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西岭雪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7:03
|本章字节:31184字
十九、兄弟飘零
在黄帝活着的时候,他是黄府里最名不正言不顺的一位少爷,最多余的一个食客。可是他死了,偌大的黄府却忽然冷落下来,仿佛失去了一个最重要的人。
首先是黄家风,他用尽心机夺走了亲弟弟黄家麒的一切——家产,女人,儿子。可是回过头来,却忽然发现,他竟似在重复着弟弟的老路。二弟黄家麒的所为,是从来为他所瞧不起的,他认为家麒窝囊、颓废、一事无成。可是他自己呢?表面上风光一时,然而自胡强率人在黄坤的婚礼上向他打响了第一枪之后,黄府的命运便与日俱下,走到下坡路上来。
他并不在乎黄帝的生死。可是黄帝的存在,原是他最得意的杰作,是他的胜利的徽章。他养着他,无非是为了向世人证明他的仁慈,大度,博爱,和宽厚。可是如今黄帝投江自尽,以如此激烈的方式、以自己的死无情地撕碎了他努力打造的伪善面具,血淋淋地告诉世人这是一个多么残忍荒淫的人,他逼死自己的亲侄子,逼得他跳江,而且即使死后也不愿意再回到黄府。黄家风一向喜欢主持大局,可是他的过继儿子的葬礼,他甚至没有勇气没有立场参加。这是多大的讽刺与报复!
他没有命人立刻把黄帝住的小花园清理出来,一方面是因为黄钟的坚持,另一方面则是心虚。那天,当他刚刚提到黄帝的房间该整理了,黄钟便大哭大闹起来,说谁敢动黄帝的东西她就要同谁拼命。黄家风大怒,正要命人拖黄钟下去,可弟在一旁淡淡地说:“还是留着吧,不然,黄帝的灵魂回来找不到路,也许会发怒。”说得黄家风寒毛直竖。
越是像他这种心狠手辣的人,越是心虚迷信,他可以不怕十个活着的黄帝,可是他却怕一个死去的鬼魂。听下人说,这段日子,夜里经过小花园,常常听到黄帝的房里有人叹气,黄钟也赌咒发誓地说,曾经亲耳听到黄帝咳嗽。黄家风思来想去,到底不敢得罪了“黄帝的鬼魂”,可是心里着实忌讳,只得命人把小花园的门关了,从此只在前门出入。
但是这也不管用。关于小花园闹鬼的传言照旧在黄府里传得沸沸扬扬。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黄家花园,忽然变得阴森恐怖起来。几乎每个人都至少有过一两次遇鬼的经验,说得活灵活现。黄家风为此大发雷霆,特意召集阖府上下训话,声色俱厉地宣布以后再听到谁说狐道鬼,就将谁赶出府去。可是这只有欲盖弥彰,更加暴露他的心虚,也就使闹鬼一说更加切实。渐渐地小花园便是在白天也没有人敢去了,黄大爷的房子同当年黄二爷的房子一样,也出了一间人人谈之变色的“鬼屋”。
而且黄家风开始做噩梦,伤口也总是隐隐作痛,风雨天痛得几乎站立不住。他要求可弟给他打杜冷丁,可弟建议说不如打吗啡见效得快。事实证明可弟的说法很对。
可弟终于答应要嫁给他了。这是这段日子以来惟一的好消息。
一切都是为了可弟。如果说拼搏半生,鞠躬尽瘁,到老了他还有什么放不下,那就是可弟了。白发红颜,是一种富贵象征,看着春葱儿似的可弟,黄家风觉得自己的路还长着呢,富贵也长着呢,如今他终于得到了她,他为她付出的一切,包括逼死黄帝毁坏名声便总算都是值得的。
但是显然黄乾、黄坤、和黄钟都不这么认为。
黄乾为了可弟的事同他大闹,当面斥责他逼死黄帝,重新搬回宿舍去住,又扬言要出国远行,再也不回来了;黄坤则总是话里话外地褒贬可弟,对父亲老来纳妾这件事大不赞同;而黄钟,自从黄帝死后她就没有笑过,每天泪眼不干的,见了自己的亲爹就像见了仇人一样。
只有黄李氏,仍然是他一贯的支持者。对于黄帝的死,她只是略带一点幸灾乐祸地淡淡地说:“那个病秧子少爷,打小儿看着就不像能活长的样子,倒是没想到,还有跳江的刚性儿。”但是当了黄钟的面,她这番话却是不敢说的,怕神经质的小女儿会发疯。
黄钟自黄帝死后就变了一个人,一改往常的随和乐天,变得激烈而忧郁起来。她爱黄帝,这是黄府里一个公开的秘密,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她爱得如此过激。她是家中最小的女儿,既没有哥哥的聪明能力,也没有姐姐的漂亮心机,她像所有的“老疙瘩儿”一样,从小是哥哥姐姐的跟屁虫儿,人云亦云,没有自我。但是哥哥姐姐都比她大得多,所以她总是很寂寞,且擅于幻想。黄帝是第一个走进她生活的男孩子。他那种软弱的温柔,忧郁的态度,令她既心动又心痛。在她心目中,他是百合花瓣一样的少年,苍白,安谧,柔和,带着病态美。他的希腊石像一样俊美的脸,是她少女梦里的全部渴望。他的叹息,总能触动她心底深处最柔软的痛楚。在她自我幽闭的修女一般的闺阁生活里,他集中了她对于爱情和浪漫的全部理解与幻想。他是不会写诗的诗人普希金,不会开枪的少年维特,不会击剑的贵族罗密欧。即使他爱她不如她爱他,可是他在,她的爱便也在,反正是没指望有什么结果的,不过是需要那样一个载体来寄托她的少女朱丽叶之思罢了。可是如今他死了,爱情和幻想彻底落空,思念和忧伤却反而可以落实。她有着更充分的理由来做一个流泪的朱丽叶,可以每天用24小时来全职伤心。她觉得全世界都欠了她,都有理由对她的眼泪做出补偿,当她痛哭或者发怒,每个人都应该报以理解,并且安慰她迁就她。
这段日子她忽然爱上了读词。《断肠集》、《漱玉词》、《花间集》、《通志堂》都是她的最爱,几乎手不释卷。打她窗前经过,总会听到房里传出的吟哦声。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细雨梦魂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无限恨,倚栏杆。”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
“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
声声带“泪”。句句是“泪”。
只是,“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春流到冬,秋流到夏?”
