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小散
|类型:武侠·玄幻
|更新时间:2019-10-06 14:37
|本章字节:10050字
然而,锋的身后一如既往地空空如也,灶台边蒸米饭的锅子上还腾着热气,通往小昶房间的过道依旧静谧幽深,他暗暗松了一口气。
此刻饭桌旁没有看到小黑的踪影,应该是陪在小昶的床头,这只当年由小昶救回来的雏鹰如今已经长到了成年苍鹰的体型。小黑从他们回谷后就一直陪在昏迷的小昶身边寸步不离,韶晓音喂给它的鲜肉也没吃上半口。
“没想到艾姑娘如此精通音律,傍晚时谷里传出的笛声想必就是艾姑娘吹奏的吧。”开口的是不了道人,因为贪杯,此刻这位平日里仙风道骨的世外高人已有些醉眼迷离,说起话来也不怎么顾及礼节辈分。
韶晓音看着酒后失态的丈夫心里觉得好气又好笑,倒也不担心他真做出些什么当众出丑的事儿来。
“只是自幼随了娘亲的兴趣,为了讨她欢喜稍加研习罢了。”艾笙歌浅浅一笑。
“哦,原来是这样。想必你那娘亲也定是位感性的女子,才能生出艾姑娘这般蕙质兰心的女儿。”
“老头子胡说些什么,别丢你那张老脸啦。”韶晓音假装薄怒道,眉头微蹙的样子更显风韵。
“艾姑娘没有跟随顾楼主的姓氏,那便是跟了娘的,那艾姑娘的娘亲也姓艾了?”霍少枫方方说完,便觉得这话实在问得冒昧,似乎也是酒气上涌的关系,“恕……恕我冒昧……”
“不打紧,这事儿说了也无妨,我的娘亲……”
“哦?艾姑娘是随了娘的姓……哎呦喂,我都老糊涂喽,你是顾剑生的女儿又不姓顾,自然是有其他原因的。笙歌笙歌,何处繁华笙歌落,真是好名字。”不了道人大笑道,随手端起桌上“千里醉”的酒坛准备给自己再满上一杯,不想晃了几下酒坛只倒出一滴酒水,两坛佳酿已经被喝得滴酒不剩。
艾笙歌见状笑着站起身,“酒还有,在灶台那边,我去拿。”
“艾姑娘别去了,别惯坏了这师徒仨。”韶晓音唇边漾出一丝笑意,对艾笙歌招了招手。
“不打紧,难得他们聚在一起。”艾笙歌说这话时已经走出老远,经过锋的身边。她用余光瞟了瞟失神的锋,对他的心思已猜出十之七八——
锋公子虽然是个孤儿,可他拥有这么温暖的一个家,有关心他的师父师娘,有自小一同长大的师弟,比起我……
娘亲在外人看来是堂堂正道领袖,剑雨楼楼主的夫人。可实际上,她很孤独啊……以前每当看到她孤身一人站在惊鸿阁的高处,如同一只渡尽寒塘的冷鹤,总担心她会从那上面掉下来似的。那种孤独,比起死亡还要更让人不安。爹,你早已忘了家的含义吧。这些年来,你抛开亲人出门在外的日子,已经等同于我与娘亲相依为命无异了啊。
我以为我去过那么多地方,结识过那么多人,可直到遇见锋公子我才蓦然发现原来曾经的自己同样是无比孤独。顾盼往昔,身边人都说我像极了我那风华绝代的母亲,可我明白,我只不过是娘的影子,即使我吹奏再多的曲子逗娘开心,我也只是她身后那个微冷孤僻的影子。
爹,你爱娘么,若是不爱,为何当初还要送竹笛给她。娘说这支竹笛是当年你亲手做的。你大概还不知道吧,后来娘把竹笛给了我,她想让我记住,江湖再风雨飘摇,局势再动荡不安,你还是牵挂着我们这对母女的……
“艾姑娘?艾姑娘?”屋内传来霍少枫的声音。
艾笙歌这才想起自己是来拿酒的,伸出的两只手正搭在灶台边“千里醉”的酒坛上。她不愿再在这个本该欢快的夜晚回忆这些伤心的往事,轻轻抽了抽鼻子,双手一用力把酒坛抱入怀中。盛装“千里醉”的酒坛不大,可装满了酒水后对于一个女子还是略微重了些。她用双臂将酒坛夹紧,生怕一个不慎将其摔碎在地上。
在她转身的刹那,眼角余光瞟到身后的过道上好像有影子闪了一下。她下意识转过头,镀着月色银辉的深蓝色过道映入眼帘,过道上零乱地摆着些杂物,由于墙壁的阴影她的视线无法延伸出更远。
艾笙歌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借着微弱的光线她分明看到地上的影子又动了一下。她看清楚了,那是一道站立着的人影,她吓得双臂一松,泥封的酒坛险些脱手。
