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秋扇之捐22前世今生23复仇天使

作者:西岭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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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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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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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43608字

二十一、秋扇之捐


黄裳醒来的时候,只见屋子里塞满了人,都像看怪物那样地看着她。眼中只有惊奇嘲弄,没有焦急关心。


在刹那间,她以为回到了少女时代的“鬼屋”,那个无爱的空间。那些冷冷的眼睛,个个都像孙佩蓝。但是转眼看到卓文,她清醒过来,自己是在蔡家村,为寻找丈夫而来。


然而蔡卓文,真的是她的丈夫吗?


她看一看面前的秀美,那才是他结发的妻哦,自己算是什么呢?


卓文伸手在她额上探了一探,皱眉说:“你有些热度,最好是去看医生。不过,这里没有医院,只有镇上有一家小诊所。吃过饭,我带你去看看吧。”他烦恼而无奈地看着周围,明知众目睽睽议论纷纷会给黄裳多大的困扰难堪,可是无法阻止。


黄裳这样一个人,来到蔡家村这样一个地方,会引起怎样的轰动是可想而知的。


蔡家村祖祖辈辈几百年来,还从没有亲眼见过一个真正来自大上海的阔小姐呢。况且,她又是这样的美丽、高贵、娇弱无助。闻风而动的村民们像赶庙会那样齐齐赶来,而村里的规矩照例是大门敞开,任人进出的。


在蔡家村里,只有道理,没有礼貌,只有私情,没有秘密。


一切都是敞开的,要看就看,爱说便说,不必忌讳。


于是人们便说了。男人嘻嘴笑着,觉得蔡卓文的所作所为都可以理解,这样漂亮的婆娘,若能睡上一晚,杀头也愿意的。蔡家村祖祖辈辈,有谁睡过大上海的小姐了?只有他蔡镯子有这福分。


男人们心照不宣地点着头,说:“难怪,不过……”


女人们却将头凑在一起,互相撇着嘴:“也不怎么样,不过……”


“不过”和“不过”的意义虽然大相径庭,结论却都是差不多,都觉得这女子中看不中用,到底不是咱们蔡家村里的媳妇,便娶了来,也是不能长久,不过雾里看花罢了。


对于这一总的议论,卓文听在耳中,只如针芒在背,可是他能堵上他们的嘴么?他能撵他们出去不叫他们看他们说么?他是寡妇家的儿子,靠吃百家饭长大的,村里同姓长辈都是他的活命“恩人”。而他休妻的“壮举”,却一度使他成为全村的“罪人”。如今“罪人”落魄了,受了报应了,回到这穷乡僻壤里来,“恩人”们不践踏他已经是又一重深恩大德,他还有什么资格响声说话抬脸做人?


人家要说,只有凭人家说,他自己,却是再也没有脾性的了。看到黄裳晕倒,他也心疼,他也难过,可是同时他也更觉得她远。到底是城里的大小姐,动不动就晕倒,哪里是做农家人媳妇的材料呢?


他并不后悔当年娶了她,可是此一时彼一时,那时他娶她是因为他们都在上海,那个花柳繁华地人间富贵天里,什么样的故事都可能发生,公主与贫儿相恋被称之为传奇。可是现在,在这里,长天大浪,黄地青山,是只有笑话没有传奇的,而且多半是毫无机智的黄色笑话。至于落难公主,更是笑话中的笑话,除了被人演绎玩笑,别无价值。他看着黄裳憔悴苍白的脸,就在这一刻,暗暗下定了分手的决心。无论她怎样地楚楚可怜,一往情深,他决意不要自己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心软来。他既决定了分手,就要分得干干脆脆。他们已经没有了以后,那么,也不必在惜今天了。


而他的母亲何寡妇,难得看到家里来了这么多人,从那些村民的眼中,她看到了艳羡和惊异,不能不有几分陶然。她的村妇的智慧告诉她,这是一次难得的扬眉吐气的机会,但是她表现的方式绝非洋洋得意,相反地,人家越是稀奇,她就越要表现她的不在乎,她的骨气,正气,和傲气。一边招呼年老的乡邻坐下,一边敲着人群中钻来钻去的小孩子的青脑壳:“你这龟儿子,挤嘛挤?又不是看大戏。没看过城里的小姐是不是?好好读书中状元,赶明儿叫你娘也给你娶一个回来,放在炕头天天守着看。可就是一条,城里的媳妇儿纸糊的灯儿,外边亮堂,肚里咣当,中看不中用。动不动就真晕假死的,你可孝敬不起。”


说得村民都笑了。并不觉得何寡妇的话有什么不对。有位老者便问:“他何婶子,你家堂客顶刮刮地靓咧,这开口钱少不得要多拿一些出来哟。”


“开口钱?我可不敢要黄姑娘开金口。”何寡妇剜了儿子一眼,道:“镯子这耷耳朵(意即怕老婆)结婚时没领媳妇让我过眼,现在找上门来,我倒也轻易不敢让人家叫娘。这话我早几年就同他撂下了,他在外边娶,管他在外边娶,凭他娶个三房四妾呢,我可只认我们秀美。我当秀美自己亲生闺女儿一样,断不容人欺负了她的。不过话说回来,黄姑娘是城里的小姐,知书识礼,也不像那容不下人的人不是?再说人家远来是客,也不会习惯我们这小地方,住不了几天还得走的。这不,刚一来就晕了,这再要住上两天,还不得闹出人命来。所以我说,你们要看呢,就赶紧多看两眼,过了这村没这店,还不晓得有看第二眼的机会没有呢?”


她的舌头就仿佛是带了钩子的,几十年的寡居生活令她比谁都刻薄,都恶毒。儿子是她的私有财产,也是她惟一的所有。凡同儿子有关的一切,也该都同她有关。可是黄裳却是一个强盗,把儿子从她身边抢走了一年之久,让他生活在一个她看不见的地方,同一个她不承认的人在一起。她怎能不恨?如今总算得了机会,让她好好地当面羞辱那个强盗女一顿,她焉能放掉这个机会?更何况,在她心目中,她并不是在报复,而是在保护,保护自己的媳妇、孙子、自己的家,她是为了正义而战。


所以黄裳越是尊贵,她就越要形容得她低贱,贱得如同她脚底下的泥,随便踩踏。儿子娶一个大小姐来做婆娘算什么?她把个大小姐来做灶头丫环辱骂才叫痛快呢!


黄裳并不能全部听懂何寡妇的话,但总也猜到个大概。她毫不反驳,只是看着卓文,看他面对他的娘如此羞辱她是否也觉得痛快。然而卓文的眼睛空空一片,并不带丝毫感情。她撒目望去,见到的只是村民们贪婪惊奇嘲弄猥亵的目光。她心里悲哀至极,眼睛却毫不示弱,大大方方地回顾着众人,将那些各种含义的目光一齐顶回去。


蔡家村人不习惯了。新来的婆娘客,怎么好这么明眉瞪眼地看人呢?她该是低头含胸,被人看着的么,哪里有回望的道理?又是这么犀利的眼神。


便有人招架不住,将眼光游移开去打量四壁的陈设,又去注意那只仍在摇着尾巴到处寻觅的黄狗,仿佛是第一次见到,也有人挑战地充着大胆,用开玩笑来掩饰自己的窘态,大声叫着:“秀美,你老公大婆娘来了,你咋不好好招待咧?”


