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性格之白沙码头13

作者:莫怀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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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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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7 02: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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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68852字

八师兄在当了几年电器商人后,进入了朝阳产业——房地产。而且是国有的实体。他任总经理。


公司属于国家某部委,总部在北京。在重庆办了一个分公司。八师兄是这个分公司的总经理,副总经理就是总部派来的。这就是钦差了。


但是八师兄的概念有问题:他只当人家是副总,没当人家是钦差。


钦差是中年人,比八师兄大一截子,他的儿子已经可以考大学了。钦差操道地的京腔。其实道地的京腔应该能够提醒总经理,副总是钦差。但是八师兄没有这种感觉,反而认为人家说的只是一种方言。


舌头打卷,他对公主说,方言太重了。


你不要轻视他噢,公主警告,人家是代表国家来监督你的。公主有时候要到公司来坐坐。


我又不使坏,怕哪个监督?八师兄不在乎。


这个人不简单的,公主继续警告,你看他,在你面前真的一个副手似的。这种人要防备的。


其实公主并不支持他来当这个总经理,但也明白让他一成不变的做一辈子电器生意不现实。很简单,生活需要变化。有时候变化本身就是目的。八师兄还不到四十岁,要他不再接受挑战不可能。他需要不断的成就感。有时候他也发觉成就感就象毒瘾。


他的电器商店,全部转卖。他的个人资产,成为这个公司的股份。如果公司倒闭,他鸡飞蛋打。当然罗,如果公司赢利,他也要分一杯羹。他将自己与国家绑在了一起。风险与机遇并存的,他清醒明白,这就是赌博。不赌不会输,他对极力劝阻他的公主说,但是只有赌才会赢。


分布在全国各地的子公司,自然需要能干的当地人来主持管理。公司来邀请八师兄入主时,说了很多寄希望于他的话。大致情况,同刘备请诸葛亮出山相同。八师兄被感动了,同时也撩起了雄心壮志。


成了总经理以后,一天八师兄和七师兄喝酒,手机响了。八师兄接电话。接了以后哼一声,摇摇头。


八师兄说:这是我的副总,他拿鸡毛蒜皮的事情请示我。


是才当上副总的吗?


哪里,先有他,后有我,他是总部的人。


哟,七师兄说,这就是钦差了嘛,要小心噢。


这个人哪,就喜欢报帐。有点过分了。签单请客吃饭,太频繁,费用又高,实话说有些客是不是请了的,我都怀疑。公司给他专门派有车的,还常常报打的费。


小人做派。七师兄低低地说,你不可跟他太认真噢。


我知道。但是我总想让总部知道他在这里的——做法。要不然,应酬费办公费什么的那么高,总部会怎么看我呢?


太天真了吧老弟,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以为总部不知道吗?你以为总部派人来,是来帮助你的吗?就是来为难你的。


他妈的,早知道有这么个家伙,我就不会来这个公司了。等我一切落了窝,后路也断了,就来了这么个副总。


这就是总部的策略嘛。都城已久的地方,政治上当然成熟,七师兄说,这家伙乱花公司的钱,其实也在侵吞你的利益,你不舒服是很自然的,但是,我的好兄弟,你要会权衡利弊。如果被他侵吞的少,从公司分红赢得的多,还是要忍一忍的。


这个嘛我当然明白,但是气儿不顺,不舒服。


那么这些年,你这个老板是怎么当下来的呢?但凡老板,总有得气受的,不是受人的气,就是拿气给人受的。


说的也是呀,我也不是不能受气的。我在云南,不是还要受老板娘的气吗?但是好象这个家伙——我真还说不出来为什么特别让人难受。


哈哈哈哈,就是因为说不出来,才很难受的呀。我认真给你说啊,兄弟,现在到处都时兴说文化,是吧?我们中华文化,已经源远流长,体系很成熟了,很顽固了。西方人最不喜欢我们这个文化里的东西,就是官本位。在职位面前,什么都得让步。在职位面前是不能讲是非的。


所以,钦差无错误。八师兄苦笑。


你很懂嘛,七师兄摊开双臂,所以历朝历代,地方官对钦差,讨好还来不及,那里还有去计较的噢?你这个钦差,算不错的了,贪点小便宜而已,而且还要自己劳神。按理说,应该你主动巴结的。


八师兄点点头。


我最担心你的是什么?是你的心气已经高了。


哪里哪里,八师兄不同意。


算了吧,旁观者清。你当了多年老板,事业不断发展,受委屈的能耐自然降低。


八师兄笑起来。


贼船已上,好好撑。这个钦差,你说什么鸡毛蒜皮都要请示你,绝对不简单的,完全可能因为一点小便宜让你遭大罪的。这是一种人。学者严厉告戒。


可惜告戒实际上是不起作用的。八师兄终是栽在那人手里。


区区三万元,钦差反目。


这年春节过后,钦差提出,要回到北京去工作一段时间。目的也坦陈了:儿子将高考,上大学。他要回去“伺候”。一说都明白的,要上个好大学,这里头是有很多要做的。


再说,的确北京方面也有重要业务。比如几个项目的审批,几笔债务的追讨。作为总经理的八师兄爽快地支持。


几个月以后,钦差的儿子上了大学,他回到重庆。


北京方面的业务,没有一项有任何进展。需要报销的费用却洋洋大观。


八师兄忍气吞声,有票据的都签了字,但是有三万元的白条,他不签。


他说:过分了。


哪个单位敢说没有白条呢?有些开支是不可能有票据也不可能说明的。八师兄签字的白条近百万,多了这三万又有什么呢?


但总经理发了码头脾气,就是不签。


钦差是早有准备的,一个电话,检查官就来了。


最后裁定八师兄贪污四十八万元人民币。


这四十八万,八师兄说得出去处。当然罗,真要吐出来,有些人物就会有麻烦。八师兄不屑于如此来保全自己。再说,别人收了钱是办了事的。自己犯了低级错误就合当承担。低级错误是七师兄的说法。为区区三万元得罪钦差的确是个低级错误。


其实这四十八万,有大宗的两笔,本来可以不由他负责的。


第一笔十八万,请示过总部,这白条怎么处理。请示时几位老总都在场,都是轻描淡写,说这算个什么,找张发票充了不就行了。八师兄于是照办。这张发票,被检察院裁定为假发票。八师兄只好陈述实情。检察院向总部核实,几个老总好象约好了的,全都否认。


第二笔二十二万,是公司董事会的决议。有会议记录的,谁谁都主张这样处理,话是怎么说的,都记录在案,本人还签字认可。这个记录至少可以证明八师兄没有贪污这笔钱。但这个记录本找不到了。


钦差做了什么,大家心知肚明。但是一来了无痕迹,二来一切合于法律。


八师兄爽快地说,我认贪污了。


检查官们反而不甘心,要他说出钱的“真实去处”。八师兄不再开口。


钦差不知道为什么反倒慌了手脚,来说服八师兄。八师兄笑嘻嘻的说,我决定借这个机会进监狱,我还没有进过监狱,我要体验一下。


他说,我遭遇过边境土匪,我给老大娘当过小白脸,我赌过玉石,我当过首席小提琴,我连麻风女子都睡过,但我还没有尝过铁窗的滋味。我要尝一尝。我是检的一条命,什么都尝一尝,这辈子也够意思了。