在过道墙壁与地面之间的阴暗处,那道人影缓缓步出,并不十分高大,相反那是一道小巧玲珑的身影,月光勾勒出那人身上动人的曲线。娇小的身材,曼妙的线条,那人走出阴影后停下步子,站在原地再没有挪动分毫。
艾笙歌隐约看到了那人的脸,净白的脸色,空洞的眼神,神情有些恍惚。她忍不住惊讶出声,声音没有压住,“小昶姑娘,你醒了。”
屋内突然传来酒盏摔在地上的破碎声,接着是椅子倒地的声音。锋几乎是在刹那出现在艾笙歌身边的,饭桌到过道十几步的距离仿佛是被他一步掠过。若不是亲眼所见,艾笙歌很难想象锋会露出如此惊慌狼狈的一面。
随后韶晓音也提着烛台跟了出来,身后是不了道人和霍少枫。原本就不宽敞的过道一下子变得拥挤不堪。
借着烛光,锋看清了站在自己对面的人——
鲜艳的红衣如同七月盛开在北方的山丹花,领口袖口都绣着金边,头上扎了两个环髻,脑袋后面梳着两支短马尾。
小昶净白的面色中透着红润,看来身体已没了大碍。只是她此时脸上的神情,很难用语言去描述,就好像一个刚落地的婴儿睁开好奇的大眼睛去发现这个未知的世界。
她神色恍惚地看向眼前的每一个人,眉宇间构成的微妙夹角就像是面对一群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然后,像是为了和这种迷茫的神色达成共识,她略显怯懦地开了口,好听的声音却仿若一道斩破苍穹的霹雳——
“你们,是谁?”
就这样,小昶失忆了,连带着她出生至今经历过的一切喜怒哀乐。
值得庆幸的是,她又变回了那个喜爱玩闹的丫头,没有杀父仇人,没有忍辱负重,没有强颜欢笑。她一如既往地肩负起自己作为开心果的责任,领着自己的跟班小黑,围绕在每一个人身边打转。
那一夜,锋不顾韶晓音是自己的师娘,对着她大声质问那不过是幻幽兰,又不是无药可解的忘忧砂,怎么会,怎么会让小昶失去记忆?
面对状若疯狂的锋,韶晓音的脸上满是痛苦之色。她本想问他这样难道不好么,小昶忘记了心中的仇恨,卸下了肩上沉重的担子,你可以像以前一样带着她到天涯海角,去一切你们想去的地方。你们各自心中的仇恨已经无法再束缚你们,如今天下之大,可任由你们翱翔。
可当时韶晓音握紧了拳头,指甲几乎陷进肉里。她坦言是自己医治上的疏忽,幻幽兰的毒在排除体外前蚕食了小昶的脑部神经,致使她出现记忆的缺失。
原来即使是神医,也有疏忽的时候。
锋跪倒在师娘面前久久不肯起身,他坚信以师娘的医术,一定有可以找回小昶记忆的方法。韶晓音心中绞痛,眼泪忍不住滑下面颊,她说会竭尽全力帮助小昶恢复记忆。锋还是不起,最后还是师父不了道人出面硬把这个执拗的徒弟从地上扶了起来。
他知道眼前这个徒弟除了当年为报家仇哭着喊着向自己拜师学剑,又何曾这般跪下求过人。
锋在临出屋前说的一句话不经意把师娘韶晓音愧疚的心击得粉碎,“我宁可她恨我,也不愿她这样失去回忆和灵魂度过一生。即使穷尽一生之力,我也会帮她寻回遗失的往事。”
尘缘谷的后山天气依旧晴朗,悬龙瀑布砸下的隆隆水声像是一阵阵深沉的鼓点。栖霞山总示以人们盎然的生机,哪怕再过不多久便是秋天。
潭边四人围绕篝火而坐,小昶双手的木棍上各串着两条烤鱼,木棍在火上娴熟地翻着,烤鱼上涂抹着特制的调料,色泽鲜美得几乎滴出油来。小昶边烤鱼边哼着小曲,很是怡然自得。旁边的霍少枫和艾笙歌手里已经分别拿了一条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篝火边的地面上还放着几条处理后待烤的。
“小昶姑娘烤的鱼真是好吃得不得了,这个调味料是什么,怎么还有点儿甜甜的味道。”平日里风流倜傥的“白风剑客”这几天倒是成了个十足的饭客。
“是啊,小昶姑娘烤鱼的手艺有机会我也想学习一二。”相比霍少枫艾笙歌的吃相就斯文很多,修长的手指在烤鱼身上撕下一条条鱼肉放入口中细细咀嚼,鱼肉的香味在唇齿间蔓延。
