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温泉宫

作者:梦枕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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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科幻·灵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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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0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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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30746字

【一】春天的原野。


春草滋生。


不久之前还冻得僵硬的大地,如今已被新萌的野草所覆盖。


浮云悠悠,飘荡在晴空之中。


远眺去路,骊山已隐约可见。


昨天早上,告别了长安。


一行十五人。


空海。


橘逸势。


白乐天。


子英。


赤。


大猴。


玉莲。


五位乐师。


三位厨师。


十五人加上三头载货的马匹,一起前往骊山。


骊山,位于长安东北六十八里处。


当时六十八里路程,换算成现代尺度,大约三十公里。如果步行,朝发长安,夕至骊山,需要花费一整天工夫。


“不必急。”空海决定,两天一夜走完此行程。


长安至骊山途中,会经过沪水和灞水两条河流。


抵达灞水,便打尖夜宿。


今早自夜宿地再出发,此刻,骊山已近在眼前。


空海和逸势,都是第一次来到骊山和华清池。


一行人中,仅白乐天曾来过此地一回。


此刻,白乐天默默眺望着愈来愈近的骊山。


由其神情,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此时,白乐天官拜秘书省校书郎。


虽说是校书郎,却是个闲差,对自负的文人而言,该不是个满意的官职吧。


相较于白乐天,玉莲看似雀跃不巳。


玉莲是胡玉楼的艺妓。


空海和胡玉楼商讨后,她才一同前来骊山。


由于空海曾帮玉莲驱除附身邪物,所以玉莲和胡玉楼对他风评颇佳。


“好久没出远门了。”玉莲边走边向空海说道。


“我真的帮得上忙吗?”玉莲似乎不太明白,自己为何会混在此行人中。


不仅玉莲,逸势、白乐天、大猴,及子英、赤等人,也都不明究里。


不,规划此行的空海本人,恐怕也同样不明白。


“当然帮得上忙。至此为止,你已经帮了我们很多忙。”原来,乐师和厨师全都是看在胡玉楼玉莲的面子,才一道随行的。


“到了华清池,只要做你们平常做的事就可以了。”空海对玉莲等人如此说道。


“玉莲姐负责起舞……”乐师们负责奏乐。


至于厨师,“就使出你们的本领,做出好菜让大家品尝就成了。”空海这样对厨师们说道。


然而,此行目的到底是什么呢?对此,逸势和玉莲似乎也不明白。


被追问的空海,也仅响应:“不,我也不太明白。”“不明白也无所谓。只要对空海先生有帮助,宴会又办得宾主尽欢,这样就够了。”和空海一同出游。


在华清池举办宴会。


光凭这些,玉莲似已心满意足。


同样地,大猴也如此想。


“空海先生对此事大概自有考量吧,我就无所谓了。就算空海先生没任何考量也行,我一点也没关系。”大猴如此理解。


终于,行程逼近登上骊山的坡道。


“空海,之后会发生什么事?”逸势用日语向空海问道。


“不知道,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空海一边跨上坡路,一边答道。


“要是你知道什么事,就透露一点点嘛。”“逸势,对不起——”空海说:“老实说,这件事我也还没搞清楚——”空海微笑响应。


“你自己都没搞清楚?”“或许会发生什么事,或许不会发生什么事……”“——‘’“我没有其他意思。”“其他意思?”“我只是想办一场宴会——”“办一场宴会?”“没错。”“——”“而且,只想听听与会宾客们说说话而已。”“宾客?你到底在说谁?”“不知道,到底会是谁呢?”空海喃喃自语。


往上走着走着,随风飘来一股空海、逸势十分熟稔的温泉味道。


“一场欢宴……”空海这样说道。


【二】骊山西绣岭下涌出的温泉,历史久远。


据说,远在秦汉时代即为世人所知晓,现在的温泉涌量每小时还有一百二十五吨。温度则高达摄氏四十三度。内含石灰、碳酸锰、硫酸钠等九种有机物质,传闻对关节炎、皮肤病格外有疗效。


