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父亲和他的警卫员(1)

作者:石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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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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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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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578字

父亲终于老了。


七老八十的父亲,再也不活力四射了,他只能站在自家门前惆怅地望着远方。他在等一个人,这个人究竟是谁没人能够知道。


父亲离休后,便住进了这幢小楼。那时他还算得上年轻,从不与先他一步来到干休所的那些老人为伍。那一时期,他总是显得形单影只,离休后的大部分时间里,父亲总是很闲暇的。闲暇的父亲,在干休所的花园里总是舞枪弄棒,打打杀杀的,看得那帮老人也跟着一惊一乍的。给父亲当过参谋长的老尚看不惯父亲这一套,就对父亲说:老石,拉倒吧,都这么大岁数了,歇歇吧,你以为你还年轻呀!


父亲不理老尚。老尚其实只比父亲大几岁,早离休几年,因此,老尚就显得很稳重,每日里手里端了个茶壶,走到哪儿喝到哪儿,茶壶里泡的是西洋参什么的,名日保健。老尚等人,要么就是吵吵嚷嚷地围在一起下象棋,为输赢急得脸红脖子粗。还有,老尚等人要么就打太极拳,在父亲眼里,这都是老娘们干的勾当。因此,父亲和这些老什么们很合不来,也不正眼瞧他们,自己该干啥还干啥。


父亲手里有两样传家宝。一是一把东洋刀,那是在日本人手里缴获的,刀的主人是日本的一个大佐,父亲当团长那会儿,全歼了大佐的部下,又活生生地把正准备剖腹自杀的大佐活捉了,这把东洋刀自然就成了父亲的战利品。那会儿父亲的上司是林彪,林彪当年也是很赏识父亲的,把这把东洋刀赠给了父亲,作为父亲永久性的纪念。


父亲另一件宝物是一支二十响盒子枪,这是父亲参军后第二年在一次执行任务时,从一个伪军连长那里夺来的。


父亲从一名通讯员,一直干到军区的副司令,用过的枪他自己都记不清了,但他惟独喜欢这支盒子枪。这枪单发、连发都能打,握在手里沉甸甸的,手感很好,更重要的原因是这支枪救过父亲的命。父亲这两件宝贝,一刀一枪伴随着父亲走过了大半生,这一刀一枪给父亲的战争岁月带来了莫大的荣誉。和平岁月里,这一刀一枪给父亲增添了无穷的快乐。


每天早晨,在干休所院内一隅,人们经常可以看到父亲舞刀弄枪的身影。父亲先舞东洋刀,那把刀被父亲保养得很好,白生生的晃人眼睛,父亲就舞着这把刀,看得人眼花缭乱。老尚上千人等一旁就咋舌,一边咋舌一边说:这老石,把自己当成小伙子了。


众人听了老尚的话,就都一起丰富地笑。父亲不理这一千人等。该咋的还咋的,待出了一身透汗,父亲这才收刀收势,喘息两口之后,又拿出了那支盒子枪。父亲把这支枪已经把玩得出神入化了。美国西部电影经常有牛仔们把玩枪的镜头,无非是拔枪,上膛,枪在手里出两个花样,然后射击。这一切在父亲眼里简直是小儿科,父亲的枪把玩得实用、娴熟,具有极强的审美性。枪先在盒子里装着,父亲伸手抓枪,抓枪的一瞬,完成了子弹上膛的动作,这时枪已在手,枪口在父亲跟前那么一划,他的射击面已是360度了,在他的眼前绝没有射击的死角,想当年,盒子枪里装满二十发子弹,只要父亲枪口这么一晃,不出几秒钟,眼前,左右的十几个人便成了枪下鬼。


父亲玩枪玩刀玩出了艺术,玩出了快感,玩出了审美。就连老尚等不大苟同父亲玩刀弄枪的人,看了父亲的表演,都咋着说:这老石,嘿,还真有一手。父亲在一片惊叹声中收势换式,这时的父亲,脸色潮红,微汗顺着鬓角在阳光下晶莹闪亮。父亲在玩刀弄枪时,外衣早就脱下来了,搭在椅子背上,父亲自从来到部队,就没穿过一天老百姓的衣服。此时,父亲穿的是绿军裤,白衬衣,袖子挽着,很干练也很青春的样子。父亲不玩了,很随便地把外衣搭在肩上,左手握刀,右手提枪,头也不回地向自家楼门走去。父亲的背影就像一个小伙子,干练而又利索。老尚等人望着父亲的背影,不无羡慕地说:这老石还和当年一样。


