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若虚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1:11
|本章字节:11688字
小南从廊下一路疾走,走到门口时,雨已湿了半边肩,还好捧着的铜瓯没进水,她没忙进屋,望虚掩的门里瞧去一眼,有吵闹声没遮拦地透了出来,高示其没睡,歪在床上和诸葛果玩樗蒲,谁输了谁打手板。
诸葛果一身的女道士打扮,装裱着出世的模样,却玩着世俗的游戏,她才学会樗蒲不到两日,就已把高示其赢得一败涂地,高示其的两只手心已被打得通红,幸而诸葛果手劲不大,不然非得打残了,高示其起初还强撑着,说打就打吧,后来输不过,便输了一堆口头物品,比如丞相案头的砚台,丞相常使的毛笔,丞相装印的囊,丞相腰带上悬的玉佩,等等,诸葛果一一记下,说待会去找爹爹要。
小南其实很纳闷,为什么丞相会让高示其留府养伤,高示其自己没有家么,留就留吧,还放心让女儿和高示其来往密切,两个平日里眉来眼去,还躲着说悄悄话,动辄编排这个那个丞相府僚属的坏话,损话说了几大箩筐,从不避嫌,满府里现在都纷传诸葛果和高示其有风月情怀,只怕丞相是想把高示其召进来做女婿,对于这桩婚姻,大家伙都觉着挺靠谱,唯有华进吼了一声“放屁”。
丞相对高示其可真是令人生疑的好。
小南心底叹了口气,她轻轻敲了敲门。
诸葛果回头,看见小南就笑了,对高示其挤挤眼睛,“药来了。”
这一阵子,总是小南为高示其送药,外敷的内服的,黄月英吩咐她好生照顾高示其,要汤要吃跑勤点儿,她也没有不愿意,只是外边传出了小话,说将来诸葛果嫁给高示其,她得做陪嫁丫头,只怕日后也要被高示其收在房里做小,这让她好多天都不自在。
高示其听说又要喝药,眉头皱做一团,口里已苦得咽不下口水。
小南把铜瓯放在案上,取了干净的碗,倒了满满一碗,吹了吹,说道:“不烫。”
她把要药碗递过去,高示其快哭了,苦了一张脸向诸葛果求助。
诸葛果偏做了个撒手不管的模样,“你慢慢吃药,我去找爹爹要赌债。”她背起手,道士长袍拖下来,正了神色,瞬间成了不问人间烟火的槛外人,一摇三晃地便出门了。
高示其捧起药碗,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鼓作气饮了个滴水不剩,便把碗一丢,吧咂着嘴皮,“太苦了。”
“良药苦口嘛。”小南温柔地说,还递了一卮水给高示其。
高示其漱着口,只是叹气,“憋死人了,成日在屋子里闷着,不是吃药便是行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再闷下去,我要夭折了。”
“我瞧你不闷呢,身边总不缺人,华将军,女郎,都来陪你说话,陪你玩耍。”小南不咸不淡地说。
高示其听不出小南话里的异样意思,“我想出去,老在屋里呆着没意思,”
“那你当初还想进丞相府来养伤。”小南这一句脱口而出的话却没让高示其察觉。
高示其嘿嘿笑,心里咕嘟咕嘟冒着泡泡。
小南沉默着,面色沉沉的,似乎情绪不佳,良久,幽幽道:“挺羡慕你的。”
“羡慕我?”高示其以为自己听错了,她想要么是耳朵出了问题,要么是小南脑子出了问题,羡慕街边的野草,也不要羡慕自己。
小南艳羡地说:“总有人维护你,怜惜你,照顾你,无论你做了什么错事,都会得到谅解,难过了有人陪你倾诉,寂寞了有人陪你玩耍,你走到哪儿,都有人牵挂你,可不让人羡慕么?”