秀美怯怯地,一边招呼村里人,一边招呼黄裳:“黄姑娘,我倒杯水你喝吧。”


黄裳赶路赶得急了,一时气怒攻心晕了过去,虽然很快醒过来,并无大碍,却是头昏昏地又渴又累,浑身上下无处不痛,看不见的千疮百孔自里向外疼出来,正想要一杯东西热热地提神,并不曾细想,只随口说:“谢谢,请给我一杯热咖啡。”


“咔……咔什么?”秀美茫然。


黄裳忽然省悟,一个乡下女人,哪里知道什么是咖啡呢。她苦笑:“算了,就是水好了。”


秀美如释重负,谦卑地笑着,取过一个杯子,用抹布擦了又擦,抹了又抹,恭恭敬敬倒了一杯水过来。


黄裳未待接过,一股馊抹布的味儿已先扑鼻而来,真是打死也喝不下,端了半晌儿,还是放下了。


卓文看在眼中,不无怜惜。然而他又能如何呢?她早就该知道他是一个农人子弟,而不是什么富家公子。在上海时,他风度翩翩,车进车出,可那是身份官位顶着的。如今打回从头,不过是现在这个样子,就像法海钵下被迫现形的白蛇。


原来,她才是许仙,而他才是异类!


一时愧窘交加,他不禁有些恼羞成怒,沉声说:“这里原不是你来得的地方。”


黄裳低头半晌,满心委屈,哽着声音说:“你是要我喝了这杯水才信我是真心?”


他恨她,他恨她,为什么?他不是最懂得她的人么?他说过不要她掉一滴的眼泪,可是如今他看着她受伤,看着她在蔡家的人群中孤立无援,眼中竟没有一丝悲悯。


只为,他所有的悲悯与怜惜,都给了他自己。是谁令他走到今天这地步的呢?躲回村里还要藏头露尾,是她。他不能不有一点怨恨。而如今她来了,亲眼看到他的落魄,颟顸,只有更使他怨恨,莫名地恨。曾经爱有多深,如今就恨有多深。她不该来,不该来的。不来,至少他们还有过去的回忆,来了,却只能将一切打破。他怎么肯让她面对他今天的狼狈?那根心上永远的玫瑰刺,如今扎得更痛更深了,可是再也开不出花来。


他冷冷地看着她,冷冷地回敬:“乡下人的水,对你来说和砒霜差不多,你大小姐蜜罐里泡大的人,哪里喝得?”


黄裳被噎得一时说不出话来,气不过,重新端起杯子来,一饮而尽,泪水随之涌出,却撑着不肯哭出声来。


秀美一旁看着他们两个说话,却是一句也听不懂,虽然每个字都清清楚楚地钻进耳中,可是连在一起硬是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忽然见黄裳取水喝了,又流了泪,她倒有些懂得了,忙忙说:“姑娘不愿喝就别喝了,哭什么?”又嗔着卓文:“孩子他爹,你也真是的,黄姑娘远来是客,你不说好好接着,还气着她。黄姑娘不喜欢喝水,你就不要逼她喝嘛,人家都说‘牛不喝水强按头’,说的可不就是你吗?”


卓文看着秀美,又好气又好笑,又怜惜她的无知,又恼她丢自己的脸,冷声喝:“你不懂就不要胡说,做饭去吧。”转念却又阻止了,向黄裳道:“算了,做了饭你也是不吃的,还是我带你去县城吃吧。”


这是酆都县城惟一的一家客栈,建在一个高坡上,也管吃,也管住,但吃也只有那几样小菜,住也只有那几间客房,钱多钱少都是这些,一个完全消灭了阶级的地方。


但是县上的人毕竟已经比村民文明了许多,不会那么直眉瞪眼地看人,穿着也相对整齐,至少都穿上鞋子了。小二胸前挂着棉布兜子,曾经也许是白色的,但如今却不大容易确定,因为或许是蓝布褪白了也说不定。那乌亮的油点该是今天才溅上的,还有明显的油晕,辣椒汁的艳红也还新鲜,但是那一大坨黑还有那块紫就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或者是虾子酱么?但并没听说本地盛产虾酱。不过或者是去年的椒汁的沉淀吧?


店门口伸出个竹竿挑着幌子,照例写着“李白遗风”四个字,倒有几分“杏帘在望”的古意,然而也是脏兮兮的辨不清颜色。至于“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值万钱”,更是无从论起。


搁在过去,这小店的肮脏是黄裳无法忍受的。但是经历了刚才蔡家村那一役,酆都客栈已经是天堂了。


到了这稍微文明点的地方,蔡卓文便也比在村里时和悦许多,体贴地问黄裳要吃什么,辣子放多些还是少些,然而其实点不点都是一样,不论你说什么,店伙总之是照样地端出那几盘菜两碗面来。


黄裳无心吃饭,盯住了卓文问:“你如今打算怎样安置我?”


卓文叹一口长气,明白地说:“我还能有什么打算?你也看到了,这儿不是你来的地方,我们还是分手吧。”


“分手?”黄裳一惊,连碗里的面汤也泼洒出来,“你,你不要我了?”


“不是我不要你,是我要不起你。”


黄裳惨笑:“那你也照样地给我写一纸休书吧,反正这于你也是写惯了的。”


卓文却不再说话,只是低头吃面。


黄裳看着他,只觉得不认识,忍不住再一次怀疑,这个一门心思低头吃面仿佛永远也吃不饱的汉子,果真是上海餐馆里同她一起品尝新磨巴西咖啡的卓文么?是那个给她送花写卡片,说“我只想做一阵风,吹动那风铃,吹拂那雪花,吹皱那海浪”的蔡卓文么?他说过:“也许只是一回眸,也许可共一盏茶,但是够了。我只希望这个。”如果真是那样,未尝不是一种美,一种情趣。可是她却给予得太多,不仅仅是一回眸,更不只是一杯茶,而是给予了自己全部的情,倾心的爱。于是他无法承受了,他怕了,拒绝了,逃掉了,逃回到这贫苦的山村里来。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心人易变。”


不过是春天,她却已经做了人家的秋扇。他不要她了。他竟不再要她,躲回这荒蛮之地,愿一世不与她相见。


然而越是看见那样的荒凉贫苦,她就越发觉得,蔡卓文实在是一个异数。能从这样的境地里挣扎出身,是几辈子积德才可以赚来的殊荣吧?可是如今为着她,他却又不得不回来了,回到这荒凉贫苦之中。


现在她知道他到底都为她做过些什么了。都是为了她。


“是我害了你。”她叹息。


他吃面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但是不久便又接续下去。完了,用袖子使劲地横着把嘴一擦。她现在发现,其实他可以不必这么粗鲁的,他这都是为了做给她看,撵她走。她哭了,泪水滴落在一口也没有动过的面碗里。


他看着,觉得心疼,同时却又本能地想,那面她一定是不吃的了,倒不如他拿来吃了。要知道,面条在这里可是奢侈品。当他这样想着的时候,他便为自己感到悲哀。他完了,已经彻底地完了,连感动也不懂得。他已经变回一个彻头彻尾的农民,眼里只有面条,没有眼泪。


吃过饭,他陪她取了客房钥匙,将行李安顿了,又向柜上要了火来把灯笼点着,便说要走了。


“我不得不回去。”他说,“我妈有话说,我总得打点一下。”


