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孙皓晖
|类型: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19-10-08 03:44
|本章字节:18882字
秋高气爽的八月,咸阳王城却是一片阴沉窒息。
方士的丹药越来越没有了效力,卧榻之上的秦王嬴异人肝火大做,喘咻咻拒服任何药石,只叫嚷着看上天要将他如何。吕不韦闻讯连夜入宫劝慰,偏偏都逢嬴异人神志昏昏无视无听。吕不韦大急,严令太医令务必使秦王醒转几日,否则罪无可赦!见素来一团春风的吕不韦如此严厉,太医令大是惶恐,当即召来最有资望的几名老医反复参酌,开出了一个强本固元的大方,每剂药量足足两斤有余。药方呈报丞相府,吕不韦细细看罢喟然一叹:“病入膏肓者虽扁鹊难医,固本培元终是无错,只看天意也!”太医馆立即将药配齐交各方会同验过,连夜送入王城寝宫。太医令亲自监督着药工将一剂重药煎好,内侍老总管便唤来最利落的一个有爵侍女服侍奄奄卧榻的秦王用药。这个中年侍女果真干练,偎身扶住昏昏秦王靠上山枕,左手揽住秦王肩头,右手便轻轻拍开了秦王毫无血色的嘴唇,圆润小嘴从药工捧着的大药碗中吸得一口,便轻柔地吮上秦王嘴唇注将进去,片刻之间一大碗温热的汤药喂完竟是点滴未洒。白头太医令直是目瞪口呆!
大约一个更次,昏昏酣睡的嬴异人大喊一声热死人也倏然醒转,一身大汗淋漓竟似沐浴方出一般。守侯外间的太医令惊喜过望,一面吩咐侍女立即预备汤食,一面派人飞报丞相府。及至吕不韦匆匆赶来,嬴异人已经用过了一盅麋鹿汤换了干爽被褥重新安睡了。喂药侍女说,秦王临睡时吩咐了一句,请丞相明日午后进宫。吕不韦思忖一番,到外间吩咐太医令指派几名老太医轮流上心守侯,便心事重重地去了。
秋雨濛濛,缁车辚辚,吕不韦思绪纷乱得如堕迷雾一般。
领政三年,几经顿挫,吕不韦对秦国可谓感慨万端。当初邯郸巧遇人质公子嬴异人时,吕不韦并无经邦济世大志向,实在是老辣的商人目光使他决意在这个落魄公子身上豪赌了一次。其时所求者无非光大门庭,使吕氏家族从小国商人变为锺鸣鼎食的大国贵胄,如此而已。然一旦搅入局中全力周旋,历经十年艰辛险难而拜相封侯,吕不韦的心志竟渐渐发生了自己不曾意料到的变化。光大门庭之心渐渐淡了,经邦济世之心却渐渐浓了,偶尔想起当初的光大门庭之求竟只有淡淡一笑了。功业之心的根基,一是吕不韦对秦国政事国情弊端的深切洞察,二是吕不韦内心深处日益酝酿成熟的纠弊方略。若没有这两点,吕不韦自然也就满足于封侯拜相的威赫荣耀了。至于国事,依照法度便是,自己完全可以不用操劳过甚。在事事皆有法式的秦国,做一循例丞相是太容易了。至少嬴异人一世不会罢黜他,纵是嬴异人早逝少年新君即位,自己凭着三朝元老的资望,至少也还能做得十年丞相。一生做得十三年大国丞相,已经是大富大贵之颠峰极致了,夫复何求?果能如此想头,吕不韦便不是吕不韦了。吕不韦的迷茫在于:嬴异人若果真早逝,自己治秦方略的实施便将大为艰难,如果自己的独特方略不能实施,而只做个依法处置事务的老吏,实在是味同嚼蜡,何如重回商旅再振雄风?至少,风险丛生的商旅之道使人生机勃勃,强如板着老吏面孔终老咸阳。
王子嬴政的眩目登场加深了吕不韦的忧虑迷茫。
秦国为政之难,便是不能触法。无论事大事小,只要有人提及法式之外的处置,立即便有颠覆秦法之嫌,朝野侧目而视,直将你看作孔孟复辟之徒!百余年来,秦法以其凝聚朝野的强大功效,已经成为秦人顶礼膜拜的祖宗成法,历经秦昭王铁碑勒誓,秦法更成为不可侵犯的圣典。吕不韦几次改变成法而从权处置重大国事,虽则每次都是艰难周折,然终是成功且未被秦国朝野指为坏法复辟,实在是秦国之奇迹!正是这种被视为奇迹的结局,既加深了吕不韦的忧虑,也增强了吕不韦的自信。忧虑加深者,秦国朝野求变创新之潮流已见淡薄,固守成法之定势已经大行其道,若需改变,难之难矣!自信增强者,几次特例破法实实在在证实,诸多朝臣国人并非发自内心的事事护法,变之适当化之得法,纠正秦法弊端不是没有可能的。然王子嬴政在考校中大获朝野赞许的言论见识,却使吕不韦敏锐捕捉到了一个消息:王子政少学以《商君书》为圣典,视秦法为万世铁则,更兼其秉性刚烈大非寻常少年,完全可能成为纠正秦法弊端之未来阻力!
