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西闽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3:20
|本章字节:9230字
矮马的目光还能准确地发现唐娜吗么?
她曾经那么优雅地走在凡人东路的人行道上,一袭白裙勾动着风的欲望。矮马坐在阳光电影院的台阶上,一眼就发现了人流中的她。现在赤板市的人越来越多,蝗虫一样,矮马不知道这些人是从哪冒出来的。唐娜朝矮马这个方向款款而行,高傲的脸在阳光下透出令人迷醉的光泽。矮马仿佛能闻到她光洁如玉的脸上散发出的苹果的香味。
那时,矮马心中就会涌起一股甜,那股甜像蜜一样渗出了他全身的毛孔,他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幸福的男人。
矮马不知道唐娜有没有正眼注意过他这个男人,她只要用眼角的余光瞟矮马一下,他的心就会跳出来。唐娜在阳光下优雅地行走的情景已经成为了过去,矮马已经没那个眼福了,哪怕他在阳光电影院外的台阶上坐到地老天荒。赤板市有数不清的漂亮女人,但都吸引不了矮马的目光,让他赏心悦目又无限爱恋的唐娜埋在了他的心底。唐娜在一年前就被人谋杀了,凶手据说现在也没有抓住。
矮马在2003年夏天来临时,还在想念唐娜。记得唐娜死的第二天,警察就找过他,警察的目光像刀子,似乎要把他的心灵剖开。警察怀疑矮马是凶手,警察的问话让他心烦。但是他不敢抵触警察,矮马只是在心里对警察说,我什么也不知道,如果我知道谁是凶手,我也可以做警察了。警察从矮马的口中掏不出任何东西,只好悻悻而去。矮马看着警察的高大背影,心想,可怜的唐娜,如果你是死在我手下,那么我将是一个多么幸福的男人。想着想着,矮马的泪水流了出来。唐娜死去的一年里,矮马总是十分忧伤,他千方百计地寻找过唐娜的死因,可是他一无所获。可就在这个夏天来临后的一个晚上,矮马沉浸在忧伤之中的内心就被恐惧代替了。
凡人东路是赤板市一条极为平常的街道,它在夏天来临后像这个城市的所有街道一样变得热烈了些。街上总是鼓动着一股莫名其妙的热风,风中有若隐若现的女人的香水味和肉欲的味道,矮马弄不清这些味道来自何方。有时他会想,这是唐娜身上的香味吧,好像又不是。凡人东路已经忘却了唐娜的死亡,越来越冷漠的人群不会为一个死去的鲜活生命记忆深刻。这好像是一个无爱的年代,一切是那么的无常,让人无端颤栗。
进入夏季,对矮马而言是很好的事情,夏天是个好季节,在这个季节里,矮马会觉得他的生活有了保障。这是对他们拾荒者而言的,因为人们在夏天里制造的垃圾要多许多。矮马是赤板市的一个拾荒者,通俗点说,就是一个捡破烂的。
矮马在凡人东路上捡垃圾时经常会看见小舞。小舞是凡人东路古美菜市场对面星期五川菜馆的服务员。她要是看到矮马,就会和他搭腔。矮马在很长时间里还能够记起小舞刚刚见到他时和他的一段对话。
小舞是个胖妞,她经常让矮马产生一个想法:,星期五川菜馆每日的剩菜剩饭都被她吃了,她的肚子是一个巨大的垃圾桶,这可是一件十分残酷的事情。小舞是在空闲时,站在星期五川菜馆外面的一根电线杆底下的垃圾桶边,边嗑瓜子边和矮马说话的,她满脸的肥肉都在颤动,她的双眼却很明亮。那时矮马拎着一个编织袋,正在往垃圾桶里淘东西。
小舞问矮马,喂,瘸子,捡到什么宝贝啦?
矮马心里有气,他说,你别管我叫瘸子,老子腿瘸之前也是个帅哥。
小舞嘲笑说,帅哥?嘿嘿,就你这熊样,灰头土脸的,还帅哥呢。
矮马气愤地说,你别瞧不起人,狗眼瞧人低!
小舞笑了笑,不是说我瞧不起你,这凡人东路上有谁瞧得起你?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东西。喂,问你一个问题,你这脚是怎么弄瘸的?
