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动的人群被士兵吆喝着来到临时搭建的看台边，一个头戴博士帽穿灰色中山装的中年人被簇拥在一群人中间，中年人个子高大，比身边的人高出半个头，像一把伞的顶盖。此人是典型的国字脸，看得出来年轻的时候是一个讨女人喜欢的种。一见此人就会给人一种能记住的印象，因为他的眉心处有一个大大的黑色肉痣，肉痣上还稀稀拉拉长着几根灰白色的杂毛，脸上一直挂着笑容。他用手摸着肉痣上面的杂毛，就像在摸一条宠物狗的尾巴一样，舒坦而惬意。他从容地走到从飞机上下来的人们的身边，同他们握手并同他们谈笑风生，他给每一位“天上的来客”脖子上挂了一根哈达，以示在康藏的最高礼遇。

礼毕，一个穿着笔挺军服的胖子军官对着麦克风大声说：“大家静一静，接下来由西康省建设厅厅长代表国民政府和西康省政府讲话，大家欢迎。”话音刚落，临时看台上的官员们带头鼓起掌来，充满了鼓动的成分。

土尔吉跟风似的同众人一道鼓掌，鼓掌对他而言有一种进入外界的新鲜感，掌声通过麦克风从扩音喇叭放大出来的特殊效果，使草原放大了接纳新事物的宽广胸怀。

距临时搭建的看台百步开外的地方临时栽上了碗口粗细的木杆，木杆的顶端各捆绑了四个蟒号筒一样的喇叭，喇叭同麦克风由一根线连接着。他再次惊奇地发现，只要有人对着麦克风说话，这个人说话的声音就会顺着这根线比闪电还快速地从喇叭中散播出去，它的音量之大，超过了寺庙里声音最洪亮的领经师或吆喝根嘿嘿的牛场娃的音量。他抬头看了看远处高高挂着的喇叭，知道自己现在所站的位置距喇叭很远，距麦克风很近，但真正如雷贯耳的声音不是近处的麦克风而是远处的喇叭里发出来的。

又是一个令人难以捉摸的神奇，整个机场像锅里沸腾的茶水，正当土尔吉还沉浸在飞机庞大的身躯和轰鸣带来的惊喜和刺激中，喇叭带来的惊喜和刺激又让他激动不已，“啊波波，声音怎么能从线的一头传递到另一头啊？而且声音的效果比绒布寺的蟒号的声音不知要大多少倍，似乎天边的云彩都被它震动得摇摆，像厚重的帷幔被大风吹动一般。”

用力鼓掌的手心传来一阵阵疼痛，有一种火辣辣的感觉，他忘我地融入到鼓掌的快乐中，越击越有感觉，一系列的神奇使土尔吉感到“汉人真会制造乐趣”。一阵打雷一样的掌声中，不知何处传来了有节奏感的击拍，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他也随着这种节拍与之合在一起，有节奏的声浪越来越大，激动的藏人用这种新的欢迎方式来回应所见所闻，这种新的欢迎方式在上万人的参与下，让人感到身心愉悦，回肠荡气，人们的脸上荡漾出步调一致的节拍感所带来的快乐，兴奋。

当掌声发出的声浪由强减弱变得稀稀拉拉直到平静之后，土尔吉仔细地观察着身边的人的表情变化，发现部分人的兴趣很明显在高鼻子蓝眼睛们那里，有很大一部分人完全跟他一样，惊异的表情中还流露出对扩音喇叭的好奇，很多人盼望厅长对着那个麦克风多说几句，尽量让他的声音借助这神奇的魔法传播出去，使众人的好奇心得到更多的满足。

脸上长肉痣的厅长被人们的热情感动了，对着麦克风说：“谢谢大家，你们的热情鼓掌让我很是提神，我在想，如果童子军或军乐团的鼓声有上万人的规模，那将是何等壮观啊！你们的掌声向美国盟友展现了泱泱大国的人潮之威。”说完他抬手向下压了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依然带着笑容正了正中山装衣领上的那颗纽扣，朝那群歪歪斜斜站着的蓝眼睛友好地点点头，蓝眼睛们也礼貌地点点头微笑着报以友好的回应，表情显得格外地轻松，有的抱起双臂嘴里叼着烟斗，有的拿起照相机在不停地拍藏人，甚至接二连三地分别同藏人合影。