是的,那是他的家,家里有妈,有老婆,还有两个孩子,婆媳妻儿,满满堂堂的一大家子人,都是蓝蓝灰灰的,却不知为什么,透出大红大绿的色调来,整幅画面杂乱的,嘈嚷的,彼此碰撞着,却仍有一种奇异的拥挤的和谐,甚或还可以再多加进几只鸡一条狗进去,但独独塞不下一个黄裳。


那是他的世界,却不是她的。况且,她自问也实在没有勇气再去面对他的家人,尤其是他那个能言善道的妈。


她站在客栈门口看着他走远,客栈在一个高坡上,可以把卓文的背影看得很仔细——微佝着身,穿着辨不清颜色的旧衣,同着一点猩红的灯笼摇摇地走远,摇摇地走远,一直走出她的视线。刚才从家里走的时候她见他拎着一只灯笼还觉得奇怪,以为是有什么特殊讲究的,她注意到村路两边零星地有几座坟,或者红灯笼是为了驱鬼,也许今天是农历的什么节日,这不是鬼国酆都么,关于鬼的传说和礼数一定很多。她那编剧家的想象力无限地发挥出来,即使在这样混乱的时刻,也不由自主地下意识地想着,片刻间转了无数个念头。可是现在她知道,那不过是为了回去的时候走夜路方便。这本是最简单不过的一个道理,但是于她,就有醍醐灌顶这样的彻悟。


渐渐地卓文拐了一个弯,那点猩红的火看不到了。可是她仍然不离开,仍然痴痴地望着。


天上有一点月光,弯弯窄窄地一线,仿佛是有重量的,落在山道上又会清脆地弹跳回来似的,跟着卓文,清晰地照着他走进一个四边都是玻璃的房子里去,同他的妻儿老母在一起。


她看得见他,却听不到也摸不到,只像观哑剧样,看他们张嘴说着笑着,玩着闹着,有一种无声的喧哗。她想进去,但撞来撞去都撞在玻璃的墙上,冷而硬,她没有办法。没有办法。


夜空像水晶一样地透明,月光却已经渐渐地冷了。


这一夜黄裳并没有睡。


在此之前,她原也知道卓文是来自乡下的,但是乡下生活究竟意味着什么,于她却是冷疏。在她心目中,卓文的出身地是一幅田园诗画,清新俊逸,遗世独立的,春是“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冬是“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夏是“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秋是“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雨雪阴晴,皆可入画,一年四季,都是文章。


然而如今她亲身经历了,却发现全不是这样。不是的。自然这里也有燕子、也有鱼、也有萧萧下的落叶木,滚滚来的长江水,甚至也有水郭山村,酒旗招摇,可那不是诗意,是梦呓。


她想着白天见到的秀美。


秀美才该是这里的人——秀是蔡家村的秀,美也是蔡家村的美,一切都打上了蔡家村的标志:身材,神情,态度,举止……标志性的双脚做八字并拢的站姿,标志性的在衣襟上蹭手的动作,标志性的谦卑的笑,标志性的龅牙,标志性的微张的唇,还有标志性的脸红————不是女儿窘迫特有的羞红,不是胭脂水粉涂就的嫣红,不是油腻过重形成的朱红,却是雨淋日晒又被风吹干吹皱的褐红,粗砺而触目,带着一种原始的悍然,明白地向黄裳摆着“脸色”,无声而响亮地宣布,我才是蔡家村里的“自己人”!


卓文当年也是有这样的标志的吧?只是慢慢地被上海薰软香浓的风吹得淡了,渐渐遮没在酒色灯影之后,然而如今重新经了风雨阳光,又固执地显露出来,也在颧骨处醒目地带着那样两坨红,无言地拉开了同自己的距离。


要有多久才晒得出那样的坨红?要滚在土里才能同他重新接近吗?把一块泥,捏一个你,抟一个我。将你我两个,齐来打破,用水调和,再捏一个你,再捏一个我……是要这样的么?要这样才能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么?否则,便你是你,我是我,始终是走在两条路晒在两个太阳下的两个人么?


他们曾经一起出生入死,曾经海誓山盟,曾经自以为水乳交融。到今日她才知道,水乳交融又如何?心心相印又如何?他同他结发的妻,可是血脉相连,同根同气的呀!她以为她已经走进了他的心,可是她不知道,他却是出自另一个女人的身。如今他要回去了,他已经回去了,她留不住他,留不住他了。


她怎样留他呢?上海没有他们的地方。酆都会有吗?酆都或许是他的地方,然而却不是她的。


乡下的女子,统统都是妻兼母职,成日拈着根针,“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那种。那几乎成为一个固定的模式。可是她却做不来,也想象不出她拈针穿线是一副什么样子,更不要说撒网打鱼,挥镰种地。她的手是握笔的,握不住锄头也撑不得船,她能做什么?她只是他的拖累,是他身外的一个人,同他无论曾经怎样的亲密,然而终究是两个世界里的人,要回归到两个世界里去。即使死了,也是尘归尘,土归土,各不相干。


不相干!


两行清泪自腮边流向枕畔,而天已经渐渐地亮了。


二十二、前世今生


黄裳想了整整一夜,也哭了整整一夜。


然而第二天早晨卓文来到旅店的时候,她终于睡着了。身子蜷成一个s形,身上盖着薄毛毯子,在腰的部位深深陷下去,因为看不真切,显得格外细弱伶仃。即使是在梦中,也是不安稳的,蹙着眉,长睫毛不住地抖动。


卓文没有惊动她,静静地在她对面坐下来。他认识黄裳这么久,已经做了半年夫妻了,可是还从来没有这么尽兴地仔细地看过她。


她真是美,美得像一个梦,淡淡的眉娇艳的颊乌青的发都像一个梦,连她的轻微的呼吸都像。


他简直不相信这竟然是他的妻。


在现世中是不可能有这么清洁干净的一个人的,在乱世中,插下一双脚去都已经要拼尽了全力,又如何挤进一个灵魂去?


可是她却可以,她的灵魂似乎可以脱离肉体而存在,即使世界消亡了,太阳殒灭,她的爱却仍然高高在上,单独明亮地存在着。每个人都为了活而活着,唯有她,却单单只为了爱而活着。


她爱他,他也爱她。然而,他如何承担她的爱呢?


在上海,他们结了婚,却没有家,只得借饭店的包间相会;到了酆都,这里是他的家了,却不是她的,她们仍然只有在旅店见面。天下之大,竟然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容下一双相爱的男女。


从相识的那一天起,他们就在离别。一次又一次地,不断地离别。见面,也是为了新的离别。总觉得时间不多,总觉得缘分有限,追着抢着,要多见一面,多爱一点。


然而如今,终于已是到限了。再没有将来。


旧事前尘一齐涌上心头,他忽觉悲从中来,情不自禁,执住黄裳的手,将头埋在她手中,将泪和吻一齐印在她手心,却发现她的手心热得烫人。


卓文吃了一惊,将手覆在黄裳额上一试,果然滚烫灼热,这才猛省,难怪她双颊娇艳,压赛桃花,竟是着凉生病了。他忙推醒她:“黄裳,醒醒,你觉得怎么样?”然而黄裳只是微微开启双目,目光迷离,略微地一轮,却又安然睡去。卓文再叫,却是怎么也叫不醒了。


卓文只觉脑子“嗡”的一下,一颗心突突乱跳,大叫起来:“小二!小二!快请大夫来!”一路奔出门去,跑得急了,见不得门坎,结结实实绊了一跤,直将前额摔得红肿起来,也顾不得疼,仍爬起来一径地跑到柜台上去,与了小二几张零钞,令速速请镇上最好的大夫前来。


小二得了赏钱,哪有办事不利之理,很快便拉了一位穿长衫的白胡子老中医来了,虽然尚不知医术如何,然而长眉白须,仙风道骨,光看相貌便是个半仙了。卓文心里稍定,忙请至黄裳床前,那老中医伸手出袖,方往黄裳腕上一搭,先自吃了一惊。卓文早已急不可耐:“大夫,她怎么样?”那老中医却不急不徐,重新端正了黄裳手腕凝神搭脉。卓文不敢催促,两眼只盯着大夫脸上,要从他神情中看出个子午卯丑来。


大夫搭了半晌,又翻黄裳眼皮看了,问道:“倒不知尊夫人饮食如何?”