“没有吧。”高示其不相信自己有这么牛逼的魅力,“我没父没母没有家,孤单单一个人,活得不如一捧草,你说的那个人不知道是谁,但绝对不是我。”
“我也是孤单单一个人,我也没父没母没有家,可也没人陪我。”小南神情黯然,眼圈竟要红了。
高示其最看不得女人伤心,她本就对小南心存愧疚,这当口更生出怜悯之情,安慰道:“没关系,你若是难过了,寂寞了,我可以陪你的,虽然我挺笨,不会说话,还老闯祸,可我会说笑话,还会耍拳舞剑,你不会闷的。哦,大不了让华进教你玩樗蒲斗蛐蛐,学会了,我们一块儿玩好么?”
这话白得像没味道的水,可却是高示其的真心话,小南说不得是什么感受,她看着高示其,勉强笑了一下。
他们本该是天涯沦落人,他们本该相互慰藉相互取暖,怎么就在心里生出暗疮来,怎么就不能剖开心胸一诉衷肠,若是能消弭芥蒂,换一个明明朗朗的肝胆相照,那该多好呢。
倘或能把猜忌、嫌隙、芥蒂都摘掉,嫁给高示其,其实也不失为一种好的结局,一辈子寻一个还算凑合的男人,做他枕边温婉绽放的白莲,为他生儿育女,浆洗执帚,虽然不够爱他,也能忍受。
高示其因吃了药,那药力上来,她撑不住,便沉沉睡去了,这一睡,像闷死在水里,雷打也不动了。
小南守着她,看她在梦中咧着嘴笑,像是遭遇了什么喜不自胜的大好事,快活得不知天高地厚,只想把全世界都唤醒,喊一声我好喜欢!
小南不知道高示其的快乐到底从哪儿掏来的,一样是父母双亡,一样是无家可归,为什么她总是愁眉不展,心绪翻腾,而高示其却像是没心没肺,随时都保有亢奋的好奇心,满怀的美好念头。
高示其翻了个身,怀里什么物事噗的掉落下来。
小南弯腰捡起来,那是一只革囊。
她见过的,她看了看高示其,熟睡中的人并不知道自己掉了东西,她没忍住好奇心,悄悄地打开革囊,从里边抽出一方陈旧的手绢,边角都泛黄了,面上一朵污了血的辛夷花半开半谢,花边上绣着三个字:诸葛亮。
小南呆住了。
睡梦中的高示其舔舔了嘴角,眼梢微微翘了起来,真像,真像是个妩媚的女孩儿。
你到底是谁?
疑问翻滚出巨大的波涛,浪潮涌上来,冲荡得所有的冷静都消失殆尽。
小南抖着手,用了绝大的力气,轻轻拉开高示其的领口,那只手往下慢慢挪移,往下,再往下…
哦…
原来你是…
她终于明白了,那说不出口的猜疑,那始终存在的芥蒂,没有因为厚重的恩德而消解,是她的直觉催发了她的嫌隙,纵算天下人会被她蒙蔽,唯有她能认出她的真面目。
所有的不释怀,只是源于女人对女人的嫉妒。
酒馆的伙计打了个大呵欠,眼皮困得直往下坠,却还得撑开来,显出那一双灰蒙蒙的瞳仁。
客人还在喝酒,案脚歪着三四只酒坛子,浓烈的酒气儿从他的周身散发出来,像是这人变成了一碗味儿很足的酒糟。
“再来一坛!”客人拍着案大吼。
伙计快哭了,小声道:“有完没完啊。”他凑上前去,为难地说:“客官,这个这个,我们打烊了。”
客人睁着血红的眼睛,将一只钱袋子甩去酒案上,吊着嘴角喊道:“你怕老子赖账是不,老子有的是买酒钱,快,给老子抬酒来!”