矮马说,打仗打的。
小舞满脸疑惑,你打过仗?
矮马说,当然,我打仗时,你还没出生呢。
小舞不屑地说,吹牛吧你!你这一个捡破烂的瘸子吹起牛来草稿都不打。
矮马说,你爱信不信,和你说话没意思,你不要再和我说话了!
矮马也就是和小舞这样的人说话才硬气些。
小舞笑了,嘻嘻,你这人还那么不经逗,好了,不逗你了,我也不管你的腿是怎么断的了,不过,像你这样的本地人捡破烂还真不多见,你也不嫌丢人。
矮马说话时底气不足,丢什么人!怎么还不是一个活字。
就在这时,星期五川菜馆里传出一声吆喝,小舞,死哪去啦——
小舞慌忙答应了一声朝店里滚去,像一团肉球。
小舞见到星期五川菜馆的老板王广大就像老鼠见到猫。
不一会儿,王广大出了店门,他站在店门口朝矮马嚷道,臭捡破烂的,下次再被我发现你勾引小舞,看我不把你另外一条腿打断!
矮马气不打一处来,冲着他吼道,你他妈有种过来打!
矮马说完这话,心里发虚,想,他真要过来打我,我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我是个胆小的人,我害怕别人打我。
王广大冷笑了一声,不信你试试,只要你再勾引小舞,我就敢打断你的另一条腿!
矮马浑身在颤抖,我什么时候勾引那个叫小舞的胖妞了?我还是头一次知道她的名字,还是从你王老板的口里刚刚听说的。
这时,川菜馆店里走出两个大汉,他们的手里都拎着菜刀,他们是店里的厨子。,矮马看到了刀,心里就打哆嗦,他只好心惊胆战地溜之大吉。
王广大和那两个厨子在他身后哈哈大笑。
矮马心里一阵悲凉,我怎么就沦落成了这样的一个人!
那时的太阳在矮马头顶不停地晃动。
矮马心里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太阳会不会突然从天空中掉下来?如果太阳掉下来了,我会怎么样呢?
矮马不敢多想了,他认为很多可怕的想法会毁了他。
这时,矮马听到了鸟叫的声音,哪来的鸟叫声?他很难在这个城市听到鸟儿的叫声了。矮马回过头,看到王广大手中拿着一个手机,神色慌张地钻进了停在星期五川菜馆外面的那辆桑塔纳轿车。
矮马明白了,鸟叫声是从王广大的手机里发出的。
白天矮马在凡人东路的每个角落里游荡,他在人们的眼中是一只肮脏的老鼠。晚上矮马睡在凡人东路地铁站旁边的一个废置的治安亭里。那个治安亭原来是紧锁着的,他在一个深夜撬开了锁,进入了这个可以避风遮雨的地方,后来他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就换了一把锁,把这个治安亭占为己有。好在也没人管,矮马就一直在这里住了下来。
矮马不愿意回到家里去,因为他家里的所有人都瞧不起他,他残留在内心的一点自尊告诉自己,他就是捡垃圾,也比回家里强。他的家离凡人东路很远,在赤板市的另一边。矮马的确上过战场,是那一场战争毁了他,准确地说,是矮马自己毁了自己。,那是他内心的一块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只要他一个念头触及,伤口就会汩汩地流出血。
这个夏季来临后的一个晚上,让矮马进入了一场深重的恐惧之中。
那个晚上,像往常一样,老鼠一样的矮马钻进了治安亭里。
矮马心力交瘁地平躺下来,感觉到呼吸有些沉重。他从来没想过会在哪个夜晚发生什么事,又不会发生什么事。可在这个夜晚,他躺下来不久,他就觉得有些异常。矮马浑身上下黏黏粘粘的,像是有什么液体从他全身的毛孔中渗出,他相信这不是汗水,现在还没有到高温的天气,纵使在高温的天气里,他也是很少出汗的人,记得从前有一个叫高长学的战友说矮马是冰人。矮马很难受。治安亭外面偶尔有行人走过,但不多了,矮马每天都要在地铁停运后走进治安亭的。平常,他不会在意治安亭外面走过的人,他们和矮马无关。有一次一个醉鬼喝多了,使劲地用头撞治安亭的木板,矮马也无动于衷,他知道醉鬼不可能永远撞下去。
