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田文海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00:45
|本章字节:10770字
上白彪岭有个女孩儿出生在农历八月十五,赶巧儿她两个姐姐的名字又都在“月”字上,所以她的名字就叫月圆。
月圆是上白彪岭支部书记兼村长(村委主任)钱福顺的三闺女。钱福顺当过兵,会使枪,复原回到上白彪岭后就打算在上白彪岭干一番事业。但是这桃花峡里的条件和环境有限,很长时间他也没摸着个门路。他家里自备了两支火枪,自己按照一硝二磺三木炭的比例制造火药,又把火柴杆粗细的铁丝剪成火柴头大小的碎粒,当铁砂用,与火药一并装进枪管。然后钻进老林里打野味吃。他枪法准,每次都有收获。他家里就常有野味飘香。那时候,土地还都是集体管理,收成也不是很好,人们往往吃不饱肚子,尤其是青黄不接的季节,还不成熟的庄稼就经常被偷。有村里人自己偷的,也有是邻村里的人偷的。用当时的话说,是集体财产受到了严重的损失。所以每个村都安排了专门看护庄稼的人,由村治安主任统一管理。看护庄稼的人赚工分,土话叫“照工”,好像是“照看庄稼的工作”的意思。照工须是铁面无私、敢说敢做敢管敢得罪人的角色。钱福顺准备从这个角色起步,向上白彪岭的政治核心进军。他先悄悄地送给村支书一只褐马鸡、两瓶老汾酒并表明自己想为村里做点事情的想法。村支书授意他与治安主任说说。钱福顺就把治安主任请到家里吃野味、喝酒,酒酣耳热,治安主任说支书有话,咱就不怕地陷天塌,当场就拍板定案。然后,钱福顺斜背着一支上白彪岭大队(当时的村叫大队)发给他的、能装三节电池的手电筒,手提着他的火枪走马上任。由于他尽心尽责,庄稼被偷现象略有减少,但不能说成效显著。赶上那年玉茭即将成熟的季节,钱福顺端着他的火枪在上白彪岭最大的一块玉茭地周围巡逻,忽听得玉茭地里发出异常声音,钱福顺大喝一声:“谁?给祖爷乖乖地滚出来!”
那声音没有停止……
钱福顺把枪端起来诈唬:“祖爷们早看见你了,再不出来就开枪啦,打得你狗日的稀巴烂!”
那声音依然没有停止……
钱福顺是个好斗的人,别人越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就越有斗志。连喊三声后,他已火冒三丈,端着枪大骂着扑进玉茭地里,却见是一只黑毛家猪正在肆无忌惮地啃食玉茭。钱福顺气不打一处来,抡枪托猛击黑猪臀部。竟是一路拍打,把那猪赶到了生产队的打麦场上。因为他一路走一路叫喊,很快就吸引不少村民聚集到打麦场来看热闹,连村支书、治安主任也来了。钱福顺朝着村民们大叫:“谁家的猪?胆大包天了,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偷吃我们社会主义的玉米棒子!”
没有人应答。
那时候,偷集体庄稼被抓住的人,是要把赃物串起来挂在脖子上,敲着锣或者脸盆什么的游街示众的。可是,对于猪呢?对于猪怎么办?
钱福顺问支书和治安主任:“怎?咱让这猪八戒的子孙也游街示众?”
支书和治安主任还未表态,忽见钱福顺的媳妇一路叫喊着跑过来:“唉呀呀,福顺啊福顺,你当了个败兴照工,怎就连自家的猪也不认的啦?”她这样叫嚷着抱住猪脖子,摸着猪头数落:“福顺啊福顺,这是咱家的猪啊……”
众人见她抱着猪叫福顺,都笑。
钱福顺尴尬得很。
书记说:“算了算了,下不为例!”
钱福顺忽然一挥手:“自家的猪怎么了?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家的猪更不能宽容,杀!爷爷养儿个个有份儿,每家一块肉。它偷吃集体的庄稼,咱就吃它的肉,啃它的骨头!”
话一出口,很久没有闻到肉味的村民们就高兴地叫喊起来。钱福顺的媳妇却一屁股坐在地上:“钱福顺你缺德,猪你从来都没喂过一回、你缺德啊……”
钱福顺并不管媳妇怎样,只道:“这叫杀猪给人看,告诉你们,以后谁再敢偷集体的东西,让我逮住了,与猪一个下场!”
钱福顺的媳妇实在舍不得让钱福顺把她辛苦喂养的猪就这样白白地宰杀。她一挺身站到钱福顺面前:“你要杀就先杀我吧!”
钱福顺推了媳妇一把:“你躲得远远的!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我说了算!”
媳妇再次扑了过来。
钱福顺觉得媳妇这是不识好歹,是让他在乡亲们面前丢脸。钱福顺叫嚷道:“这成了甚啦?祖爷们说话还不顶事啦!”
他媳妇还真是不识好歹,依然纠缠不休。钱福顺就想到了“人前教妻,背后教子”的老话。这样的话激励着他,他一把抓住媳妇的衣服,当众出手,拳打脚踢:“你给祖爷们悄悄回家去、回去!不回去,祖爷们把你和猪一起杀喽!”