同时她也学做诗,但是没有人看见过。因为她做诗是为了烧诗。
不是用纸,而是写在上好的白绢上,一边流泪一边写好,然后再一边流泪一边烧掉。眼看着“清泪尽,纸灰起”,正是“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
家秀和依凡当年开玩笑,曾经把她和可弟与黄帝的关系比做“宝、黛、钗”,说她是温柔沉默的宝姐姐。可是现在看来她们是大错特错的。因为恰恰相反,黄钟如今的所作所为,正是一个不折不扣断肠焚稿的林妹妹。虽不曾“洒上斑竹都是泪”,却早已“泪痕红浥鲛绡透”了。
月夜。
是满月。然而照在黄府小花园里,却只觉得凄凉。“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黄帝的房间犹在,可是黄帝的人呢?
黄乾在这个凄冷的月夜,久久站在黄帝窗前,看着屋中那个窈窕的身影。
不,那不是黄帝的魂灵重现,而只是一个伤心的未亡人。
“未亡人”。韩可弟是这样对他称呼她自己的。她说:“我爱黄帝,黄帝也爱我。虽然没有人为我们证婚,可是我在上帝的面前,已经把自己许给了他。他死了,我便是他的‘未亡人’,没有立刻随了他去,只是因为我留在世上的任务未完。”
而她的任务,却又是多么可怕而富毁灭性?
那天,在黄帝的灵前,当众人离去,她却坚持留下来陪黄裳守灵,而他为了她,亦决定留下。
她握着黄裳的手,眼睛却望着黄帝的照片,望向不可见的世界,轻轻说:“我自小背诵圣经,照着圣经上的话处事做人。我不是一个聪慧的女子,我这样出身的女孩子,从小得到的最好教育,无非是将来怎样做一个贤妻。我还记得《圣经》上有一段关于贤妻的话是这样:
‘贤惠的妻子到哪里去找呢?
她的价值远胜过珠宝。
她的丈夫信赖她,绝不至于穷困。
她一生使丈夫受益,从来不使他有损。
她开口就表现智慧,她讲话就显示仁慈。
她辛勤处理家务,关心全家的需要。
她的儿女敬爱她,她的丈夫称赞她。
娇艳是靠不住的,美容是虚幻的,
只有敬畏上帝的女子应受赞扬。’”
黄裳早已泣不成声,可弟却依然平静,平静地背诵圣经,平静地诉说心曲:“我一直以这个为标准,希望自己将来能遇到一个心爱的男人,竭尽全力,做他的贤妻。我抱着这样的目标认认真真地做人,结果,我遇到了黄帝。也许你们会觉得他懦弱,也许你们觉得我势利。不,都不是的。黄帝他只是可怜,对一切太过无奈,不能自主。我同情他,可怜他,他也同情我,可怜我。每次我看到他为了同母亲姐姐分离而伤心,我就在心里想,你别哭啊,你没有人疼,我会疼惜你,将来,我会一百倍地补偿你,对你好,让你成为全天下最幸福的丈夫。我也一直相信,只要有了他的爱,我便也会成为全天下最幸福的妻子。可是黄家风,他把一切都毁了。是他逼死了黄帝,是他毁了我的一生。我要报复!就像底拿的哥哥向示剑复仇那样,像他们毁灭我那样,毁灭黄家的一切。也许上帝不会允许我这样做,我死后会下地狱的,但是我不在乎了。上帝说,自杀身亡的人也不能升天堂。黄帝在地狱里等着我,我终会和他会合的。”
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凄厉,然而只是一刹那,她又恢得了平静,转向黄裳,轻轻唤:“姐姐!”她悲哀地笑着,温柔地要求:“容我叫你一声姐姐好吗?你是他的姐姐,就是我的姐姐。我和黄帝的婚礼你没有参加,可是,今天你肯答应我,就是承认我了,你答应我好吗?”
