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冰河
|类型: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19-10-06 1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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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子的机枪开火了,子弹高高地飞过去,在他们头顶飞过,战士们的各式武器也响了,乒乒乓乓放个不停。那一大群黑压压的,几百个总是有的,跑得那么密,却没倒下几个。突如其来的子弹令他们慌得猫腰停下来。王皓精得鬼一样,登时火冒三丈,老旦大老远就听见他举着枪的怒吼。
“干什么你们?我这个把月的唾沫白费了?不想打你们就回去!到那边儿朝我进攻!老子一个人在这里守着!”
王皓动了真怒,握枪的手抖个不停,战士们多是老兵,这么近哪能这么臭?明摆着枪口抬高了一寸。老旦被王皓那拉了一尺长的脸吓出冷汗,再看看已经到了百米左右的,心里一声长叹。他快步走到高处,推开闭眼揪头发的二子,操起机枪对战士们大喊道:
“同志们!咱们已经是党中央毛主席领导下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是纵队首长们特意关照的立功连。咱们面前是死心塌地跟随国民党反动派的敌人,咱们立功连能参加这场战斗,能守在这里打阻击,是党和人民对咱们的信任,也是纵队首长对咱们的信任!为了新中国!同志们,听指导员的话,完成首长交给咱们的任务,杀敌立功啊!”
老旦一边喊,一边瞄住了冲在前面的几十个士兵,肩膀顶在枪托上,压低枪口,眼睛一闭,扳机一扣,几十发子弹平平地散了出去,那一片人割麦子样躺下了。西边的几挺机枪也开了火,十几挺机枪形成恐怖的封锁火力,齐刷刷钻进扑来的人群,虽看不到飞溅的血花,听不到噗噗的声音,却看见它们在人群中隐没不见,那就是钻进去了,一颗子弹穿过一个两个,没准还能打死第三个,机枪钻过的伤口吓死个人,就像从里面爆开一样,老旦可尝过那滋味。见机枪全开了火,老旦连长发了狠,战士们再不犹豫,密集的弹雨倾泻而出,扇子一样铺开,那是苍蝇都飞不过的罗网。迫击炮弹炸开,几辆车打着滚翻了炸了,上面的人蹦着叫着,有不少压在里面。车上的汽油桶被打燃,猛卷起的大火吞噬了一大片人,火球样的人发疯般地号叫。也开了火,机枪冲锋枪迫击炮都来了,战士们很快看到身边的战友被击倒,那杀人的劲也就上来了。老兵们弹无虚发,他们太了解怎么冲锋了。这一轮齐射几乎把冲上来的全部打倒,几个不要命的冲到阵地前沿,被一串串子弹绞肉机一样绞碎了。
山沟里顷刻尸横遍地,剩下的却还没有投降和后撤的意思,仍然向上猛冲。两辆坦克挨了好几个火箭炮,终于被炸掉了,汽油引燃了里面的弹药,爆炸声震耳欲聋,火光夹带着人的残肢碎体从坦克盖里喷出来,天女散花一样落在冲锋的身上。
忙中乱冲,毫无章法,虽然拼命,却不成效果,这支顷刻间便打残了,已全无还手之力。老旦指挥有方,敌人不经一打,转眼之间,下面就只剩下几十个人了,他们围成一圈不再开枪,躲在一辆烂坦克后面缩着头。3排长跑来说,他们看样子不想打了,中间围着个受伤的军官。
老旦放开了机枪把儿,发现两手针扎般疼,上面盖了一层冰。他呐喊着搓去,才知道那是冻在手上的泪水。
“停止射击!”老旦命令。大家迅速将话传了下去。王皓从那边也站起来,对着老旦挥了挥手。
阵地上寂静下来,只剩人的哀号。老旦被这声音拉回武汉和常德,一股酸泪就涌了上来。他忙大声喊道:“的弟兄们,放下武器,投降吧!咱不打了……”
这话酸溜溜的,好像鬼子也这样朝自己喊过。下面没人再开枪,过了一会儿,一个声音远远传来:“多谢贵军好意!我军自有建制以来,没有投降的先例!”
老旦被这话噎住了,打成这个样子,此人竟还如此平静?