此处的“温泉宫”,是贞观十八年(六四四年),唐太宗李世民命阎立德所建造。


温泉宫改名为“华清宫”,则始自唐玄宗天宝六年(七四七年)。开元二十八年(七四。年),杨玉环和唐玄宗在此邂逅,此后又经过了七年,才改名华清宫。


华清宫的“华”,意即“花”,指的是“牡丹”。


而所谓牡丹,也就是杨玉环。


温泉宫南侧耸立着骊山西绣岭,玄宗在其北坡和宫殿庭院遍植花木。


当时,栽植最多的正是牡丹。


为数大约一万株。


为了栽植变种牡丹,玄宗诏令天下第一园艺师傅朱单父,来此效劳。


每逢花季,整片斜坡都绽放着牡丹,看似刺绣,因而取名为“西绣岭”。


可以说,华清宫是为杨玉环和唐玄宗精心打造的宫殿。


此处宫殿,不止一栋建筑物。


四周环绕着高大城垣,数栋楼阁、宫殿座落其内外。


每年十月至翌年春天,玄宗在此过冬。


在此期间,此地就是大唐帝国的政治中心。


众多宦官与其相关人员也都随行移住,整个冬天都在此执行政务。


长安政治,几乎原封不动全部搬至华清宫。


骊山附近的各个村落,也群聚着商人和官员。冬季里,长安城的热闹,整个迁移至此。


华清池的建筑,极为豪奢。


以四周环绕的城垣来看,也可说是具体而微的长安城。


北边是正门,津阳门。


南边是昭阳门。


两门之间,建有富丽堂皇的前、后殿。


东侧是玄宗和贵妃的寝宫“飞霜殿”,玄宗御汤——九龙殿和贵妃专用御汤——妃子汤,又名芙蓉汤,则相隔在两端。


不论玄宗专用御汤九龙殿,或贵妃芙蓉汤,都是石砌而成。


九龙殿宽敞的浴池中,鱼、龙、凫、雁等白玉石像罗列其间。


制作石像所用白玉石材,均是安禄山千里迢迢自范阳(今北京)运来奉承天子之物。


浴池之间,搭设美丽白玉石桥,汤池水畔则有盛开的白玉石雕莲花。


《明星杂录》记载,每逢玄宗入浴,便出现花朵绽放、雁鸟展翅、龙鱼鳞光闪现的异象。


杨玉环专用的芙蓉汤,也配置了这样的白玉石莲花。


唐代诗人王建所写《华清官感旧》一诗便如此描述:贵妃汤殿玉莲开。


传闻,“端正楼”是贵妃梳妆所在,特别为贵妃所建的“七圣殿”四周,则遍植贵妃所钟爱的石榴树。


在华清宫西侧,还有为宫女沐浴所建的十六个“长汤”。


长汤汤屋数十间,遍布有着美丽花纹的文石。


《明星杂录》记载,以白银颜料涂漆的白香木小舟,在浴池中载浮载沉,就连桨橹也缀饰着珠玉。


更甚者,还有瑟瑟、沉香交叠堆成的东海蓬莱仙山,耸立浴池之中,此汤殿本身,就寓有神仙世界的象征。(译注:瑟瑟,美玉名,据传产于西域于阗。)然则,安史之乱以后,华清宫便逐渐衰颓了。