黄裳心痛得几乎恨不得要大叫几声才能发泄,抱住韩可弟大哭道:“我答应,我答应,在我心中,你已经是小帝的妻子了。如果小帝在世,可以娶你为妻,我一定很高兴。”
可弟笑了,笑得舒畅婉媚:“姐姐。”她叫,像一个毫无忧患的小女孩。
而黄乾惊心动魄地听着这一番表白,早已呆住了。他第一次知道,韩可弟原来爱黄帝爱得这样深,这样烈,她的温柔平静的外表下,藏着的竟是这样一颗热烈的爱着和恨着的心。
他突然感到不寒而栗。
事后,他特地找出《圣经》那个关于底拿的故事来看了。故事里说,底拿被示剑奸污后,他的哥哥们提出,除非示剑城的所有男人都受割礼,成为上帝的子民,他们才肯把妹妹嫁给他。示剑答应了,命令全城的男人统一受割礼。然而当夜,在那些受了割礼的男人痛苦难当的时候,底拿的哥哥们忽然乘其不备杀进城来,趁那些男人无力应战,血洗示剑城。
黄乾看得胆颤心惊,他从没有想到,以宣扬仁爱和宽恕为教义的《圣经》上居然也有这样残忍的故事。韩可弟以底拿自许,口口声声说要报复。她会怎样报复?也毁灭他的全家吗?另一方面,听说了父亲在可弟身上做下的恶行,他也感到由衷的愤怒与羞惭。他以有一个这样衣冠禽兽的父亲为耻。所以尽管明知道小花园里的风风雨雨、那些关于鬼狐的谣言并非全是空穴来风,而是可弟一手制作的好戏。可是他就是不忍拆穿她。
然而明天,明天她就要出嫁了,嫁给自己的父亲。他再也不能袖手旁观,他有太多的话要对她讲,不能不同她深谈一次了。他终于鼓起勇气,走到黄帝的房门前,轻轻敲了敲门。
门开了,可弟俏生生的身影出现在门前,清秀的脸上挂着泪珠,在月光下显得异常凄冷哀艳。
这是黄乾第一次看到可弟流泪,他禁不住心软。在他眼中,可弟已经不是一个女体,而是上帝的使者,是复仇女神。他几乎就要跪下来对她顶礼膜拜,替他的父亲求她宽恕,同时为自己祈求她的爱。
哦,她的爱!如果她能像爱小帝那样爱自己,哪怕只有一半那么爱,那他该多么幸福呀!
可弟看到黄乾,似乎并不吃惊,只是平静地问:“你找我,有事吗?”
黄乾注视着她,月光下,她美得多么出尘脱俗。他不能相信,这个清秀纯洁的女孩子,心里装着的竟然都是恨与报复,而这一切,又都是他的父亲造成的。
“我来,是想对你说。如果可以,我愿意代我的父亲赎罪。我知道我的家庭对你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但是请求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来补偿你。可弟,你说过,每当你看到小帝流泪,你就为他心痛。我对你的心,也是一样的。你有多么爱小帝,我就有多么爱你。跟我走,让我们离开这里,把所有的不愉快都忘记,重新寻找属于我们的幸福和快乐,好不好?”
然而他在她眼中看到的只有冷,只有仇恨。
“不可能的。我不会忘记对黄帝的爱,也不会忘记对你父亲的恨。我说过,我活在这世上,惟一的意义就是报复。我要看着黄家风死,并且死得比黄帝惨一百倍。如果你不同意,你就去向你的父亲揭发我,让他也杀了我,那么,我就可以早一点同黄帝重逢。否则,你只有看着我一点点报复他们,直到他家破人亡,一无所有。”
她说得如此怨毒,如此绝裂,令黄乾心胆俱寒。
“你明知道我不可能伤害你,但是我也不愿意眼看着你伤害我的家人。为什么要恨、要报复?你是上帝的信徒。但是是你的上帝教会你杀人吗?”
“不是上帝要我这么做。但是,邪恶的人自己会这样做。上帝说,‘邪恶的人为他们的暴戾毁灭,因为他们拒绝走正直的路。’这是他们应得的命运,他们抗拒不了。”
“让你的上帝见鬼去吧!你还记得你给我讲的那个雅各娶妻的故事吗?雅各娶了两个妻子,她们彼此争风,还要把自己的婢女也献给他。其实婢女也是和他们一样平等的人,凭什么被当成礼物送来送去?难道雅各不该受到惩罚?难道那些婢女都要报复他,杀死他全家?”