果真如此,吕不韦的为政功业便是大见渺茫了。然则,吕不韦并没有将少年嬴政看死,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正是好见逆反之时,见识偏执未必不能校正,若化之得法,也许正是推行掺以吕不韦方略的新秦法的得力君王。然则,如何才能化解这个自己甚为生疏的少年太子呢?心下无谱。秦王嬴异人安置后事时能给自己多大权力呢?心下也无谱。虽说嬴异人对自己信任有加,然怪疾折磨之下难保心性失常,假若生出万一又当如何……
淅沥秋雨打着池中残荷,萧疏秋风摇着檐下铁马。吕不韦一夜不能成眠,晨曦之际朦胧入梦,却又莫名其妙地蓦然自醒。寝室中悄无声息,只有一个熟悉的侧影镶嵌在虚掩的门缝中,心头一闪,吕不韦霍然起身离榻。
“还未过卯时,大人再睡无妨。”莫胡轻柔地飘了进来。
“凉浴强如迷榻。”吕不韦嘟哝一句,便径自裹着大袍进了里间的沐浴室。莫胡连忙说去预备热水,却被关在了门外。两桶冰凉刺骨的清水当头浇下,浑身一片赤红的吕不韦顿时觉得神清气爽,裹着一件长大的丝绵袍出来,早膳已经在案头摆置妥当了。
“大人,”莫胡跪坐案前边盛滚烫的牛髓汤边低声道,“西门老总事要我带为禀报:他近来似觉腿脚不便,几剂药不见好转,请允准他老去归乡。”
“何时说得?”吕不韦放下了伸出的象牙箸。
“已经三日,一直不得见大人回府。”
吕不韦起身便走。莫胡情知拦挡不住,便连忙拿起一把油布伞追了上去,张开伞也不说话,只默默跟着吕不韦到了西跨院。潇潇雨幕中,西门老总事的小庭院分外冷清。当莫胡抢先推开虚掩的正房大门时,一鼓病人特有的气息夹杂着淡淡的草药味儿便弥漫出来,走过正厅进入东开间寝室,幽暗的屋中垂着一顶布帐,幽静得没有一丝声息。
“西门老爹!”吕不韦一步冲前掀开布帐,只见西门老总事似睡非睡地仰卧在大被中,双眼似睁非睁气息若有若无,素来神采矍铄的古铜色脸膛骤然变得苍白瘦削沟壑纵横,俨然便是弥留之际!吕不韦心中大恸,扑上去抱住老人便是语不成声,“老爹……吕不韦来迟也!”西门老总事艰难地睁开了眼睛嘴角抽搐出一丝微笑:“东主,是老朽不让他们报你……”吕不韦只一点头,二话不说两手一抄连带大被抱起西门老总事便走。慌得莫胡连忙抢前张伞,雨水搅着泪水在脸上横流,却紧紧咬着牙关生怕一出声便要大哭。
匆匆到得正院第三进,吕不韦径直进了自家起居庭院的南房。将西门老总事在榻上安置妥当,吕不韦便吩咐莫胡去请夫人。片刻间陈渲匆匆进来,吕不韦喘息一声道:“太医我已经吩咐去请了。自今日起,西门老爹便住在我这南房治病,不好不许搬出。夫人亲自照料。”陈渲一边点头一边过来探视,一见西门老爹奄奄一息情状不禁便哽咽拭泪:“老爹前几日还好好与我说话来,如何便……”吕不韦不禁一声长叹:“老爹生性刚强,是我疏忽也!”
