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屠格涅夫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9:54
|本章字节:7074字
“啊,对不起!”转瞬之间她用手捏弄着一根辫梢,用一双明亮的灰色大眼睛盯着萨宁,半含羞怯、半含嘲弄地微笑着说:“我没有想到您已经来了。”
“萨宁,德米特里巴甫洛维奇,我自幼的朋友。”波洛索夫说,照旧不看着他也不站起来,但用手指指着他。
“是的……知道了……你已经告诉我了。认识您很高兴。可是我想劳你的驾,依波里特西多雷奇……我的侍女今天好像有点头脑不清……”
“要我帮你梳头?”
“对了,对了,请吧,请原谅。”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带着原先的微笑说,她对萨宁点了下头,迅速地转过身去,在门后头消失了,留在她身后的是那迷人的颈项、令人神往的双肩和令人神往的身段的一晃而过、然而袅娜多姿的倩影。
波洛索夫站起身来,沉重地蹒跚着,也走进了同一扇门里。
萨宁深信不疑,女主人本人一定再清楚不过地知道他已经来到“波洛索夫公爵”的沙龙,她这种装腔作势无非是想来炫耀一下自己的头发,那头发倒确实是美丽的。萨宁在心底里对于波洛索夫太太不寻常的举止甚至感到高兴,他想,既然他们想引起我的注意,在我的面前炫耀自己,也许是这样的,谁知道呢?那么在产业的价钱上大概会作些让步。他的心被杰玛牢牢地占据着,以致对其他任何女人都毫不介意:他几乎没有看到她们:即使是这一次,他也只是这么想:“人们说得不假:这位太太是挺美的!”
如果他不是处在这样一种特殊的精神状态之中,也许他的反应就两样了:因为出身在科累施金家族的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是一个非常出色的人物。这倒不是说她是一位一致公认的美女:庶民出身的痕迹在她身上甚至表露得相当明显。她前额低,鼻子略富肉质而上翘;无论是皮肤的细腻还是手足的优美都不足称道但是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普希金说得好,每一个遇见她的人都会踟蹰不前,不是因为面对着一个“美神”,1倒是因为面对着那强劲的,像是俄罗斯而又非俄罗斯,是茨冈而又非茨冈型的风华正茂的女性肉体的魅力……于是他就会并非情不自禁地停留了下来!
1典出普希金1832年的抒情诗《美人》。
然而杰玛的形象却似诗人歌颂的铠甲一样地护卫着他。
大约十分钟以后,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在自己丈夫的陪同下又出现了。她走到萨宁跟前……那种走路的样子,使当时(唉,那已经是遥远的过去了)有的大怪人一看到这种走路的样子就神魂颠倒起来!“这个女人哪,当她向你走过来的时候,就好像迎面送来你一生的幸福”。他们中的一个曾经说过。她走到萨宁跟前向他伸出手来,然后用她亲切而似有节制的声调操着俄语说:“您会等到我来的,是吗?我一会儿就回来。”
萨宁恭敬地鞠了一躬,而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却已消失在通外间的门帘后面然而在消失之时却又转过头来回眸一笑,在身后又留下了先前那婀娜多姿的倩影。
当她微笑的时候不是一个,也不是两个,而是二个酒窝儿同时出现在她的每一边面颊上然而她的双眸所含的笑意更甚于两片嘴唇,甚于她那鲜红、宽阔而富滋味的、左边长着两颗小痣的双唇。
波洛索夫走进房间来还是在安乐椅里坐下。他照旧默不作声;然而一种奇怪的冷笑不时使他那没有血色的、已经起皱纹的面颊鼓起来。
他虽然只比萨宁大三岁,看上去却很老相。
他用以款待自己客人的午餐,即使是最讲究的美食家无疑也会心满意足,然而萨宁却觉得它长得没有尽头,并且不堪忍受!波洛索夫慢吞吞地吃着,“带着感情,边吃边发议论,说说停停。”1他专心致志地扑在盘子上头,几乎每一样东西都要闻一闻;先呷一口酒润润嘴巴,再吞下去,嘴唇啪嗒啪嗒地辨着滋味……等热菜一上来,他突然打开了话匣子可是谈什么呢?谈美利奴种绵羊,他打算订购整整一群而且谈得很详尽,充满温情,所有的名词都用小称。他喝完一杯烫得像开水的咖啡(他几次带着哭音怒气冲冲地对茶房说,昨天给他端的咖啡冷得跟冰一样!),然后用他那发黄的、参差不齐的牙齿叼住一支哈瓦那雪茄烟,就按他的习惯打盹儿了,这使萨宁很高兴,他已经开始在柔软的地毯上迈着步子无声无息地前后来回走动,想像自己怎么和杰玛共同生活,带回什么消息去见她。然而波洛索夫醒来了,据他自己说今天比平常醒得早一共只睡了一个半小时;他喝了一杯带冰的塞尔脱斯矿泉水,又吃了大约八调羹果子酱,是一种俄国式的果子酱,装在一只地道的“基辅缸头”里由他的近侍带来,用他的话来说,没有这样东西就活不下去,然后他用浮肿的眼睛盯住萨宁问,想不想和他一起打老k?萨宁欣然表示同意。他害怕波洛索夫又要谈起绵羊,还有什么没有产羔的母羊和长膘的大尾巴羊。主宾两人走进娱乐室,茶房端来纸牌于是游戏开始,当然钱是不赌的。
1引自俄国作家格里的耶陀夫(17951829)的喜剧《聪明误》(又译《智慧的痛苦》第二幕第一场。
正当这种无害的活动进行的时候,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从拉松斯基伯爵夫人家里回来了。
她一走进屋子,看见纸牌和呢面牌桌,便哈哈大笑起来。萨宁立刻从位子里站起来,但她大声说:“坐下玩吧。我马上去换了衣服回来看您。”于是又消失了,衣服发出沙沙的响声,边走边脱下手套。
她的确回来得很快。她脱去了自己华美的礼服而换上一件宽大的紫色绸短衫,挂着两只开口的袖子,一根粗线带子束着她的腰部。
她坐到丈夫身边,等他做了老k1,就对他说:“好了,胖子,你够啦!(萨宁在听到“胖子”两个字时,惊奇地把目光投到她身上可是她却愉快地微笑一下,同样把眼光瞟过去作为回答,并且把所有的酒窝儿都堆到了脸上。)你够啦;我看你要睡觉了;来,亲亲手走吧,我要跟萨宁先生两个人谈谈。”
1老k即俄文中的дypak,意为傻瓜。这种游戏相当于我们这里一度流行过的打老k,输掉的人被称为дypak(杜拉克)。
“睡觉我倒不想,”波洛索夫从安乐椅里笨重地一点点站起来说,“说走我就走,手也来亲一亲。”她把自己的手掌伸给他,却不敛起笑容,也不停止继续朝萨宁望着。
波洛索夫也抬眼看了他一下,就不辞而别地走了。
“来,说说吧,说吧,”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热情地说,一下子把两只裸露的臂肘放到桌子上,不耐烦地用只手的指甲抠着另一只手的指甲,“听说,您要结婚了,是吗?”
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说完这句话,甚至把头稍为倾向一边,以更加专注、更加透视一切的眼神盯着萨宁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