卓文答:“她昨天刚从外地过来,一天吃不下饭,又吐了口血,昏了一次,但是很快就醒了,便没在意。”


大夫听了,又搭一会儿脉,仰天吟哦片刻,方字斟句酌地说:“尊夫人脉象细弱,唇颊赤红,舌干苔白,乱梦少眠,骨蒸潮热,形气衰少,谷气不胜,是为阴虚。依在下之见,其患疾不在短日,当是来此之前,原已有疾在身,不待痊愈,便长途跋涉,劳倦过度,而内伤不足,备受风霜之苦,又染风寒之症,加之心情郁结,虚火内攻,上焦不行,下脘不通,而胃气热,热气薰胸中,故内热。凛凛恶寒,微微内热,冷热交替,至于不醒。”


卓文听他罗嗦半晌,总不大懂,直到最后听到“不醒”两字,大吃一惊:“依你说,这病竟是不好的了?”


大夫摇头:“那也未必。夫人虽然寒热两伤,然而劳者温之,损者益之,补中升阳,对症下药,头痛加蔓荆,眩晕加天麻,心悸加黄芩,气滞加陈皮……”


卓文哪里有空听他卖弄医术,急得催道:“大夫,您就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怎样才能救醒他,等她好了,我给你挂匾鸣锣,磕头谢恩去。”


大夫微微一笑,起身施了一礼,有板有眼地道声“不敢”,才又罗里罗嗦地说下去:“我说未必,是说风寒本是小疾。只是尊夫人旧症未除,又添新病,身体本弱,精神不济,心神两亏,至于不醒。然而我这几剂药下去,内外同调,便未必不好。然则医家包治百病,却不能包好,唯有尽人力而听天命可也。”


卓文听他掉了半天书包,无非是敲竹杠的意思,又气又急,只得道:“大夫只管开方救人,只要救好了我太太,要多少诊金,听凭大夫开口。”


那大夫却又谦虚起来:“那里那里,大夫治病救人,原为菩萨心肠,悬壶之心,岂可贪钱物哉?”说个不了。


卓文耐着性子同他周旋半晌,方终于得了一张方子,便急急往药店里来。然而几味草药倒罢了,却有一味药引唤作“细辛”的竟不可得,只急得额上见汗。


开药店的自然都略通医术,店老板便出主意说:“不妨以蒿本代之。”卓文犹疑:“使得吗?”


店老板道:“怎么不使得,细辛这味药虽然价廉,却最是难得,每每开到这一味,小店向是以蒿本代替,至今未见吃死了人。”


卓文听在耳中,颇为不悦,然也无他法可想,只得依言办了。


回到店中,因不放心小二煎药,亲自守在火旁,细火温功,三碗水煎成一碗药,推醒黄裳,左手抱肩,右手端药,亲手喂她喝了。


黄裳双颊赤红,星眸半启,勉强于他手上喝了,便又昏昏睡去。卓文守在床边,握着她一只手,久久地看着,不知不觉,流了一脸的泪。


黄裳睡睡醒醒一连昏沉了三天,到第四天早晨,她终于完全清醒了。


醒了。可是她没有动,默默地注视着床前那个被痛苦和内疚折磨着的进退两难的男人——卓文这三天里,都是一直打地铺睡在她的房里,时时刻刻地守着她。


这是她生命中最亲爱的人哦,如何竟负了她?!


他负了她。他说过会一生一世地爱她,永不离开她,可是他终究是负她!病中的黄裳格外软弱,软弱得甚至卸去了她所有的骄傲与刚强,她曾经问卓文:“不要抛弃我,告诉我,我错在哪里,我改。”


卓文心中大恸,却仍然咬着牙回答:“你没错。”


她没错!唯其因为无错,更无从改过。


黄裳的泪再次流出来。她想起初识卓文的当儿,一日他们两个在路上散步,遇上学生游行,她一时热血沸腾,便要加入其中。卓文却一把将她拉住,眼中满是苦涩难堪,说:“不要去,我不想明天到局里保释你。”她忽然恼怒,回头问他:“有游行就有镇压,就有逮捕和禁闭,然后是敲诈保金。你,也在其中分一杯羹吧?”


卓文看着她,眼睛忽然就冷了。他们的距离,也忽然地远了。紧接着,便发生了家秀找她谈话,要她同卓文断绝往来的事,她便也顺水推舟,就此分割。


如果真在那一次分了手再不往来,也许后来的一切悲剧都可以避免了。然而无奈,那样的两个人,既然相遇,便注定了会相爱。从见他那一天起,他便占据了她整个生命,不留余地。


不是没有人追求,声名鹊起之初,她曾向家秀自嘲是色艺双绝,兼之出身世家,上海滩黑白两道的顶尖人物莫不以能与她同席为荣。她不愁吊不到金龟,养活她们两个。


然而她认识了他,从此除了他,她眼中再看不到其他的人。她知道她会为他伤心流泪,从看到他第一天起就是这样了,每次相逢总是泪湿红绡,可这是她的命,纵然预知,无法回避。


她又想起新婚夜,他们泛舟西湖,他问她:“我若得罪了你,你会怎么样呢?”他又说:“你说过,要同我天上地下,生死与共;而我对你,也是水里火里,永不言悔。不论你想我为你做什么,只要你一句话,我便是刀山火海,也必定笑着去了。”


她并不要他为她做什么,她只要他不要抛弃她,竟然连这也不能够。


他应允:“今生今世,我绝不会负你,也绝不教你为我流一滴眼泪。”


可是他终究是负她。


她为他流尽了泪,伤碎了心,他却只是看不到。他负她,他终究是负她!他负了她!可是她能够怎么样呢?


看着这负心的人,她的男人,她除了流泪,又能够怎么样呢?


“我若得罪了你,你会怎么样呢?”


不,她不能怎样。


她做不成“水漫金山、血洗全城”的白娘子,也做不成“刚烈执拗,有仇必报”的阿修罗,她甚至不能像她自己说的,“以一生一世的眼泪来惩罚,教你不安”。


即使他负她,她仍然是爱他,甚至不忍在他逃难的困境中再增加他的愁苦。


她想起那次他负了伤从南京回来,对他讲起前警政部长李士群的事来,说他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会不明不白地死掉,当时吓得她一个劲儿说:“你不会的,你不会的。”


但是现在她知道,未必不会。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卓文一生中有太多的不由自主,不知做错多少事,现在日本人和汪政府都在抓他,可是重庆军统对他也未必有好感,今天他虽然归农,可是毕竟还是活着的,难保明天还可以再看见他。


她开始真心地疼惜起他来。时间无多,单是凝望怀拥抱已不足够,哪里还有空闲抱怨?