说话间太医已经到了。一番诊脉,太医说是操劳过度气血虚亏老疾并发,只要歇息静养百日便可能康复。吕不韦这才放心下来,坐在一旁默默看着陈渲与莫胡将汤药煎好,竟是良久无言。及至陈渲将一盅药亲自给西门老总事喂下,老人沉沉睡去,吕不韦才起身对莫胡吩咐道:“留心查勘一番旧时老人,谁在秦国有事未了立即报我。”陈渲听得一怔:“你?这是何意?”莫胡心下蓦然闪现出当年离开邯郸时吕不韦清理仆役执事们余事的情形,不禁惊讶得脱口而出:“大人!要离开秦国么?”吕不韦却一句话也没说便走了,只留下陈渲莫胡良久愣怔。
午后时分,吕不韦在绵绵秋雨中进了王城。
过了王城宫殿官署区便是秦王寝宫,这里被称为内苑,朝臣们也叫做内城。依照法度,内苑的正式居住者只有秦王与王后,大臣非奉特诏不得入内。内苑在前宫殿区与嫔妃侍女后宫区的中间地带,虽然不大,却是整个王城的灵魂所在。其所以为灵魂者,在于国君除了大型朝会以及在东偏殿举行小型会商或郑重其事地会见大臣,大多时光实际上都在内苑书房处置政务。君王晚年或患病之期,更是长住内苑深居简出,这里便显出了几分神秘。自秦昭王晚年起,接连两代多病国君,这内苑便更显枢要了。
已经早早在内苑城门口迎候的老内侍将吕不韦领进了一座树木森森的独立庭院,而不是昨日那座很熟悉的秦王寝室。王城多秘密,自古皆然。吕不韦也不多问,只跟着老内侍进了林木掩映的一座大屋。进得门厅,便有一股干爽的热烘烘气息扑来,在阴冷的秋雨使节很是舒适。连入三进方入寝室,各个角落都是红彤彤的大燎炉,吕不韦脸上顿时渗出了一层细汗。
嬴异人脸上有了些许血色,靠着山枕拥着大被埋在宽大的坐榻上闭目养神。听见脚步声,嬴异人倏然睁开眼睛:“文信侯坐了。上茶!”
“臣参见我王。”吕不韦深深一躬,这才在坐榻对面案前入座。
“老霖雨烦人,外边冷么?”嬴异人淡淡问了一句闲话。
“季秋之月,寒气总至,水杀浸盛,天数使然也。”
侍女轻盈地捧来茶盅,又轻盈地去了。嬴异人默默地看着啜茶的吕不韦,吕不韦也默默地啜着滚烫的酽茶,室中一时寂然。良久,嬴异人轻轻叹息了一声:“文信侯,异人将去也!”吕不韦心下一惊脸上却是微微一笑:“我王笑谈。太医大方已见神效,我王康复无忧矣!”嬴异人摇摇头:“文信侯通晓医道,何须虚言慰我?我身我命,莫如我知,不怨天,不尤人。”
“我王……”一声哽咽,吕不韦的茶盅当啷掉在了座案上。
“文信侯静心片刻再说。”嬴异人淡淡一笑,看着侍女收拾好吕不韦座案又斟了新茶飘然离去,又是淡淡漠漠一笑,“太医大方我连服三剂,为的便是今日你我一晤。文信侯笃厚信义天下皆知,今日之谈,你我便是肝胆比照,同则同之,异则异之,不得虚与周旋,文信侯以为如何?”
“吕不韦生平无虚,我王尽知……”
“先生请起!”嬴异人连忙推开大被跳下坐榻扶住了大拜在地的吕不韦,又推开吕不韦要扶他上榻的双手,索性裹着大被坐在了吕不韦对面幽幽一叹,“得遇先生,异人生平之大幸也!先生之才过于白圭,更是秦国大幸也!嬴异人才德皆平,惟知人尚可,与先父孝文王差强相若。一言以蔽之:先生开异人新生,异人予先生新途,两不相负,纵不如余伯牙锺子期知音千古,也算得天下天下一奇也!”
“我王一言,吕不韦此生足矣!”