伙计莫可奈何,他转头看着空荡荡的柜台,不得已,往柜台后的侧门喊道:“送两坛新酒来。”
一个低沉的声音回应着,像泥沼地冒出的肮脏泡沫,很快,那声音就消失在门后。
一团黑糊糊的影子闪入了后院的酒库,库里没点灯,像蒙着一层层灰扑扑的纱,地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酒坛子,他随手抱了两坛,拖在门口放定了,抖着手,喘着气,从袖中摸索出一件什么物件,嘴角便歪了起来。
有个声音在门外阴森森地笑,“愚蠢!”
他吓得汗毛炸立,手里的物件掉地了,白色粉末飞扬而起,像是烧化的骨骸。、门外的世界只有一束白光垂下,光影里站着一个人,曳地的长袍逐着落地的风,面目被黑夜稀释了,唯有白得发青的额头醒目着,仿佛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勾魂使者。
这是,这是…
他站不住了,竟然向后重重摔了一跤。
“怎么,傅师弟,一别十年,连我都不认识了?”那声音阴沉而傲慢说,“见到圣教天师,怎的不见礼?”
他已惊得魂飞魄散,想跑,可抽不起力气。
来人缓缓地走向他,每走一步都像踏在骨骼上,震碎了他所有想要逃避的念头,面对这个人,他唯有屈服,唯有等待最终的审判。
来人站住了,目光从幽深的黑中拔出来,“傅彝,你可知罪?”
傅彝跪了下去,天师的目光照见他脸上扭动的伤疤,那张脸已不能叫脸,从额头到下颚纵横着数不清的伤疤,仿佛被划烂的抹布,看一眼,只让人生怖,“把自己的脸毁到这般地步,便以为能逃过圣教耳目,你可真是蠢!”
傅彝把头低下,那张丑陋的脸也一并隐藏起来。
“你当年成事不济,便擅自逃跑,隐匿不归,误了圣教大事,可是犯了死罪。”天师的每个字都像催命的丧钟。
傅彝浑身哆嗦,脊梁骨凉得像淌着血,他重重地磕着头,“恳求天师看在我多年来对圣教忠心耿耿,宽恕我吧!”
“你的忠心,便是藏匿十年不归圣教么?”天师冷冰冰地说。
傅彝不敢说话,只是磕头。
天师忽而一叹,“瞧你这些年也不容易,东躲西藏,活得还像个人么?也算是上天对你的责罚!”
傅彝哽咽着,“傅彝知罪,天可明鉴,傅彝时时刻刻不敢忘记圣教,请天师饶恕!”
天师不言,他缓缓地踱开步子,看了一眼地上散落的粉末,冷笑道:“想用这种低劣手段对付鹿惊风,你永远这么没长进!”
“我是想,想,如果能拿住鹿惊风,也是为圣教出力,将功赎罪。”傅彝对天师忌惮极了,在迷信巫神的南中人心中,天师是神的代言人,他的一颦一喜都是神祗,没人敢质疑。
“你能拿得住他么,他是大师兄,当年师君最看重的弟子,就凭你那点三脚猫功夫,他一个手指头就能戳倒你!”天师讥讽道。
“小辈愚钝,望天师宽限时日,我会努力,努力擒住他…”傅彝几乎语无伦次。
天师抬起脚,用鞋底狠狠地蹭住散开的白色粉末,“圣教自遭大难,教众凋零,便有一干小人自谋私利,见风使舵,都是一帮墙头草,你们都想差了,圣教亡不了!”
傅彝用力地说:“小辈心系圣教,期望圣教重整圣光!”
天师冷哼一声,“想将功折罪么?”
傅彝忙不迭地说:“想,想!”
天师微微停顿着,声音沉沉地压了下去,“问你一件事,你要如实回答,金蚕花是否在鹿惊风身上?”
傅彝战战兢兢道:“有一朵被雍穆蓉的女儿吞食了,还有一朵,一朵,不是在鹿惊风手里,便在那丫头手里,哦,就是雍穆蓉的女儿。”
“那丫头?是鹿惊风身边的汉朝武官么?”