“你们……败了,打又打不出去,何必以那个……什么……卵击石?”老旦一时心急,这文绉绉的词儿就忘了。
“我曹子逸戎马半生,从未起过投降的念头,如此马革裹尸,也是我黄埔军人的归宿!”对方不为所动,言语虽弱,却不卑不亢。老旦没办法和这样的人斗嘴,一时没了法子。
“曹将军此言差矣!贵军当年势挡日寇三万劲敌,以孤军血战潼关不曾言降,令世人景仰。可此一时彼一时,今天折戟沙场,并非将军之过。大道通天,正道通达,失道路路不通。国民党一意孤行,蒋校长独裁无度,走到今天是早晚的事。”
老旦吃了一惊,这才想起王皓曾是个教书先生,本是个文化人,还去黄埔偷听过半年,因此称蒋校长,也算过得去。
“你们面对的是人民的部队,是为了中华民族解放而战斗的部队,是为了建立一个没有压迫和贫穷的新中国的部队。将军的黄埔精神固然令人敬佩,可如今与孙中山先生的遗训背道而驰,与天下人之和平愿望南辕北辙,又如何是军人所为?大势已去,再让你的生死兄弟们战死沙场,又意义何在?”
王皓侃侃而谈,字正腔圆,哪里像个丘八二杆子指导员?老旦心下佩服,就这番见识,比黄埔出来的杨铁筠不差呢,且王皓身上更多了一份灵气,遇山能开,遇水能绕,遇佛能拜,遇贼……贼都要怕三分呢。此人认识虽久,这才见到真章,老旦再不敢小觑这个家伙。
下面那军官沉默片刻,应道:
“老兄有见识,你说的是番道理。但你我经历不同,感受便黑白难融。我们曹家祖辈几代人,苦心经营了上百年攒下来的家产,被你们一日夺了个精光,性命都没放过!纵是当年的土匪,可有这般狠绝?曹家几十年中为乡里捐资助教、修桥补路、救济鳏寡孤独,为灾年施舍四方,深蒙方圆百里爱戴,却如何一夜之间成了‘地主恶霸’,褫夺穷人?欺男霸女?竟要如此斩尽杀绝……此是一因,我曹子逸身为黄埔军人,国民党人,早已做好以一己之躯报效党国,全一生之信仰的准备!世界风云变幻,军人当矢志不移,我生为党国尽忠,死为党国守魂,校长即便有失,也是带我上路的英豪,也是守住中华击败日寇的领袖。天下大势,凭胜败未必定论,老兄有眼,三十年自辨东西,我断不会因为的挫败而卖主求荣,更不会昧去良心反戈相向……但我的士兵不一样,他们多是穷苦出身,当兵打仗多不得已,我已经命令余部投降,贵军既说是穷人的队伍,还望善待他们,其他的,老弟再不必多言!”
“将军又错了,天下主义之争,真英雄当识时务,黄埔军人投身人民革命的不计其数,如今围住你们的几位我军将领,哪个不是黄埔出身?站在您那边的黄埔军官也有很多起义过来,想必您一定知道,将军又何必执迷不悟?”王皓似乎想说服这个曹将军,他为何对此人如此了解,也没听他说过,老旦有点摸不着王皓的底,他是故意不说,还是另有深意呢?
“正如老弟所言,此一时彼一时,倒戈者现在可以理得,将来却未必能够心安!自古各朝被招安者,全终安老又有几人?我曹子逸效忠党国三十年,坚定不移,如今满身疮痍,唯剩义气,此番以身殉国,亦无怨无悔!”
“将军等等!”老旦忙喊起来,他的心揪起来了,“俺是这边的连长,以前也是的弟兄,打过黄河,保过武汉,守过常德,如今俺带弟兄们站到解放军这边了,这阵地上全是以前咱的弟兄……”老旦顿了顿,忍着心中的酸楚,王皓没有打断他,只静静地听着。“曹将军,俺是粗人,不懂得天下大道理,可是俺知道打仗讲究个人心向背不是?将军何苦抱着一根旗杆死活不放手?你们读书人的名节,莫不是比刚才死下的这几百个弟兄的命还要金贵么?还要比死在战场上这上百万人的命还要金贵么?咱八年跟鬼子都熬下来了,自己人还有什么不好谈……”
老旦这是心里话,可有的话因顾忌着王皓,还是没敢说。
下面安静了一阵,曹将军又道:“老弟,你的话不假,可是如今天下变了,这个时代是为你们准备的,不是为我们!人各有志,人各有命,你我还是各安天命吧!”
