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瑟·黑利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0:25
|本章字节:15212字
一
有些问题虽说是文森特·洛德想象出来的,但另一些问题却是实实在在的。
食品药物局的问题就是其中之一。
总部设在华盛顿特区郊外的食品药物局是个迷津处处、关隘重重的所在。任何新药要想申请上市,申请者和该药就必须通过层层阻碍。有的药就因为没有完全通过那些阻碍而永远得不到批准。由于为药物提出申请的几乎总是发明、制造和最终公开销售该药的医药公司,因此大医药公司与该局也就经常处于交战状态。根据各个时候问题的不同,这种状态有着不同的形式,有时是科技知识方面的小冲突,有时则是全面的大战。
在洛德博士看来,现在是一场大战。
他在费尔丁罗思的部分职责就是和食品药物局打交道,或监督这方面的工作。他讨厌干这种事,对在这个局工作的人也不喜欢,有时简直是瞧不起。
此外,要在这机构办成一件事,他还得抛开上述情绪,或者不让其流露出来。
这两点都使他感到为难,有时简直办不到。
当然,洛德博士是有偏见的。同这个机构打交道的其他医药公司的人也是如此。
这种偏见有时有道理,有时则不然。
这是因为法律和惯例要求该局同时具有多种职能。
它是公众健康的捍卫者,其职责是保护无辜的人们不受一些医药公司之害。这些公司因基本目标是利润,有时会犯下过度贪婪或力不从心或冷漠草率的错误。反过来,该局又是殷勤周到的天使,要保证尽快地让这些医药公司生产出益寿延年、减少痛苦的新药和良药。
该机构的另一任务是当众矢之的,做替罪羊。举凡医药公司、用药单位、新闻记者、作家、律师、院外活动者和其他特殊利益集团,不是指责它太死板,就是批评它过于宽容,这就要看他们站在哪个方面说话了。还有,食品药物局又常被用作政治讲坛:有些国会议员损人利己又自以为是,当他们要找捷径让自己的名字出现在报纸上或电视上时,就拿该局开刀。
除上述情况外,食品药物局又是个官僚机构,人浮于事而在关键部门又人手不足,它的医药科技专家任务过重而报酬偏低。
然而,令人惊异的是,尽管该局扮演这些角色,又有这么多干扰障碍和批评指责,但总的看来,工作却干得相当不错。
但毫无疑问,它也有不足之处,其中之一就是所谓的药品滞后。
这种药品滞后状况糟到什么程度呢?这也像该局的其他许多问题一样,取决于人们的看法。不过这种状况是存在的,就连这个局里的人也承认这点。
药品滞后的苦头,文森特·洛德就尝到过一次。当时费尔丁罗思想在国内市场经销心得宁,试图获得食品药物局的批准。这种对付心脏病和高血压的药,早已在英、法、联邦德国和其他国家使用了。
食品药物局要求:在美国药房出售该药和医生可在处方中开该药之前,必须对其疗效和安全性再由美方进行全面的检验。这要求是正当的。对此,包括文森特·洛德和费尔丁罗思的其他人在内,谁都不反对。
他们反对的是:既已按要求通过了一切检验,检验结果也已上报该局,这个政府机构却又犹豫不决,吹毛求疵地提出了一些微不足道的问题,结果一拖就是两年。
一九七二年,费尔丁罗思把申请销售心得宁的材料用卡车送到食品药物局。这批新药申请材料共十二万五千页,装订成三百零七册,足可装满一个小房间。全部材料是按法律要求提供的,包括两年来美国以此药在动物和病人身上所作试验的全部资料。
提供的材料已完整得不能再完整了,但大家心照不宣:食品药物局里的任何人要对此一一过目是不可能的。何况还有其他制药厂家也要求批准药物上市,正源源不断地送去数量相似的材料。
食品药物局从其医药科技人员中选了一位复审员,让其负责心得宁的审查和鉴定工作。他叫吉地昂·麦司,是个在局里工作才一年的医学博士。
麦司博士可以得到该局其他科技专家的协助——就是说,当他们能从审定其他药物的工作中抽身时才行。
