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康沛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1:10
|本章字节:8918字
这个夏天,我选了最热的那几天回了老家。
在老家,每天最重要的节目之一就是在傍晚时分,陪我妈到附近新建的广场上去跳广场舞。
据说,在这座广场上,最多人参加的是一种叫“僵尸舞”的类型,无须任何舞蹈技术,也没有对协调性和节奏感的要求,随时到,随时就可以参加。和想象中一群人如僵尸般群魔乱舞的方式不同,这是一种颇具宗教形式感的,可以容纳上千人参加的群众运动。
所有男女老少,两人一排,排成一长队,大家腆着刚吃饱饭的肚子,由几个穿统一服装的领舞者带头,配合各种故意做得硬邦邦的且有节律的动作,绕大圈向前走。
被大拨面无表情的人营造的蛊惑感催眠,我居然也加入队尾,与大家一起走,并反复回到起点。
几圈过后,旁边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舞友”叫住了我,喊出了我的名字。
“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在北京吗?”
我迟疑了,反复在被高温蒸腾得不太好使的脑子里搜索眼前的这张貌似有点熟悉的面孔。突然灵光一闪,我想起了她,和她的名字。
不对,非常不对。记忆中的她,苍白、纤瘦,鼻梁上有几颗可爱的雀斑。她不穿白色、淡蓝和薄荷绿以外的其他颜色,不管多热的天都是长衣长裤长裙,头发自然打卷,蓬松着,偶尔编成辫子,总是冷冷的、凛凛然的样子。
到现在,我都一直认为女孩儿脸上有几颗晒斑,是生动的加分项。这个认知来源于她的影响。她是我年少的时候,认识的第一个称得上是“美女”的同龄人。
然而,眼前的这个人,除了眉眼间的轮廓,以及说话的声音里有一些蛛丝马迹和记忆中的她有点相像,其他的地方已让我完全不敢相信这就是她。这个人,胖到几乎可以称之为有些壮硕,非常不讲究的短打家居服、拖鞋,表情不再像过去那样凛然不可侵犯,而是笑笑的,带着点对于“大城市回来的人”的好奇,头发也随意一挽——这个模样,对比我对她的记忆,倒是谈不上堕落,只是比起她像仙鹤一样的十多年前,像是完全坠入了尘世间一样。
她是我的中学同学,我对她的第一印象来自于她的名字。
十多年前,我们就读于这座小城唯一的一所省重点中学。考上这所中学,基本上就是走上了“正途”,虽然能不能考上好的大学还是悬念,但至少离“有出息”更近了一步。
所以,上学的第一天,我们的名字就被公布在学校门口的大红榜上,又喜庆又光荣。全家人一起去看榜的时候,我发现了她的名字:在一大堆“婷婷”“思思”“娜娜”中,那两个字格外显眼。
她单名一个“曌”字,写红榜的老师对这个字应该都不太熟,我清楚地记得,这个字是涂掉重写的。我算是个对文字很敏感的小孩儿,当时只觉得一个太阳、一个月亮和一片天空构成一个字,很美,很“大”,又有种奇特的恐怖感。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字是武则天给自己造的字,日月当空,万物的精华集于一身。而在我们这个小小的城市里,而且是十多年前,人们多多少少都有一点“起越普通的名字越好养活”的观念——能拥有这样名字的小孩儿,家里应该非富即贵吧。
见到她本人之后,才觉得,她配得起这个字。
那年,我们不过十四五岁。大部分女孩子脸上都有几颗青春痘,导致大家都对自己的脸遮遮掩掩。几乎所有的同学都戴着厚厚的眼镜,发型除了扎马尾辫,就是毫无创意的短发。学校并没有强制要求穿校服,但很多同学都会穿校服来上学,稍微讲究一点的,无非就是朴素的恤加保守的半裙,冬天就是以耐脏为主要诉求的深色外套。总之,大家在挖掘女性魅力方面,还都完全没有开窍。