她决定原恕他。一切都原恕。


只要她还爱他。而他,曾经爱过她。


她低下头,将手深深插进他的头发,泪水滴落在他脖颈。


卓文也醒了,首先抢进眼中的,是黄裳流泪的脸。他的心忽然就软弱了下来。清晨时分,正是一个人内心最真实最虚弱的时候,完全未经掩饰,这一刻,他想不到时局动荡,前途渺茫,也想不到重情薄义,明哲保身,只想生生世世和她在一起,永不分离。


一时间,他真情流露,上前抱住黄裳,软弱地叫:“阿裳。”


黄裳哭着,环抱他的脖颈,艰难地说:“我知道你想我走,但是我想好好看看你,我再呆几天就走,一定走。”


卓文愣了一愣,完全清醒过来,她终于答应走了,答应分手了。几天来,他最烦恼的就是怎样才可以劝得她放手。没想到,她终于不等他开口,便主动应承了。他只觉如释重负,然而与此同时,他流下泪来:“要走,也得等病好了再走,好叫我放心。等你病好了,我好好地陪你在鬼城里玩一天。”


是个鬼城,他们两个走在阴阳路上,他们也就成了两只鬼——如果真是鬼也就好了,可是他们还要回到那人世去。而人世间,是有着比鬼域更多的烦恼和苦闷在等着他们的,其阻碍,比人鬼殊途更加绝决。


一路上,卓文不停地讲些有关鬼国酆都的传说。其实那些黄裳在《西游记》、《封神演义》,还有《聊斋》上都曾看到过的,可是仍然愿意听他说。走在阴阳路上重复那些传说时,有一种阴森的亲切,仿佛死了的人向活着的人叙说前生的事。


“相传汉代时候有两个道人,叫做阴长生和王方平的,在这平都山上得道成仙,白日飞升。后人把他两人名字连读,就叫‘阴王’,而这个都城,便成了‘阴曹地府’、‘鬼国幽都’。城里有奈何桥、玉皇殿、鬼门关、黄泉路、孟婆楼……”


“孟婆楼还有得孟婆汤卖没有?”她问,“小时候,听老辈人讲得最多的就是这个。”


“讲什么?说喝了孟婆汤就浑忘前生、往事不记是不是?我以为这倒是一件善事,人生在世,那么多苦楚艰辛,这辈子已经难堪其苦,还要记到下辈子去,岂不更加辛苦?”


她看他一眼,沉吟不答。


已经是春天了,可是凉意还深,去冬的树叶子落了下来,随风凄凉地舞着,看在眼中,反有种萧瑟的秋意。两人一路走过奈何桥,经过鬼门关,踏过黄泉路,终于来在孟婆楼前——楼前果然有个婆子在卖茶,只不知是不是姓孟。


卓文端起尝了一口,笑道:“原来这孟婆是北京人,卖的是大碗茶。”


他开玩笑,原是希望缓解一下离别的抑郁气氛,无奈黄裳并不领情,却端起一碗茶来就地泼尽,道:“我不要喝这孟婆汤,也不要忘今世今生。果然有轮回,我必然再记得你,仍然要找到你,重续今生缘。”


茶水做蛇状蜿蜒地爬着,很快便钻进地下去,钻进黄泉里,永世不得超生。


其实喝不喝有什么分别呢?没喝之前他已经打定主意要忘了。决定忘,便没有忘不了的事。而不愿意忘,就是喝尽了天下所有的孟婆汤,也还是忘不掉。


无奈她那样聪明的一个人,却偏偏不能明白这个世间最简单的道理。


他长叹,说:“我希望你能明白我。这些年来,我苦苦挣扎,从一个毫无背景的农民做到了政府的高官,我害过人,也救过人,被人暗杀过,也救过暗杀别人的人,到处追捕过人,如今又被人追捕,我累了。如今,我只想躲在这山村里,没有满洲国,也没有汪政府,只是安安静静简简单单地过日子。阿裳,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我现在是一个逃犯,不知道哪一天就变成了这黄泉路上一只孤魂野鬼,我连自己也保不了,我拿什么来承担你?我只能求你将我忘记。”


她仍是不肯,看着他的眼睛,倔犟地,清楚地,一字一句:“不,我不要喝孟婆汤。我不要忘记你。如果真有轮回,有来世,我愿意忘了我自己是谁,但是我不要忘记你,会从一落地开始就到处寻你,直到重新和你在一起。”她的声音软下来,带着乞求,“只是,卓文,你一定要等着我,答应我,下次不要再急着和别的女人结婚,知道么?”


卓文忍不住哭了。


浪迹江湖,他是每天提着脑袋走来走去的人,早已经视死如归。可是黄裳剖心沥胆的话却让他有一种切肤之痛。他何尝不知道,今生今世,他不可能再遇到一个像她那样无怨无悔爱着他的人,无奈在这乱世,他却承担不了她对他的爱。


她是这么尊贵,至高无上,而他却渺小污秽,是几漂几染的靛布,再也漂洗不清。同她在一起,只会给两个人都带来无法解决的痛苦,而离开她,却至少可以解脱他自己。


他是不能再同她回上海的了,却也无法想象她随他守在乡下,或者浪迹天涯。他们的爱情,需要有一座大观园来承担,来滋润,而他能给她的,却是一片贫瘠的土地,贫瘠狭隘到无立锥之地。他连自己也盛载不了,又如何盛载她的爱?


今生已矣,他唯有许她来世。


手中的茶,只喝了一半,亦是泼了,他道:“好,那就让我们都不要忘记。喝下去的,是国恨家仇,泼出来的,却是两情相悦。下辈子再见你,我希望可以不要记得今世的战争与逃离,但是,我会记得你。”


这便是诺言了,是一个在今世许下却要在来生实践的诺言。


然而前尘,就此一刀两断了。


然而前尘,就此一刀两断了么?


他们相拥着,继续向前走,一时都不再说话。只听得溪水潺潺,林涛阵阵,路忽然地窄了,而树丛益发茂密。山中的绿树是真正的绿树,叶子一片片都厚实洁净,反射着一点一点的太阳光,如玉如翠,亮得晃人的眼睛。还有鸟儿的鸣叫,也都像用泉水洗过,有一种透明的清澈。


然而在鬼域里,山林是另一个世界的山林,阳光也是另一个世界的阳光。她一路地走着,听到水声,便不由要想这溪水是不是流入黄泉;看见小鸟,也不由想这鸟儿会不会便是一个早夭的少女的亡灵。总之事事物物,都是别离,也都是伤心。


又走一会儿,林梢头露出一座楼的角来。


走近去,只见雕阁绣柱,门楣上写着三个大字——“望乡台”。


两人携了手拾级而上,楼上开着的窗里飞出几只蝙蝠来,是地狱的使者,专程来接引两个新到的鬼。可是这儿是两个人,还没有死,还有气。于是它们围着打了两个转儿,便又飞走了。


然而它们的妖魅的气息却留下,给楼上蓦地加添了一重死亡的阴影,连阳光也忽然黯淡。


黄裳将手遮在头上,向着东南的方向极目远眺,道:“那里便是上海了吧?或者,我应该望着北京才对……望乡,望乡,我却不知道我的家乡到底应该是哪里。我们都是没有根的人。”