审定工作还包括另外一面。食品药物局在审查中有时会要求费尔丁罗思的科技人员就提交的某个材料作出解释,或再交补充材料。这情况也属正常。
不大正常的是麦司博士的工作习惯与工作态度。他干活像蜗牛爬,即使在那机构里都算是慢的。他为人狭隘刻薄,爱莫明其妙地发脾气。
文森特·洛德本看不起在该局工作的一些人。吉地昂·麦司的名字也就这样包括进那些人名之中了。
洛德对送去的有关心得宁的申请材料都亲自审查过。他认为,比起公司以往送审的任何一次申请,其材料之完备,内容之详尽都毫不逊色。因此眼看几个月都过去了却仍然未见结论,不禁越来越丧气。以后虽得知了麦司的意见,却都是些鸡毛蒜皮的问题。再以后,用洛德一位助手的话说,“麦司似乎对每个要命的逗号都怀疑,有时这与科学毫不相干。”同样令人极为生气的是,他多次神气活现地要求对数据再作补充,结果发现他要的东西就在原来的材料里。麦司根本查都不查一下,甚至也不问问那些数据送来过没有。
等把这些事实向他指出后,又要过几个星期他才通知说找到了——而且话说得很不礼貌。
这种事情发生多起之后,洛德就从他手下的人那里接过这事,开始干起他最不愿干的工作——亲自去食品药物局。
这机构位于一个很不方便的地方——在马里兰州的渔人街——这地方在华盛顿市以北约十五英里处,从白宫或国会山去那里需要开一小时的车,颇叫人生厌。该局设在一幢不起眼的e字形砖房里,这房子是六十年代的廉价建筑,在设计上缺乏想象力。
这幢楼里有七千人工作。办公室大多很小很挤。不少办公室没有窗户,有的房间人既多又满放着办公桌椅等等,人在里面走路都困难。剩下的小块地方又给纸占据了。到处都是纸,一堆一堆的,一摞一摞的,成令成令的,成吨成吨的,纸张之多令人实难想象。收发室里的纸简直泛滥成灾,而每天还有大量的纸雪片似地进进出出。不过出去的总比不上进来的多。楼道里,分送文件的人员推着车,车上沉甸甸装着的还是纸。
吉地昂·麦司博士的办公室在十楼,比大橱柜好不了多少。麦司已是五十七八岁的人了,瘦长的个子,脖子特长,人们总不客气地称他为长颈鹿。
他面孔红润,有个酒糟鼻子,鼻梁上架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总眯着,说明镜片该换一换了。他举止不大文雅,言谈时常带刺,尖刻的话脱口而出。
麦司平常总穿一身还需熨烫的老式西装,系一条褪色的领带。
文森特·洛德前来见他时,麦司先得把椅子上的材料拿开,好让这位费尔丁罗思的研究部主任落座。
“在心得宁的问题上我们好像碰到困难了,”洛德尽量把话说得客气。
“我来是想了解一下原因。”
“你们的新药申请材料太马虎,又很零乱,”麦司说,“再说,我要了解的东西,材料里提供得还不够。”
“材料怎么个零乱法呢?你们还需要了解的是什么呢?”
对第一个问题麦司不予理睬,只回答第二个问题,“我还没有确定下来,不过我会通知你们的。”
“我们什么时候能得知呢?”
“我准备好了就通知。”
洛德尽力压住怒火,才把话说成。“如果你能大致提一下我们双方的问题何在,这将有助于问题的解决,或许还可节约时间。”
“我没有什么问题,”麦司说。“你们才有问题。你们那个药的安全性我很怀疑;它可能致癌。至于谈到节约时间,这我不管。不用着急嘛,我们有的是时间。”
“你们可能有时间,”洛德回敬他说。“但是要用心得宁的心脏病患者怎么办?许许多多的心脏病患者现在需要这药。它在欧洲已挽救了不少人的生命。我们很久以前就在那里获得了这种药的产销权。我们希望这药也能够在美国起到同样的作用。”
麦司淡淡一笑。“碰得巧还可以让费尔丁罗思赚大钱哩。”
洛德克制住自己。“那种事向来同我无关。”
“这是你说的,”麦司的口气充满了怀疑。“不过在我们听起来,你倒是像个生意人,不像个搞科学的。”
洛德还是尽力克制自己。“你刚才提到安全性问题。从我们送来的新药申请材料中,你一定了解到,这药的副作用小到极点,毫无危险,而且没有任何致癌的因素。是否能请你告诉我你怀疑的依据呢?”