媳妇见他这般凶狠,竟然就停止了纠缠,也不再哭喊,默默地流着泪,乖乖地回家去了。
钱福顺很满意媳妇这样做。这样做,就让他在乡邻们面前找回了面子,钱福顺说:“打到的老婆,揉到的面,连自家的老婆都管不了,还能管了村里的治安?”
猪还是被杀了,全村人都分到了一份肉。
至此,上白彪岭的治安状况大为改观。
钱福顺的媳妇是郝矿长的姐姐。她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茹花。只因为这个郝姓,却就成了黑茹花。所以她喜欢人们称呼她的时候,只称名不称姓。茹花长得不是很漂亮,但是皮肤很白、很细,一白遮三丑,何况茹花不丑呢。钱福顺十分喜欢茹花的细白皮肤,也喜欢茹花胖嘟嘟的那一身富贵肉。又有算命的先生说过,认为茹花长得是贵夫人相,将来能嫁个当官的。这样的话,也可以理解为嫁给谁谁就能当官。这样,钱福顺当兵回来后,经人说合,茹花就嫁给了当时的退伍兵、后来竟然身兼两个官职的钱福顺。
人说,老婆不能打,打一回就老想打。钱福顺尝到了打媳妇的甜头,动不动就出手,他一出手,茹花便像乖顺得羊羔似的任由他指使。因为茹花在挨打中领悟了一个道理,听话就不会挨打,有时候还能赢得丈夫的欢心。掌握了这一点,媳妇茹花为了少挨打,甚至不挨打,往往顺从着他、迎合着他,他说个什么就是个什么,不顶撞、不反对,为建设和睦之家做出了显著贡献。
钱福顺在整治媳妇茹花的过程中也总结得到了不少经验,掌握了不少行之有效的手段。接下来发生的许多事情,似乎在验证着这些经验和手段的实用性。
“杀猪给人看”事件很快传到了公社,公社书记在一次有各村干部参加的斗私批修大会上很有高度地夸赞了钱福顺几句,这让上白彪岭的支书脸上非常光彩。上白彪岭的支书回来后就提议让钱福顺由照工岗位升任民兵连长职务。赶上镇里、城里派性斗争,钱福顺带领着上白彪岭的造反派怀揣窝头杀出桃花峡,横扫昌宁公社,大闹汾阳县城。他敢打敢拼、大公无私的精神曾令许多人望而生畏,奈何毕竟势单力薄,最后还是撤回了上白彪岭。但是他在这个斗争过程中长大成熟了,学到本领了。回到上白彪岭不久,稍一发挥就夺取了上白彪岭的政权,从此担任上白彪岭村支部书记,后兼任村委主任至今。上白彪岭村委会设在村子中心的一所院子里,门口立着一根电线杆子,电线杆子顶端安装了两个大喇叭,钱福顺的许多指令就是通过那两个大喇叭发布出来的。钱福顺说话十分霸道,也很有威慑力,那次与下白彪岭发生械斗就是他通过喇叭号召发动的。他在讲话前,习惯先吹吹话筒,他是这样讲的:“呼——呼——全体村民注意啦,下白彪岭的人在咱们的土地爷爷头上动土啦,把公社到咱村里的路挖断了,水也快都截到他家村里啦,这成了球啦!现在,全体社员扛上铁锹和镢头或者得手的家具,马上来大队喇叭下集合,去峡里,狠狠收拾狗日的们,告给你们啊,谁家不去,操心死了没人抬!”
那会儿,汾阳人出殡,棺木还是靠人抬到墓地下葬的。钱福顺“操心死了没人抬”的话分量很重,以至全村老少齐上阵,直赴桃花峡,大有铲平下白彪岭之势。幸有相里彦章搬来公社干部及时出面制止才平息了事态。从此,下白彪岭的人就像斗败的公鸡,好歹不敢再惹上白彪岭了,多少年相安无事。
钱福顺相信人多势力大。
钱福顺要巩固他在上白彪岭的势力,增加他在上白彪岭的实力。所以雄心勃勃打算像下白彪岭的相里彦章学习生一堆儿子,甚至也依次排了名字,叫温、良、恭、俭、让。这样钱姓家族就能成为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抗风抗雨,传承祖德。没想到,一样的村干部却没有一样的待遇,他生了四个闺女。钱福顺的四个女儿,分别名叫月娥、月琴、月圆、月爱。有和钱福顺惯熟的人,比方汾阳城的大老板冯开元,他和钱福顺开玩笑说,已经生了四个了,继续生嘛,又不是养活不起,没准儿生个老五就是儿子啦。钱福顺说命里没有,不再强求,再生出个母的来,那可就是“月经”了。说着,钱福顺还无奈地笑了笑。
膝下无子,只有四个女儿。这是钱福顺不能接受又不得不接受的事实。他媳妇茹花却是因为没能给他生出儿子,愈发变得乖顺听话,甚至逆来顺受了。
月圆是钱福顺四个闺女里最乖、最懂事的。月圆心好,人善,打小就长得漂亮、水灵。长辈们说她将来总能找个好婆家,月圆羞得脸红扑扑的。