钦差说,如果判刑,恐怕要十年八年噢,恐怕不是尝一尝噢。


八师兄说了一句话,把钦差吓了一大跳。他说我要在监狱组建一支管弦乐队,在全国巡回演出。


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我走了,这个公司肯定垮。


钦差也明白。当然他也不会说出来。


八师兄就是要让这个公司垮掉。事实上当他刚一当上总经理,上头给他安上这么一个钦差的时候,他就有了这样的情绪。


他说的组建监狱管弦乐队,不是戏言。他还是有一点钱的,拿来给监狱买一批乐器不成问题。监狱方面会很高兴的。


他陶醉在指挥由自己亲自组建的乐队的兴奋中。犯人中有艺术才华的人多了去了。这个乐队甚至可以超过歌剧院的乐队。因为这种乐队不会去想待遇之类的问题,不会理睬民众是否冷落的问题,他们会全身心的投入。真正的艺术将由他们创造出来。


他给钦差诉说他的构想。他说他决定去第三所——经济犯可以选择自己愿意去的监狱————因为第三所里少年犯比例大。少年人人可塑性大。他可以在那里排练古典音乐,巴赫、莫扎特、贝多芬,监狱将因此成为象牙之塔——


钦差给他说得悻悻的,找个时机溜掉了。


八师兄给公主打电话,说准备进监狱,在监狱里要组建管弦乐队。


公主说,其实监狱里的生活有益健康。然后她很沮丧,说可惜当初没有想到也在那里组建一支合唱队。


八师兄带琴进监狱。他决定了,尽快在监狱里一鸣惊人。


首先他必须处理一下那支世界名琴。监狱里是异人多多的,保不准有人认出这种琴来。


他第一千次从面板上的f孔往里面扫描。那史特拉的意大利文标签不是贴上去的,而是用笔蘸了黑色的墨汁直接写在底版上的。八师兄没有专门学过意大利文,但由于所有的音乐术语都是使用的意大利文——全世界如此,所以意大利文的拼读,他也知道个大概。不错,拼读出来应该是安东尼奥史特拉迪瓦里。


在签名上面的那一行应该是这把琴的名字,八师兄一直不敢请人来翻译。但是根据公主所说的,那位工程师说她的男友丢失的史特拉琴名叫“云雀”。据说大师给琴取名,是根据此琴的特点。如“大炮”、“大教堂”等等。那么这一支叫“云雀”,是很合适的。其实八师兄并不知道自己听没听过云雀的叫声,但是历史上有很多表现这种善于在高空翱翔的美丽小鸟的乐曲,从音乐里可以听出它的叫声,清脆明亮,同时又浸润柔和,富有弹性。那么这支琴的声音正是这样。


书法相当漂亮,又潇洒又雅致。据说这位制琴大师安东尼奥史特拉迪瓦里是个学者。要把这么重要而又优雅的签名遮盖起来,八师兄很是不舍。但又不能不这样做。在一个被剥夺了自由的地方,要保住这样名贵的文物,决非易事。人家可以用任何理由叫你把琴交出来。


他当然也想过,另外买一支带进去。但他就是想用这支琴在自己组建的乐队里演奏。他不愿放弃那种非凡的感觉。


好在这支琴看上去并不特别。它很朴实,没有多少光泽,如果只是看,它是不起眼的。当然,如果拉起来,它不同凡响——但这可以解释为我的技术。


他找来一张牛皮纸,剪下合适的一块长方条,泡在醋里。一夜过后捞起来,在太阳下晒干,再檫干净。这样就象很多很多年以前的纸条了。


他在纸条上写上“粟曼殊民国廿五年上海”。这样,就是六十多年前一个中国人做出来的了。那个时候的中国人还造不出多好的提琴,因此这把琴也不可能珍贵。


贴这个纸标签很费了些老力。由于不愿意原来的签名被沾上胶水,胶水只能糊在纸条的边缘。这样一来那纸标签在底版上总是不够熨贴,有点打眼,象后来贴的。几次三番,后来精确计算,在不会沾到原来笔迹的空白处小心地点上胶水,才勉强象那么一回事了。


然后他寻思,进了监狱怎么样引起管教的注意。他打电话问公主,在监狱里有没有可以自由演奏和歌唱的时候,公主说每天晚饭以后,到睡觉以前,都是自由活动的。


太好了,八师兄欢呼,监狱里的自由才叫自由啊!


八师兄正式进了监狱的第二天,晚上,就开始了他的象牙塔五年计划。


但是,很不幸,没有人注意到他,这个艺术殿堂的天之骄子。


他拉琴的地方,在顶楼走廊端头转拐处。这里偏僻,否则有故意卖弄之嫌。但是回音很好,效果得到美化,琴声四方扩散,容易引起别人注意。


外面也有人在弄乐器,有笛子、吉他,有葫芦笙、手风琴和口琴,但是很奇怪,没有二胡。八师兄想了一下,觉得很有道理:二胡不适合在监狱拉。


他居然有点紧张。他是舞台独奏的高手,惯发人来疯的,今天独在角落,反而紧张了。他咧开嘴笑起来,只好先拉一阵空弦。


弓子刚刚一触到琴弦,不,还没触到弦,提琴就发出一声异响。只能说是异响。而且那种共鸣好得惊人。这大楼整个就象一支巨大的提琴音箱。


他拉一弦,那声音象一道阳光,穿出窗户直达夜空。啊,太棒了,他禁不住叫了一声。二弦象泉水。他想起了当年在云南,偏偏镇外的小河,他和金花淌水到了中间,站了一会,那边陲的作为界河的水,就流淌着这样的声音。往事让他有流泪的感觉。他想着金花,不由将琴抱在怀中,停了一小会儿。


第三弦象松涛,远远而来,远远而去,漫过了大地。第四弦发出大瀑布的低沉的轰鸣,地板微微颤动——啊,他惊讶万分,激动不已,突然大弧度的抛起弓子,同时拉动四条琴弦,奏出了一个g大调的主和弦——咣——一声饱满丰富的巨响突然膨胀开去,久久不能消失。


他控制不住自己,发狂似的拉起了贝多芬的d大调协奏曲。当主题出现的时候,当再现部来到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把自己拔到了半空。


他平静下来。他拉《梁祝》套餐。再然后拉计划中的曲子。拉了两个小时,没有任何人来打探。外面那些低水平的杂乱乐声依然故我,显然并没有被天才震慑。他一边拉一边偷眼四看。没有人来,鬼影子也不见一个。


他回监舍的时候悻悻的。他想起早年流行在白沙码头的一句话:不理你,把你当猪处理。如果这里是艺术的——河滩,这几年牢就要白坐了。河滩是一种什么地方?你说没有东西吗,有卵石和沙,你说有东西吗也就是卵石和沙。那些低水平的杂乱乐声不能叫艺术,只能叫消遣。


第二天,他刚刚进了车间,就被通知到教育科办公室去一趟。


通知的人提醒他,进了办公室,要立刻在离管教干部一定距离蹲下来,免得被命令蹲下,难受。


他感谢了这提醒。蹲下是为了防备袭警,没有歧视的性质,但想到一见到人就要蹲下,还是很尴尬的。但是,监狱是你自己要进来的。


教育科的门是大开着的。远远的就看见里面坐着几个管教。其中有自己那个监区的王区长。他在门口站定,喊报告。


王区长说进来吧。


他进去,立刻蹲在墙边。却听见一个管教说不用,你坐吧。另一个管教递过来一把椅子。他也就顺从地坐下了。


王区长说,这位是教育科的龙科长,他有话跟你说。说完站了起来,其他几个管教也站了起来,跟着王区长出去了。就只剩下了龙科长。


龙科长请他抽烟。八师兄不怎么抽烟的,却觉得这烟应该抽。这是一种迹象,就是管教可以对他平等相待。


龙区长很高兴的说,你的情况我们全部知道。经济案子嘛,有些事情说不清楚,所以你放心。


八师兄心里一阵轻松,他说谢谢龙科长。


你是歌剧院的首席小提琴?


