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达真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14
|本章字节:5690字
土尔吉骑着栗色马一路紧跟雪上飞,从出发到太阳当顶他都没有问贡布要去哪里,心情像蒲公英盛开后的白色绒球,无论被东南西北风刮到何处都随遇而安了,只是记得临行前女主人说他们要路过色甲果采金场。整个路上他都在猜想昨晚贡布睡前补充的那句话的真与假,“兄弟,看来你这辈子是回不了你的家乡了,最明智的选择是远离那里。”土尔吉能从马蹄不断朝前延伸的时空判断,他正在远离熊朵草原。他不时抬头看着远处不断变幻的云朵长久凝神,试着将云朵的姿态想象成贡觉措或阿妈的脸,云朵在他的愿景中无声地同他交谈着,交谈着他对情人的思念——肉体的、灵魂的。
中午时分,他俩盘腿跏跌坐在一片草坡上吃着占堆老婆做的麦麸面馍馍,两匹马被拴在身后打有地桩的草地上。贡布大口地嚼着馍馍随手指了指另一个山坡的山脚说:“看见了吗?紧挨那个山脚,那弯弯曲曲流出来的河水边就是色甲果采金场。”
“是不是河流经过的那片开阔地?”土尔吉问。
贡布点点头。
“色甲果这个地名真有意思,金子的大门,这里果真有那么多金子吗?”土尔吉揣摩着这地名,“那地方还竖了一个拱门,拱门像唐卡画里八思巴进京时京城里的拱门,但没有画上的精致,上面还写着一排歪歪斜斜的汉字。”他仔细打量着那些字想尽力看清楚些。
“你的眼睛真好,跟天葬台上空的鹰一样。”贡布的话带有夸赞的意味也隐含有马尾巴那么细的嘲讽。他用手撑住草地站起身来迟缓地伸直腰,舒展一下麻木的腿后一瘸一拐地走到拴马的地桩边弯下腰用力拔出地桩,把栗色马的缰绳递给土尔吉,说:“赶路吧。”
太阳透过流动的云层率先从云层最薄的地方射出微弱的光芒,投射在草地、河流和山峦间,时有时无。没有太阳确切的位置作为参照,很难判断从刚才打尖的地方走到色甲果采金场到底用了多长时间,只是处在午后无风而暖烘烘的空气里觉得闷热不爽,他和贡布都将藏袍左肩上的衣领脱下捆扎在腰部,他只穿一件无袖的衬衫,贡布却着上身。
两人驱马来到距拱门百步外的地方,贡布收紧缰绳,待马站稳后他随即翻身下马,把藏袍的左衣领拉到肩上只裸露出右臂,然后斜背着叉叉枪牵着雪上飞落落大方地朝拱门下走去。土尔吉好奇地跟在后面。
果真如土尔吉刚才看到的一样,圆弧形的拱门上写有一排歪歪斜斜的汉字,仅仅与他刚才在草坡上的观察有一点不同,就是拱门下站着一位荷枪实弹的斜倚着木桩的大兵。木桩齐胸高的位置横着一根木杆,木杆的另一头用结实的牛皮绳吊着一个两个壮汉都抱不动的大石头。大兵瘦弱的身子几乎靠身后的木桩和用来当拐棍的枪支撑着,如果不是贡布走过去时雪上飞脖子上的裂口铜铃发出的响声惊动了他的话,他准会在如此闷热的天气里睡着了。
“大胆,站住!这里是土匪都不敢来的地方!”大兵被斜背着枪突然出现的贡布吓得手忙脚乱,在近乎慌乱的比画中拉开弓步端起枪对准贡布吼道:“小蛮子,你——你——你要干什么?”枪栓拉得哗哗直响,打雷一样的声音是为了吓唬对方同时也在给自己壮胆。稍为有点枪械常识的人都能看出这个胡须根早已发白的大兵在紧张中连食指都没有放在扳机上。