上白彪岭村子大,有小学校。下白彪岭和三十里桃花峡附近村庄的孩子们都在上白彪岭念书。霍斌武因为家里阻拦,所以上学迟。又因为上学迟,所以和比他小两三岁的月圆是一个班、一个桌的同学。那时,钱福顺已经是上白彪岭的当家人。他有本事,不怎么干活,却总能摸着来钱的路子,他家的日子就过得滋润;别人家还在吃窝头的时候,他家已经就吃上白面馒头了。这里的人家,家里都有土炕,土炕连着灶台。灶台靠炕的地方用砖砌成一个方形的长洞,灶台里生火的时候,一边暖炕,一边就把这方形的洞里烤得火炉般热,所以大人小孩就称其为“火炉炉”;也有别的称谓,因为是土语,不好用文字表示的,这里还是称“火炉炉”吧。火炉炉的作用是用来烘烤食物的。把馒头、窝头或者红薯一类的食物切成片儿放进去,不用太长时间就能烤成干、酥、脆的食物。月圆每天上学都会带一些这样的食物来。那时候,霍斌武正是长身体的年龄,俗话说“半大小子吃煞老子”,他在家吃的那点粗粮根本不够消化的。同桌的月圆好心细,早就看出他肚子饿了,快下课的时候就把干馍片悄悄地塞到他的破书包里。
霍斌武不敢要,又悄悄地把馍片塞回月圆的书包。月圆噘着嘴不高兴,依然把馍片从桌子底下送过来。斌武不敢看桌子底下,眼睛盯着黑板,手却在桌子底下一个劲儿地推辞。那馍片就“吧嗒”一声掉在了地上,老师很恼火:“你两个做甚?上课时间捣甚鬼咧?”
同学们都在窃窃地笑。
下课了,月圆把斌武拉到操场边上,赌着气把干馍片给斌武吃。斌武侧扭着身子,低着头,死活不伸手去接。
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急的,月圆的眼睛里就噙了晶莹的泪花儿,说:“你再不要,我就把这喂了狗!”
没想到,斌武却转过身来直愣愣地说:“我又不是叫花子,凭甚要你的馍馍片片?”
听见斌武说话了,月圆就好看地笑,说:“叫花子我还舍不得给咧!你要是不好意思要,就不会等你家有甚的好吃的也给我带来些?”
月圆是这样说的,也就是说说而已。
斌武却是当真了。
斌武听相里彦章讲过,古时候,有一个带兵打仗的将军,临时驻扎在彪岭关一带。队伍里有几匹得了疾病不能再上战场的老马,将士们不忍心杀掉它们,就放逐于三十里桃花峡的山野中。可是时间不长,这些老马却又出现在帐篷外,竟然换了副模样,一匹匹战马雄姿剽悍,精神抖擞的神态。将士们奇怪得不得了,跟踪着这些马就来到了下白彪岭一带,只见在一丛丛、一簇簇的荆棘中,有一种植物的枝条上结满了红黄色的、小灯笼似的果实。这些聪明的老马就是吃这种果实治病强身乃至重返队伍里来的。
这果实就是野生的沙棘。
下白彪岭这边的沟塄上、崖畔边野生着成片成片的沙棘、酸枣。每到成熟的季节,沙棘和酸枣均长得颗粒饱满,色泽艳丽,吃起来酸甜酸甜的。常有人不辞辛劳,采摘了到镇上或者城里去卖。不知道为什么,汾阳人一直称沙棘为“醋溜”。过了季节,当然就吃不上新鲜的醋溜了。下白彪岭的人就赶在季节中间把新鲜的醋溜果剪下来,在石槽里碾成酱,有条件的可加些糖,然后慢火熬制,再然后就装进罐里密封。到要食用或者进城去卖的时候,罐里的东西已成了暗红色、黏糊状,吃起来比新鲜的醋溜还有味道,这东西叫“醋溜膏子”。还有一种食物,大抵是用晒干的野酸枣连皮带核碾成粉末土法制成的,却不是糊状的,很干,也很酥,成品像一大块土疙瘩似的,掰下一块,放嘴里,很快化开,是又一种的酸味儿,当地人称为“酸梅糖”。
斌武吃了月圆给的馒头片,心里总觉着过意不去。想来想去,就想到了他父亲霍把式每次到镇上或者进城时都要顺便去卖的醋溜膏子和酸梅糖,这便悄悄地把他家密封的那些罐启了封,取一些醋溜膏子或酸梅糖,然后再做好伪装,才往上白彪岭学校来。
月圆是很喜欢吃这些东西的。吃的时候,要不是伸出粉红的小舌头先舔一下,就是用纤细的指头蘸上放嘴里,然后紧抿住嘴唇不停地吮。可能是受那份酸甜的刺激,不一会儿,她小巧的鼻头上就会沁出细微的汗珠儿,亮亮的,诱惑着斌武的眼睛和神思。
斌武说:“吃吧,多吃些,都是你的,我家里多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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