇上租了间房子准备结婚。兰香想想又觉得女儿可怜,结了婚连自己家的一根草毛都没有,还靠别人的房子过日子。她无力给女儿置办多少嫁妆,到福英出嫁那天,中午那几桌喜酒却办得丝毫不比成龙结婚时马虎。午后,迎亲的队伍很快就到了,用过点心又吃过“回话汤团”,天已渐渐地暗了下来,福英象征性地流了几滴泪,被成龙和福龙兄弟俩颤巍巍地抱上了一辆自行车。满脸红光的志原临走时正在人群里起劲地分香烟,忽被小琴一把拉到无人处,凶巴巴地瞪眼瞧着他:“我姐是怎么嫁给你是知道的,要是你日后起了坏心肠,我跟二哥都饶不了你!”志原心急火燎地说:“放心放心,一百个放心,我跟你姐是自由恋爱的,还能待她不好?”便将两包喜糖往小琴手里一塞,泥鳅似地脱了身。一行人于鞭炮声里举着火把浩浩荡荡地向薄暮里走去,不少人只挑了副空箩筐。到镇上不过五六里路,却绕来绕去地多走了十来里,至天黑严实后才到达。
兰香眼望着女儿被人用自行车驮走,虽说嫁得还近,但女儿这一去已成了别人家里的人,再进门来便是客了,忍不住落下泪来,心里空落落地在风里呆立了半天,才回进门去。毛狗递一个凳子给她说:“累了几天了,坐一会吧。”客人们都差不多已经走了,儿女们还在忙着还中午摆酒席时跟人借来的桌凳和碗盏。兰香仍然沉浸在刚才的感伤中,喃喃地说:“福英给了他们了。”毛狗说:“到明年只怕福龙跟小琴也是一个要娶,一个要嫁,儿女们都要成家了。”便很长时间里都静静地望着兰香。兰香什么也没说,那会儿她忘却了自己的丑陋,在他温情脉脉的注视下,只觉得温暖、年轻而又幸福,可是一层阴霾很快又笼了上来。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又感到十分无奈和悲哀了。过了好会儿才又听见她说:“这几天有太阳了,被子有没有晒过?”他说:“晒了也不见得有多暖和,年纪大了,一个人睡,一双脚总是暖不过来,到天亮还是冰冷。”她说:“杀头斩头的,睡前你就不会用热水先洗一洗脚么?”他温驯地说:“脚虽然暖和了,可是胸背还总是热不过来。”
她低头想了一会子,将一双跟男人一样粗糙长满了老茧的手放在自己膝盖上,轻轻抚摩了良久,说:“可能是被子太薄了,明后天有空我来帮你把那床小的也翻一翻好,一起抛盖在上面,会暖和不少的。”
明后天她得空果然带着针线过去了。天晴朗得不见一丝云彩。两人一起在道地里搭了个晾,把被絮摊晒在芦帘上,晒了会子兰香便开始缝起来。完事后,又帮他把那张床也收拾了一下,从垫被里抖出许多烟丝和毛发之类的脏物。待要回去,毛狗却已从街上买回了一条鱼、一斤猪肉,硬留她吃晚饭。吃罢,更不能走了,被毛狗拉住了苦苦哀求她留下来。兰香情不自禁地红着脸啐道:“杀头斩头,难不难为情?都五六十岁的人了还想着那种事!”毛狗也跟着红了脸,却仗着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勇气说:“我也不要你怎样,你只要给我暖一暖脚。你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守着这间草舍,一到半夜里醒来就再也睡不着觉,想你……好几个晚上做梦都梦见你跟我在这张床上……”兰香差点儿又忍不住要说到杨幼春头上了,心里还有些不自信:“我长得这么难看,命又凶,你真的是真心要我?”毛狗说:“你为什么总是说自己长得丑——你哪里生得丑了?我早就跟你说了,说你长得丑的人是他自己眼睛瞎,没有看见你里面的好,大佬跟二佬都早早死去,不是因为你命凶,是他们没有福气得到你!”兰香忽然哭道:“我明明生得那么难看,杀头斩头的,你为什么还要说我那么好——你在骗我!这会儿要我的身子了,就这样骗我!”毛狗无计可施了,急赤着脸说:“要是我有半句口是心非的话就遭天打雷劈好了!”
兰香泪眼儿望着他,望着他那张也是皱纹斑斑了的又粗又黑的脸。多少年了,他哪里不是忠心耿耿地对她?即使是他跟杨幼春好着的那两年里,他也依然不忘关心照顾自己和儿女们,骆家三兄弟哪一个能抵得上他这一半?她慢慢地转过身来,说不清是感激还是因为幸福,第一次靠在他那还是十分坚实的肩膀上哭道:“杀头斩头的,你不要待得我这么好,你死后我连孝都不能给你穿!”
毛狗喘息着,都大半辈子的人了,在与杨幼春之前,女人的身子对他来说还一直是个谜,是座神秘的山脉。山上有怎样的森林、沟壑,森林里面又有怎样的珍禽异兽,他曾经在无数个躁热、难眠的夜晚里在兰香身上一次又一次地幻想过。他也曾无数次地想象她有一天会怎样迎合他——他从不觉得她丑陋,女人该有的美德她都有:勤劳、节俭、心底又善良,该泼辣时也泼辣。凡是她所想的、所说的,他都毫无道理地觉得好,甚至她经常挂在嘴边上的那句“杀头斩头的”,他亦觉得亲切、爽气。多少年等待下来,他们之间终于不再有了距离,他情不自禁地伸出那两只还跟以前一样长而粗壮的胳膊紧紧地搂住了她。
女人在那一刻里忸怩了一下,似乎不习惯这样的拥抱,要挣脱开去,那两条强有力的手臂却紧紧地搂着她,使她不能动弹,便闭了眼睛,索性身子也跟着温软了下来。
天明回家。儿女们见她一夜未归,也是半夜未睡,天还未亮透,成龙早已耐不住了,正要去找,娘已经在门口了。他不敢责问娘这一晚上究竟呆在哪里,却一下跪在了那里——“娘,要吃要穿你尽管说,我们一定设法满足你,我们有不孝顺的地方你也尽管开口说,只是你也该替我们这些做小的想一想,出去人前总得有张脸,福龙和小琴都还没有做过事哪!”
口气虽软,语意却如一枚枚钢针,直扎听的人的心。苏北女人抱着个马桶从门幕后面挪步出来,目光鄙夷而又冰冷地从婆婆脸上掠过。兰香又羞愧又难过,自觉无颜面对儿女们,哭道:“杀头斩头的,你们都要我死啊?还不快给我起来!”踉跄入内,倒在床上睡了一天一夜,这一天一夜里皆不吃不喝,只睁着眼睛一边流泪,一边想着过去的种种。
自此,儿女们都见她果然跟毛狗疏远了许多,却又变得落落寡欢,人也越发显得黄瘦。成龙知道娘的苦,心里不忍,又想不出别的法子来,跟女人商量,决定再在正舍旁边搭个披,让毛狗一起搬住过来。第一,彼此互相有个照看;第二,大家都住在一块儿了,娘跟毛狗呆在一起,也不再似先前三天两头地单独往他那里去那么显眼了。苏北女人却不答应,苏北女人说:“你不用搭披,我回苏北去让他好了!”停停,苏北女人又说:“你把自己的亲弟弟都赶走了,却让个外人住进来,你的心让鸡啄了还是让狗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