“然则,异人还有一事烦难先生。”
“我王但说,吕不韦死不旋踵!”
“既得先生一诺,拜托也!”嬴异人扑拜在地,骤然泣不成声。
“我王折杀臣也……”吕不韦连忙膝行过案,不由分说抱起嬴异人放上了坐榻又用大被裹好,退后一步深深一躬,“王若再下坐榻,臣便无地自容了。”
嬴异人粗重地喘息了几声一挥手:“好!先生但坐,我便说。”待吕不韦坐定,嬴异人斟酌字句缓缓道,“我将去也,太子年少,托国先生以度艰危,以存嬴氏社稷。秦国虽有王族强将,朝中亦不乏栋梁权臣,然如先生之善处枢要周旋协调总揽全局者,却无第二人也!更有甚者,先生两度稳定新丧朝局,又与本王、王后、太子渊源深远,与各方重臣皆如笃厚至交,在朝在野资望深重,无人能出其右。此所以托先生也!”
“我王毋言……臣虽万死,不负秦国!”
“先生,且听我说。”嬴异人喘息着摇摇手,“拜托之要,一在太子,二在王后。太子生于赵长于赵,九岁归秦,我为其父亦知之甚少。此子才识举佳,惟秉性刚烈,易如乖戾之途,若不经反复打磨而亲政过早,大局便难以收拾。此子亲政之前,先生务须着意使其多方锤炼,而后方可担纲也!”
“臣铭刻于心……”
“至于王后。”嬴异人突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原本便是先生心上女子,掠人之美,异人之心长怀歉疚也!”
“我王此言,大是不妥……”吕不韦急得满脸张红。
“先生莫急,先祖宣太后能对外邦使节谈笑卧榻之密,我等如何不能了却心结?”嬴异人坦然拍着榻栏喟然一叹,“不瞒先生,王后赵姬与我卧榻欢娱至甚,生死不能舍者,赵姬也!然则……王后欲情过甚,异人实有难言处……我思之再三,决意以王后与先生同权摄政当国。一则效法祖制,使王族不致疑虑先生独权;二则使先生与王后可名正言顺相处,与国事有益,更于教诲太子有益。异人苦心,先生当知也!”
“……”吕不韦愕然不知所对,惶恐得一个长躬伏地不起。
“先生!”嬴异人又跳下坐榻扶起了吕不韦,“方才所言,乃你我最后盟约,须得先生明白一诺。否则,嬴异人死不瞑目也!”
蓦然之间,吕不韦不禁失声痛哭:“王言如斯,臣心何堪也!”
“人之将死,言惟我心……”嬴异人也不禁唏嘘拭泪。
“王为国家,夫复何言!”
“先生应我了?”
吕不韦大袖拭着泪水认真点了点头。嬴异人不禁拍案长笑:“秦有先生,真乃天意也!”一言方罢,颓然倒伏案头。吕不韦大惊,正欲抱起嬴异人上榻,守侯在外间的太医内侍已经闻声赶来。一阵针灸推拿,嬴异人气息渐见匀称然却没有醒转,只气若游丝地冬眠一般。太医令一把脉象,便将吕不韦拉到一边低声说得几句,吕不韦便匆匆去了。
出得内苑,暮色如夜大雨滂沱声声炸雷缠夹着雪亮狰狞的闪电,整个大咸阳都湮没进了无边无际的雨幕!正在此时,老长史桓砾疾步匆匆迎面赶来,顾不得当头大雨电闪雷鸣拉住吕不韦便嘶声喊得一句:“特急密报:晋阳将反!快同见君上!”吕不韦略一思忖断然高声道:“君上昏迷!急报交我处置!你守侯君上莫得离开!”老桓砾面色倏地苍白,颤索索打开怀中木匣拿出一个铜管塞给吕不韦,便消失到廊外雨幕中去了。吕不韦立即吩咐驭手独自驱车回府转告主书:全体吏员夜间当值,不许一人离开丞相府;说罢向王城将军讨得一匹骏马,翻身一跃便冲进了茫茫雨雾。