代宗李豫时期,一手掌握权势的宦官鱼朝恩,为代宗亡母建造章敬寺时,曾拆卸华清宫“观风楼”,当做建材使用。


比空海人唐还晚的后世,也就是黄巢之乱以后,便荒芜得无影无踪了。


晚唐诗人崔鲁曾参访此地,作诗凭吊:草遮回蹬绝鸣銮,云树深深碧殿寒。


明月自来还自去,更无人倚玉栏干。


野草蔓生,遮掩石阶。天子御驾铃声,不复听闻。云树深深缠绕,青碧御殿森寒,一切沉寂无声。


明月如昔,兀自来去。再也无人,凭倚白玉栏干,眺望明月了。


【三】正面的津阳门,覆满了新生滋长的野草。


空海一行人自此进入华清宫。


跨步进去,是一段石阶。


石阶间杂草蔓生,随风静静摇摆。


野草不似夏日般葱郁冲鼻,而是春天的柔软新绿。


彼处一丛野甘草。


此处一丛繁缕。


春草还不甚繁茂,高度也未及膝。


这儿的景致,予人的印象并非荒凉颓废。


左右并列的汤殿均十分古老,也都滋长着柔软野草。


说是风情,的确是风情。


“景色真迷人哪。”空海说。


“事前没想到竟是如此美景——”逸势叹了口气,喃喃自语般说道。


前面又是一个门。


空海一行悠然漫步,穿越此门。


右手边,有高耸人云的宫殿。


一眼便看到青瓦屋檐。


青瓦和青瓦之间,虽然长有不少杂草,但应该还不至于漏雨程度。


梁柱上的朱红颜色,也还残留着。


“没想到,华清宫这样华丽。”逸势的声音,似乎兴奋难抑。


总之,单单穿过津阳门的内城里,便有宫殿、汤殿、楼阁、城门等三十余座。


午后阳光斜斜照入。


梁柱、殿壁上,攀爬着杂草、葛藤。


整座华清宫隐然可见,历经数十年,已逐渐归于自然之中。


搭载的物品连同三匹马,一起搁在津阳门外。


乐师和厨师也留待门外。


此处有一水池,中央有个浮岛,其上搭建了一座桥。


“从前,大概很热闹吧。”玉莲喃喃自语般说着。


“从这儿望过去,那边就是玄宗寝宿的飞霜殿吧?”空海立在池畔问道,白乐天颔首回答说:“没错。”“白先生,该不是第一回来此吧。”“第二次了。”飞霜殿搭建在较高处,自水池登上石阶,便可走到飞霜殿前庭。