以前是的。


还得过全国青年什么演奏大赛的一等奖?


还得过好几次呢?


昨天晚上是你在顶楼拉琴吧?


是的。


哈哈,那些人说是有人在放音响。我后来听来听去,不象。果然是你在拉。


八师兄惊了一下,心想人家真还是有一整套的,我没发现人,人却发现了我。


你懂不懂唱歌?


懂是什么意思呢?


噢就是你能不能提高一个合唱的水平?


能够。因为歌剧里总是有不少合唱的。


恩,龙科长很满意,我想也是的。


原来是,为了庆祝春节,司法局要举办文艺会演。还要评奖。


八师兄接受了任务:为本监狱出的节目当总策划,总导演,当然他自己的小提琴独奏是少不了的。


初步设想,要一个合唱。至于是男声的,女声的,或者混声的,要调查一下“人才资源”再说。一个器乐小合奏——这是最没有问题的,不管你这些乐员水平多么低,我都有办法弄出动听的演奏来——全看你选什么曲子,怎样配器,怎样训练了——再看看有没有“特种人才”,比如说相声的,说评书的,甚至口技什么的。就是没有想到跳舞。


因为八师兄的亿万个艺术细胞,没有一粒属于舞蹈。


但是,在听了元旦前的作家报告之后,八师兄决定要一个舞蹈了。


元旦前,监狱请了本市一位作家来作报告。报告题目叫“将挫折变成营养”。原来这位作家是龙科长大学时的老师。显然这个题目是专为昔日的学生准备的。


这是八师兄第一次在监狱听报告。所有监区的犯人都集中在大礼堂里。这使得他得以一览自己的全部“同事”。


当看到女犯进来时,他想起了在茶山农场发现:女犯是全社会最为漂亮的人群。这里更加明显,因为主要是少年犯。以前叫少年犯。


囚衣遮不住青春。恰恰相反,囚衣是最显身材的服装。八师兄觉得应该给囚衣的设计者颁发诺贝尔美学奖。


他目不转睛的看着排着队慢慢进场的女犯。她们个个美如天仙,面孔光滑而红润,曲线隐约而阿娜。虽是个个低眉顺眼循规蹈矩,还是让人窥见了生命的火焰在体内呼呼燃烧。


他看到一个,象是电影里扮演囚犯的,身材标准,眉毛很浓,嘴角和鼻尖之间有一颗显眼的黑痣。这是一个很风流的小娘们儿,他想,立刻就在心里给她上了户口,叫美人痣。


他想追踪美人痣的落座,却看到后面跟上来一个玉石眼。那是钩去男人魂魄的眼睛,象灰黑相间的大理石,三分朦胧,七分湿润,看谁都是漫不经心的样子——恰是这眼神最让人魂不守舍。好样的,他叫了一声,眼睛激光一般的扫射。


不到半分钟,他就看好了几个人,她们分别叫梦露、糯米糕、羊肉串——当然,少不了美人痣。


次日向龙科长汇报对节目的策划。提到舞蹈的时候,龙科长突然笑起来,说这里最不缺的就是这方面的人才。


本来八师兄想的是:街舞,此时却多了个心眼。万一自己看上的,不是擅长街舞的呢?


他说,我可以从艺校请来舞蹈教练,让她挑选演员,负责排练。


龙科长说,好当然好,但是这要付酬的吧,监狱的经费不多噢。


酬劳问题,由我在外面解决,不用科长操心。他说。


龙科长很高兴,说那么一切就由你负责了,我打个招呼。


第二天,八师兄就请来了艺术学校教舞蹈的李老师。他和她相熟多年,再说给她开的劳务津贴很不低,由公主交给她。


一起去了女犯的管区。路上他悄悄说了自己的想法。李老师笑起来,说我懂了,搞起好玩的事,叫上哪个不行?


几十个年轻女犯在院子里站成三排。这都是报了名自愿参加的。八师兄最担心的是那几个人偏偏不想跳舞。还好,她们都在。


李老师的挑选方法很特别。她不让她们一个个试跳。她先让她们齐步走,向左转齐步走,向右转齐步走,向后转齐步走,然后她做几个舞蹈动作,叫大家跟着做——这样,谁做的好还是不好,就只能她说了算了。


挑出了六个,那几个都在里面。


然后才来问各自的擅长。本来想的是跳街舞,还要再挑选六个男演员,一问,才知道全都没有跳过,而且对于舞蹈其实一无所知,连古典舞、民族舞、现代舞也分不清。但这也难不倒李老师。她说那就索性再增加六个女的,跳《大红枣儿甜又香》。


八师兄吓了一跳,说那是芭蕾舞哦!


李老师很是笃定地说芭蕾舞也可以民族跳。


后来八师兄回想,觉得李老师真是一个知己。倘若还有几个男演员加入,自己恐怕很难如此挥洒自如了。


他是总导演。他是唯一的男人。他面对十三个女人:一个女教师和十二个女演员。排练的时候,他知道了什么是皇帝的感觉。李老师是皇后,女演员都是嫔妃。关键是她们都非常快乐。在他看来,她们每一个人的眼睛里都是一样的东西:秋波。


“大红枣儿甜又香,送给咱亲人尝一尝。”八师兄四顾,发觉只有他自己是亲人。她们的大红枣儿都是为他准备的。他想以后每年要多搞几次演出。


李老师叫大家停下来,讲解,这时候他看见美人痣往那边走去。他悄悄跟了过去。


美人痣果然是上卫生间。卫生间是单格子的,不分男女。美人痣进去,刚要闩门,他将门一把拉开,闪身进去。


他闩门的时候美人痣说我身上来了。他说还安全些。


他们就在卫生间做了那事。她的屁股很白,又肥又有水汽儿,象削了皮儿的梨。这让他后来时时想念。


他发现人在监狱了胆子还大些。他很惊讶。他问美人痣是不是这样,她说是。


他想这人若是一辈子都没进过监牢呀那可真是白活了。


休息的时候聊天,才知道美人痣犯的是强奸罪。八师兄很吃惊。原来是,一帮男女在一起喝酒,胡闹,一个男生要同一个女生做那事,那女生不干。男的偏要干,美人痣和另外两个女生去按住那个女生。后来几个人一齐判了强奸。


玉石眼是偷窃。她负责放哨。她那一伙最喜欢偷公安局:白天偷宿舍,晚上偷办公室。结果在偷宿舍时被抓住了。


玉石眼并不认为偷窃不好,她认为出卖才不好。那被抓住的是她的男朋友,本来可以不供出她的,但那家伙担心自己进了监狱她在社会上要同别人好,所以索性也把她“带”了进来。


偷东西,八师兄问,你觉得,没有什么不好吗?


你这么问,说明你太幼稚了,玉石眼反问,吃东西,你觉得,没有什么不好吗?


啊!八师兄大吃一惊,他妈的,这是一回事吗?


怎么不是一回事?玉石眼说,人生下来就会的,哪个人没有偷过东西?你给我指一个出来嘛!


八师兄无语。


玉石眼还没完。她说社会上不能没有小偷。一个小偷是要养活很多人的。首先他自己和家里的人他要养活。


你要防小偷,你就要安装防盗网对吧?那么装修老板才有生意。那么卖钢材的才有生意。那么炼钢的开矿的才有生意。那么运输也才发达对吧?


比如你的笔记本电脑被偷了,你还要去买一个对吧?那么商场就有了生意对吧?造电脑的就有了生意对吧?


偷去的电脑,会卖给手二手货的,收二手货的又会卖给买二手货的,这中间大家都有好处的对吧?


你要防小偷,你就要招保安,这就是就业机会嘛。


八师兄笑起来。好了你不要说了。我问你,你偷东西,是想好了道理才去的吗?