她的话被风吹得依稀,发丝拂在卓文的脸上。他看着她,仿佛是第一次见到,又仿佛是最后一次。这一刻,他又不后悔为她所做的一切了。


人的一生那样短暂,到底又可以做些什么、获取些什么呢?传说人死之后,轮回之前,必得重返人间,将自己前世走过的脚印一点点重新拾起,全部收集起来,才可以转世投胎,重新做人。从酆都到上海,他走了好远的路,却并没有多少脚印是与她同行,现在他知道,那段日子就是他在人世最美的记忆了。有的夫妻可以白头偕老,但是也许一天也没有真正相爱过;也有的,像他们,统共在一起也没有多少时间,但是已经情深万斛,刻骨铭心。


他感慨:“我也没有根,可是你却是我的根。不论我将来到哪里,天涯海角,或者幽冥异路,你只要知道,我的心里一直有你,就够了。”


望乡台,是亡灵对前生的最后一分留恋。离了这望乡台,就从此水远山高,魂飞魄散了。


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天涯处,红尘滚滚,俱成飞灰。


这是许愿的地方,可是她发现自己心中了无怨恨,也无愿望,她惟一牵挂担忧的,仍然只是他。她回过头,凄然低吟:“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他再也撑不住了,一转身抱住了她,用尽浑身的力气,用他整个的生命,拥抱着她:“原谅我,在遇到你之前未能一尘不染。但请相信,今生今世,你是我爱的最后一个女子,再无人可及你的一半。”


她说:“你却是我爱的第一个,相信也是惟一。以后我会再婚,但却不会再爱。就像我仍会活着,但不再快乐。”


这是两个活着的人,也有爱,也有情,可是却要在望乡台上做一场死别。永不再见,只为再见的已不是你,不如记得从前。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谈何容易。纵不带走,能不留下?


留下的,却是一颗破碎的心。


她想起母亲的爱情,那是真正的死别,因为死亡,故而永恒。


他们,也是一场永诀,可是因为两个人都活着,于是永恒的并不是爱,而是惆怅。


然而,也终于只得分别了。


她站在望乡台上,于风中断续地唱起那首谶语般的旧歌:


“你是七层宝塔,我是塔檐的风铃;


你是无边白雪,我是雪上的鸿爪;


你是奔腾的海浪,我是岸边的礁石,为你守候终生。”


歌声被山风撕碎了,飘落在山涧中。


铃声喑哑。


雪化云消。


海枯石烂。


二十三、复仇天使


黄钟的婚期定在8月。


6月底,黄坤来给家秀和黄裳送帖子,可是她的脸上并没有丝毫喜气,背地里偷偷对黄裳说:“帖子是送了,阵势也摆下了,可是黄钟那样子,到底能不能如心如意地出嫁……”说着叹了口气。


黄裳吃了一惊:“黄钟怎的?”


黄坤叹道:“人家说‘树倒猢狲散’,我们家却是树没倒,猢狲倒已经快散光了。这半年来,我们兄弟姐妹几个,死的死,走的走,嫁的嫁,剩下一个黄钟,又病了。开始只当风寒,治了几个月,倒越治越重起来,医生说是肝气郁结,竟是不大好呢。我妈还一味儿地催她办嫁妆,说冲冲喜也好——我看是催命还差不多。不是我说句自己咒自己的话,我看我们家的气数,已是尽了,单只剩下个表面风光,只怕撑不了多久。”


话只说到此为止。但是黄裳已经明白,黄钟这得的是心病,她同黄帝一场姐弟恋,就是黄帝活着也是没有可能的,况且如今黄帝已死,更是绝灭。只是黄李氏是坚决不愿意承认这件事的,故而越发要催促黄钟成亲来掩众人的口。从做母亲的角度出发,这样做也许不错,可是于黄钟,却未免太残忍了些。


由黄钟便不由地想起可弟来,因问道:“那韩小姐怎么样了?”


“怎么样?得意喽!小家小户的丫头,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还不使尽狐媚子手段迷我爸呢!”


黄裳摇头:“我相信她不是那样的人。”


黄坤撇着嘴道:“她不是那样的人?她是狐媚子的高手!怕青春美色还迷不住我爸,又借口我爸旧伤发作劝着打上了吗啡,她亲自给打针,殷勤得很。我爸现在瘾大着呢,一时半会儿不见了她就到处找。就跟当初二叔和二婶娘一个样儿。”她笑起来,“真是的,可见是亲兄弟,以前还看着挺不同的两个人,越到老儿越走到一处了,都是娶小妾抽大烟。幸亏我已经这么大了,不至落在晚娘手里,不然也要跟你当初似的,离家出走了。”


提起旧事,黄裳由不得一阵心酸,忙转过话题问道:“你最近可听到你爸爸说起卓文么?”


黄坤怪同情地看着她:“我倒也想留心替你打听着呢,可惜一丝风儿也没听见。这倒是好事,至少说明他们并不急着找他麻烦……你现在还是月月给他寄钱?”


黄裳怅然叹息:“哪里敢月月寄?就是隔几个月寄一回,还要写他娘的名字。除了收款人地址姓名,多一个字也不敢写。怕露了风。他这么久,也没给我回过一个字。本来以为汪精卫死了,他应该回来了,可是……”


黄坤因看到桌上一堆摊开的草稿,便一边随手翻着,一边道:“你这半年来,倒写了四五部戏,虽说要赚钱,可也得顾着点身体。按说稿酬也不低了,难道还不够用?”


黄裳怕她把草稿整乱了,忙站起身过去一一理起来,低着头说:“哪里能够?妈妈看病要用钱,我自己应酬交际也要用钱,他一个人在乡下,日子那么苦,寄再多的钱也嫌少……你都不知道,他们那地方,连吃一碗面条也是难的,要大老远地跑到镇上去,晚上点的还是油灯,不要说打火机了,连洋火也没有,就用火镰子打火,用索草捻子点着柴火烧饭。我从来没想过穷人的日子原来是那样的。”


然而,就是那样的苦日子,也不知道他过得久过不久,说不定什么时候风吹草动,他就又要去逃难。到那时,没有一点钱傍身,又怎么行呢?


两个人一时都沉静下来。只有钟表在嘀嘀嗒嗒地走。


黄裳看着日历,上面的时间是1945年6月18日。


她同卓文离婚已经整整一年了。她不再是他的妻,可是他却仍然是她的最爱,永生永世,不会改变。她一直记得新婚夜他对她说过的话,他说他们已经贴心,他说“如果将来有一天我们不得不暂时分开,但是我们的心还会在一起,彼此相印,密不可分。”


她知道他不会忘记她,就像她自己永远也不可能忘记他一样。可那是不够的,她仍然想再见到他,不仅仅是心里想着他这个人,更要亲切地看到他,听到他,触摸到他,哪怕,只有一次。


她想念他,想得心如刀割。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她可以再见他一面,将他的面容与她心里的形容彼此印证,让她知道生命中确曾有过这样一个人,她的至爱,她的丈夫。


钟表在嘀嘀嗒嗒地走。走到哪里去呢?


家秀虽然同大哥素来不睦,然后身为姑姑,终究没有道理同侄女过不去。因而到了周末,还是按习俗由崔妈陪着去给黄钟道喜缝被面,并送贺礼。


黄李氏正在厢房看着下人清点嫁妆,念一样记一样,单是衣裳单子就占了整整三页纸,看到家秀进来,忙起身相迎,家秀冲她摆摆手示意不必忙,站在一边听人继续报单子,只听到念:“……旗袍三十六件,单丝、夹棉、衬绒、驼绒、短毛、长毛各六;料子四十八匹,印度绸、绉锦、提花缎、铁机缎、软缎、罗缎、平绒、立绒、天鹅绒、刻花绒、乔奇绒、乔奇纱、泡泡纱、华丝纱、葛丝纱、香云纱各三;西装九套……”接下来是皮鞋、首饰、帽子、甚至手帕、钱袋、司迪克……


家秀忍不住笑了:“手帕钱袋也都罢了,要那么多手杖可做什么?又不老又不小,成天拿着根手杖走路已经够古怪,还要天天换样子不成?”