“不得了啊,这位师娘都甘拜下风的大厨竟然要向你请教,看来你以后可以自己开家酒楼专卖烤鱼了,哈哈。”
“哈哈哈哈,那可不成,我要是卖烤鱼以后这烤鱼的秘方被人偷学去了怎么行!”小昶很是得意忘形地一笑,又翻了一下手中的木棍,抬头看向身边沉默不语的锋。“我说,你怎么不吃一条,不会是嫌我烤的鱼不合你的口味吧。”
锋还在愣神,他只是想起了上一次在这悬龙瀑布后面的山洞里同小昶两人吃烤鱼时的情形——
“没想到你烤鱼倒是有一手。”锋将最后一条被啃得干干净净的鱼骨随手扔到一旁。
“喂喂,你有没有搞错啊,这些年你也没少吃吧。”小昶薄怒道。
“哦?我有么……”锋低头假装回忆。
小昶摸了摸自己圆鼓鼓的肚子,又用力伸了个懒腰,“唉,光吃烤鱼太油腻了,要是能来串冰糖葫芦那就完美了。”她舔了舔还黏在嘴上的油光,做馋猫状,“一想起这事儿我就来气啊,当初我好不容易打赌赢了轩辕绝那个混蛋一串冰糖葫芦,要不是师父你来搅局,那时我的冰糖葫芦肯定就到手了。”
小昶忿忿不平的样子让锋觉得一阵好笑,转过头去不再看她,“无聊。”
“光吃这些烤鱼太油腻了,也不知道这附近山下有没有卖冰糖葫芦的。”小昶见锋还在出神,顺口抱怨道。
锋霍然抬头,这才想起眼前的小昶已经失去记忆,心中一阵抽痛。
幻幽兰的毒使她活泼乐观的一面保留了下来,也算是因祸得福吧。锋想。
他一把夺过小昶手中的一根木棍,从木棍上扯下一条只有五分熟的烤鱼,也不顾烫嘴大口大口地吞咽起来,泪水顺着眼角滑落脸颊流入口中,与烤鱼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咸酸而苦涩。
霍少枫和艾笙歌知道锋为何落泪,都不自觉放下了手中的烤鱼,心中不是滋味。
只有小昶讷讷地看着眼前边吃烤鱼边流泪的男人,不知为何,却不能笑着说出大男人还哭鼻子好不害臊这样的话来……
五日之后,清晨,锋站在小昶屋内门口处,看着床上还在熟睡的小昶,暗暗下了决心。这次遵循师父不了道人之命前往秣陵上完香,就带小昶离开尘缘谷,走遍天下寻找帮她恢复记忆的方法。
“这一生一世,我愿放下所有为剑客的尊严,守护在你身边。天之涯,海之角,哪怕穷极我的一生,我也会找到恢复你记忆的方法。那时候,若你想要杀我为父报仇,我的命便放在这里随时等你来取。”说完这话,锋握紧手中的玄铁黑剑转身出门,再没有回头看上一眼。
他没有看到的是,床榻上睡着的小昶那张恬静安详的脸上,眼角在透过窗户投射进屋内的晨曦下浮现出一点晶莹。师娘韶晓音站在门外掩面欲泣。
走到紫竹林时,锋发现师父早已在那儿等自己了。
“师父,我这就起程去秣陵,您交代的事情我一定尽快完成。”锋恭声道。
“小昶姑娘的事儿,你别太怪罪你师娘,她只是……”
“徒儿明白。”
不了道人怅然若失地摇了摇头,“罢了罢了,有什么事儿等你回来再说。你现在出发,脚程快的话入夜时便可到秣陵,寻个地方休息一晚,明日再到城中东北角的一座浮灵寺,那里是一座古刹。你入了寺,绕过偏殿,沿着寺中浮灵塔塔林的小路往里走,走到最里面就会看到了,在那里恭敬地上三炷香,叩三次首,就可以回来了。”
“徒儿记下了。”锋见师父再没有其他吩咐,便行礼告别,往紫竹林外走去。
竹林中倏地飘来悦耳的笛声,笛声回荡在山谷中,穿透了晨曦与竹林,承载起这一支别离的旋律。
那是艾笙歌在用笛声为锋送行。秣陵离尘缘谷不远,快的话锋明天傍晚就能赶回来,可对于这些自幼命运多舛的人们来说,每一次出行都如同经历一场坎坷的跋涉。
锋一路踩着百转千回的曲调,很快消失在竹林的尽头。
天各一方是无常,流浪四海是儿郎。
不了道人目送锋的身影消失在竹林尽头,低声喃喃道:“剩下的,就看他的造化了……”师徒俩都不知道,这一次看似短暂的分离,实则,已成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