大兵虚张声势的花架子让没有多少见识的土尔吉心脏狂跳不止,心想,“菩萨,该不会出什么事吧?”大兵歇斯底里的咋呼声着实让雪上飞惊诧不已,它奋力扬起前蹄在空中蹬踏了几下,这一造型在他眼里形成了瞬间的美感,以至于在若干年后,土尔吉怀旧时曾多次在地上或纸上画下了雪上飞那极为震撼的一瞬间。
贡布喝住雪上飞,然后嬉皮笑脸地举了举双手对大兵说:“卡作、卡作,汉人叔叔,我们路过这里的,顺便给我在这里挖金子的同乡占堆带点糌粑面。麻烦你让我进去把东西交给他。”
“哼哼,你可能还不懂现在这里的行情吧。”老兵听了贡布的要求口气便稳定下来,顺手把枪带套在肩上,“上个月发生的丢金子的事就是里外勾结造成的,我们一个班的兄弟全年的饷银都打水漂了,兄弟们还各挨了五十军棍。要是我把你放进去,出了丢金子的事,我这把老骨头不就丢在这里喂狗了。赶快走吧,你的同乡饿不死的。”瘦得脸皮几乎包不住颧骨的老兵,黢黑的皮肤被高原极端恶劣的气候刻下了无数道极富苦难感的皱纹,说话时鼻孔里长出来的鼻毛伸到外面像两束杂乱的野草,其间还留有鼻屎的残骸。
“卡作、卡作,汉人叔叔,求求你了,你看从我们那里走到这里,起码要走六天。”贡布耐心地同老兵交涉着,“要不你用枪押着我进去,看着我把口袋交给占堆我就走。”
“哎呀,真啰唆,不行就不行。”老兵摇摇头,做出无能为力的表情,眼睛却盯住皮口袋,停顿片刻后,说:“要走六天的路,够累的,要不你们先在这里等着,今天下午有个叫什么‘抗日宣讲团’的要来采金场,给我们这些看守和金夫子们宣讲抗日救国的事情。”老兵故意把话停顿下来,眼睛死死盯住口袋,准确地用眼光向贡布传达了“话外之音”,口气温和地说:“你们藏人的酥油和糌粑还是蛮好吃的啊。”
贡布立刻领会了老兵的用意,他灵机一动,用讨好老兵的口吻说:“汉人叔叔,我这就给你熬茶合酥油糌粑,土尔吉牵上马去河边打水,我去拾些柴火,给这位汉人叔叔合酥油糌粑坨坨吃。”
土尔吉听不懂他们的汉话交流,只能打量两人对话时的表情,他迷惑不解地问贡布:“现在还不到喝下午茶的时候为什么又要熬茶打尖?”
“嘿嘿,小姑娘,又不懂了吧,我们要等一会儿才能见到占堆,这位汉人叔叔说是有一个抗日宣讲团的要来这里,以后你还是要学一点点汉话,不然,以后同说汉话的人接触多了,你什么都‘哈木歌(不知道)’,那要吃亏的。”
“什么抗日宣讲团?”
“就是宣传诅咒日本人的,去年我去然打西胖子曲珠那里,在途经萨迦教派的库日寺时,就亲眼看见成百上千的僧众举行祈祷诅咒日本人。我听说是日本人占领了许多我们的土地,他们抢东西,到处杀人、放火。很多寺庙支持抗战,要把日本人撵出中国。”
“我知道,我们绒布寺里就收留了一位去打日本鬼子的刘大爷。日本人就是日本鬼子吧?那你说,日本人会抢藏人的东西,杀藏人吗?”
“你说呢?”贡布也有些迷惑地反问土尔吉,然后说:“我想寺庙都在诅咒他们,那鬼子就是魔鬼呀。哎呀,反正一会儿宣讲团的来了就知道了,快打水去。”
去河边取水的路上,一个假想的日本人的形象在土尔吉的脑海里有了大致的轮廓:他们像成群结队的甲棒骑着马,青面獠牙地挥舞着长刀、狼牙棒、俄多还有火药铳朝我们各个部落袭来,所到之处是一片火海。好奇心让土尔吉对见到抗日宣讲团充满了期待。
在河边土尔吉用小铜锅舀满水后望了望正拿着藏刀砍荆棘的贡布,眼神里充满了羡慕,认为家乡以外的事贡布比自己了解得多得多,自己就像个傻瓜一无所知,跟他算是长了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