唯一不同的是她。我们上高一那年,她已经长到了将近一米七,长胳膊长腿的,但完全和运动健将型不沾边,因为她太瘦,瘦得风一吹就要倒了一样。她的脸色也和我们不同,我们都是在操场上和教室里长大的孩子,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点蹿着长个儿似的“农村红”,而她,脸色总是苍白的,但配上她秀气的细眉细眼,这种苍白很好看。我清楚地记得,她的脸上总有一点敏感肤质特有的红血丝,以及鼻梁上的几颗好看的雀斑。她的头发自然打卷,稍微偏硬,又很浓密,额角和鬓角总有几缕不听话的碎发飘着,其他的就随时散在耳后。小时候的词汇量欠缺,总觉得这种发质和发型叫作“波浪头”,长大了才知道,女作家们会把这种头发称为“海藻般的长发”。
从未见过她穿校服。在大多数老师眼里,她的穿着应该被打入“奇装异服”一类。
她总穿一条侧面开衩的紧身牛仔长裙,配以蓝色暗纹饰的中式领口的上衣,天气特别热的时候,她就把自己的头发束成两个小髻,跟“街头霸王”里的春丽似的。冬天,她就穿宽松的白色羽绒斗篷配白色羊毛袜。我印象里,大部分的时候,她都是一身白色:宽身的白色衬衫、白色丝质连衣裙、白色阔腿裤子。她从不以耐脏和方便、运动为主要诉求,反正她从不去上体育课,老师也不敢轻易说她,她冷冷的气场完全就是拒人千里之外。
我喜欢与众不同的人。从开学第一天起,我就对她很感兴趣。可是,虽然很想接近她,但说实话,我真的没有胆量,也没有什么机会。她独来独往,坐最后一排,放学了就从后门离开教室。她没有朋友。听同学说,她每天晚上都会被一辆黑色的小轿车接走。
后来,又从同学的口中得知,老师不敢轻易干涉她,并不完全是因为她的气场所致(我这才知道我的幼稚),而是因为她家里的背景。
我听到不少关于她的传闻。
“她中考的分数很低,家里给学校交了天价的赞助费才进来我们这个班的。”
“她爸是做房地产的,特别有钱,不过她爸妈早就离婚了。据说她根本就不用参加高考,毕业以后直接就送出国了。”
“她初中是xx学校的(省会的一个传说中的贵族学校),是因为那个学校有钱人太多了,她家人想让她多接触些我们这些底层的人,才送过来的。”
“不是的,我听说是她在那个学校谈过好几次恋爱,同学关系闹得很僵,才转过来的。”
还好,那时的大家都挺单纯的。传闻仅限于此,并没有什么比这更难听的话出现。
“曌”字太大,而且她后来又改名了,还是称她为c小姐吧。高一下半学期,我好像突然进入叛逆期,交了外校的男朋友,开始逃课打游戏,一本接一本地看和学习没关系的,不是去学校附近的公园闲晃,就是伤春悲秋地写诗,做一些自认为和普通少女不同、其实就是不怎么长进的事。
我还跟老师申请坐到了最后一排。大概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和c小姐发生了交集。
我发现,她拥有的磁带和数量,比我的多出太多了,而我也有一些她没有的书目。记得我们交换过三毛的《雨季不再来》《万水千山走遍》《温柔的夜》,还有诸如张爱玲、亦舒那些阴柔的、意象密集的作品,以及齐豫、潘越云、张艾嘉、黄磊的磁带。
我有时候会觉得,她除了在拥有这些“文艺作品”的数量之外,对待这些东西的态度,和我也是有本质上的不同的。当时的我,似乎说不出来这种不同是什么,现在想想,大概是这样的:那时的我,始终以仰视的态度面对这些“高级的、伤感的、纤细的生活方式”,而这些东西对于她,不过是“反正不想学习,毕业以后反正是要被送出国的,就用这些打发一下时间”罢了。