片刻之间,吕不韦便飞马到了上将军府,匆匆说得几句,蒙骜立即下令中军司马去请蔡泽。待蔡泽从雨幕中喘咻咻湿淋淋冲来,三人便聚在最机密的军令堂会商了大半个时辰。大约二更时分,蒙骜的马队出了府邸直飞蓝田大营,蔡泽车马辚辚赶往咸阳令官署,吕不韦却一马回了丞相府。
却说蔡泽抵达咸阳令官署,立即下令当值吏员飞马请来内史郡郡守与咸阳令、咸阳将军三人。此三人乃同爵大员,其执掌皆是秦国腹地最要害所在——内史郡管辖整个关中本土,咸阳令管辖都城咸阳之民治政令,咸阳将军部属五万精锐步骑专司大咸阳城防。每临危机,这三处都是最要紧所在。此三职之中,咸阳将军归属上将军管辖,内史郡郡守与咸阳令隶属丞相府管辖,蔡泽原本均无权过问。然今日却是不同,蔡泽持有丞相吕不韦授权书令与上将军令箭,又是比目下丞相与上将军爵位还高的国家一等重臣,召见两署主官自然不生政令抵触。三人到来,蔡泽沉着脸极其简约地说了朝局大势:秦王病危,有逆臣欲反,三署皆归老夫节制!说罢便是一番部署:咸阳城立即实行战时管制,所有城门早开暮关,取缔夜间开城与城内夜市;内史郡立即晓谕各县:着意盘查奸细,但有北方秦人流民逃入一律妥为安置;咸阳将军将五万步骑全数集中驻扎渭水以南山谷,随时听候调遣!一番部署三人分头忙碌去了,蔡泽又匆匆赶到了丞相府邸。
丞相府一片紧张忙碌。大雨之中,各个官署都是灯光大亮吏员匆匆进出。蔡泽做过几年丞相,一听吏员答问便知丞相府正在紧急汇集晋阳一路的各种情势,方进得书房,却见吕不韦当头便是一躬。蔡泽连忙扶住道:“晋阳反国,理当同心,丞相何须如此?”吕不韦肃然道:“纲成君明白大局,今日秦国危难不在晋阳,在王城之内也!不韦欲请纲成君坐镇丞相府总署各方急务,得使我全力周旋王城,以防不测。”
“当然!”蔡泽慨然拍案,“君王弥留,自古便是大权交接之时,丞相自当守侯寝宫!放心但去,老夫打点丞相府,也过过把总瘾也!”
“三日之内,纲成君须臾不能离开丞相府。”
“当然!老夫瘾头正大,只怕你赶也不走!”
“谢过纲成君,我便去了。”
四更时分,吕不韦冒着百年不遇的深秋暴雨又进了王城内苑。
嬴异人已经是时昏时醒的最后时刻。太子嬴政与王后赵姬已经被召来守侯在榻边,母子两人都是面色苍白失神。几年来吕不韦第一次看见赵姬,一瞥之下,便见她裹着一领雪白的貂裘依然在瑟瑟发抖,心下突然便是一阵酸热。吕不韦大步走过去深深一躬:“王后太子毋忧,秦王秦国终有天命!”低头啜泣的赵姬只轻轻点头。少年嬴政却是肃然一躬:“邦国艰危之时,嬴政拜托丞相!”吕不韦心头一颤,连忙扶住少年嬴政。正在此时,嬴异人一声惊叫倏地坐起却又颓然倒下口中兀自连喊丞相……
“启禀我王:臣吕不韦在此。”
“丞相,凶梦!有谋反,杀……”
“我王毋忧。”吕不韦从容拱手,“晋阳嬴奚起兵作乱,臣已于上将军、纲成君谋定对策,上将军已经连夜轻兵北上,河西十万大军足定晋阳!”