没有那么复杂,只不过吗,哪个要来给我讲道理,我也是有道理的。


你出去以后,还会继续偷吗?


一般要继续的。我没有其他技术嘛。


而且,只要得了手,还是很有成就感的。


哟你怎么知道?玉石眼很是高兴。


我是想象的。


你很聪明,她称赞他,所以说偷有偷瘾,这跟烟瘾是一样的。


八师兄突然觉得坏蛋比好人可爱。他摸了一下她的脸蛋。


八师兄第二次同美人痣做那事时被玉石眼和糯米糕撞见了。当时是排练完了,大家回监区。


李老师并不是每次排练都来的,这次就没有来,由八师兄象《红色娘子军》中的党代表一样在那里想当然的指挥调度。八师兄故意收拾东西,只有他一个人还留在排练场。这时美人痣借口忘记了什么,折了回来。两人立刻闪进角落的屏风后面。


正抓紧干着,玉石眼和糯米糕奉命来叫美人痣,从屏风两端同时看见了。两端同时发出一声赞叹,然后就没了声音。


看都看见了,八师兄索性坚持干完。出得屏风,看见那两个人站在场地中央,背着他们,也不吭声。然后三个女的一起走了。


八师兄有点担心。这说明管教对他和美人痣有察觉,否则不会叫两个人一起来叫人。如果管教要盘问,那两个人是撒不了谎的。


而且揭发了坏事是可以立功的,立功是可以减刑的。让两个人而不是一个人来,是为了避免诬告,同时也使得证明有效。


第二天照常排练。他抽空子问美人痣,有没有出事。她说可能没事。


果然管教单独问了糯米糕和玉石眼。但后来并没有找美人痣。


这只能说明,那两人订了攻守同盟,而管教也相信了口径一致的回答。那两个人之间没什么交情,同美人痣的交情也很一般,居然联合起来保护他们,八师兄很感动。这是冒险相助啊!


你要想办法感谢她们。他说。


肯定的。美人痣说。


美人痣的感谢方法,简直匪夷所思。她让她俩也来与他同欢乐。


监狱的“性管理”是很严格的。但是没有一所监狱能够完全禁绝这种事。而事发,一般是有人怀孕了。


所以美人痣很仔细。谁安全,让谁上。而且她还负责站岗掩护。


玉石眼和糯米糕之乐意之善于配合,超出他的想象。他突然发现监狱里的人们比社会上的人好打交道得多。这个发现让他非常惊讶。他闭上眼睛,将这个发现发展下去,就象把一句简单的音乐主题发展成一首乐曲——结果是,如果一个国家就是一座监狱,那么这个国家将便于管理,而且相当强大。


他睁开眼睛,咧嘴笑了笑。因为他突然想起,希特勒的德国,就是这样的国家。


总策划总导演抓出来的这台参赛节目大获成功。《大红枣儿甜又香》获一等奖第一名。演出服装是从艺校借的,监狱不需出钱。演员个个美如天仙。男评委们张着嘴看。器乐合奏《我爱你,中国》获一等奖第二名——比另一所监狱的大合唱《我爱你,中国》得分还高。聪明的八师兄有一个创举,就是让小提琴和二胡、笛子甚至唢呐、板胡之类的民族乐器中西和了璧。本来小提琴是最不能与民乐相配的,但八师兄的配器处理极其巧妙。譬如二胡们在齐奏时他让小提琴们拨弦。小提琴们合奏时其他乐器都停下来。


就是说,前两名都是第三所的。


倒是他自己的小提琴独奏只得了个三等奖。一方面评委里懂得乐器的太少,另一方面他没有伴奏。小提琴是世界上最不能没有伴奏的乐器。没有伴奏的小提琴象个怨妇。而且为它伴奏的,要么钢琴,要么乐队(但不能是民乐队),最低限度也得有两三把吉他。


他考虑到了这个问题,所以他选了两支曲子:一是巴赫的无伴奏组曲中的c大调第三奏鸣曲(部分),二是《渔舟唱晚》。前者比较地道,还可以展示技巧,后者的弦律人们比较熟悉——中央电视台每天的天气预报就是用这个做的背景音乐。他觉得观众是如醉如痴的,但还是只得了个三等奖,


完了以后龙科长安慰他说,乐器独奏不可能得一二等奖,因为没有“思想内容”。


第三所的得分最高,而且遥遥领先。其他单位都很惊讶。因为以前的情形不是这样。以前第三所默默无闻,连中等都够不上。第三所的领导们简直扬眉吐气。


八师兄立功一次。


但有个事让八师兄有点紧张,就是有人听出了那支琴的不同凡响。


是司法局的张处长。八师兄刚一退场他就来到后台,笑眯眯的要看那支琴,下面的演出他也不管了。他一开口就把八师兄吓了一大跳。他说这支琴拉巴赫简直绝了,拉渔舟唱晚还可惜了。这完全是个内行呀!八师兄紧张起来,脑子飞速转动。


八师兄只能打马虎眼,说我是拉着巴赫长大的,中国曲子拉得不好。


哪里哪里,处长说,琴是典型的欧洲风格,哎,这是——处长从f孔往里看——夷,奇怪,上海人制作的?他轻轻敲着背板,然后翻过去翻过来的看,末了说这完全是欧料嘛。


八师兄吓惨了。他说得出欧料这两个字!但他迅速做出了反应,说那个时候的上海和欧洲来往很多,从欧洲买木头回来制作嘛。同时做好了另外一个反应。


果然,处长问,是你的吗?


八师兄很笃定地回答:从歌剧院一个老乐员那里借的。


人家舍得借你拿到这种地方来?


这种地方最安全,八师兄完全镇静了,再说我还是要付租金的。


哦是这样。处长说。


然而随即到来的却是深深的失落。不是因为要到车间上班,而是想念那几个女犯。不止想念美人痣,也想念玉石眼、糯米糕和羊肉串。感到惊讶的是,从来没有如此深刻的想念。


他想来想去。明白了,就是因为监狱。男女犯人是不能接触的。你知道她就在隔壁,但你连照面也打不到。这就叫绝望。这不象云南的金花,隔得虽然遥远,但真要去还是可以的。也不象前几年的公主,自己可以随时前去探望。


一个人同想念的人同在囹圄,是残酷的。在同一囹圄,是更残酷的。


他想着这些,发觉自己在拉琴。什么时候把小提琴拿起来的?他感到迷惘。怎么拉起《走西口》的?也迷惘。不知不觉就拉起了《走西口》。这是他第一次用小提琴拉信天游。他一直认为小提琴不适合拉民歌的,但现在他的看法变了。这个西北人信口哼出来的调调居然是这样的优美而凄婉,百听不厌。“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子我实在难留”。


原来是这样啊——我觉得,她,她们,在墙的那一边,想念我。我在想念她,就觉得她在想念我。


他换了个曲子,拉舒伯特的《小夜曲》。“我的歌声穿过深夜向你轻轻飞去,在那幽静的小树林里爱人我等待着你。”不行,不如《走西口》。


他又换了个曲子,马斯涅的《沉思》。这本是一部歌剧的幕间曲。歌剧写一个主教想说服一个妓女弃暗从明,到后来却是他爱上了妓女,不能自拔,只好自杀。幕间曲一不小心成了世界名曲。这曲子表现爱情所搅起的内心冲突——还是不行,不如《走西口》。


他想起了七师兄。两人曾经讨论过主教怎么会爱上妓女。七师兄说主教没有料到自己会动感情,爱上,其实是一种病,属于心理感染。学者这么来说“爱上”,当时他并没有怎么理会,现在有点明白了。动感情是不自觉的,染上了就会难受。


他还是拉《走西口》。一边拉,一边希望美人痣她们能够听见。她们应该听得见的。他既伤心,又快乐。他的眼泪流下来,滴在了琴板上。


不行,他想,我要告诉她,她们,我的想念。我每天拉的这个《走西口》,就是想念。


但是,用什么办法呢?只要一分钟的照面,一分钟!