“那是九龙殿,那是芙蓉汤——”白乐天伸手指点解释着眼前的建筑。


“地点要选在哪儿?”空海向白乐天问道。


“若是追思贵妃的宴会……”白乐天站在池边,放眼四望,说:“就在飞霜殿好了……”“那,我们去看一下。”空海率先往前跨步。


左边是水池,空海绕到水池右边。


接着脚踩石阶,拾级而上。


白乐天走在空海身旁,逸势、大猴、玉莲、子英尾随其后。


登上飞霜殿那一刻,“喔。”最先叫出声的人,是空海。


“这是——”白乐天站在空海身旁,纹丝不动。


随后登上石阶上的逸势,也低声赞叹道:“太漂亮了……”四处开满了牡丹花。


有如怀抱飞霜殿一般,丛生的牡丹盛开着花朵。


没想到数量如此惊人。


绽放大朵红花的牡丹,放眼望去,少说也有上百株吧。


开着白花的牡丹,数量相差无几。


妊紫。


嫣红。


其他缤纷多采的牡丹,也在此缭乱漫开。


玉花。


紫水。


瑞丽。


干香花。


各式各样牡丹品种,均栽植在此处。


而且,所有牡丹宛如果实般开放,不胜负荷地将花茎折弯。


说是红色,不单单是红色。


说是白色,也不单单是白色。


既有浓郁的红,也有轻淡的红。


即使浓郁的红,有看似血色的红,也有太阳西沉般的红。


飞霜殿即耸立在此牡丹花海之中。


“好漂亮……”玉莲在空海身后自言自语。


五十年之前——此处,到底举行过何等华丽的宴会?杨玉环脚履胡人长靴,也曾踩踏过此石阶吗?穿戴与身体等重饰物的仕女们,曾在此来回走动吗?如今,此地其人已杳。


惟有来自倭国的留学生沙门空海。


以及橘逸势。


默默无闻的诗人白乐天。


胡人玉莲、胡人大猴、汉人子英。


仅此而已。


石阶之间冒出的野草,随着微风摇曳,成千上万的牡丹花,沉甸甸地摇摆着。


“就这样决定了。”空海喃喃自语。


【四】空海、逸势和玉莲三人,鱼贯走在白乐天身后。


飞霜殿前,如火如荼地准备宴会。


宴会地点一选定,空海便要大猴招呼在外等候的赤、乐师、厨师等人,把马上的物品运来。


“在这附近点上篝火吧。”空海吩咐。


空海让人准备篝火放在四个地方,中央铺上波斯绒毯,四周搁着灯火架。


乐师们解开乐器行李,厨师们动手准备菜色。


趁着空档,空海和逸势由白乐天带路,去探视华清宫内部。玉莲也加入其中。


穿越飞霜殿至浮岛上的石桥,一行人走出西侧。


在这之前,他们已看过九龙殿、芙蓉汤的内部情景。


意想不到的是,芙蓉汤内仍有少量泉水流入,浴池上搭建的白玉石桥,也留下了遗迹。


九龙殿中的白玉石鱼、龙已遭人盗取,消失不见了,但芙蓉汤的白玉石莲花还剩下一半。


看来,窃贼搬运白玉石莲花时,没能全部带走。


看完这些之后,空海一行人才来到此处。


宫女沐浴的长汤,位居西侧。


汤屋共有数十间。


为了能让宫女们同时入浴,浴池建造得十分宽敞。


约莫六十尺见方大小。


白乐天要大家来探看,一行人才穿过水池来到此地。


“前次没看见内部。”白乐天解释。


此人真是讳莫如深。


说要跑一趟华清宫的人,本来是白乐天。


听他这样说,空海才想到宴会的事。


现在,白乐天正苦心构思名为《长恨歌》的长诗。


此诗是以贵妃——杨玉环和玄宗皇帝为题材。


自乐天始终无法完成此篇诗作。


为了寻觅灵感,白乐天思量要跑一趟华清宫。


说起来,空海、逸势同白乐天前往马嵬驿,也出自相同理由。


西侧建筑,比东侧倾圮得严重许多。


部份墙壁已剥落,似乎也能由此穿梭入内。


白乐天站在破壁之前,以手抚触即将崩坏的壁面,颦蹙着脸回望空海等人。


“有股奇怪的臭味传来。”白乐天说道。


【五】那股臭味,空海和逸势也都闻到了。


闻到的那一瞬间,恶臭让人极想别过脸去。


是腐臭味。


显而易见地,那股腐臭是自崩颓的壁间传出。也就是说,臭味乃是自建筑物中散发出来的。


那样的臭味,不是某一腐烂东西摆在里面而已。臭味十分浓烈。


扑鼻而来的臭味,只有一点点。但可以确知,这是大量臭味极少的一部分。


猜想得出,这一点点臭味的背后,是由多少臭味造就出来的。


那臭味,不是在空气中微微消融之类的臭味。


而是令人脖后会竖起寒毛的臭味。


“喂,空海——”逸势唤道。


空海望向逸势,随后和白乐天对上了眼。


“进去看看吧……”空海说。


穿过崩塌的墙壁,空海率先走进建筑物之中。


白乐天、逸势紧随在后。


进入建筑物后,宛如置身腐烂污物中的臭味,立即传至三人鼻尖。


与其说是空气,不如说是固体般的臭气,直接刺入鼻腔内。


仿佛发臭的汁液喷进眼睛一般,逸势闭上双眼,不时用拳头擦拭眼皮。


屋内有些昏暗。