老旦还要继续说话,下面传来一声枪响,它清脆悦耳,在纷乱的战场上异常清晰。大地仿佛在那一声枪响中沉寂了,烧红的坦克嘎嘎响着,不知什么东西在里面敲来敲去,发出洪钟一般的巨响,是挣扎的人?还是愤怒的鬼?坦克后有隐隐的哭声,曹将军再也没有说话了。
4排的人下去缴枪!他们早扔了,却没有举手,只看着自己的将军。将军坐在地上,背靠棵烧焦的树,左肩钻了个洞,碎骨头的茬口露出来,血染半身,右手边有支小巧的日本手枪,八成是从鬼子军官那里缴获的,这是个少将师长。战士们举起了通亮的火把,火光映着将军的脸,那是一张定曾令鬼子望而生畏的脸。
老旦蹲下来看他身上。手枪顶在胸口开了火,弹痕冒着烟,子弹穿过心脏,从后背钻进了树,鲜血染红了胸前一枚……青天白日呦。它如此亲切,让老旦心中揪起钻心的苦痛,他伸出手,用袖子擦着它,他这一动,那个枪眼儿便冒出更多的血。十年前的麻子团长也打的这个位置,这些倔强的人啊。
麻子团长并非抗战中罕见的自杀者,老旦在重庆偶然看到一张长长的名单,他们官位不低,有人因被包围而自尽,有人因伤重而自裁,还有一种,只是对抗战的未来失去信心。可如今鬼子跑了,面对面的都是中国人,又何必如此死心眼?连他这个上尉营长都能翻身再干,一位将军又如何死不回头?49师的那个猪头师长,一个月前还指挥着2万国军部队往解放军这边冲,如今也是4纵的一个旅长了。
“与人民为敌,执迷不悟,这就是反动派的下场!军人不是为主义打仗,也不是为政党打仗,更不是为女人和钱财打仗,他必须是为人民的福祉打仗,离了这个宗旨,任何战争都是邪恶的战争,任何光荣的军人都是死路一条。”王皓站在高坡上大声喊道,就这么一会儿,他又变回那个丘八的教书先生了。
老旦也想应景说一句什么,却无来由打了个冷战,哆嗦的手怎么也点不着烟锅……
在这半月,这支俘虏改造的立功连,先后三次执行阻击任务,都很好地完成了。王皓向独立旅陈旅长和政委肖道成用电话汇报战果时,几乎是在兴奋地大叫,声音大得全连都听得到。他大大咧咧地要求扩编,变成真正的营,去执行更大的任务。老旦听着不大乐意,这样的决定,总要两个人商量才好吧?扩编成营,无非是弄来更多的俘虏,他可不想一次次看这些弟兄的眼泪。再说,去执行更大的任务,一定意味着更大的危险,他王皓想争名分,弟兄们可未必乐意。
虽这么想,老旦仍热情地支持着王皓,只是提醒他已然三战,有伤有亡,部队需要略加休整。王皓又搂着他的肩膀说:“休整个啥?早点打完早拉倒,再不打,战争就结束了……”
战士们对自相残杀终于习以为常。老旦也是,他开始习惯身上的解放军衣服,觉得穿成这么鼓囊囊的一身,倒更适合他这个农民。
肖道成给老旦悄悄来了电话,告诉他这支部队的考验期已经过了,但要做一下休整,补充更多的俘虏兵进来,问老旦有无信心。老旦对肖道成的这份关照甚是惊讶,且和自己想的一样,忙连连感谢,一口应下肖道成的建议。他隐隐感觉到肖道成另有用意,但却猜不出。放下电话后老旦喜忧参半,喜的是终于获得了认可,这个身翻过来了,忧的是这份信任会推着立功连从防御战转向攻坚战,而打攻坚战往往拼个精光。这种事,老旦见得多了。
但总的来说还算是件好事,在哪边不是打?想宽点呗。王皓不失时机地开了多次动员会,让大家总结战斗经验,表达心中想法,提高思想觉悟。他将毛泽东那本《目前的形势和我们的任务》念得大家都听得头皮出茧,终于塞进了大多数战士的心里。老旦也对这书里说的那些美好的前途惊叹起来,要真是能那样,打这仗也值呢。