用什么办法去见她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一分钟呢?


他想不出。这一刻,他前所未有的懂得了什么叫监狱。


半夜,他一觉醒来,一个主意飞进脑袋:组建乐队——只能是民族乐队。


这让他有些沮丧。因为他本来打算组建的是正规的管弦乐队。铜管、木管、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低音提琴、定音鼓——但是,美人痣之流,没有哪一个是学这些的料。


民乐就不同了。譬如有一种弹拨乐器,叫阮琴的,可深可浅,六十岁都可以学;音量也不大,弹错了都不容易发觉。


对,请龙科长同意所有的弹拨乐器都由女孩子担任。女孩子——啊,这些穿着统一囚服的,仍然是女孩子啊!他的心里充满了温馨。他想象一群身着囚服的全部短发的女孩子操着各种弹拨乐器的样子——他骤然感到了一种东西——气魄。


气魄。真正的气魄不是靠体积,靠大的动作,靠的是一种内在的力量——有一次七师兄突然说了一句话:重庆的气魄在水不在山。当时众兄弟懒洋洋地在江边的巨大木排上晒太阳,没有人对这句话做出反应。但是八师兄顺着这话遥望四野,承认长江比她两岸的群山动人心魄。宽阔的水面快速地然而静静地流着,没有什么波澜。这就是气魄。大江东去比铁马金戈更有气魄——


琵琶、柳琴、扬琴、大阮、中阮、小阮、三弦——他猛地坐了起来。他发现了中国是全世界第一弹拨乐大国。而全世界的交响乐队里居然没有弹拨乐!


交响乐队——管乐、弦乐、打击乐。主要就是这三类乐器构成。那么我称它为三维构成。但是它应该是四维构成——加上弹拨乐。难怪迄今的交响乐队和谐有余,流动不足啊!问题原来在这里。


中国进入世界太晚了。等你进入世界,人家的那一套已经成型了。全世界的习惯已经养成了。现在要求全世界的交响乐队里必须加入中国的弹拨乐器已经很困难了——小号是英国的,圆号是法国的,巴松管又叫英国管,长号好象是德国的,提琴吗不用说了,全是意大利的——中国,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却只提供了一种乐器——大锣。咣,咣,隔那么久敲一下。真丢人啊!


他长叹一声,躺了下去。他想组建民乐队,如果是一支女子乐队,那是很出风头的。但是别人要说我别有用心,可能不给批准的。我还要挨揍。嫉妒我的男犯人要整我。


那么这样:弹拨乐器全由女子担任,其他乐器都由男子担任。这样很好。从指挥——我——的位置看,男的在左边,女的在右边。


他想到一个问题:假如乐器买回来了,叫犯人报名学习乐器,她,她们,因为不喜欢,或者以为太难,不报名,那不成了猫扳甑子,替狗干了吗?


能不能叫先报名呢?不行。你发现哪些人没有报名你就不买乐器了,你的用心就暴露了。只能先买乐器。


这就是赌博了。赌就赌吧。他想起当年在遥远的边陲,给自己做了琴盒又帮自己赌涨了石头的亲切的老头麻腊壳说的:不赌当然不会输,但是只有赌了才能赢。他坦然睡去。


龙科长问八师兄,买齐全套民乐队的乐器,需要多少时间。八师兄说,至少一个星期吧。龙科长说,给你二十天,一件一件好好挑。


一个犯人捐款给监狱买整整一支乐队的乐器,而且由他本人一样一样地选————八师兄回到了社会上:公主开着车来接的他。


他一眼看出她是化了妆的。虽然是淡妆,而且化得恰倒好处,但还是让他立刻更加想念美人痣她们。监狱最大的好处就是,让人是个什么样子就是个什么样子,他想。


开车去的第一个地方,是白沙码头。八师兄剃着犯人头,西装革履的回来了。众兄弟见了他,没有不开心一笑的。大家立刻就习惯了他这个样子。


两三年来,白沙码头的变化太大了。一条宽阔的滨江路正在从市内拉向遥不可测的远方。一座滨江公园将把白沙码头包括进去。一切不言自明:白沙码头将不复存在。


但没有任何人伤感。人们已经习惯了变化。何况白沙码头的人们似乎从来都没有留恋过什么——这是学者七师兄说的。


八师兄说,走吧,找个酒楼。老十一却说,酒楼吃腻了,还是到我家推豆花吧。


八师兄吃了一惊,现在还能推豆花?


原来老十一家的旧院子,已经弄成了一个豆花作坊,每天批发给那些小贩。


不过也搞不了多久了,老十一说,已经规划了。


大家掏出手机叫人。还好,包括七师兄、老青猴、十三弟、兔子、缺牙巴、大耳朵——以及能够来的女人们,居然还能凑起二十好几。


八师兄心知这可能是最后一次在白沙码头聚饮了,有心让全体一醉方休。但是不行,有好些人是开着车来的,而且完了还得回去。


八师兄看着那几个过去的烂酒罐,现在从塑料管子里吸可乐。他知道一切完全回不去了。


就是他自己,也不是很习惯老白干了。但他还能放开了喝啤酒。喝了几瓶以后他突然说哎三哥你来喝一碗再去吧!


座中有女人哭起来。男人立刻分成两派。一派说哭什么!一派说哭哭有什么!


第二天上午,他醒来。公主还在酣睡。她的胳膊搂着他的脖子,一条腿压在他的肚子上。


他感到她身体的气味同以前有些不同。肉香淡了一点点,别的味浓了一点点。她的气味赶不上美人痣、玉石眼——她们当中任何一个。但这不能怪她,他想。青春是轮着给的,任何人都一样,没有办法的。


还有,不是说小别胜新婚吗?没有这种感觉。和公主在宽大的席梦司上,不如和美人痣在卫生间里,在一纸之隔的屏风后面。不如。搞来搞去,躺着还不如站着。轻松不如紧张,安全不如危险。


他扭了一下头,看见了公主搭在沙发上的长裙。公主是很会打扮的,她的长裙是麻布的。她不喜欢闪闪发光的衣着。但即便如此,也赶不上囚衣。你如果是个美女,那么囚衣是你最好的装束。他想。真的,随便什么名牌,都赶不上囚衣。


重庆盛产美女,不错,但是说美女都在解放碑展览,错了。那天去了解放碑的乐器店。解放碑的美女,远远不如监狱里的——无论是质量还是数量。


而且,走在解放碑步行街上的那些美女,味道很不对头。她们很傲慢,总觉得男人在垂涎自己,个个一副不屑的样子。而且她们实际上用着余光瞟男人,看男人是不是盯过来了。八师兄一下子明白了:女人假装害怕男人,他们其实巴望男人来追,自己好逃跑——她们借此得意。但这样就把自己给弄丑了,连女人的眼神都没有了——自己还不知道。监狱里的美女呀就不是这样啊!她们根本不怕男人看自己。她们看男人那个味道呀,就是在看亲人啊!女人这样看男人的时候,她的女儿气就出来了。她们的眼神才是女人的眼神啊!那样的羞怯,坦荡而又圣洁。