黄李氏拧着眉:“谁说不是?可这是上海,同咱北京规矩不一样,嫁妆都翻出新文章来了。你不见现在上海的哥儿们,人人一支手杖挥来挥去,咱不给新姑爷备上,不说咱没这上海习惯,还只当咱土狍子穷酸——宁可礼多了拿去插在花园里当树种,不能让人挑了眼去!这也不去说他了,其实现在战乱时期,这些嫁妆已经少了不知多少,想当年我嫁进黄家的时候,嗬,光是樟木箱子就堆了两整间堂屋的……”


正说着,黄坤进来了,见到家秀,迎前叫一声“姑姑”,脸上殊为不乐。


家秀笑道:“原来你也在这里,你现在是十足的‘上海通’,倒可以给你娘做个好帮手……怎么没看见黄钟?是不是就要做新娘子,害羞不理人了?”


黄坤怏怏地说:“她躺着呢,姑姑跟我一起看看去?”


家秀起先不解,待见了黄钟,才发现她已经病得气息都弱了,方知黄坤是为妹妹担心,倒吓了一跳,说:“怎么就病成这样子了?”


黄钟听到声音,恹恹地睁开眼来,躺在枕上向她行礼说:“姑姑,你来送我来了。”


家秀听了,心里大觉不祥,忙道:“姑姑来给你送亲。”因忌讳那个“送”字,特意在“亲”字上加重了语气。


黄钟无言,眼中却滴下泪来。她的屋子里,桌上地下,堆满了零零散散的箱子盒子,都是这些日子里采购的嫁妆礼品,预备结婚时用的。到处悬着红,摞着请客帖子,可是眼里看去,却只觉得惨淡。


家秀坐到床边,执着手问:“就要做新娘子了,可要快把身体养好起来呀……你这两天觉得怎样?”


黄钟闭着眼,喘息着说:“姑姑,他们都不肯答应我,你可一定要帮我。”


家秀问:“你说吧,什么事?姑姑能帮你的,就一定帮。”


黄钟道:“我知道我是活不久的了,我只求一件事:我死了,把我葬在小帝的坟旁边就好。”


一语未了,黄李氏大怒起来:“糊涂丫头,满嘴里混说的什么?死呀活呀的,这也是混说得的?你现在是咱们黄家的女儿,嫁到南京,就是毕家的人,死了也得死在毕家的祖坟里,由得你说去哪里哪里的?”


家秀不忍心,拦在里面说:“她小孩子不懂事,略不舒服,就以为不好了。其实没事的,只要你心里别总想着这些事,就会好起来的。”


黄坤也怒道:“妈,你不看看都什么时候了,还骂她?”


黄李氏赌气走了。黄坤坐过来握着妹妹另一只手说:“小妹,你的心事我都知道。可是做个女人,一生总得结一次婚,不然可到世间来走这一回为的什么呢?那毕家少爷我也相看过的,人品不错,未必不合你的心。就算当真过不好,离婚就是了。报上说,上海平均每天有20对夫妻办离婚呢,有什么?”


黄钟却只是摇着头,一手握着家秀,一手握着黄坤,略略用力紧了一紧,说:“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清楚。姑姑,至少,你要答应我,我死了,你给我烧一张小帝的照片陪我。”


家秀再也忍不住,眼里滴下泪来,黄坤哽着声音,却仍然乐观地说:“好,好,姐姐都依你。只是,你千万不要再想这样的事,你才多大,就成天想着死呀死的,姐姐经了这么多事还没活够呢。你这算什么?都没正经儿活过,怎么舍得死?”


一时大家都沉静下来,只顾着低头飞针走线。崔妈看着场面实在凄凉,只觉不吉利,便动脑筋想随便说些什么话来打岔。因见被面上绣着一对鸳鸯,便随口问:“我记得以前二奶奶唱过一首什么歌,就是讲绣鸳鸯的,姑奶奶会唱不?”


家秀问:“绣鸳鸯的歌多着呢,金嗓子周璇有一首《四季歌》,里面也有‘大姑娘窗前绣鸳鸯’什么的,满街都在唱,你指的可是这一个?”


崔妈笑着摇头:“才不是呢。二奶奶从来不唱那些没文化的歌。”


说得大家都笑了,气氛活泛许多。黄坤便问:“你又知道什么是有文化没文化的?”


崔妈道:“我当然知道。我虽然没文化,可是知道有文化的人该是怎么唱歌怎么说话的。比如咱们裳小姐,就最有文化了。”


黄坤心里妒忌,嘴里说:“那当然,天下最有文化就是你们家小姐、奶奶了。只是,你倒说说看,那到底是首什么歌,文化这么深的?”


崔妈仰着头努力想了想,忽地一拍大腿:“想起来了,第一句是个‘四张’。”


说得黄坤更笑起来:“还‘二索’呢,‘四张’,又不是打牌。”


家秀问:“是不是‘四张机’?”


崔妈忙忙点头:“就是这个,四张机,是讲织布绣花的不是?”


家秀摇头:“那是古曲子,词牌名来着,我也记得好像依凡常唱的,挺好听,只不记得歌词。”


说说讲讲,时间倒也过得飞快。晚上回到家,崔妈又同家秀讨论起白天的情形,撇着嘴说:“也不知钟小姐能不能结得成婚,看她的样子,倒是不好。”


家秀也是难过,摇头叹道:“我这几个侄女……”说到一半,看看黄裳,叹了口气不再说下去。听到依凡坐在一旁轻轻哼歌,起初没在意,听了几句,忽然醒悟过来,正是那首崔妈下午才提起的《四张机》,倒不由提起兴趣,要好好听听歌词。


只听依凡唱着:


“四张机,


鸳鸯织就欲双飞。


可怜未老头先白,


春波碧草,晓寒深处,


相对浴红衣。”


家秀听着,起初只觉曲调悠扬,直至唱完了,才渐渐回味过来,歌词竟是大为不祥。“可怜未老头先白”,那不是说心愿未遂身先老吗?心里一震,不禁呆呆地出起神来。


被面褥里一连缝了三天。


家秀眼看着黄钟一日不济一日,心里暗自忧急。这日正忙着,黄钟一旁睡得沉沉的,忽然睁开眼来,叫声“姑姑”,说:“我想到后园走走,姑姑肯陪我么?”


家秀吓了一跳:“那可不成,你病成这样子……”


黄钟在枕上摇了摇头,说:“就是因为病成这样子,才怕再不去园里,以后都去不成了。这几天,我一直想去来着,就是身子软,起不来,睡了这会儿,觉得好些,就想出去走走。”


家秀便看着黄坤,黄坤说:“难得她精神好,穿多点,扶她走动走动,也许没坏处。难不成一直让她躺着,上花轿那天也抬着出门不成?”