虽说如此,由于为照明而设的窗棂、崩塌的壁洞等所透入的亮光,仍依稀可看见内部的模样。


眼睛适应之后,更看到了细部。


脚下,部分崩落的壁面——有土块剥落下来。


前方还可看见,自地面往下挖掘的石砌浴池。


浴池十分宽敞。


上百名宫女当可一起在此人浴。


不知是遭人所盗或运往他处了,将汤殿做成仙界象征的诸多饰物,或别具意义的各色物品,均已烟消云散。


应该耸立在浴池中央,以瑟瑟、沉香交叠而成的东海蓬莱仙山,也杳无踪迹。


通过崩裂的墙壁,自外面射进来的微光,映照在暗淡的汤殿、瓦砾之上。


往昔此处烟水弥漫的温泉气味,全都没有了。大概从泉源引来汤水的汤道,中途毁坏了吧。


此处惟有浓烈的腐臭笼罩着。


三人避开瓦砾,迈步向前。


愈来愈接近浴池边缘,其内部便渐渐映人眼帘。


浴池底部,微微隆起一堆发黑的泥土。四处还有发白的泥土。


宽广的浴池,有大半似乎被运入的泥土所覆盖。


走在前头的空海,无言地停下脚步。


他定睛注视浴池之中。


身后小心翼翼走来的逸势,与空海并肩而立。


“发生了什么事,空……”刚要唤出空海名字的逸势,突然噤口不语。


逸势站在空海一旁,全身僵硬。


比逸势稍晚来到空海身旁的白乐天,似乎也察觉到了。


占据数十间汤屋地面一大半,埋藏在浴池底部的东西并非泥土。


那是狗的尸骸。


究竟有多少狗尸,被丢弃在此呢?并非一、两百头。


而是超过一千、两干头——无以数计的狗尸,埋藏在浴池底部。


那数量,约有数干头——而且,十分诡异的,每只狗都没有头。


虽说狗头也在浴池之中,却都已从狗身上割下。


狗尸早已腐烂,散发出阵阵尸臭。


仔细一看,还有牛、马、羊尸,也混杂倒卧在狗尸之中。


狗、牛、马尸的部分躯体,不知是被啃掉还是腐烂后肉块剥落,甚至还见到发白的肋骨或内脏。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狗尸之间还可看见不可胜数的蛇尸。


不,不止尸骸,还有活着的蛇,在狗、牛、马尸的肋骨之间钻动,在腐肉里蜿蜒起落。


逸势两排牙齿在嘴里上下颤动,微微发出咯吱咯吱响声。


不祥的光景。


有人在此地作法下咒。


到底是何种咒术呢?“是蛊毒……”空海喃喃自语。


“若非蛊毒,就是类似的咒术,看来,有人在此地下咒——”原来不仅长安城内,此地也同时进行着某种咒术。


白乐天的双眸,像是凝结了沉重光芒,闪闪发亮。眼球浮出鲜红血管。


“原来臭味是这个……”白乐天喃喃自语。


“原来是这个。”他再度说出相同的话。


白乐天瞪视着层叠堆积如山的狗尸。


“原来我们所牵扯的事件,就是这个……”“不错。”空海点头。


“我本来不知道你到底跟什么事件有关。当然,现在也还不知道。不过,原来是这个。”“——’’“你……不,原来我们所牵扯的事件,竟然如此可怕。”“是的。”空海再度点头。


白乐天深深吸进一口气,似乎想说些什么,几度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空海,到底怎么回事——”逸势探头望着浴池问道。


即使想别过脸,也无处可别了。


“你早就知道了吧——”逸势说:“你早就知道,此地进行着这种事吧?”“是——”空海点头:“逸势,你说的没错。”空海额头上,浮现一颗颗细小的汗珠。


“我事先早就知道这事了。”空海喃喃低语:“不过——”空海微微摇头,“却没想到事情这样严重……”说毕,空海紧咬着嘴唇。


“逸势啊——”“什么?”“或许,我做了一件不该做的事。”“不该做的事?”“就是邀玉莲姐他们来这儿的事。”“——”“我还好。本来就打算和乐天先生一起到这儿来的。可是,玉莲姐、乐师、厨师这些人却不是。他们是因为我的邀请才来的……”“——”“或许,这儿比我所想象还来得更危险。”“空海——”逸势唤道。


空海紧闭嘴唇。


此时——“空海先生。”白乐天唤道:“请你告诉我们吧。”白乐天望着空海。


“既然我们都看到这样的东西了。你得告诉我们,我们究竟牵扯进何事了?“——”“以前你说过,你和皇上周遭正在发生的怪事。”“是的。”空海点点头。


“那时,你说了。总有一天,时机到了,就会说出来——”“没错。”“如今正是时候。”“——”“现在我们眼中所见的情景,便是与皇上有关的事件吧?”“是。”“连杨玉环的事、我们在马嵬驿遇见的怪事,以及这回到华清宫,统统都有关连吧?”“是。”“那到底是什么事呢?”“——”“现在就是你必须说出详情的时候了。”“——”“而且,我也必须听听你怎么说。”“——”“虽然不清楚你打算做什么,但今晚你预计进行的事,我会帮忙。即使听过你的说明,我也不会阻止你今晚要做的事。不管你说出什么,我都不打算从这儿逃走。