厅长习惯性地摸了摸眉心那颗幸运的黑痣，仿佛想从那大吉大利的肉痣上找到灵感。在土尔吉同贡布来到康定后，无意间在康定一家印数仅有一百份的刊物里找到了关于黑痣的逸闻趣谈。趣谈是这样描述的：当初，在厅长坐滑竿从成都翻山越岭来到康定走马上任后的一个傍晚，饭后之余厅长带着秘书在蜂窝街散步，无意中在街角的一个背风处看见一位算命先生戴着墨镜在看《易经》，厅长心里想，“一定是一个混迹江湖的装神弄鬼者，明明天快要黑了，他还戴着墨镜看书，真是大象鼻里插葱——装蒜。”厅长从他面前走过时微微朝算命先生不屑地一笑。

“官人你别笑我。经书云，‘上上星震卦：正正正正正。平生如得今年运，喜逢吉庆更嘉新，财旺贵人荣禄至，百事遂心护福人。’你的眉心痣大吉大运啊。”说罢便将经书搁在大腿上，不慌不慢地把两手抄在袖筒里，翻着上眼皮看着眼前的暮色，而不是看着厅长。

“哦，是吗？”厅长停步反问一句，原本想顺手摸摸黑痣，但怕算命先生看出自己被他的一番话装进“套子”的破绽，反而将手抄在一起，客气地补充了一句：“说来听听。”

“你是知书达理的官人，知道江湖龙蛇混杂，算命先生、当铺伙计、街头骗子、杂耍武生、青楼窑妓源远流长，但其间也不乏混有高人。你的八字大，这个胆大钱我不敢吃。你还是一路走好，就算我没说。”随后从袖筒里抽出双手，继续在天擦擦黑的空间里盯住手里的《易经》看得津津有味。

“哟呵，真是江湖高人，还做出一副欲擒故纵的姿态。”厅长心想，随即对秘书发话说：“小韩，赏给这位先生一个大洋。”

“不！”风水先生手掌举在空中，闭上眼睛断然拒绝，“我没有用言语贿赂讨好官人，麻衣相法中的男女面痣图有关于痣位的图解，不妨翻看翻看有关眉心痣的凶吉。”

厅长被算命先生的“高风亮节”微微一怔，心想，“万万没想到，康定这个弹丸之地果然是各路豪杰归隐之地，怪不得省主席文辉先生同自己闲聊时云：离开四川盆地来到康巴高原，使我站在高处看清了盆地里被遮蔽的许多事。盆地底部的许多想法是走不出四川的，李白诗句所说的‘蜀道难，难于上青天’，隐喻了盆地的封闭，盆地带给人们井底之蛙似的想法即便飞起来也是翻不上秦岭的。康巴是站得高看得远啊，这片宽广的高原具备了思辨哲学的土壤。看来刘主席的这番话要好好地拿捏拿捏才能对自己有所长进。”

走到麦克风的位置，厅长揭下头上的博士帽笑容可掬地朝众人挥了挥，在藏地这是最为时髦的台上台下互动的礼节，礼毕戴上帽子，十分自然地将双手抄在一起放在肚脐的位置，沉稳而得体地踮了踮脚掌，就像后来土尔吉在汉地看见跳水运动员在跳水前做的动作一样，随后厅长说：“前来参加然打西机场观摩的美国朋友们，前来参加通航仪式的藏汉等各族同胞们，该机场为驼峰航线的备降机场，意义重大，今天，对于中国抗战大后方的西康省、乃至整个中国而言，是一个极不平凡的日子，是一个大喜的日子!”说到这里，他有意将话停了下来，像是在等待什么却没有等到，于是他微微把头偏向了临时看台，看见很多官员被旁边美军同藏人合影的场景吸引住了眼球。厅长脸上掠过一丝不快的表情，但又迅速收回了不快的表情，他毕竟是“大锣打鼓”都见过的人。

当下属们意识到喇叭里的声音停顿下来，才突然反应过来，厅长是在等待他们鼓掌。等大家回过神来鼓掌时，似乎有些晚了，似乎是故意不给厅长捧场，当零零星星的掌声逐渐汇集并成为和声的时候，那掌声里似乎充满了滑稽和令人发笑的味道。

向来是听见掌声就倍感舒服的厅长似乎在瞬间消除了不快，满脸堆笑地平伸双手压了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可初次在鼓掌声里找到快乐的藏人们却忘记了厅长的讲话，他们陶醉在掌声所带来的极富节奏感的韵味里，极富节奏感的掌声再次响彻然打西机场上空，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厅长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讲话在此处又“卡壳哑火”了。