父亲没离休时,就把三个孩子先后送到了部队,先是林去了边防哨卡,后来海又去了海岛,那是个孤岛,一年半年也不回来一次,就是女儿晶也去草原当了一名骑兵。他相信三个孩子都会比自己有出息。父亲对待孩子,从不婆婆妈妈。父亲把孩子接二连三地送到部队,就万事大吉了,连信也不去一封,更别说和什么人打招呼了。父亲在孩子们面前说得最多一句话就是;路是自己走出来的,想当年我十三岁参军“父亲回想起当年,总是这样做开场白。父亲一这么开场,孩子们便纷纷地逃离了父亲,孩子们不爱听父亲讲古,他们听得太多了。只有母亲无路可逃,她成为了父亲忠实的听众。有时母亲也烦,就说:老石你别说了,都说过一千遍了,累不累呀。父亲正说得兴起,刚讲到二十七岁当团长,单人匹马,到土匪窝子里和土匪谈判的事。母亲的话明显地打击了父亲的积极性,因此,父亲就没有好气地说:爱听不听,我又没扯你耳朵,你可以走哇!母亲果然走了,到楼下的厨房里准备午饭去了,父亲就不说了,他还说给谁听呢?于是父亲这时就想起一个人来,那个人就是曾和他出生入死几十年的警卫员小伍子。在孤独的时候,父亲异常思念小伍子。


后来母亲就去世了。母亲死之前,拉着父亲的手说:老石呀,我比你小十几岁,原以为比你能活,没想到却要比你早走了。以后就没人听你讲古了


父亲含着泪拉着母亲的手,欲说还休的样子。母亲又说:老石呀,我不在了,让孩子们回来吧,对你也有个照应。


父亲没说什么,两滴泪水落在母亲苍老的手上,两滴泪水似对母亲一生的总结。母亲终于闭上了眼睛,父亲站起身挥挥手,擦干干眼泪,该干啥还干啥。


父亲并没有遵循母亲的遗嘱,孩子们几次要求调到父亲身边来,都被父亲拒绝了。父亲同时也拒绝了干休所领导对他的关心,父亲这个级别的领导,离休后是可以配炊事员、通讯员、司机的,父亲一个也没要。母亲去世后,干休所领导考虑到父亲一个人生活不方便,打算给父亲配一名炊事员,买个菜做个饭,打扫个卫生什么的,也被父亲拒绝了。父亲提出了唯一的一个请求,那就是要求到干休所食堂入伙。没成家的干部战士都在食堂就餐,父亲对这个食堂已羡慕好久了,现在机会终于来了。从此以后,只要听到一声哨响,那是干休所食堂开饭时间,人们就会准时地看到父亲端着碗、向食堂匆匆走去的身影。


刚开始,干休所领导考虑到父亲的级别和年龄,单独给他开设了一个雅间,每顿饭都是四菜一汤,营养搭配合理。父亲却不愿意,硬要和干部战士们一起吃。每顿都是两个菜,是大锅炖出来的,父亲却吃得香甜无比,他舔着嘴唇说:俺老石就爱吃这样的汤菜。样子也是喜笑颜开的,看他那样子,盼望这样的生活已经好久了。母亲的去世在父亲身上看不到一丝一毫的阴影,相反,这种无拘无束的生活似乎给他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快乐。


父亲仍玩刀弄枪,脸色红润,腰板笔直,走起路来虎虎生风,那时父亲毕竟还算年轻。现在父亲终于老了,人们再也看不到他那生龙活虎的身影了。父亲的脸上时常写满了悲哀,站在自家的院门口,期盼着一个人,有时也回想起当年那些风光的岁月。父亲想起这些时,往事历历在目,恍若发生在昨天,这时会看到父亲的嘴角挂着一缕微笑。