啊是的是的,在监狱里,男人才知道自己是男人,女人才知道自己是女人。


你见过了监狱里的美女,你就知道解放碑的美女其实要不得。


不行,他想,我得提前回去。


要买齐一个乐队的乐器,也不是以为的那样简单。有的乐器,譬如小阮,,整个重庆只有一把。要四把,另外三把,让北京的厂家火车运来。诸如此类吧,用了十来天,买齐了。


公主看出了他的来劲,就问。他说,监狱来电话,说上面要来检查,叫提前回去。公主也是蹲过牢的,就说,你可以留一截尾巴在外面,说有些配件,比如琴弦什么的,没有配够,过一段时间,你又出来买配件。


八师兄突然觉得自己对不起她。他说好,就这样,我可以常常出来。


有点意外的是,龙科长对于他要提前归监,好象没有多少欣赏。但是沉吟片刻,却提高了声音说,也好也好,早回来有早回来的作用。


听那意思,这个还可以用于立功,有利减刑。但八师兄此刻对于减刑,好象也没有多大的兴趣。他颞颥着说那我明天就把乐器运回来,你组织人下货。


龙科长同意了八师兄的提议:管乐、弦乐和打击乐全用男的,弹拨乐全用女的。


因此,有的男犯,因为自己吉他已经弹的不错,提出改学中阮,这本是好事,专业剧团也经常如此的,但是惨遭拒绝。吉他手难以理解,张嘴将法定的指挥盯着。八师兄想你怎么可能理解?


女犯那边,规定:如果已有弹拨乐基础的,可以报名面试,要现学的,年龄须在25岁以下。


这规定是八师兄自己提出的,但他有点紧张。因为他不知道她们的年龄。他只是觉得可以当上强奸犯的女孩子不会有多大。


另外的担心是,万一她们压根就不喜欢乐器呢?


还好,这两种担心都多余了。


面试在龙科长的办公室进行。正副科长都在。但他们一会打手机,一会有人找,进进出出。终于,真空出现了:两位科长都出去了。八师兄立刻将正考着的赶走,呼叫美人痣的名字。


美人痣一进来,他立刻将一把小阮递给她。他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乐队是为你办的。话说得很快,象抢劫。


她直视着他,不慌不忙地点点头。


他飞快地说我很想念你。她说我知道。


你他妈的怎么知道?他瞄了一眼门口,慢下来。


我听你龟儿晚上拉琴那个味道啊,象死了妈!哈哈哈!她笑出了声。


不要笑!他也笑起来,命令她。但是她还是笑。


再笑就不收你了噢!他威胁她。


那怎么可能呢?哈哈哈哈哈!她笑得更大声了。


哈哈哈哈!他也笑得更大声了。


这时龙科长一脚跨进来。两人收住笑。但龙科长并没注意他们,坐到电脑前敲键盘。


八师兄教她持琴的方法,右手使用拨片的方法。往下,叫弹,往上,叫拨,他说。


恩,懂了。她说。规矩得象个新兵。同刚才判若两人。他忍不住又想笑。


他教她左手按音品。她的手有点大,但非常好看,光滑,白皙,手指长,象葱。


弹这个,就不能留指甲了。他说。借机摸了一下那手。


已经没留了。她说。


说明原来是留指甲的,他想,监狱真好啊。人进了这里,就正常了。


你要刻苦练习噢,他低声地真诚地告戒,我的掩护也不可能太过分的哟!


我知道。她只回答了三个字。她的头低了下去。她又浓又亮的黑发散发出青春的气息。他非常想狂吻她的头顶。


现在,他提高了声量,我要测试一下你的音乐感觉,乐感。他拿起小提琴,拉《走西口》。拉了一个乐句,他要求她把这个乐句哼出来。


这个乐句并不是很简单的,但是假如那些天的晚上她真的注意到了他的思念,她就应该很熟悉了。


果然。她哼得很准确。他感动极了——她每天都在听着我的。


让他更为感动的是,她假装是刚刚听来的。她故意哼得有点犹犹豫豫,有点磕磕绊绊,但是很准确。这个女孩子是多么的聪明啊!监狱里的平均智商绝对高于社会上。他想。


她那略呈棕色的水浸浸的瞳仁,大大地直视着他,满含深情。他的心脏发软,鼻子发酸——这一刻他幸福到了极点。


接下来叫到了玉石眼。出现了一个意外的情况,就是玉石眼说我来吹笛子,我以前是学长笛的,吹竹笛小菜一碟。


她的嘴唇有点瘪,牙齿细密而整齐。倒是一张管乐嘴,他想。


那上次演出你为什么不要求吹笛子呢?


我有舞跳,何必去挤掉人家的笛子?


狗日的也是聪明绝顶的啊!她跳舞,乐队里就可以多来一个男的。如同男的觉得女的越多越好,女的也是觉得男的越多越好。这些个在社会上不是个考虑,在这里面就是个考虑了。


那你这次为什么要挤掉人家了?


她扬起下巴,从容而骄傲的回答?你以为重学一样乐器是那么简单的吗?


他一时无语。他感同身受。他理解:丢下既成的技艺,去现学别样,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在专业剧团里倒是常常有这样的事情。譬如某个小提琴手,速度上有点吃力,领导便劝他改拉中提琴或者大提琴——一般说来他会接受的,但个中的些许难堪,不言而喻。


问题是,他说,我们这个乐队,设计的就是,左边是管弦乐打击乐,全是男乐员,右边弹拨乐全是女乐员。


我可以坐到右边来,她说,仍然从容而骄傲,笛子只要不在第一排,靠左靠右蹲底边都是可以的。


狗日完全是个内行,他想,你是在哪里学的长笛?他问。


川音附中。


他大吃一惊。这个盗窃集团的哨兵!他走到屋角,取来一支竹笛,说那么你试吹一下怎么样?


没问题。


他看着她贴笛膜。她的确是在行的。她说我要活动一下嘴唇。她吐库吐库的活动嘴皮子。她左右看看,站起来,对着门口的开关绳无声地发气。那绳子慢慢地升向了半空。她试吹了一声。发音纯净而饱满,音色甜美。


她坐回来,突然就吹起了《茉莉花》。她的气息均匀,波音细密深长,强弱对比明显,无论是基本功还是乐感——这完全是个高手啊!他激动地想,怎么跑去当了哨兵的。


他说,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考虑破例让你坐到男乐员里。


你问。


你既然是学艺术的,还是幼儿学,怎么入了盗伙的?


因为爱情,她立刻回答。


可以理解,他说,那个贼那么大的魅力吗?


我只知道魅力,不知道贼。


我明白了,他说,后来知道了是贼,也舍不下了。


不仅如此,她说,偷窃成功,还很刺激。偷成了,一样是有成就感的。让人上瘾的是成就感,不是财物。


我明白了。我没有当过贼,但我已经明白了贼的心情。他们同一般人的心情没有什么两样。


对。


你为什么不把长笛拿到这里来吹呢?


吹给谁听呢?


他点点头。其实一般人都是讨厌旁边有人吹拉弹唱的。


自己吹给自己听,你又能听多久呢?


他笑起来。这个玉石眼相当聪明,而且不肤浅。他问,你是喜欢演出?


她说:还有排练。


他不禁长叹一声。这是个真爱艺术的人啊!他问,你现在还爱那个贼吗?


不会了吧。


他点点头。那家伙为了不让她同别人好了,将他供出来,捎进监狱。这哪是个男人!很恨他吧?他问。


她眨眨眼,想了一下,说何必呢?他也并没有栽诬我啊。


他很是快慰。她既不爱,也不恨,这就是淡漠。淡漠是最为稳定的情感,因为这是一种“无情感”。他想到是自己发现了“无情感”,更加快慰。


你是这个乐队最不可缺的人选,他说,但视觉上怎么办呢?左边是清一色的男乐员噢!