她看着他,清坚决绝,丝毫不为所动:“你说服不了我,也恐吓不了我。我已经除了仇恨便一无所有,也毫无所惧。哀莫大于心死。如果你没有勇气揭发我,那么,就请你离开,离开我,也离开我的仇恨,我不想,让这场战争伤及无辜。”
然而在她的清坚绝决中,他却忽然看到一丝希望,情不自禁,上前抓住她的手说:“这么说,你报复的目标里没有我是不是?你并不是恨黄家的每一个人,你还有仁慈,有不忍,你并不是只有恨……”
他没有把话说完。因为他看到,可弟的眼中再次涌出泪来。他知道,这一次,她是为了他。他呆住了,心痛如潮水般涌上来,不能停歇。
可弟终于为他落泪。只有一次,只有两滴,但,够了。
第二天韩可弟便嫁了。
黄裳因为卓文和黄帝两重恩怨,心里将黄家风恨了个贼死,自是不会去观礼。黄李氏也借口家逢新丧,不易张扬,因此并没请太多客人,就是黄家风自家人办了酒席,请黄李氏上座,受了可弟一盏八宝茶,又着黄乾兄妹来拜见了,下人一齐跪下称“二夫人”,阖家吃了顿酒,便算礼成。
本来黄家风的意思是只循新礼拜几拜便可,无奈黄李氏却一口咬定,坚持非要行全礼才罢。黄家风脸上变色,为难地看着可弟。好在可弟并不计较这些,满面春风,插葱似下拜,捣蒜般磕头,并无一丝推诿。黄家风认定这是因为可弟对自己倾心满意,所以才会这般宽容迁就,得意已极,哈哈大笑起来。
黄乾看在眼中,分外刺心,间中悄悄向黄坤道:“《广阳杂记》里说:‘马嘶如笑’。我看爸倒是‘笑如马嘶’——嗓子又破,声音又响,脸又长。”黄坤一笑,赶紧忍住,摆手叫他不要再说。
这时可弟已经行过全礼,敬上茶来——大家规矩,娶妾就如小户人家娶媳妇一样,要那做小的要跪着向做大的奉一杯“新抱茶”——茶极苦,但是奉茶的和喝茶的人心里只有更苦。
按习俗,正室夫人喝了这杯茶,便等于承认了侧室的身份,自此便将一个丈夫与她平分秋色,然而正所谓“酣眠之榻,岂容他人侧卧”?因此这杯茶照例是不愿意痛快喝下去,要多少为难新人一回的。在这递茶接茶的当儿,是最为难堪的,可是这又的的确确是一件喜事。唯其如此,更见其难。
然而喝茶的人也还罢了,更苦的却是喝酒的人——黄乾眼看着心爱的女人做了自己继母,一腔郁闷无处发泄,唯有努力地灌自己喝酒,不上几杯,便醉倒了,吐得口干舌燥,满脸涨红。
黄家风看得生气,命人扶他下去,不许他再出来。黄乾一边走,一边还回头死死地盯着可弟,嘴里只管嚷着:“我知道你心里很苦,我心里也一样地苦。别再苦自己了。只要你说一句话,我立刻带你走,我们离开这里,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不见这些人!”管家见他说得不像,吓得连忙上前捂了嘴,帮着下人死拉了他回房。黄李氏、陈言化一行人只作听不见,犹自彼此大声地让着酒,有意制造出几分喧哗来,将尴尬遮掩过去。
黄乾回到房中,砸碎了所有的杯盘花瓶,第二天酒醒过来,也不等人服侍,也不向父母打招呼,便独个儿回宿舍去了。接着便紧锣密鼓地办理出国手续。他不能阻止这场战争,就唯有逃离。临行前夜,黄坤和黄钟姐妹来看他,一边一个抱着胳膊依依地说:“大哥,你这一去,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得到?”
黄乾也是黯然,摇头道:“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可是我没办法再呆在国内。只要一想到小帝的死,想到可弟的嫁,我心里就……”说着红了眼圈。而黄钟早已哭出声来。黄坤叹息,抱着妹妹的肩安慰说:“人死不能复生……顶多明年,你也要嫁出去了,我们兄弟姐妹几个,就只留我一人在上海,也是无趣。”
黄钟愈发大哭:“不,我不要嫁,我不要嫁……”黄乾冷笑道:“我劝你不如早点嫁了,嫁得越远越好。还有阿坤你也是一样,离家里也远着点儿吧。爸爸这些年也不知害了多少人。听码头上的人讲,他的生意不简单,好像同军火也有点关系。日本人长不了,到时候,爸爸第一个脱不了干系。里面外面,不知多少人想要他的命呢。你们倒是早做打算的好,免得将来做了替死鬼,自己还不知道呢。”
黄坤听了,暗暗心惊。忖度几回,觉得哥哥说的不错。当夜回到家中,便把这番打算同陈言化说了,言化也道:“就是你不说呢,我也早想说了。你爸这些年财大势大的,虽说家底儿原本就厚,可也没见富得这样快的,眼见着防弹汽车都买了三辆,一出门,保镖跟前跟后,说得好听是阵势,说不好听是心虚。既然现在连你亲哥哥都这么说了,八成这钱来得有些不干净的。我们光没沾到多少,可不要白担了虚名,惹出祸来。”
从此黄坤便同娘家疏了来往,除了逢年过节,难得有个走动。
黄家风新婚燕尔,并不留意这些个闲事。加之新近因为时时伤痛发作,可弟给他多打了几次吗啡,渐渐上了瘾,而家业早已落在黄李氏手上,也是不由得他关心。黄李氏侍候了黄家风大半辈子眉高眼低,到今天才算真正把家中大权拿在手中,因此得意忘形地,不知道怎样炫耀才好,儿女之事也并不放在心上。黄乾本就不是她亲生的,在面前只有碍手碍脚,他要出国,于她是巴不得的一件好事。而黄坤疏于往来,她也只想着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不曾留意。唯有黄钟的婚事,如今是她心头第一紧要大事。她掌家伊始,一心想张罗几件大事来卖弄自己的治家手段,因此兴兴头头的,每天不是召裁缝,就是订酒席,忙得见首不见尾。