战士们一个个对着墙上的毛主席、朱总司令表决心,有敬礼的,有鞠躬的,还有磕头的,还有割手指头的。来自江苏的俘虏兵们极度踊跃,后生们都是被抓来打仗的,不知咋对老蒋恨成那样,他们声泪俱下,声嘶力竭地发着血誓,表示要为毛主席粉身碎骨,那革命劲头让老旦和二子心惊不已,就是当年杀鬼子,也没这么要死要活呢。
“咋都和吃了药似的?”二子悄悄说。
“吃药还是好的,这疯劲儿吓人。”老旦闷闷地说。
立功连迅速补充到了五百多人,每个排都一百多人,这可真是营的建制了。俘虏虽多,也补充了很多新兵,多是解放区自愿来的。这些后生多不愿意来这个立功连,后来知道了他们的战绩,才勉强同意。老旦知道这情况后,向王皓建议,能不能别叫立功连了?听着感觉已经不对了。王皓深以为然,功已经立了,这帽子必须摘掉。
风雪歇停,天儿依旧冷得像冰窖,马蹄踩在路上,竟发出金戈相碰的铿锵声。老旦穿着肥嘟嘟的军棉大衣,仍感到刺骨的冷风钻进身体,漏在外边的耳朵更是冻得要掉了。老旦实在受不了,很想把棉帽子的两个檐儿放下来捂着,可看到王皓这神经病还戴着单帽,竟和没事人一样,就没好意思动了。一路上部队甚多,有很多士兵给他敬礼,老旦颇为得意,更不敢有损形象,看起来越来越像解放军的长官了。老旦咬着牙将腰杆硬邦邦地绷起来,装得毫不在乎,一颗头冻成冰疙瘩了,心里倒还暖乎乎的。
“老旦,上次你打听的那个女同志,还记得么?就是一个月前在往梁庄赶的路上看见的那个!”
“哦?记得记得!咋的?”老旦一张嘴,险些撕破了嘴皮。
“说来巧了,师里下了通知,说上面要加强对起义部队的思想指导,大力开展各种形式的战前动员工作,于是让师文工团组织排练革命话剧,到纵队的各个起义部队去巡演……咱被安排了第一场,你说巧不巧?”
老旦一愣,颇觉此事古怪,却说:“哦,这是好事呢。”
“别装傻,文工团那位女团长,是冲你来的吧?她叫啥?哪的人?”王皓自不会被他糊弄过去。
“俺都不知道她全名叫个啥,当年只知道她叫阿凤。那年我们一个连钻到鬼子身后,干了鬼子的斗方山机场,剩下的人被鬼子追到了山里,碰上了阿凤她们二十多口子乡亲们。当时俺负了重伤,阿凤照料了俺一个多月,好歹才把这条命捡回来……真想不到在这里能碰上面,打死俺也想不到啊!”
“是这么个相好……”王皓意犹未尽,蹭着马过来又问,“那后来呢,后来呢?”
“没啥后来了,在湖南见过两面,人家那时候就参加……革命了。”
“革命不分先后……”王皓伸过嘴来大喊,“相好也一样。”
“你可别瞎说,俺要背锅的,俺可是有老婆孩子的人。”老旦忙撇清道。
“呵呵,看来首长对咱们很重视呢,战士们正士气旺盛,刚好趁热打铁,到时候立个集体一等功回来……”
老旦的头要冻裂了,对王皓这话没甚反应,但眼前却浮起阿凤那张不咸不淡的脸。他并不希望总见到她,但这话没法说,如果是阿凤请缨前来演这第一场,老旦便想不通了。
“不说了,冻傻了……”老旦抖着嘴唇说。
“就知道你装糊涂,有好消息你也不听?我还不说了呢。”王皓说罢哇哇喊着,他的马嗖嗖地蹿了过去。老旦狠夹自己的马,这畜生和他一样冻得抖成一团,能跑就不错了。老旦骂了它的娘。俗话说什么人骑什么马,其实马的情绪受主人影响,它都能感觉得到,你不高兴,它也不会舒坦,你看王皓那个去抢女人的样,他的马也竟热得浑身冒汗呢。他一笑,又想起玉兰说过的牲口随主,心里便忧伤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