我装成男的,她飞快地回答,我把头发剪了。


他吃了一惊。什么剪了!我们是这么,刷刷刷刷,用推子推了的。


那么也给我推了嘛。


哎——你长得这么漂亮,多么可惜啊!


她轻轻地笑了。在这里面,有什么可惜的?我不来吹笛子,才是一个可惜。我敢保证这里面没有人能超过我。


我也敢保证,他说,问题还有,监狱准不准把女的推成男头?


平常不推呀!她平静地说,胸有成竹,到了正式演出时,再推。


那么我就给龙科长说一下。如果监狱不同意,你愿不愿意改学任何一种弹拨乐?


她低下头,深深地呼吸着,隔了一会,她说那就算了。


他肃然起敬。她不是为了逃避车间里枯燥的劳作才来报名的。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对她的爱甚至超过了美人痣。


他盯着她,回忆同她仓促行事的情况,心里温馨。他想我拥有这么多的女人,简直成了皇上。他突然有了皇帝选妃子的感觉,飘飘然,他想对她说,假如恢复了帝制(这种可能性太小),我又当上了皇帝(这种概率就更低了)我要把你们几个全部收入后宫,若有不从,满门抄斩!哈哈哈哈哈哈!他不知不觉笑出了声。


她抬起头,狐疑地看着他,眼睛越加迷朦动人。


他盯着她的胸部,坏笑起来,说就算同意了演出时推成光头,胸部怎么办呢?你那个又特别夸张!


她笑一下,乜斜他一眼,说这个就不用指挥操心了吧。


在报名的男犯中,八师兄见到了玉石眼的前男友。这个出卖女朋友的家伙,八师兄第一眼看到他时,简直感觉仙风道骨。高高的,瘦瘦的,白白的,动作缓慢而雅致。贼可以长成这个样子,八师兄没有想到。


当明白了这就是那家伙以后,八师兄想起了白沙码头。白沙码头有她奇怪的标准。譬如什么是——坏。杀人,放火,抢银行,甚至强奸,都不一定是坏,但出卖是坏。


可怜这小子,还不知道,主考官我,早将你入的另册,还在那里卖命地献技。他想,吹吧,过过瘾。


那小子吹笙。笙与竹笛是一套。那么在进来以前,两个人是常常合奏的。


那笙吹得不及竹笛,但是坐乐队完全没问题。而且能够吹笙的人很少。但八师兄宁肯找人来现学,也决不会收他的。明知不会收,却让你在那里卖力表演,八师兄这一刻又明白了什么是官员。你在哪里学的吹笙?他问。


是我的女朋友教的,她是音乐学院附中的。


原来,以前,她是多么的爱他啊!为了能够一起吹奏,还教他学会竹笛的最佳伴奏乐器——笙。


他们说,本来警察并不知道你的女朋友,是你主动供出来的?


是噢,有难同当嘛。


这种厚颜无耻的回答让八师兄吃了一惊。何必呢?他真诚地说,她在外面,还可以来探望你,一起坐牢,你们连照面也打不到啊!


无所谓,他无所谓的说,她在外面,要不到一年,就要给别人弄去了。


他看着他,在心里摇头。她在外面,未必会给什么人,进来了,反而给了我了——他在心里对他说。


这时候副科长进来了。


我要考一下你的乐理知识,他大声说,笙是一种和声乐器,必须有基本的乐理知识,但是不难的。你吹一个g调的“多”吧。


他吹了一个g调的“多”,发音还行。八师兄感觉到副科长停了手上的活,看着这边,好象也认为吹得不错。


你吹这个“多”的两个近关系音。他吩咐。


什么近关系音?对方两眼茫然。


什么?他假装大吃一惊,你连近关系都不懂?那你怎么伴奏呢?笙可是民乐队里最重要的伴奏乐器啊!(近关系其实很简单,就是四度音和五度音。但他料定他不知道这个说法。仅仅是一个说法。)


对方还是两眼茫然。


好吧,他说,你吹两个八度音吧。


对方轻松下来,吹出一组八度音。


他点点头,说很好,现在你把八度音发展成一个完整的主和弦。


对方又是两眼茫然。


他又假装大吃一惊。你连主和弦都不知道吗?那你伴奏的时候,怎么吹终止的和弦呢?(其实他不用说主和弦,他说“多米索多”对方就明白了。而且,在伴奏时,乐谱上自然会标明的。)你知道什么是终止吗?


就是,就是,对方在犹豫,但八师兄不等他犹豫出结果来,就说,终止就是结束嘛。


意思是,你连结束那个音都不知道怎么吹。


其实这家伙可以辩解。但是他害怕惹得主考官不高兴,不敢吭声。


这时副科长也抬头看了过来。好象他也觉得这个吹笙的不懂音乐,连常识也不够。


把那家伙打发走以后,八师兄对副科长说,笙在民乐队里是从不担任独奏的,但是它是最重要的管乐伴奏乐器,乐理乐感比技巧重要得多。宁肯让乐理乐感好的人现学,也比光有点技巧的人强。


副科长很信任的点着头,两眼也是一派茫然。


八师兄走到门外,打开水龙头,冲洗笙的吹孔。


乐队迅速地组建了起来。其效率之高,是社会上不可想象的。


每一个乐员都极尽刻苦,那种勤奋无法形容。也是社会上看不到的。


当然罗,他请了专业的乐员来当教师。而且,当然不需要监狱出钱。那些因此有了机会来到监狱一开眼界的家伙简直受用极了。他们在社会上怎么能够得到让人心旷神怡的学生?


教授大、中、小阮琴的是歌剧院的琵琶手,八师兄的老同事。他对八师兄说,我真羡慕你呀老兄,我真巴不得也进监狱呀!


说这话之前他看见了一幕:美人痣从裤兜里掏出餐巾纸,替八师兄檫去了鼻孔外的一点什么。是在角落里,而且动作快如闪电,但还是让满心是鬼的琵琶手看见了。这个琵琶手就恍然大悟了。他环顾四野,看见了女乐员们看她们的指挥兼董事长的那种眼神。他咽着沉重的口水对八师兄说,你龟儿完全是个皇帝。


有时候,深夜里,八师兄躺在床上,回忆白天排练的情景。他确认自己找到了皇帝的感觉。至少是太子的感觉。他在黑暗中咧开嘴巴,无声地笑。


民乐队排练了足够的传统曲目。二泉映月、渔舟唱晚、彩云追月、春江花月夜、良宵——还有流行歌曲的改编,如青藏高原、当然罗,打头的和压轴的都是热烈而欢快的乐曲,如喜洋洋、步步高和春节序曲之类。


玉石眼的竹笛吹得实在是棒。她将整个乐队撑起来了。有一次作为指挥的八师兄感情冲动了,说出了这句作为指挥真是不该说的话:笛子把整个乐队撑起来了。玉石眼很感动。她的玉石眼里噙满了泪水。她这种人在社会上是绝对不会流泪的,八师兄想。


而其他人,没有一个流露出了哪怕半点的不满。全体很知道感谢的看着玉石眼。这在社会上是绝对不可能的。八师兄想。


一切的一切,各级领导都很满意。龙科长同八师兄商量,该给乐队取个名字。


就在八师兄绞尽脑汁取名字的时候,龙科长却通知他:上面已经给取了名字了,就叫司法系统民乐队。


第三所的领导当然高兴了。八师兄不动声色,内心得意非凡。


五一节将在市内的青年剧场对社会公演。这之前彩排,玉石眼推成了男犯式的光头。她那饱满的胸部也给处理得不怎么显眼了。总之不知情的观众在台下是看不出吹笛者乃女身也。八师兄百感交集。