崔妈便服侍黄钟穿戴起来,同黄坤一边一个扶她下了床,便一同到园里去。


走到角门口,黄钟却示意右拐,黄坤这才明白过来,黄钟是想去黄帝的旧居看看,不禁心里一酸,连忙劝阻:“好好的,又到那里去做什么?你身子弱,那里不干净,小心招点什么,回头又该发烧了。”


黄钟只是不肯,哽着声音央求:“姐,你就让我去看看吧,今天不去,以后还不知有的去没的去……我不去看这一眼,便死了也不闭眼的。”


黄坤恼起来:“晴天白日的,好好儿的怎么又死呀活呀起来?我告诉你,你眼里要是有我这个姐姐,快别再跟我说这些不入耳的废话。”嘴里教训着,却到底拗不过妹妹,只得同崔妈扶了她到后花园来。


园子因为一度传言闹鬼,自打黄帝死后就空了,这阵子总没人住,又疏于打扫,野草渐长得比花还高,当初烧奠黄帝的纸钱也没收拾,经了雨,褪得惨白的颜色,挂在树梢上,像招魂的幡。虽然是六月天,又是大晴的太阳,可是看着仍让人觉得心里发冷。


一阵风过,树叶纸钱哗啦啦作响,黄坤忍不住打个寒颤,心里大不自在,催促妹妹:“好了,你来也来了看也看了,还不快走呢?”


黄钟却只是摇头,说:“我想去小帝的屋里看看。”


及至推开门,一干人却都惊得“呀”一声叫出来,原来那屋里倒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好像还有人住的样子,甚至案上还供着一盆花,开得正鲜妍,依依地似向人打招呼。旁边一本宋词,犹翻在苏东坡《双城子》那一页: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黄钟身子一软,就势坐下了,便哭起来,叫着:“小帝,小帝,你在吗?你是不是常回来?怎么也不来看我?”心里一阵阵地疼,想到物在人亡,今生今世已与小帝天人永隔,再不相见,只觉得悲痛的情绪就像黄河的水堵在厚厚的石壁后面,只没个发泄处,恨不得用刀子在身上剜个透明窟窿才罢。


家秀崔妈也都伤起心来,却顾不上哭,只是拉着黄钟劝:“身子虚,不要太伤心了,回头病了,这阵子不是白养着了吗?”


正劝着,忽听隔墙依稀传来吵闹声,好像是黄李氏在骂人,中间还夹着一个女人的哭闹声,又有另一个女人的劝说声。众人大奇,崔妈便自告奋勇说:“我去看看出了什么事,回来告诉你们。”


隔了一会儿,匆匆跑回来说:“是大奶奶和新娶的韩姨娘……”


黄坤一愣:“姓韩的敢跟我妈吵架?露出她狐狸尾巴来了!”


崔妈忙忙摆手:“不是她两个吵,是她两个同另外一个女人吵,韩姨娘倒是来给大奶奶帮腔的。”


黄坤更加好奇:“那是谁?”


“是个挺漂亮的女人,好面善的,穿金戴银,脸上粉有一尺厚,说话动作像在戏台子上一样。”


黄钟也忘了哭:“咱们家并没有那样妖妖调调的客人,会是谁呢?”由黄坤崔妈扶着站起,同家秀一起出得门来,绕过月洞门,果然看到黄李氏在同一个年轻女人对骂。


要说年轻,细看那女子倒也不算小了,可是烫得大卷发,戴着黑眼镜,旗袍又短又紧,手里擒着珠灰钱袋子,打扮得十分新潮,像是只有二十岁的样子。黄坤一看,先就轻轻“啊”了一声,说:“原来是她。”


接着崔妈也想起什么,跟着说一句:“原来是她。”


家秀倒笑了,问:“什么大人物,怎么你们两个都认识?”


黄坤道:“她叫白海伦,是个女明星,是我爸的……”


话未说完,崔妈已经抢过说:“什么明星,戏子罢了,以前跟咱们二老爷的,最爱打扮个女学生相,叫咱们二老爷出钱捧她做花国皇后呢。”


家秀已经明白了,倒饶有兴趣打量起这白海伦来,看她有什么样的魅力可以同自己两个哥哥都各有渊源。只听那白海伦骂道:“他黄家风什么东西?以前捧着我的时候三天两头地来报到,现在娶了新人了,竟然面都不见我!以为我稀罕哪?不就是几万块钱吗?同你借是瞧得起你,以为我白海伦果真翻不得身吗?我告诉你们,等我改天得了势,第一个就灭了你们黄家!”


听得黄李氏恼怒起来,大叫:“你们都是聋子还是瘫子,没听见这疯妇撒泼吗?还不把她给我打出去?!”


明摆着是敲诈不遂吃醋闹事,而且毕竟是在黄家,黄李氏占着上风,四人便都不打算上前去劝,只躲在花丛后看热闹。


倒是那韩可弟,十分帮着黄李氏的样子,原本十分温柔沉默的一个人,如今嫁了人倒变得爽利起来,一手扶了黄李氏劝道:“奶奶犯不着同这样的人致气,没的失了身份。”一手指着白海伦斥道:“你是什么东西?敢到咱们黄府来撒野!我们奶奶千金之体,是你冒犯得的?”


家秀不禁暗赞,好个丫头,如此精乖滑头,竟然每一句话都扣在黄李氏心上,难怪大嫂那样巴辣人物,竟会同意大哥娶了她。


黄坤却在一旁蹙眉说:“不好,这韩可弟煽风点火,这样竖敌,可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那边厢白海伦撒泼哭骂:“我叫你们在我面前逞能,我和黄老爷风流快活的时候,还不知你这小***在哪间医院里替人端屎擦尿呢!你在我面前招摇,我不要你们一家子好看我不叫了白海伦!”自知得不了好处去,一边骂一边回身便走,不忘了经过韩可弟身边时下死劲吐了两口唾沫。可弟只是面容平静,毫不在意。


家秀四人又看了一会儿,也就同回了黄钟屋子,还不住议论:“没想到这韩可弟同大嫂倒相处得好。”


黄坤不以为然:“我总觉得这姓韩的不简单,她会真心待我妈?我看她待我爸都是假的,不知安的什么心呢?我倒要好好提醒我妈,多防着点这个狐狸精。”


话未说完,黄李氏已经进来了,一脸怒色:“坤儿,你来,我有话问你。”


家秀崔妈面面相觑,不知道这又唱的是哪一出,难道同他爹生气要找女儿撒气不成?隔了一会儿,黄坤气冲冲回来,收拾东西便要走,说:“以后都不再来了。妹妹,你忍得住他们,你跟着他们吧,我可是真怕了这一对爹妈。”


家秀忙拉住:“好好的,这是怎么说?”


黄坤站下来,“呼呼”喘着气,半晌说:“姑姑,你看我妈糊不糊涂,我还没等劝她小心那韩可弟,她倒来问着我,说姓韩的告诉她白海伦是我介绍给我爸的,问我是不是这么回事,眼里有没有她这个当妈的。天知道,我的朋友多的是,三天两头来家里耗着,一半个通过我认识了我爸,我能有什么办法?再说白海伦又不是我爸搭的第一个女人,又没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不过生意场上应酬罢了,几百年前的陈芝麻旧谷子,这时候倒同我算起账来了。好像我巴不得她和爸离婚似的……”说着气得哭起来。


家秀倒愣了,没想到韩可弟果然心思缜密,显然她明知道黄坤会向母亲进言劝她防备自己,索性先下手为强,倒在那儿备了案了。这样看来,那韩可弟果然不简单……


然而,这时候她们所担忧的,还不过是黄钟的病,以及黄李氏与韩可弟的战争,并不知道,后面还有更大的事件、整个社会的改革、翻天覆地的变化在等着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