无奈黄钟因为黄帝之死伤心过度,迎风痛哭了几次,病倒了。每夜淌眼抹泪的,略好一点便往黄帝的屋子去徘徊留连,免不了又要再哭一场。因此病情时轻时重,总不见好,每每同她商议婚嫁大事,只会招得她更加痛哭流涕。黄李氏无法,只得请了护士来家侍针喂药,只是这一次留了心,专门找那上年纪面貌平常的人进来,生怕再弄出第二个韩可弟来。
因此黄宅阖府上下,虽然较前冷清许多,打眼望去,却并不觉得。只看到张灯结彩,歌舞升平,似乎还可以平安热闹地过上几十年。
然而,没有人看到,复仇女神的翅膀已经张开,死亡的阴影笼蔽了整个黄府花园。
二十、原配
黄裳一遍遍地在玻璃窗的霜花上用手指划着卓文的名字,然而冬去春来,窗上再也结不住霜了,卓文却还是没有回来。
留声机里白光一遍遍哀怨地唱着:“你为什么还不来,我要等你回来。我等呀等呀等呀,等你的人儿这么心焦。我等着你回来,我想着你回来,你为什么还不来,我要等你回来……”
等啊等,却只是等不回。“式微式微胡不归”的祈盼变成了“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我纵不往,子宁不嗣音。”
可是音信也仍是没有。
要求一点点降低,终于只是想听到他的消息,知道他是不是平安,是否也想念着她。但是这也不能够。他整个人,就好像从空气中消失了一般,又似乎从来都没有过,往日的恩爱种种,全都是梦。如今春暖花开,便梦随云散,花逐水流了。而通缉令已经发下来,贴满了上海的大街小巷。
到了这时候,柯以也知道发生什么事了,特意上门来探望黄裳。黄裳裹着被单到客厅里来见他,脸黄黄的,黯然问:“柯老师,你还觉得卓文是汉奸吗?”不等柯以回答,她又苦笑着说:“我知道,你又要说卓文这样做只是表象,是为了私情,而不是为了主义。但是我只要你知道,他的确是做过一点好事的,这就够了。”
家秀坐在一旁,生怕他们争论起来,正逢崔妈送上茶来,趁机打岔说:“这是一个朋友前日刚送来的明前茶,你们尝一尝。我不是妙玉,也没有什么鬼脸青收了梅花上的雪来泡茶,可是这杯子倒是正宗的明代钧窑出品,我也就不算俗了。”又临时想起似的,开了柜子取出一只水晶盅来,假装随意地说,“这是一点桂花卤,你好像说过最爱吃的,既然赶上了,就拿回去好了。”
金黄的桂花卤盛在透明的水晶盅里,未闻其香,先见其艳。柯以自然明白这绝非偶得,而是家秀上次听说自己喜欢桂花卤,特意制作了送他的。然而何以隔了这半年多才拿出来呢?显然她自觉冒失,有意迁延,好使得自己的馈赠不显得那么刻意。这中间的种种深情曲意,实在难得。
柯以心里由衷感激,却怕太露形迹令家秀着恼,便只做出随意的样子顺手收了,又低头品一口茶,赞道:“果然佳茗。你得了多少,等下我回去的时候,也包一包给我带上。”
家秀嗔道:“哪有这样的人,吃了还要拿,真是皮厚。”
崔妈在一旁道:“这你可冤枉柯先生了。柯先生最斯文害羞的人,这是不见外才这样说话。本来柯先生也就不是外人么。”
柯以正用银牙签子往外挑茶叶沫子,听到这话不由微微地一笑。
家秀红了脸,向崔妈发嗔道:“这里又有你什么事?”正要再说,法国厨子来问:“柯先生来了,午饭是不是要添一个菜?柯先生最爱吃烤小牛肉的,就还是老样子,五成熟,加铁板?”柯以笑得更厉害了,不待家秀说话,早用流利的法语扬声回答:“那敢情好,我好久没吃史密斯先生的烤小牛肉和奶油汤了。”
崔妈虽然听不懂他们说些什么,但是看神情也猜到个八九不离十,笑着说:“这就对了。就是要这样不见外才好。柯先生千万别把自己当外人。”一边唠叨着,一边收拾茶托便要避出去。
家秀红着脸,瞪眼道:“这崔妈,越老越没规矩,好不讨厌。”柯以笑着说:“我倒觉得崔妈最好,最有人情味儿。”逗着嘴,忽然意识到说是来探黄裳的病,这半天却冷落了她,待要补救,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黄裳已经进屋了,不由有些讪讪地,叫住崔妈道:“这些日子,可知你家小姐通常做什么消遣?”
崔妈昂头想一想,说:“小姐前日派我去买了一盒雪茄烟回来,一根根地点着了……”
家秀诧异:“阿裳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
“小姐哪里会抽烟?她就是点起来,闻那个味儿。每次吸气点火,都被呛得直咳嗽。偏那雪茄烟古怪得很,点着了,放一会儿不吸,就又自动灭了。小姐就掉眼泪——看样子倒不像全是烟呛出来的。”
家秀和柯以对视一眼,彼此叹了口气,都是半晌不说话。
崔妈端着茶托下去了,屋里霎时静下来,静得可怕。柯以又叹了一声,道:“倒没料到黄裳这样痴心……当初,你怎么竟会答应她嫁给那个蔡卓文呢?”
家秀听他话中有埋怨之意,一时情急,脱口而出:“还不是为了你……”说了半句,自觉有失尊重,不由咽住。
柯以却已全明白过来:“你是说那次蔡卓文所以答应救我出狱,就是因为你答应把黄裳嫁给他?这代价也太大了,你怎么能这么糊涂?”
