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北岛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7 02:09
|本章字节:4744字
雷淑容
北岛的散文里有一种拿捏得恰到好处的克制。从容。简洁。坚定。眼看要到发挥处,嘎然而止,堪称精确。《蓝房子》如此,《失败之书》如此,到了《青灯》(江苏文艺出版社2008年1月版)更如此。他在讲故事,各种人的故事,诗人、作家、翻译家,大师、普通人,中国人、外国人,都是他浪迹天涯时所遭遇的各种过客。他站得远远的,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得见他的声音。声音也平淡,毫不煽情,就像听到哗哗流过去的水流——那是词语汇成的河。他的背景,不是中国红,不是欧洲蓝,也不是美洲绿,而是一盏青灯,火光一点,灯影摇曳,照亮周围的黯淡。《青灯》是一首诗,北岛写给著名汉学家魏斐德的,诗中写道:“美女如云护送内心航程青灯掀开梦的一角你顺手挽住火焰化作漫天大雪”。同名的散文,也是纪念去世不久的魏斐德的,写一个史学大师的人格和襟怀,以及他的孤独的晚境,北岛写道,“他只顾在历史的黑暗深处,点亮一盏青灯”。
青灯这个意象,常常是遁入空门的代名词,比如古佛青灯,比如青灯黄卷,是寂寞,是清苦,也是淡远与心如明镜。这大概也是北岛写作时的一种状态。北岛说自己的散文,是中年心态的折射,与荷尔蒙、血压及心跳速度等心理因素有关,就像一个下山的人,对气喘吁吁的爬山过程的回顾,对山的高度以及风险的再认识。一个长时间漂泊的诗人,一个满世界行走的人,一个把中文当行李的人,一个随时准备归家的人,他经历过风暴的激烈与旋风般的速度,现在他保持着最适合自己的节奏——旅途的节奏、语言的节奏、回忆的节奏,即放松的,从容不迫的,同时又保持着适度的警觉和激情。
我和大多数诗歌爱好者一样,曾经被北岛的诗歌节奏打动,抄写他,诵读他;然后他出国流浪,将他遗忘;等他以写书和出书的方式回来,又再读他,依然被他打动——这一次是散文的节奏。作为他的一个读者,我对北岛的期待是,他作为一个特殊的时代符号的人物,无论走了多久、多远,无论他的文化处境有多么复杂,也无论他最终落脚何方,他应该回来,给我们一个交待,讲讲他所见到的风景,看到的人事;换句话说,北岛的散文应该具有某种功能,那就是记录和打捞一些为我们秘不可知的人事与情感,一些边缘人,异乡人,一些特殊的人,他们曾经是一个时代热情的参与者,但时光和社会的变迁改变了他们命运的走向与结局,北岛看到了,也见证了。《青灯》所收的文章,主题之一便是忆故。所谓故人,有新故,也有旧知,有尚存的,也有离开人世的。《听风楼记》里的冯亦代给人印象深刻,在北岛笔下,他是他成长过程中的引路人和支持者,一个翻译家,学者,一个绝望的浪漫主义者,他留给北岛的最后一幕,是床单下露出来的一双孤立无援的赤脚。北岛写他时并无特别的悲伤,他所做的,就是记下他们之间的忘年情谊,以此来告慰逝者和安慰自己漂泊的旅程。《远行》里的蔡其矫,在北岛写来几乎是一个喜剧人物,他的诗,他的做派,他的率性,他的可爱,他的固执,写活了中国诗坛一个生动的侧影。北岛在回忆蔡其矫时写道:我们自以为与时俱进,其实在不断后退,一直退到我们出发的地方。他不断地后退,还原对故人最初的记忆——他又何尝不是在还原自己。
《青灯》的另一个主题,是游走:一个漂泊的诗人,一个无家可归者,一个文化观察者,游走在机场与机场之间,在各种诗歌朗诵会之间,在大学与大学之间,在朋友和亲人之间。按北岛的意思,是在“出发与抵达之间,告别与重逢之间,在虚与实之间,生与死之间”。去国二十年,北岛没有像大部分出洋的中国人一样,变成商人,成为学者,抑或其他,而还坚守着一个中国诗人的身份——光是这份承担就让人难以想象。北岛在《旅行记》中说,“父母风烛残年,儿女随我漂泊,社稷变迁,美人色衰,而我却一意孤行。”我想,如果不是视诗歌为生命,断不会有如此自觉的承担。所以,北岛散文的另一个功能,是作为一个优秀诗人的诗歌背景而存在的,这既是我们通向诗人的一个途径,也是诗人借由诗歌重回母语文化的重要通道。北岛的游记,以一个中国诗人的视线记录了当今世界诗坛的现状:大师已去,诗界寥落。《智利笔记》记的是时局动荡中的南美诗歌与诗人:垂垂老矣的帕拉,聂鲁达的豪华故居,阿连德家族的命运,年轻的诗人萨吉欧,哥伦比亚诗人哈罗德;《多情的仙人掌》是一趟美国大学诗歌朗诵会的旅程,《西风》则白描了一家美国诗歌出版社的形象;《艾基在柏罗依特》讲述的是一个俄罗斯诗人的命运。读着北岛的游记,想起特拉克尔的那句诗,“灵魂,大地上的异乡者”——北岛的行程,既是身体的漂泊,也是灵魂的游走,更是诗歌的漂泊。在一个追求娱乐化、快餐化的世界,诗歌作为一门艺术,早就无枝可依,无地可栖,无乡可还。北岛说,在一个追求物质化与全球化的完美之夜里,他的书是一种沉沦,一种堕落。在我看来,更是一种孤独的坚守。
如今在香港客座教书的北岛,他这样定位自己:如果说中国是一幅画,那么香港就是这幅画的留白,而我则是在这留白处无意中洒落的一滴墨。这滴墨,被北岛幻化成了一盏青灯,灯火青荧,闪烁在一个物质化和全球化的完美之夜,在一条诗歌通道的深处。它照亮的不是诗人纷繁的记忆,也不是他返乡的路途,而是一个人,一个陌生人,一个主宰世界的人。北岛在《青灯》里写的也是他:
把酒临风你和中国一起老去长廊贯穿春秋大门口的陌生人正砸响门环
这个陌生人,就是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