就在厅长不知是听鼓掌还是继续讲话之际，有一个半藏半汉血统的省政府参议土登尼玛上来替厅长解围，他把嘴巴凑近厅长的耳朵嘀咕了几句，厅长点头表明听懂了土登尼玛的用意。土登尼玛对准话筒大声用藏话对大家说：“大家静一静，大家静一静!”他伸出竖起拇指的双手做出求助的手势说：“现在是听厅长讲话的时候，不是拍手欢迎的时候，接下来，大家看我的手势行事，厅长讲他的话，我一鼓掌，大家就跟着我鼓掌，我一停下，大家就跟着我停下，好不好。”说完他便向厅长做了一个请他继续的手势。

厅长对土登尼玛临时客串导演讲戏这一角色十分满意，用赏识的眼光一点头一微笑，继续说：“经过我西康军民的共同努力，然打西飞机场胜利竣工了。这个备降机场的顺利竣工，意味着我们进入抗战反攻阶段前的准备更增加了胜算的筹码。”他稍事停了停，聪明的土登尼玛立即领悟到厅长需要掌声，他立马鼓起掌来，随即，整个然打西机场立刻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掌声由混乱到有序，从凌乱到有节奏。厅长对此配合十分满意，转过头略向土登尼玛点了点，土登尼玛立即停止鼓掌，场下立刻鸦雀无声，配合得非常默契。

“我们在美国盟军的大力帮助下，驼峰航线已经成为我们的生命线，它的开通为中国战区的物资保障提供了坚实的后盾，日本人从海上是封锁不住我们的。然打西备降机场的启用，将为抗战的最后胜利起到巨大的作用，历史会永远记住这一天的!我西康的各族民工，特别是上万藏族民工，你们承担了巨大的土石方工程这项艰巨的基础工程，为了早日修好机场，赶上战争的需要，你们不辞辛劳、起早摸黑、昼夜赶工，按时圆满完成了机场的工程，付出了巨大的辛勤劳动和汗水，作出了积极的贡献。中华民族的抗战史上会永远记住你们。”

不等到土登尼玛鼓动，民工们情不自禁地掌声四起。厅长在掌声中继续说道：“接下来，请美军代表拉森上校讲话，大家鼓掌欢迎。”

掌声伴随着嘴里叼着烟斗的拉森上校来到麦克风前，他身后紧随一位穿灰色西装打着领结的翻译。这位聪明的美国军人从刚才的氛围里嗅出藏人对掌声有如此的偏爱，同厅长握手后，叼着烟斗踮起一只脚将头一偏，用美国牛仔的风格登台亮相。他的动作引来一片笑声，随即拉森用三拍的节奏啪啪啪、啪啪啪带头鼓起掌来，然后摇摆着腰姿将手举过头顶互击着，在场的人未弄清他是希望大家同他一起鼓掌。

翻译明白了拉森的意图，对着麦克风说道：“拉森上校要大家一起来。”他示范了一下三节拍的击掌，然后对大家说：“我数一二三后，大家一起来。”

这位聪明的美国人调动了众人的情绪，啪啪啪、啪啪啪极富节奏感的掌声在然打西机场迅速传开，拉森不停地对着麦克风夸赞：“ok、ok！”他像马戏团里极会调动观众情绪的小丑。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首要任务是在话筒前讲话，他也学着厅长的样子转过脸看了看土登尼玛，土登尼玛立刻明白上校要他示意众人停止鼓掌。

果然奏效，掌声戛然而止。拉森上校从嘴里取下烟斗，大声说：“二战的盟友们，今天有幸来到神秘的康巴高原，完成了我小时候的一个梦想，我在地理课上听老师讲，在我们的脚下打一个洞，洞的那边就是古老的中国。我当时想，打个洞就能到达的地方一定不远。长大后才知道要打这个穿越地心的洞谈何容易。我赞叹老师想象力的高远和丰富，但当我乘坐飞机飞越大西洋，飞越地中海，飞越印度洋，从印度再飞越驼峰航线降落在然打西机场后，我才知道哲人描绘的彼岸有多远。在地球上打个洞就可以到达中国，那简直是全世界最大最大的天方夜谭……”

翻译过来的话让土尔吉对这个手拿烟斗的高鼻子军官的讲话很感兴趣，除这人说话的语言与众不同外，他说话的时候还不停地运用脸上的所有表情，不是耸肩或摊手，就是把半边脸贴在肩上，看上去格外地滑稽和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