家秀又急又愧,辩道:“我并没有说把黄裳嫁给他,只是答应他们来往,怎么会想到事情竟然发展到这一步……”想到无论如何,今日种种,毕竟是自己当日一场交易的结果,羞悔难当,不禁流下泪来。
柯以看着,心软下来。想到家秀一直视黄裳如同眼珠,却为了自己做下伤害她一生的错事,可见待自己的这一片心。一时情动于中,上前握住家秀的手说:“家秀,我……”
不料家秀却像被电击了似地,惊得猛退半步,眼中满是凄楚无奈。柯以猛醒过来,家秀为他出卖了黄裳,后果至今仍在,当此之际,却又让她怎能接受自己的感情。他深深叹息,真不明白上天为何如此捉弄于他。他们两个,分分合合交往了半辈子,时而紧时而松的,却只是不能如愿。这其中,她若进得半步,又或者他着紧一时,或许便成了。然而他们两个又都是内向含蓄的人,他看她,是春云出岫,她看他,却是秋水生烟。风一阵雾一阵的,总不见分明,中间又总是隔山隔海的,弄得个情天谁补,恨海难添,到底一场佳话成了虚话,也叫做无奈。
当下柯以惘惘然地,取过帽子来告辞。家秀心烦意乱,也不挽留,默听着电梯一级级向下去,“空通”一声落了地,门开了又关上,只得恹恹地起身来收拾茶杯茶碟,触手温存,茶还是热的,可是人已经远了。她忍不住复又跌坐下来,心头惆怅万分。偏这时法国厨子上来报说:“小姐,烤小牛肉做好了,这就开饭吧?”家秀更加落寞,哽着喉咙说:“我有点不舒服,不想吃,你们自己吃了吧。”
厨子愕然:“怎么柯先生走了么?”转念想到事不关己,遂又打住,乐得自端了美味下楼邀众西崽大快朵颐去。
这里柯以下了楼,并不就走,却站在门首发了半晌的呆。这是一个晴天,云淡风轻,略带一丝寒意,却只会更加清爽。他想着自己同家秀这几年来的相处,同甘共苦,了解日深,却为何总是情深缘浅,也同那天边的云相似,可望而不可及呢?
有燕子箭一般地自蓝天划过,不等他双眼捕捉清楚,已经消逝无痕了。若干年后,他同家秀的这一份情,也是雁去无痕吧?
蔡卓文终于是又回到蔡家村了。
苍天厚土,深水层山,漫山遍野只写着一个“穷”字。在农村,穷是可以看得见的,无遮无拦,所有的自尊含蓄都剥落,荒凉触目惊心。然而卓文看着这一切,却只是麻木。
当年,他不曾了解什么是繁华的时候,他渴望繁华,渴望离开山村,离开贫穷,离开粗鄙的耕渔生涯。他是多么艰难才离了这个偏僻落后的蔡家村的呵,那是离开后连梦里也不愿回去的贫苦地方,荒凉,死寂,单调,辛苦,春要种,秋要收,夏要渔,冬要猎,一年四季忙到头,却只是为了“吃”“穿”两个字,再高一点的要求,便是“性”。至于“爱”,那是奢侈的,故而是不洁的,羞于启齿的。
一村子都姓蔡,沾着亲连着根,从甲的眼睛深处可以看到乙的眼光,每一个人身上都藏着一个自己,每一次丧事都是埋葬一个自己,每一回接生也都不过是又多了一个自己。
他渴望走远,从很小很小的小时候,从懂事起,他就想远离这一切,到一个没有人认得自己没有人记得自己的地方去。一度他做到了,当他同黄裳泛舟西湖,相会酒店时,长江北岸贫苦村落的渔家生活离他已经很遥远了。可是因为黄裳的一时之念,害人又救人,逼得他再次回到这村庄来,重新面对已经离了婚的妻子,和满脸上写着“到底报应了”的神情的幸灾乐祸的村民,他的骄傲和激情被彻彻底底地打败了。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一切都回来了,打回头从原地做起。
他坐在院子里,怀念着他的汽车,他的寓所,他的可以并排躺下四个人的俄式钢丝床,百年以上的窖藏红酒,气味清香的剃须水,还有雪茄烟……
说空就空了。
那么这些年来挣扎煎熬、跌打滚爬都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呢?
胡强和裴毅叫他“同志”,每天鼓励他,给他讲抗日救亡的大道理,描述革命的美好前景,并且同他讨论马克思主义。他并不以为然,但仍是愿意听,因为在这里,他们是惟一可以同他对话的两个人。
他们有时也会谈起黄裳。胡强说:“依我说,你家嫂子(他是这样称呼秀美的)才是真正的贤妻良母,能生能养能干活。像黄小姐,是写戏的,自己也就像戏里的人,打个转儿就要回到戏里去的,不长久。这样的人,放到佛台上供着还差不多,娶回家做媳妇,想想也玄。”
裴毅却不同意:“我倒觉得黄小姐很好,聪明、镇静、识大体,又端庄勇敢,有思想有魄力。做妻子就应该那样,有共同语言,有交流,所谓神仙眷侣,就指的是黄小姐那样神仙似的如花美眷了。”
