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作者:田文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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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人物·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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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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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916字

眨眼,春节将至。汾阳人逢中秋节和春节的时候要做一种食物,土话叫“饼儿”。这“饼儿”其实就是月饼。做月饼通常要用一种工具,这个工具是核桃木或者枣木做的。这块核桃木或者枣木的外形已被打磨得适合人用手来握,在其平面上则掏挖出一个或者两个一公分左右深的圆,圆的底部和立面处是有雕花和雕纹的,很好看。这件工具被叫做“饼儿脱脱”或者“脱脱”。制作饼儿的时候,如果家里没有饼儿脱脱,就得去邻家借,所以一般人家都有这样的饼儿脱脱。制作饼儿的主要原料是白面、麻油、红糖。先备一小块发酵过的面,然后按一定比例在麻油里加水,之后把白面和酵面放进油水里,还要加入些碱面,这时才能开始和面。和起来的面,一定要揉,务必揉到位,也就是土话说的揉出面的筋道来。然后包入配了多种原料的红糖馅。这个过程叫“捏饼儿”。把捏好的饼儿均匀地摁进饼儿脱脱的圆里。摁进饼儿脱脱之后,就把饼儿脱脱反过来,在案板上轻轻一磕,饼儿的雏形便落在案板上了。这时候,用一只小刷子蘸上稀释了的粞油,在饼儿有雕纹的一面涂抹匀称,再撒些去了皮儿的、洁白的芝麻,才能放进土话叫砂鏊的鏊子里烤制。烤制过程中还要使小锥子在饼儿表面扎些小眼,叫做“放气”。这样制作食品,有的地方叫打月饼、烤月饼,在汾阳则叫“烧饼儿”。烧饼儿说起来简单,做起来也不复杂,但是有一百家人做就会有一百个风味。汾阳民风醇厚,烧好的饼儿主要是用来走亲戚的,还有就是乡邻之间互赠互送,你尝尝我家的,我尝尝你家的,这样就尝出了邻里和谐、尝出了节日的气氛。桃花嫁到霍家之后,过年前要做的许多事情就主要由桃花来完成。


桃花和婆婆说说笑笑地捏饼儿。


桃花夸婆婆的手艺好。


婆婆也不谦虚,只说:“这是跟我妈学的,我妈虽然是个童养媳,可我妈童养在大户人家,大户人家的讲究和礼数都懂得的,从小就甚活计也做,做这些面食更是个绝咧。她经见得多,自己动手做的也多。到后来,家虽然败了,可是养成的做派没有变。她在世的时候,那是要多精干有多精干的一个人儿,口一份儿、手一份儿,在汾阳城、在咱桃花峡这一带,你访访、问问,谁也不能说个二话。”


桃花说:“我知道、我知道的。”


婆婆问:“知道、知道,你可知道个甚?”


桃花有意开婆婆一个玩笑,说:“知道、知道人们说我大是、是娶媳妇子捎丈母。”


听儿媳妇这样一说,婆婆先是禁不住一笑,继而佯装生气,说:“不敢这样没大没小,给你大听见了,不骂你才怪!”


桃花吐了一下舌头,偷偷地笑。


又说:“现在城里都不这样做饼儿啦,城里有专门的地方,用电烤箱烤饼儿;别人把面和油、还有拌好的馅儿送过去,人家就给烤好了,只收几个加工费。”


婆婆说:“他们再怎么弄也没有咱这纯粹手工弄成的好吃,咱这才是真正的原汁原味咧。”


桃花说:“妈妈说的对,还是咱自家做的饼儿真材实料,传统工艺,好看好吃好消化咧!”


婆婆说:“喔哟哟,看我媳妇这嘴嘴多巧、多会说话咧。”


桃花说:“人常说,跟婆三年,像婆一世。我是跟妈妈学咧嘛。”


婆婆说:“也不都是这样,我就不是跟婆婆学的,我说了,我是跟我妈学的咧!”


桃花道:“婆婆也是妈妈,妈妈就是婆婆咧嘛。”


俏孥儿稍一愣怔,很快琢磨出话味儿来,由衷笑出声儿来。


这时候,霍斌武已经在干草料里配了些玉米、豆子等精饲料喂过了牛羊,并洗过了手脸,正站在旁边兴致很高地听着他妈和嫂子一人一句地说话,观看着那一个个饼儿在他妈和嫂子的手里像变戏法一样成形。


嫂子桃花正在捏一个动物的形状,斌武问:“嫂嫂,你捏的这是个甚。怎不是圆的?”


桃花抿着嘴笑,不说话。


斌武的妈说:“你每年都吃,吃了也不知道个甚?你嫂嫂捏的是月兔。咱汾阳家讲究,家里有嗣儿的就要捏月兔,有几个嗣儿捏几个,一人一个,讨个吉利。咱家就你和你哥,捏两个,一人一个,等着吃吧。”


斌武嘿嘿嘿笑了笑,问嫂嫂桃花:“嫂子,我能帮甚忙咧?”


嫂嫂桃花笑盈盈地没有说话,他妈却道:“你可能帮甚忙?等着吃吧,咱家今年的饼儿油大,好吃。”


斌武还是没有要离去的意思,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后来,他妈出去了一下,他才抓住了机会,向桃花提了个要求:“嫂嫂,你给我留过十个饼儿,不用给咱妈大知道。”


桃花问:“你要做甚?”