“现在还不行,我还在思考这些问题,”麦司说。
“那现在还不能作出决定罗?”
“是这样。”
洛德提醒这位食品药物局的官员说,“根据法律,你们有六个月的期限……”
“不用你给我上法律课,”麦司恼火地说。“这些我都知道,不过要是我暂时不受理你们的新药申请,坚持要你们补充新的数据,那么时间得从头算起。”
这倒是真话。该局在审批过程中用过这种拖延策略——有时确有道理。
对此,洛德暗自也承认;但有时只凭某个官员一时心血来潮,或只为了拖着不作决定。
洛德这时已忍无可忍。他说,“不做决定倒是官僚主义者的万全之策,对吗?”
麦司笑了笑却没回答。
这次会晤最终一无所获,反使洛德气上加气。不过他倒由此下定了决心,要尽可能摸摸吉地昂·麦司的底,有朝一日这种资料可以派派用场。
此后几个月里,洛德因别的事又数度去华盛顿和食品药物局总部,每次他都有意无意地向麦司的同事们提出些问题,并在那机构外谨慎地作些调查,由此了解到的情况之多叫人吃惊。
在这同时,麦司也在费尔丁罗思的一份关于心得宁的研究报告里挑到了毛病。那项研究是对心脏病患者作的一系列临床试验。麦司显然乐于显显自己的威风,竟决定要全部试验重做一遍。洛德认为重做的理由站不住脚;而且做起来既要花一年时间,又得花大量资金。他本想提出异议,但他意识到:
提出此种异议很可能是自找苦吃,结果不是使心得宁的新药申请无限期地拖延下去,就是使这个药被否定掉。因此,洛德只得勉强下令:把试验重做一遍。
事后不久,他向萨姆·霍索恩说明作出此项决定的原因,并汇报了他对吉地昂·麦司的调查所得。当时在萨姆的办公室只有他们两人。
“麦司是个失意的大夫,”研究部主任说,“还是个酒鬼。他经济拮据,部分原因是要给两个离了婚的老婆付赡养费。他利用工余和周末在外兼职,在一家私人诊所里帮忙。”
萨姆在掂量着他的这番话。“你说‘失意的大夫’,这话是什么意思?”
研究部主任看了看他的笔记本。“麦司从获得博士学位后,先后受几位内科医生雇用在五个城市工作过。以后他自己开业行医。从认识他的人那里了解到的情况来看,那些活之所以都干不长,是因为麦司不能与人共事,他不喜欢别的大夫。关于他放弃开业行医的原因,他说得很坦白:他不喜欢自己的病人。”
“从这口气来看,很可能是病人不喜欢他。为什么食品药物局雇用他呢?”
“该局的情况你是了解的,他们找人难哪!”
萨姆说,“这我知道。”这个局招聘不到医药科技人才也是老毛病了。
政府部门里的薪俸低得不像话。拿医学博士的薪金来说,在这个局工作的比在私人诊所工作的要少一半以上。至于在该局工作的同在医药公司工作的科学家(尽管资历相似),他们之间薪金的差距就更大了。
此外还有其他一些因素,比如在行业的威望问题上就有所不同。
在医药科技界中,进食品药物局工作没有什么特殊,要是能去政府主管的全国健康研究院工作,大家就会孜孜以求。
医学博士们不愿去该局工作,还因为那里没有多数行医大夫喜爱的一点——同病人的直接接触。那里只有——萨姆曾听人讲过这点——“通过别人的病例报告来搞想象中的诊断和处方”。
尽管有上述那些不利条件,奇怪的是,这机构里确有不少业务精湛,忠于事业的专门人材。但是其他的人也必然存在。有不得志的,有失意的,有宁可离群索居的,有一心保住自己、只求避免作出困难抉择的,有好酒贪杯的,有入不敷出的。
显然,萨姆和洛德都能看出:麦司博士属于“其他的人”中的一种。
“要我干点什么吗?譬如说去找找他们的局长什么的?”萨姆问道。
洛德答道,“我并不建议你这么做。食品药物局局长都是些搞政治的,今天来,明天走。可是待着不走的是官僚们,而且他们的记性好得很。”
“你的意思是,我们这心得宁的一仗就算打赢,以后却会输得很惨。”
“正是这意思。”
“麦司的酒瘾大不大?”