“啊,终是此人也!先父看得没错,没错!”嬴异人粗重地喘息一阵,双目骤然光亮,一伸手将少年嬴政拉了过来,“政呵,自今日始,文信侯便是儿之仲父,生当以父事之。过去拜见仲父……”
少年嬴政大步趋前向吕不韦扑地拜倒:“仲父在上,受儿臣嬴政一拜。”
“太子请起!老臣何敢当此大礼也!”吕不韦惶恐地扶起了少年嬴政,待要回拜,却被少年嬴政架住了双臂低声一句,“国事奉诏,仲父辞让便是你我两难了。”吕不韦喟然一叹只得作罢。
“王后,政儿,文信侯……”嬴异人将三人的手拉到了一起轻轻地拍着,一汪泪水便溢满了眼眶,不胜唏嘘地喘息着,“三人同心,好自为之也……异人走了,走了……”颓然垂头,便没了声息。
赵姬与少年嬴政同时一声哭喊,便要扑将过去……吕不韦猛然伸手将两人拉住低声一喝:“王薨有法!莫得乱了方寸!”说罢向身后一招手,老太医令便带着两名老太医疾步趋榻。老内侍已经将秦王嬴异人扶正长卧。三老太医轮流诊脉,各自向书案前的太史令低声说了同一句话:“王薨无归。”老太史令郑重书录,肃然起身高声一宣:“秦王归天矣!不亦悲乎!”寝宫中所有人等这才随着王后吕不韦三人一齐拜倒榻前大放悲声。
“宣王遗诏——”老长史桓砾突然郑重宣呼一声。
吕不韦很清楚,此时所有自己未曾预闻的事项都是秦王临终安置好的,程式礼仪未曾推出自己,便只有听命。王后赵姬与太子嬴异人似乎也事先不知遗诏之事,一时竟惶惶不知所措,见吕不韦眼神示意,这才安静下来。
桓砾苍老颤栗的声音在哗哗雨声中如一线飘摇——
秦王嬴异人特诏:本王自知不久,本诏书做遗诏公示大臣,新王亲政之前不得违背:本王身后,吕不韦复文信侯爵,实封洛阳百里之地,领开府丞相总摄国政;太子嬴政即位,加冠之前不得亲政,当以仲父礼待文信侯,听其教诲,着意锤炼;王后赵姬可预闻国事,得与文信侯商酌大计。政事实施悉听文信侯决断。秦王嬴异人三年秋月立。
风雨声大作,一应臣子都惊愕愣怔着似乎不晓得诏书完了没有。只有小赵高轻轻扯了扯少年嬴政的衣襟。少年嬴政突然叩地高声道:“儿臣嬴政恭奉遗诏!”王后赵姬这才醒悟过来,转头看了身后吕不韦一眼,也是伏地一叩:“赵姬奉诏。”吕不韦见老桓砾向他连连晃动竹简,心知再无未知程式,便伏地一个大拜:“臣吕不韦奉诏。”
“此诏之后,王后与文信侯决事!”老桓砾高声补得一句。寝宫大臣们便肃然拱手整齐一句:“臣等奉王后文信侯号令!”虽依照法度将王后排位在先,眼睛却都看着吕不韦。吕不韦本欲立即部署诸多急务,然心念一闪却对着赵姬肃然一躬:“吕不韦悉听王后裁决!”正在忧戚拭泪的赵姬大觉突兀满面张红:“我?裁决?有甚可裁决?”少年嬴政一步过来正色一躬道:“非常之期,仲父无须顾忌虚礼。父王遗诏虽有太后并权预闻国事一说,终究只是监国之意,实际政事还得仲父铺排处置。仲父毋得疑行也!”“太子明鉴!”大臣们立即异口同声地呼应一句,无疑是认同吕不韦的。赵姬长吁一声红着脸道:“政儿说得有理,你却何须作难我来?”
“事已至此,老臣奉命!”吕不韦慨然一句,转身向厅中人等一拱手高声道,“秦王新丧,目下急务有四:其一,国丧铺排;其二,新王即位大典;其三,平定晋阳之乱;其四,安定朝野人心。目下上将军已经北上全力平乱,其余事体做如下分派:其一,国丧事宜由阳泉君会同太史令太庙令主事,若有疑难,先禀明太后定夺!其二,新君即位大典由驷车庶长会同长史桓砾主事!其三,国丧期间,国尉蒙武兼署内史郡、咸阳令、咸阳将军三府,统摄秦川防务!其四,国丧期间,纲成君蔡泽暂署丞相府事务,重在政令畅通安定朝野!其五,新君即位之前,本丞相移署王城东偏殿外书房,总署各方事务!以上如无不妥,各署立即以法度行事!”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大臣们齐呼一声,领命如同大军幕府。这便是秦国传统,非常之期人人戮力同心政令如同军令文臣如同武将,共赴国难,此所谓也!
冰冷狂暴的秋雨依旧在继续,大臣们的车马井然有序地流出了寝宫流出了王城,消失在白茫茫雾蒙蒙的咸阳街市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