不论褒也好贬也好,他们谈起黄裳的态度是一样的,都带着敬畏和羡慕,可望而不可及的口吻,仿佛在谈论云端的一座神,而不是一个人。
卓文对此很满意,颇为自矜。于是引着他们更多地谈起她,仿佛这样就可以离黄裳更近一些。
但是伤愈之后,连他们也走了,说要去苏北参加新四军。卓文彻底地寂寞起来,整日面对着已经不是妻子了的妻子,感到双重的难堪。
然而秀美却夷然得很,她并不在乎卓文怎么样看她,只要他又回来了,生活在她身边,她就很高兴了。她想,或者是自己的许愿成功了吧?她在菩萨面前磕了那么多头,磕得青砖也塌下去一块,到底把个丈夫给磕回来了。这一回他大概不会再走了。虽然现在他对自己还不理不睬,但是只要自己侍候好婆婆,带好儿子,总归有一天,他会回心转意的。
卓文亦不是没有想过就这样同秀美言归于好,可是想到黄裳,心头毕竟伤痛,不愿自己负了她。自己已是负了秀美的了,不能再负了黄裳。一生之中,他总要至少对一个女人负责任。他想,如果今生今世回不了上海,就让黄裳成为自己心头永远的一根玫瑰刺吧。玫瑰的刺越利,扎得人越痛,那玫瑰就开得越鲜艳,香味也越浓郁。
想到动情处,他忍不住以草鞋击地,和着《红楼梦》里贾宝玉红豆词的格调唱起来:
“梦不醒温柔乡里情意重,
唱不完富贵丛中香气浓,
舞不落杨柳枝上楼头月,
说不了海誓与山盟。
饮不干咖啡美酒醉春风,
画不出红袖栏杆十二重。
留不住的青山绿水,
惜不尽的暮鼓晨钟。
呀,忽一似春梦易散随云散,
桃花飞逝月明中。”
他并不知道,当他这样伟大地伤感着时,黄裳已经悄悄地来了。
自从和柯以一番谈话之后,黄裳更加思念卓文。这时候,她已经不再盼望卓文回来,反而开始考虑自己去找他。
“我纵不往,子宁不嗣音”,子既不嗣音,便只有吾自往之了。
可是明知家秀和崔妈说什么也不会放她独自远行,只得暗暗准备了起来,将几件洗换衣裳打包收好,又将几件值钱首饰包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好容易等到黄帝百日,家秀携了崔妈去扫墓,因黄裳病着,便不要她同行。然而家秀一走,黄裳便将欲藏的包裹取出来,到依凡面前磕了头,流泪说:“妈,我这一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现在时局不稳,如果我就此回不来,妈你一定要自己保重啊。”
依凡自从黄帝死后亦发呆了,平时话也难得多说一句,这会儿却若有所悟,伸出手来抚摸着女儿的头,嘴里轻轻哼着歌儿,仍是那首“你是七层宝塔我是塔檐的风铃”。
黄裳更加伤心,又重新磕了头站起,再抱依凡一下,便转身下了楼。几个洋仆看见她离开,瞪着蓝色眼珠子,嘀咕了几句,却照例不会多问。这便是洋仆人同中国佣人的不同,这要是搁在崔妈,是必定罗嗦个不休的。但是洋仆人却懂得把雇佣只当成一份工作,只管干自己的活,多一句话都不会多说。
这是黄裳第一次乘船。经过重庆时,江上起了风浪。黄裳本来已经晕得厉害,这时候更是吐得七荤八素,满眼里只见红的绿的黄的蓝的乱飞,满耳听到铙呀钹呀锣呀罄呀乱响,满嘴里酸的苦的辣的咸的滋味乱涌,趴在甲板上,恨不得把肝呀肠呀胃呀胆呀一齐呕出。
好容易下得船来,三魂已是走了七魄,好歹没有就此上了望夫台。一路打听着来了蔡家村,开口刚刚提起蔡卓文,那拄着锄头站着眼神儿不错盯着她看的半大小伙子已经“呀”的一声,拔脚飞奔起来,被问的老者便露出一脸暧昧的笑,道:“这小矮脚虎,打兔儿栽栽的,倒是蛮灵光的,你跟着他走,不会错的。”
黄裳于是便跟着那“小矮脚虎”走,经过一路的鸡鸭鹅屎,蓬窗竹门,土墙泥垛,牛圈茅坑,迤逦地来在村尾一个独门小院。院门敞开着,一目了然那院中稀落的几丛菜蔬,两棵果树,一个男人打着赤脚蹲在树底下就着泡菜喝稀饭,低着头,“吸溜吸溜”地正酣畅,一只大黄狗在他脚底下打着转儿,希望间或能掉下一点残渣来让它与主人同乐。
那“小矮脚虎”“碰”一声,将本已开着的门再踹得开一点,扬起嗓门叫着:“镯子叔,有个婆娘找你。”
“做啥子事嘛?”那被称做“镯子叔”的男人操着标准的乡音困惑地抬起头来,露出一脸的胡茬,自下巴一直连到眉端去,顶着纵横的几条抬头纹,仿佛是舞台上紧锣密鼓后的一亮相,灯光照处,万籁俱寂,只衬着令人惊愕的一张脸——那,那是她的亲人哪!如何竟落魄至此了?
黄裳震惊地望着,一时竟是无语。在上海时他大氅西服的身形忽地闪现出来,面如古玉,鬓脚乌青,脚上一双皮鞋光可鉴人。那个永远衣冠楚楚的蔡卓文,那个出则汽车进则酒店的蔡先生,同这位打着赤脚的“镯子叔”,果真是同一个人么?