那时候,她每天都要请我吃点东西,不是冰激凌就是牛奶糖,她还经常从家里拿来东西送给我。韩国进口的精致信纸和其他文具,香港的小糖块,速溶的咖啡,本地根本买不到的小头绳、小链子等等。我当时自诩文艺少女,好像也并未觉得她单方面的给予让我占了多大的小便宜,但不知不觉地,我其实已经以“左右护法”的姿态出现在她的两侧了。
她话不多,关于她自己家里的情况,她不怎么说,也从未邀请我们到她家过。
她说出口的话,大概有一半都是刻薄话。
记得她形容一个被公认为全校最漂亮的、像舒淇的女老师:“眼距太宽,有白痴相,嘴唇又太厚,像爱啃香肠的白痴,腰长腿短,脑袋太大,衣服的腰线又普遍偏下,先天后天都没治。”
我原本觉得这个老师美若天仙,经她这么一说,我就老盯着老师的宽眼距和长腰线看,再也不觉得她是美女了。
还有一次,她形容我们班的一个男生:“尖嘴猴腮也就算了,居然还背心配白皮鞋,皮鞋还擦得锃亮的,我看他是古惑仔电影看多了吧,有种就去文个身啊,又没胆量。居然还有一大堆人说他帅,真不知道都看上他什么。”
其实我觉得这个男生还不错的,但又不知怎么反驳。我于是长了个心眼,一直都没带自己的男朋友给她看,怕受刺激。心里又隐隐好奇,她会对怎样的男生不刻薄呢?
所以有一天,她跟班里几乎最普通的一个男生走到一起的时候,我的惊讶自然不言而喻。
这个男生就是那种掉在人堆里都找不着的人,站在她旁边,就像是一只仙鹤和一块石头一样。甚至,他还有点大家都不愿去评论的特质。班里一起玩儿的男生们对他也有一点微词。
大家一起出去吃饭,他从没付过账,每次吃好喝好该付账的时候,不管是不是说好了aa制,他都会说“我去上个厕所啊”,而他回来的时候,就是付好账、大家整装待发的时候。
班里的男生小团伙和外校的男生小团伙偶尔会打打架,每次打架开始的时候,他都是最先逃跑的那个。也许他认为自己的同伴在混乱中没发现自己逃跑?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没有人愿意提起罢了。
他们两个人着实在一起腻歪了一段时间。他们下馆子,逛公园,一起学习,周末也耗在一起。还和所有恋爱的高中生一样,当众卿卿我我,恨不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们在恋爱。关系确定一段时间之后,她开始给他买东西。从进口零食,到名牌衣服、名牌球鞋,都买。他也不拒绝,就那么穿着她买的衣服在学校里走。
有点掩盖不住的趾高气昂,又有点同样掩盖不住的畏缩。
她经常说的刻薄话,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变成了对男友的温言软语。两个人经常吵架,而结果往往是她买东西向他道歉。
以前,她经常穿吊带背心和短裙来上学,她整个人都是形销骨立的,就算穿得再少,视觉上也不会显得太过暴露和肉欲。可是,和他恋爱以后,就算是热死人的六月天,她也只穿长衣长裤。
我问起这件事的时候,她会说“男朋友不喜欢我穿得那么暴露”,带着点挤出来的、以前我从来没见过的甜笑。
后来,我们才知道,她穿着那些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的衣服,是为了盖住胳膊和小腿上的刀疤和烟头烫伤。这究竟是她自己的自残,还是她男朋友的直接作为,我们都无从得知。但直到现在,我都宁愿相信是她自己做的。
因为无法完全得到爱,就在身体上伤害自己,这像是她做的事。两个人的分手发生在秋冬相交的时候。那年冬天来得很早,又冷,学校旁边的公园湖面上早早地结了一层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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