“是。”
天师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丝刻薄的笑,“雍穆蓉的女儿做了汉朝将军,鹿惊风果然有投靠朝廷之意,这次圣教遭难,有一半的罪责该他承担,这笔账,我要和他慢慢算!”
他背起手,长袍扫过去,将地上残存的粉末扫得干干净净。
“他们夺了我们的南中,我们便夺了他们的江山,我们偏在成都搅他个天翻地覆,用他们的血为圣教做牺牲!”天师恶狠狠地说,掐住手骨,咔咔作响。
傅彝只觉得寒气逼人,竟不敢看天师一眼。
天师微微缓着口气,“目下要紧的是除掉鹿惊风,可他身上有要紧东西,身边又有朝廷势力,故而不能以寻常手段对付。”
“恳请天师赐神祗,该怎么对付鹿惊风?”傅彝问得很虔敬。
天师咬着牙说:“鹿惊风的命还有用,不能随便取,你懂么?”
“懂!”
“杀死他们很容易,可拿住他,或者拿住那女娃子,并不是易事,要动脑子,明白么?”天师微微躬身,将阴寒的目光刺入傅彝的眼中。
“明白!”傅彝打着寒战回答。
天师许诺道:“你若是把这件事办得好,我可以天师之权颁下赦免令,准予你重归圣教。”
傅彝埋下头,身上发着抖,不知是害怕还是感激。
“能不能做成大事,就看你的了。”天师拍了拍他的肩膀,便是隔着衣服,也觉得天师的手指冰凉透骨,他惶恐地半抬起头,却发现天师的右手裹着白布,可他不敢问。
外边有人在喊傅彝送酒,他仓促地回答了一声,抬头时,天师已不知踪影,他擦着满头冷汗,跌跌撞撞地抱起酒坛。
雨还在下,落在身上,凉得侵骨,仿佛钻入血肉里的尖刺。
灯灭了,街上很安静,寒冷的风没有阻拦地从街头吹到街尾。
鹿惊风像被砍倒的枯树,四仰八叉地倒在大街上,细雨浇在他的脸上,敲出一个个小小的漩涡,过路的行人瞧见,还以为这里横着一个死人。
夜空黯淡如被泪水洗涤的脸,冲淡了粉妆,稀释了轮廓,他对着天幕咧开嘴巴笑,笑着笑着就哭了出来,哭着哭着又开始唱歌。
他唱南中的山歌,一首连着一首,他以为自己在三月三的对歌会上,他站在流水之畔,背依着耸入云天的高山,歌声被山风吹起来,缓慢地爬着山,直爬上山巅,融化在一片灿烂的光芒中,他唱得欢畅淋漓,有女子听见他的歌声,要和他对歌,他都不搭理,他只对一个人唱,唱一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他于是告诉她,和我对歌吧。
她问他,为什么要和他对歌。
他说,因为整个南中的女人加起来都没有你好看。
雾散了,太阳出来了,歌声弥漫了,他在汹涌的人潮中看着她,她俏丽的笑容被阳光染亮了,变得轻灵飞扬,漂亮得心旌摇荡,真的,南中的女人加起来都没有你好看。
可你不在了。
他说他娘的,你怎么就死了呢,你怎么可以死了呢,你是故意的,一定是故意的。
他唱不动了,眼泪跳出来,死了的心也跳出来,在血泊里残喘。
天上忽然有光一瞬闪灭,仿佛是天神眨了一下眼,整个世界也眨了一下眼,像是对人生巨大的奚落。
恍恍惚惚有人靠近自己,或者是一片雨云,或者是梦寐里朝思暮想的故人,软绵绵的手推了推他的肩膀,声音在脸上溅出涟漪,“阿鹿,你怎么醉成这样,快别躺这里了,地上好凉呢。”
他看着她傻兮兮地笑,他说,我在等人呢。
她问,等谁呢?
他于是哭了出来,我在等你呢,你太狠了,你别嫁给他,我好嫉妒,你不搭理我,你女儿也不搭理我,你们故意折腾我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