卓文看到黄裳,却似乎并不惊讶,而只觉得漠然。“你怎么来了?”他说。眼中是这样地冷,冷得令人发抖。已经是春天,河里的水也化了。可是他的眼神,却仍然结冰。
“我来看你。”黄裳一阵惶惑,同时又深深地委屈,她没想到见面会是这样的,怎么会这样呢?她历经了千难万险来见他,好险没死了,原以为他会感动,会惊喜,可是,却是这样。
“我不能不知道你现在过得怎么样。我不放心。上海下了通缉令。我想知道你是不是安全。”她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女学生,在向老师解释自己的错误,然而越描越黑,越描越黑,最终真的也成了假的,红的也成了黑的。
“通缉令?”他嘿嘿地笑起来,声音奇特而阴森。“通缉令……”他重复着,没有什么实在的意义,只是单纯地重复。他的眼神,他的声音,渗入这背景中,严丝合缝。他身后的长竹竿挑着几件洗干净的旧衣裳,灰蓝的,被太阳晒得薄而透亮,在风中依依地摇着,像一面旗。他身上也穿着一件同质地同色料的灰蓝衣裳,前襟敞开,露出狭长的一道胸脯,也像一面旗。还有他脚下的石墩,青灰紫褐,阳面被磨得铮亮,而阴面结着青苔,都像是旗。这些旗子一起摇动着呐喊着,没有声音,可是杀气腾腾。
黄裳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太阳暖暖地晒下来,可是她心里有一种寒肃的感觉。她将手伸进随身带来的背包,取出一长条油纸包裹着的东西来:“我给你带了这个。路上遇到风浪,不知道打湿了没有。”
卓文并不起身,就蹲在石墩上接过来,一层层打开,如同一层层剥出她的心——那是一盒烟,大支的雪茄。他把它们放在鼻子下面嗅着,仿佛在犹疑下一步该做什么。
雪茄烟熟悉的味道令他心酸,也益发觉得悲哀。悲哀在这样的境地相逢。他原本想,她的心是比秋日长空那般爽朗清远的,而他是划过天空的一只雁。雁飞得再高,终究要栖于野,那是天空不必知道的方向。天空只要记得雁曾经的鸣唳也就好了。
他转身离开,他希望留给黄裳的,是一个英雄的背影,“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回还”的一种苍凉深刻。可是现在,她偏偏寻到了英雄的故乡,雁落的泥潭。
她见到的,并不是一个落难的英雄,而只是一个还原的农民,这不能不让他惊怒莫名。
这时候门帘一挑,从屋里走出四个人来,打眼一看便知,是媳妇搀着婆婆,哥哥拉着弟弟,那种打死一窝烂死一块的至亲骨肉的味道是十里外也闻得出来的。都穿着灰蓝的衣裳,本色是浅的,补丁的地方略深一点——但也许补丁的颜色才是本色,日久洗得白了,因为贴到身上的年代不同,所以深浅不同——四人见了黄裳都是一愣,做媳妇的先招呼起来:“孩子他爹,家里是来了客了吗?怎么也不叫人坐下?”做婆婆的到底老道些,不忙亲热,且打听不速之客的来龙去脉:“哟,这是谁家的闺女,好齐整人儿。”
卓文这才站起来,将饭碗随手搁在石墩上,那大黄狗立刻跳跳地往前凑。卓文只得又端起来,眼看着地咕哝说:“这是黄裳,就是那个我在上海娶的媳妇儿。”
“那个上海娶的媳妇儿”,这句话在语法上也许没有什么问题,可是在情感上,却是大大地不合理。黄裳忽然感到恐惧,“上海娶的媳妇儿”,就只该呆在上海吧?如何竟跑到酆都蔡家村来了?仿佛电影中的人物跑进现实里来,如此地格格不入。蔡家村,顾名思义,住的都是蔡家的人,她,虽然嫁了蔡卓文,可她算得上是一个蔡家人吗?况且,既然他要特地强调“那个上海娶的媳妇儿”,自然就该另有一位“这个”,有一位“村里娶的媳妇儿”了。是面前这位扶老携幼声势浩大的贤媳吗?然而他不是离婚了么?怎么她还在这里?还管他的妈叫妈,而他的孩子也管她叫妈?
尚未理清楚这些个人的关系,那老太太蔡婆婆已经咋唬起来:“哟,那是贵客了,还不快请进屋呢?”故意地把个“客”字咬得很重,支使着儿媳妇,“真是的,小家贫户,也没什么可招待姑娘的,秀美,去洗几个果子给黄姑娘尝尝。我这个媳妇什么都好,就是没眼价儿,也不知招呼客人。”又嗔着两个孩子,“怎不叫人呢?叫呀,叫姨。这是你爸外边娶的婆娘,搁在过去,你们应该管叫二娘的,现在不作兴了,就叫姨吧。叫呀。”
黄裳只觉得老太太脑前脑后都是眼,浑身上下都是嘴,飞钉射箭地,令她全然难以招架,“外边娶的婆娘”,“上海娶的媳妇儿”,在这里她是没有名字的,只是一个外来者,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填房”。
忽然间,当年父亲在烟榻上褒贬阮玲玉的话蓦地兜上心来——“那陶季泽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在老家原本有老婆的。这阮玲玉也是,闹来闹去,还是给人做小”——如今想起,分外刺心。她望着卓文:“你说你离了婚的。”软弱地,仿佛求证。
“我没有骗你,我的确离了婚,不过她不肯走。”便是这一句,再没有其他的话。
这是实情。可是她的心仍然被刺痛,一阵阵地往下沉,直沉进不见底的深渊去,周围一片漆黑,永远没有着落,谁来救她?她求助地望着卓文,然而他的眼中只是无情,只是难堪,只是疏淡遥远。他的呼吸清晰可闻,甚至她能感觉得到她的发丝拂着他的衣裳,但他们已是远了,远在天边。
她伸出手,伸向虚空:“卓文,救救我。”
她以为是在高喊了,可是实际上没有一丝声音。她忽然意识到,自小她是痛恨继室的,可是如今她自己也做了人家的继室了,却还没有当年孙佩蓝的威风,甚至不能真正得到人家人的承认。
她还想再喊,却突然张开嘴,一口鲜血喷出,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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