所以,请你告诉我吧。”白乐天说话声音愈来愈高亢。随着声调变高,他的心情也随之亢奋起来。


“你得把详情说出来。因为,这或许攸关我的性命。一看到这些,我就明白了。


不,不单是我这条命。也或许关系到今天在场所有人的性命……”白乐天说。


“是的。”仿佛下定了决心,空海点了点头。


“乐天先生,诚如您所说,你有权利知道我所知道的事。”空海转向白乐天,与他正面对望。


“如您所说,这是关系皇上生死之事,也是大唐王朝的秘密。此事说来话长,绝非三言两语所能交待,我只挑重点告诉你。”“拜托你了。”“不过,要说这事,这儿并非合适地点。让我们先到长汤外面吧。”【六】“关于这件事,老实说,除了你、乐天先生,还有一个人我也必须跟她说。”走到长汤外面,空海说道。


“哪一位?”白乐天追问。


“胡玉楼的玉莲姐。”空海回话时,逸势突然插话说道:“喂,空海,这样行吗?”逸势所说的“行吗?”指的是大唐王朝的秘密就这样告诉别人是否妥当。


逸势的脸上仿佛写着——这不是秘密吗?“没关系。”空海毫不犹豫地说。


“就算今天在此向玉莲姐说出一切,也不会让事情产生任何变化。”空海爽快地回答道。


“可,可是,空海,你说的虽然有理——”逸势脸上流露出自己察觉不到的不满神色。


既是来自日本的留学生身份,却又牵扯上大唐王朝秘密——在某种意义上,正是逸势引以自豪之处。


来到长安之后,逸势开始变得畏缩,而让他支撑下去的那股意识,正是他自身正卷入旁人所不知道的重大秘密中。


正因为是秘密,才令逸势如此在意。


如今却要随意将此秘密公开——“我无所谓。因为我是打定主意才来到这儿的。”逸势焦虑地解释着。


逸势的内心深处,潜藏着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念头。


空海望向逸势,微微一笑。


逸势垂下眼皮。


“喂,逸势。”空海说:“这有什么关系呢?”空海拍了一下逸势的肩头。


“玉莲姐不是多嘴的人。况且此事关乎她的性命。既然邀她来到这儿,如果要她回去,至少也得给玉莲姐一个交代。”“要让玉莲回去吗?”“是的,我想,就这么办吧。”“乐师、厨师也一道回去吗?”“没错。”“那——”“也就是说,只有我们留下来。”空海说。


【七】“有件事,我想对你说。”空海这样对玉莲开口。


“什么事?你想对我说什么呢?”玉莲一边喘气一边说。


因她一直在厨师、乐师之间,忙得团团转。


而且,空海呼唤玉莲,她似乎十分高兴。


“说出来之前,请你先看一下。”“要我看什么?”因空海的语调一反常态,听得出很认真,玉莲也一脸郑重其事。


“我要怎么做?”“请跟我来。”空海带着玉莲往长汤方向走去。


白乐天和逸势已等在那儿了。


【八】走出长汤之后,玉莲脸色惨白。


本来就白皙的肌肤,看来血色全无,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玉莲手抚胸口,似乎强忍恶心好一会儿。


自是理所当然。


连身为男子的空海等人,也想别过脸去的东西,玉莲突然见到,自是如此反应。


而且,臭味也实在太浓烈了。


“空海先生……”玉莲抬头,望向空海。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打算向你说的事,跟这个有关。”“我懂了。我可以听你说明,但这地方您就饶了我吧。就是给我一年薪俸,我也绝不再回到里面。”“当然。”空海用眼神示意前方的水池,说:“那儿有座可看见水池的楼阁。我们一道上那儿去吧。”如空海所说,水池旁边立着一座小楼阁。