父亲十三岁那一年放下了放牛的鞭子,参加了革命。那天下午是决定父亲命运的时刻,如果不是遇上了革命队伍,遇到其他队伍,他也会毫不犹豫地随队伍走去。那天父亲给东家放牛,两只发情的公牛为争夺一头母牛,顶了一中午架,摔死在了山沟里。父亲知道无论如何没法向东家交差了,他就开始哭泣,无助地哭泣,只有牛听得见父亲的哭声。


这时山下正过队伍,无路可去的父亲,只好扔了放牛的鞭子,一耸一耸地随着队伍走了。就在这支队伍过去不到一个时辰,另外一支队伍也途经于此,那是一支国民党的部队,所以说父亲的机遇在一个时辰间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十三岁那一年,父亲还没有枪高,胡连长把一杆长枪掼在父亲怀里时,那杆枪差点把父亲压趴下。胡连长就笑了,摸着父亲的头说:打仗还差点,当我的通讯员吧。父亲就成为了胡连长的通讯员。父亲当通讯员时,没有武器,只有一把砍山刀。说是砍山刀,只比砍柴刀大上一号,共产党的部队有逢山开道、遇河搭桥的优良传统,砍山刀,就是遇山开道的那一种刀。于是十三岁的父亲,扛着砍山刀,不分昼夜地去营里领通知,汇报敌情,山闻小路,田头地边都留下过父亲一耸一耸的身影,成为了当时部队一道新奇的风景。


单说那一次,父亲的连队被鬼子包围了。连长让父亲去营里搬救兵,那时部队都化整为零。和鬼子开展游击战。那是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远处有零星的枪声在身后时续时断,那时鬼子还没弄清我方的兵力,双方只是冷不丁地打冷枪,相互试探着。


父亲爬过一座山,面对一条河时,发现了蹲守在那里的几只狼,狼是饿狼,红了眼睛,它们原本发现了一个猎物,不料那猎物就在它们眼皮子底下消失了。几只狼正在那里气急败坏地运气,这时,它们就发现了父亲。头狼嗥叫一声,群狼立刻抖擞精神朝父亲围了过来。父亲以前并不怕狼,以前放牛时,也见到过狼,那时是白天,牛群哞吼一阵,他也会虚张声势地扔几块石头,狼就吓跑了。这次不同,没有牛群助阵,又是晚上,遇到的又是群狼,父亲就手足无措了。他刚开始并没觉得有多么恐惧,连队被鬼子包围了,几十个人的性命系在他一个人身上,如果天亮前搬不回救兵,几十个人说不定就让鬼子包肉馅了。父亲一急,就不那么害怕了。他弯下腰,学着吓唬狗的样子拣起了一块石头,向狼群扔去,狼群不仅没有被吓跑,反而更近地包围了他。星光下,前后左右足有六七只狼,团团将父亲包围住了。父亲看到了狼绿森森的眼睛,甚至闻到了狼们呼出的腥臊臭气。父亲害怕了,冷汗颗着脊梁沟嗖嗖地冒了出来,汗浸了前胸后背。此时的父亲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他蹲在地上,冲着狼群哭了起来,他一边哭一边骂:狗日的狼,咋这时候挡我的道呀!


狼们自然听不懂父亲的话,更不理解父亲此时的心情,它们的目的单纯而又明了,那就是恨不能一口把父亲撕扯得七零八碎,来填补他们饥饿的肠胃。


远处的枪声又隐约地传来,父亲猛地清醒了过来,他想起了自己的使命,抓起了砍山刀。直到这时,他才想起一直提在手里的砍山刀,越过河,再走十几里山路,就到营部了。眼前的几只狼却拦住了他的去路。突然,父亲闭上眼睛,挥舞起手里的砍山刀,一边咒骂,一边喊叫着向前跑去,他骂:狗日的狼,跟你拼了!他喊:好呀,咋这么多狼呀!