在排练的间隙,他来在玉石眼的身边,默默地看着她。她也仰起头,默默地看着他。他无法形容当时心情,只觉得从来没有这样看过一个女人。


意想不到的事情来到了。就是八师兄突然被通知,由于一次一次的减刑,下个月他就可以出狱。


后来,以及后来的后来,八师兄都一直没有弄清楚,究竟是监狱,还是把他送进监狱的那个公司,要他离开他亲爱的狱友,回到社会上。


当时的感觉,就是好景不长。唉,好景总是不长啊!八师兄深深地叹息。


他精通音律,但是他不通监狱法。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权利,就是申请不减刑。他不知道监狱有没有这个权力,就是不准他不减刑。


他不想减刑。但是这两年来,他立的功实在太多了。他并没有申请减刑,但监狱按照惯例,把刑给他减掉了。而这个过程他并不知道。而就算是知道了,他能不能去阻止,他也不知道。因为,宣布我还想多坐几年牢,这太,太,太反常了。


当然,也不排除这种可能性,就是监狱其实知道他的帝王生活。现在,乐队已经成熟,你的帝王也当到头了。


而且,监狱的领导也换了一大批。龙科长也调到局里去了。


一切的一切,八师兄不是搞得很清楚。但他清楚自己的好日子到头了。


他很遗憾。但他不得不面对现实。


最后一次排练时,那些人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他将要出狱的消息,男乐员脸上挂满了忧伤,女乐员干脆哭成一团。八师兄是第一次见到狱中的哭泣。狱警们待他素来很好的,现在,他们都向他表示祝贺。他只有笑着答谢。他呆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平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打不出喷嚏。


他找了机会,逐个向那几个他最为宠爱的妃子——他在心里是这么叫她们的——表示,他出去后,设法给她们办理保外就医。


临出狱时,他遇到了挑战。玉石眼的前男友,那个没有被获准进入乐队的吹笙者,向他提出,要他将那支世界名琴留下。他当然没有说世界名琴,他说的是这支小提琴应该成为第三所的传家宝。


他说,监狱的规矩是,凡是带进来的东西,出狱时都不能带出去。要留在狱中供狱友使用。


八师兄知道这个规矩。他更知道将要出狱的人决不能惹火了得继续服刑的人。所以他只能解释,这支琴不是我自己的,是借歌剧院一位老同事的。


但是对方不相信。他说这支琴不是一般的琴,这种琴是不可能借给一个犯人在监狱里打发时光的。这家伙倒真是有耳力。


他问,你怎么觉得这支琴不一般呢?


对方说,声音我们就不说了,老兄你看它的木纹:面板木纹的软硬相间是多么的均匀,背板的虎纹不但夸张,而且细密,说明这树木生长缓慢,是寒带槭木,木质相当紧密。这是欧洲才有的材料。


这家伙有充分的准备,他想,这的确是个非常阴险的家伙。(想想吧,为了女朋友不至于花落别家,他可以把她捎进监狱。)但是小子,老八我什么日子没过过,什么人没见过,什么招没接过?


他笑起来,点点头,拍拍对方的肩膀,亲切地问道:老弟你并不拉提琴,为什么这样内行?


对方掩饰不住那点得意。他说我是个贼,但贼也是有级别的。所有的贼都偷钱,但高级一点的也能识货。最高级的是古董贼。我没那么高级。但我能识得邮票、相机,还有乐器。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偷公安局吗?


为什么?他反问。


一般人都以为我们是专门同公安局较劲。那只是一方面。公安局的人有好的相机。我们还知道他们哪些人喜欢收藏相机。有的相机,一般人听都没听说过。你听说过110、127胶卷的相机吗?


没有。他老实承认。


这次,就为了偷收藏的老式相机,落了网。


这些已经没有用处的相机,偷了来,卖给谁呢?


香港人。对方很得意地说。专门有人在中间联络。所以我们也要不断丰富自己的知识。我再告诉老兄,乐器,真正值得收藏的乐器,首推小提琴。


说得不错,谢谢你告诉我这些。那么我也实话实说。这支琴,的确是一支收藏着的琴。是民国时期一个上海制琴师用欧洲材料做成的。但是你知道收藏提琴最难的是什么吗?


不知道。对方老实承认。


就是得有人时不时的拉它。如果只是放着,三五年就坏了。还得是高手来拉,否则琴音也会给拉坏的。


噢。对方开始点头。


这支琴是我的一个老哥们给他女儿买的。这女儿吗后来嫁了个富翁,不愿再坐乐队了。这么一支琴,转卖舍不得,放着又怕坏,千恩万谢拜托我时不时拉拉。怎么样?我说清楚了没?


对方没再吭声,直直地盯着他。半晌,才说,你走之前,把我弄进乐队。


他顿时明白了,这个才是真格的。你进乐队干什么呢?两把笙都已经有了主儿,人家吹得桥是桥路是路了。


我自己买了一把,乐队里多加一把笙添不了乱。说话之间他取出了亮闪闪的一把笙,呜哇哇的吹了一个主和弦。效果挺不错的。


八师兄想笑。这家伙知道多米索多,不知道主和弦。他说好吧,我同教育科长说一说,只是我也是一个犯人,我不敢保证他能答应。


你争取一下再说吧。对方阴险地说了这一句,转身离开。


他一走,八师兄立刻决定:解散乐队。原来他打算的是,在自己离开监狱之前,速成一个替补的指挥,让自己亲手组建的乐队得以延续。这么做,完全是为了这些狱友——尤其是那几个亲爱的女狱友。监狱里有的是人才,挑个把可以短期培养成民乐队指挥的人不成问题。但现在他决定:这个由我买来所有乐器,因我而训练有素的乐队,只能掌握在我的手里。我在乐队在,我走乐队散。


下一次乐队排练时,他悄悄问玉石眼,那个家伙要加进乐队里来,你愿意不?


她仰起头,朦胧的玉石一样的眼光照进他的心里。片刻,说了四个字:他来,我走。


他说,我一出去,第一个办你的保外就医。


她低下头,没有吭声。


他向科长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目前没有可以培养成指挥的合适人选。如果随便找个不甚称职的,乐队带怀了,以后就很难收拾。科长表示同意。


那么,八师兄说,我出去以后,平时里乐员们就在底下自己分头练习。每一周集中排练一次,还是由我来担任指挥。不知监狱允不允许这样做?


有什么不允许的,还要谢谢你的嘛。


是我要谢谢监狱。监狱待我很好。以后乐队的事务,还有乐队的必要开支,都由我负责。


那太好了,新任教育科长高兴地说,你知道,监狱的经费很紧。


过了两天,公主来探监。八师兄将小提琴交给她先带走。公主立刻明白。笑着问,有人打这支琴的主意了?


当天晚上,那个吹笙的家伙注意到提琴已经转移。他过来问,我进乐队的事情怎么样?


八师兄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说你等通知吧。


谢谢,那家伙平淡地说,突然提出一个要求:你出去以后,不准给她办保外就医。


八师兄暗吃一惊。这家伙真是厉害。他说她又不是我的女儿。


对方说,你有的是钱,可以办成很多事。她们有青春,可以报答。托你帮忙的大有人在。


他又笑起来。在这里头,她们乐于报答,而且已经报答了——这句话他没说出来。他说出来的是:真的出去了,就不会报答了。


对方说,那我不管,我给你明说了,你如果把她办出去了,我出去以后就会报复你。我只是一个入室盗窃罪,没几年的。


我既不会管你的闲事,又不会怕你的报复。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对方继续威胁。


不一定吧,他沉下脸,冷冷地说,如果我穿的是芭蕾舞鞋呢?说罢走开。


对方愣在原地。他不知道芭蕾舞鞋算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