虽然青瓦屋檐长出杂草了,朱红梁柱也已褪色,但四人要在此交谈,空间倒颇宽敞。


“乐天先生也一起过去听我说明吧。”“好,就在那儿听。”白乐天也点了点头。


“我无法细说,但会将必要的事全部说出来。”【九】空海说到做到,全盘托出。


他巧妙地避开王叔文可疑之处,细说五十年前安史之乱的因缘,也谈及安倍仲麻吕——晁衡的信笺,及高力士的亲笔手书。


而且,如今永贞皇帝中咒的事,也毫不隐讳地说了出来。


偶尔,白乐天和玉莲也会短暂追问,但几乎都是空海一人独白,他们默默倾听。


“以上便是我今天所能说的。”空海说毕,好一阵子,白乐天和玉莲都没开口。


大理石砌成的座椅,安置在壁边。


背倚壁面,安坐于此,四人便可近距离对望。


高度及腰的墙壁,其上仅以六根柱子支撑屋字。


自此放眼望去,可以看到整片池水。


池面吹来阵阵微风,轻抚楼中四人的面颊。


“原来如此。”最先开口的是白乐天。


白乐天喟然长叹:“空海,真是为难你了,竟然全部说给我们听。”他像是下定决心般地点头。


待白乐天短暂沉默后,玉莲开口:“空海先生,也就是说,向皇上施咒的那个督鲁治咒师,有可能也在此地?”“是的。”空海点了点头。


“那,空海先生,为何今天要告诉我这件大事。”“那是因为——”玉莲打断空海的话,又说:“我懂了。您是否想劝我回去?”“正是。”空海点了点头。


“空海先生、逸势先生及乐天先生,都打算留在这儿,是吧?”“是的。”空海再度点头。


“空海先生认为,这儿处境十分危险?”“是的。”“可是,既然您带我们来到这儿,表示起初您也没料到这儿是那样危险的地方,是这样的吧?”“正是。”空海又点了点头。


时至今日,督鲁治咒师的确杀害了好几条人命。


然而,那是对他的敌人痛下毒手。


或是,惩罚背叛他的人。


对于不相干的旁人,他倒还没动手过。


更清楚地说,如果督鲁治咒师有心杀害空海一行人,机会应该多得是。


然而,他却没有动作。


而且,要到此地一事,空海于多目之前就已公开说了。


督鲁治咒师早该有所察觉。


如果他不想让空海一行人前来,应该会在半途阻挠。或者将下咒场所移往他处。


反之,如果空海于事前知道督鲁治等人藏身华清宫,也应该采取行动,立即派入围剿,不让他们有机会逃走。


特意告知华清宫之行,在某种意义上,空海变成督鲁治咒师的同盟。而且,此举无非意在言外地表白:我们就要去华清官了,你们快逃吧。


至少,空海非敌人的印象,应该已传达给对方了。


前往华清宫,或许那儿连个人影也没有。就算督鲁洽咒师在,也不会突然采行危险的举措。


这是空海事先的看法。


如果连个人影也没有,就当是一场欢乐的夜宴。如果督鲁治咒师他们没逃离,还留在此地的话,也并非意味此行就有危险——空海是这样想的。


此外——空海内心也怀有一种微妙的自信。


那份自信就是——自己为他们所喜爱。


总觉得,自己为丹翁和白龙——督鲁治咒师所喜爱。


空海一直这么认为。


然而,在亲眼见到长汤景况的那一刻,空海突然感觉——或许一行人踏入远超过自己想象的危险场所了。


或许是自己把事情看得太轻松了?“这就是我事前的看法。”空海对玉莲说明自己事前的心态。


“可是,空海先生三人,还打算留在这儿吧?”玉莲追问。


“是的。”“那,我也要留下来。”“——”“如果处境确实很危险的话,我们可以考虑离去。但既然空海先生打算留下来,我也就奉陪到底了。”玉莲脸上神色,又恢复了原状。


“我深信空海先生早先的判断。再说,任何人都知道,胡玉楼玉莲姐从来不曾在宴会中途逃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