狼们突然被父亲的变故弄愣了,它们先看见父亲坐在地上哭,它们以为这回到嘴的肥肉不会跑了,没想到,父亲突然站起身,手舞砍山刀,疯了似的冲过来。狼们惊怔了,这一瞬间,父亲已冲出狼群,哗哗啦啦地趟过河消失在山林中。待狼们回过味来,父亲已经一头撞开营部的门。


自那以后,父亲说死也要有属于自己的一支枪。父亲把这一希望冲胡连长说了。胡连长背着手在屋里转悠了半天,才说:那你就到敌人手里夺去,夺到啥样是啥样的。听了连长的话,父亲就做起了夺枪梦。


那时部队还不能正面和敌人交手,虽说三天两头地打仗,但打的都是游击战,敌追我跑,有时连敌人的面都见。不到。夺敌人的枪谈何容易,整个一个没机会。父亲为此苦恼了很长时间。


机会终于来了,父亲又接到了连长的命令,让他去一个镇子里取一份情报,这个镇子被鬼子和伪军占领着,但有党组织在地下活动。父亲的任务是到镇子里”老来兴“中药铺去取一封信,父亲说:有柴胡吗?有人答:有,要几两?父亲再说:要三两三钱。这暗号就算对上了,那人会交给父亲一张镇子里敌人的兵力图。父亲很顺利地找了”老来兴“中药铺,也很顺利地拿到了情报。父亲本可以出城了,父亲那年十四岁,还是个孩子,又没有穿军装,进城出城都不会引人注意。就在父亲走在街上,准备出城时,他看到了一个伪连长屁股后头挂着的盒子枪。盒子枪在伪连长屁股后头一摇一荡的,父亲的眼睛就直了,他做梦都想有这么一支盒子枪。事后想起来,父亲此时的举动简直走火入魔了。伪连长后头跟着一个警卫员,背着长枪蔫头耷脑地在伪连长身后走着。伪连长此时想在街上打秋风,先是在一个馒头摊前立住脚,拿起一个馒头,咬了一口,又把馒头扔在脚下,嘴里骂骂咧咧的。卖馒头的汉子,皮笑肉不笑地冲伪连长咧着嘴。伪连长不看那汉子,把脸瞄向一个卖香烟洋火的老头儿,伪连长就像电影里经常出现的镜头一样,拿了一包烟、一盒火走了。老头就喊:老总你还没给钱呢!随在伪连长身后的伪军,冲老头儿龇了一回牙,骂了句什么,老头儿才不敢吭气。这期间,父亲一直随在伪连长的身后,他眼里只剩下那支盒子枪了,盒子枪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后来,伪连长钻进了一个茅厕里,半天没有出来,那个伪军踱到一个茶摊前一屁股坐下,咕咕噜噜地往肚子里灌茶水。


父亲急中生智,捂着肚子也钻进了茅厕,伪连长还在蹲坑,他一定是有便秘的毛病。父亲进去时,他还瞪着眼,攥着拳,吭吭唷唷地和自己较劲。父亲想也没想,也蹲在了伪连长一旁,伪连长缓过一口气,冲父亲吼道:小毛孩子,凑什么热闹,滚一边去。


父亲不滚,他眼睛一直盯着那支盒子枪,此时那支枪套在伪连长的脖子上,枪在胸前晃悠着。父亲觉得机会来了,他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把盒子枪弄到手。父亲赤手空拳,连砍山刀都没带,突然他看见了脚下的石头,那是茅坑旁垫脚石。父亲毫不犹豫地搬起了石头,伪连长正一心一意地和肚子里一堆杂碎较劲,没想到父亲会把石头砸向自己的头。他只”嘿唷“了一声,便掉进了茅坑里,父亲顺手把盒子枪揽到自己的怀里。父亲抱着衣服里藏着的盒子枪走出来,他看见那个伪军仍在那儿喝茶、吃瓜子,咔吧咔吧的,有声有色的样子,伪军连眼皮都没有撩一下。


父亲一口气跑回了连队,从此父亲有枪了。父亲这种行动,受到了连长的表扬,同时也遭到了批评。批评就批评吧,反正父亲从此拥有了一支属于自己的枪。


这支枪一直随着父亲走南闯北,东打西杀。此刻,那支枪仍旧挂在父亲的床头。父亲终于老了,他再也玩不动枪了,但父亲每天都要雷打不动地擦那支枪,然后望着那支老枪,想着自己青春年少时的往事。老年的父亲想起往事时,心头便蒙上了一层尘埃。对青春年少的向往,加深了父亲的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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