洛德耸了耸肩。“听说两次婚姻破裂都因为他酗酒贪杯。不过他现在对付着办,既来上班,也在做事。在办公桌里,他可能放上一瓶酒,不过即使这样,和我交谈过的人却没见他开瓶痛饮过。”
“他在私人诊所里兼职算不算违法?”
“显然不算,只要麦司用的是工余时间,哪怕搞得第二天上班时精力不济也没事。这个局的其他大夫也兼职。”
“这么说来,咱们就没法碰碰他罗?”
“目前还不行,”洛德说。“不过,两个前妻的赡养费他还得付。缺钱的人什么怪事都干得出来。所以我还要把眼睛盯住他,谁说得定会出现什么机会呢?”
萨姆若有所思地看着研究部主任,说道,“文森特,你已成为对公司忠心耿耿的人了,是好样的。你处理的这件事很棘手。你很关心公司的利益。
我希望你能明白,我是衷心感谢你的。”
“唔……”洛德显得有点意外,但没有不高兴的感觉。“我可没有那样想过。我只是要逮住这龟孙子,好让心得宁过关。或许你说得对。”
文森特·洛德事后回想,认为萨姆说他对公司忠心耿耿的话没错。洛德来到费尔丁罗思已十八个年头了,即使当初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情况,但日子长了,对公司的某种忠诚总会建立起来的。而如今,原先该不该离开学府来制药公司这个问题已不常在他心头嘀咕。他已把更多的精神放在继续研究消灭游离基的问题上了——只要他能从研究部的其他事务里抽出身来。他追求的答案虽说还难以捉摸,但他知道答案已在前方。他是绝对绝对不会放弃的。
还有一个新的刺激在推动他的研究。那就是公司在英国建立的研究所,那里正在研究人脑的老化过程。研究人是洛德尚未见过面的皮特史密斯。这是一场竞争,谁会最先取得突破呢?洛德还是皮特史密斯?
洛德曾经感到失望,因为费尔丁罗思没有把那个在英国的研究所也交给他管。但是当时萨姆的态度很坚决,坚持“那边的”研究所活动独立自主。
洛德心想,好吧,根据发生的情况来看,说不定那倒是件再好不过的事。从英国那边传回来的小道消息说,皮特史密斯的研究似乎毫无进展,碰到了一堵难以逾越的科学之墙。倘若果真如此,他洛德可就不需承担责任了。
同时,美国这边的制药业务方面,要办的事也挺多。
就拿吉地昂·麦司博士的事来说吧,洛德盼望已久的机会——“抓住”
麦司把柄——终于来了,虽说来得不够早,没帮上心得宁的忙。因为在又拖了一段时间,费了好多口舌之后,心得宁已于一九七四年获准上市了。
事情发生在一九七五年一月。洛德为别的事去了华盛顿食品药物局一趟,回来第二天就接到一个不寻常的电话。他的秘书告诉他,“有人来电话找你,他不肯通报姓名,却又坚持要你接,说是和他通了话你会高兴的。”
“叫他见鬼……不,等一等!”洛德天性好奇。“还是把他接过来吧。”
他对着话筒很不客气地说,“不管你是什么人,要说什么赶快说,不然我就挂了。”
“你不是一直在搜集麦司博士的情况吗?我手头有一些。”这男子的声音听起来年纪不大,还是受过教育的。
洛德的好奇心立时起作用了。“是哪方面的情况?”
“他有违法行为。有了我这材料,你可以让他坐牢。”
“你凭什么认为我要这样做?”
“瞧你,”耳机里的声音说,“你刚才要我快说,可现在是你在磨蹭,你到底有没有兴趣?”
洛德想起了电话里的交谈可能被录音,所以很谨慎。“麦司博士是怎样犯的法?”
“他利用局里的机密为自己捞钱,在证券交易所干过了两次。”
“你有什么证据?”
“我有材料。不过,你想要的话,洛德博士,我得要两千元报酬。”
“你出卖这种消息不是跟麦司一样糟糕吗?”
“或许是。但这不是要讨论的问题。”话音泰然自若。
洛德问道:“你贵姓?”
“等我们在华盛顿见面时再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