可是在这个晚上矮马特别的警觉,他不知道这个晚上会发生什么事情。矮马浑身毛孔中渗出的粘黏叽叽的液体在迫使他冲出治安亭,尽管他的身体一动不动。矮马躺着难受,他要找一个地方把他身上的粘黏液洗掉。矮马想到了赤板河。赤板河从这个城市中间穿过,离凡人东路也就是二十几分钟的路程,往常的夏日,他就偷偷地在赤板河里洗澡,他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应该去洗个澡!矮马内心十分矛盾,其实他很累,他不想动,但是他很难受,他受不了身上粘黏叽叽的感觉。矮马在矛盾中坚持到了深夜。
路上的行人几乎没有了,治安亭外面一片沉寂。偶尔从凡人东路上掠过的汽车也无法彻底地把沉寂撕开。
城市开始沉睡了。矮马无法入睡,他脑海里滚过很多念头,他突然想到了唐娜,她现在在哪里?,是不是就站在治安亭的外面?他希望的是在阳光下看见优雅的唐娜朝他走来,那是鲜活的唐娜。矮马可不希望她在沉睡的城市中拖一条长长的影子站在治安亭的外面。
矮马无法入眠。他心里想着唐娜时,突然听见了一种让人心神不宁的声音。起初听起来像一只猫在轻声地叫,有些凄凉的感觉。仔细地听,矮马才辨认出那是一个婴儿微弱的哭声。
婴儿的哭声从哪里发出?
婴儿的哭声是不是曾经很大声地响过?
矮马心里十分疑惑,也许是我的幻觉,或许根本就没有婴儿的哭声。
他揪了揪自己的耳朵,疼痛感是真实的,他知道自己没有产生幻觉,也不可能是在睡梦之中。
婴儿的哭声在矮马心里一遍遍冰冷地滑过,就像一只冰冷的小手在抚摸他的皮肤。这种状态比那黏粘液更让矮马受不了,他终于出了治安亭的门,来到寂静的街上。
此时的街上没有一个人,连一辆过往的车辆都没有,街灯发出的亮光有些虚假,在矮马的眼中,是那么的不真实。婴儿的声音好像是从地铁那边传过来的。
矮马朝婴儿的声音追寻过去。从治安亭走到地铁出口,约摸有二十多米,这二十多米他似乎走了很长时间。
矮马来到了地铁出口旁边,地铁里面阴森森的,如果此时要是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来,非吓他一个半死不可。从这里下去有一个过道可以到达街道的对面,以前有人在地铁的地下过道里捡到被人遗弃的婴儿。矮马发现婴儿的哭声不是从地铁里的地下过道里传来的,尽管他刚开始怀疑是谁又往地铁的地下过道里扔掉偷偷打胎的私生子了。据说在凡人东路的那片老居民区里,有一个秘密帮助女人打胎的地方,但是他不知道具体在哪里。
地铁站旁边有一个黑色的大垃圾桶,垃圾桶张着一张黑口,像是随时要把人吞进去。虽然矮马是捡垃圾的,但在这样的晚上,他还是有点不敢靠近垃圾桶,因为当初唐娜被肢解后的尸体就是在这个垃圾桶里被发现的。
婴儿的哭声,是从这个垃圾桶里传出的。
矮马的背脊越来越凉,婴儿的哭声也越来越微弱。
矮马壮了壮胆子走了过去,借着路灯的光亮,他看到了一个用一块白布裹着的婴儿,躺在垃圾桶的垃圾上面,那婴儿好像是刚出生的,白布上还有血迹。他看不清婴儿的眼睛,婴儿的微弱的哭声让他害怕,矮马突然一转身跑回了治安亭。他进入了治安亭,死死地把门关上了。
矮马睁大着眼睛,他心里一遍一遍地说,矮马,你是个杀人犯,你见死不救,你是个杀人犯。矮马就这样在治安亭里翻来覆去地挣扎着,这是灵与肉的挣扎,他忍受着这难熬的痛苦。当矮马决定去把那个婴儿抱起来拯救他的时候,矮马已经听不见婴儿的哭声了,哪怕是游丝一般细微的声音他也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