斌武说:“这你不用问。”


桃花说:“你不说做甚,嫂子就不给你留。”


斌武说:“送人咧。你可不要再问送谁啊!”


桃花用沾着面粉的手指点了斌武的头一下:“鬼人鬼心眼。嫂嫂还猜不出你的个心思?是要送上白彪岭的那孥子咧吧?”


斌武不好意思地笑着,算是默认。


翌日,斌武的妈让斌武带上饼儿去上白彪岭给他姐姐霍双儿送去。斌武就通过嫂嫂桃花悄悄地多带了十个,一路兴冲冲地来到上白彪岭霍双儿家。霍双儿上小学的女儿正爬在炕上写作业,斌武大大咧咧地说:“你去,去给二舅把你们的钱老师吼这儿来。”


外甥女合上书本本要出去,却被她妈霍双儿拦住了。


斌武就有点恼怪他大姐,说:“怎啦咧,怕甚咧?”


霍双儿说:“怕甚不怕甚你还不知道?钱家是桃花峡的活阎王,你可不要惹他家。”


斌武依然是一种无所顾忌的样子,只是不再大大咧咧,口气软和地央求他姐霍双儿。霍双儿终是禁不住他的求告,嘱咐女儿拿上书本去钱家,谎称有一道题做不出来,请教钱老师,然后悄悄地把钱老师唤到家里来。霍双儿懂事的女儿,见妈妈和舅舅这般样子,自己便也显得为为难难不情不愿。但是,舅舅的话,她又不能不听。磨蹭了一会儿,还是拿上书本出门去了。月圆一进院,霍双儿就把院门关上了,然后吩咐女儿在双儿小卖部里写作业,自己则拿个笤帚打扫院子。院子扫完了,还不见月圆出来,她就有点忐忑地进了临街的小卖部里,透过窗玻璃瞅着街上的动静。她也不知斌武和月圆有多少话说、说了些什么,直到听得房门响了,才出来,只见月圆一脸小女孩子的高兴劲儿,怀里还抱着斌武送的月饼。斌武送出门来,被霍双儿挡了回去,又嘱咐月圆:“可不用和你妈大说是我家二斌子送的,实在不行就说是我家送的。”


月圆问:“怕甚咧?”


霍双儿说:“听大姐的话,真的不要说二斌子啊!”


月圆走了,霍双儿返回来,见斌武还在窗户那里朝外探望,霍双儿长舒一口气说:“不用圪瞅了,早走了。”


斌武说:“姐,你和月圆说甚来?”


霍双儿说:“没说甚。”接住又问,“你那是不是和钱支书家的三孥子月圆找对象咧?”


斌武不回答。


霍双儿说:“这事情肯定不行,月圆她妈大那样你又不是不知道,可不敢、你可不敢,你这是给咱妈老子寻麻烦咧!”


斌武说:“姐,我的事不用你管……”


霍双儿说:“倒不是我要管你,我是怕你给咱妈大惹麻烦咧,那钱家咱惹不起!”


斌武没有把他姐霍双儿的话当回事,哼哼哈哈地唱着《金水桥》回下白彪岭去了。


过了春节就该过元宵节了。正月十四、十五、十六三天,汾阳城里闹红火。厂矿机关、乡镇村庄装饰彩车、组织锣鼓队、表演队上街演出,跑旱船的、扭秧歌的、甩背棍的、舞龙的、舞狮的各显其能,年年如此却年年新鲜、热闹。下白彪岭村子小,也不富裕,没有条件组织队伍进城去闹红火。但是元宵节是不能不声不响地过的。村干部每年都请相里彦章出山主持操办经典传统节目“九曲黄河阵”。不知道为什么,汾阳人在说到当地带“河”字的地名时,总是要把“河”发音为“溪”。“溪”的基本字义是指小河沟,一般来说窄于五米的水流被称为溪流,宽于五米的被称为河流。通常溪流都是在河流的上游和山谷一带,湍流和不平坦的河床亦较常见到。汾阳没有大河,那些村镇也多在山谷和低洼地带,境内所谓的河是不是小得像溪呢?却是把这九曲黄河阵也称为了“黄溪阵”了。


斌武在春节前去他姐霍双儿家时约月圆来下白彪岭看九曲黄河阵和有他主要参与的所谓秧歌表演。月圆犹犹豫豫地说:“怕我大我妈不答应我去咧。”


斌武说:“咱们都这来大了,还能甚也都听大人的?”


月圆说:“正月十五雪打灯,那要是下雪了可怎?”


斌武:“就是下刀子,我也在路口接你,就像上次下雨送你回家一样,背也能把你背到。”


月圆:“快不用说那回的事了。自从你给我说过滴水崖下有戏子唱戏还愿,我一路过那里就怕咧!”


斌武:“那是他们许愿不还愿,说话不算话惹的祸。你又没有说话不算话,没甚怕的。反正到时候,我在路口等你,等不到你,我就不回去。”


月圆:“你还这么难缠咧呀!”


斌武笑着说:“不是我难缠,你答应了的事可就要兑现。你知道不,我们村的黄溪阵就在龙天庙里,许愿不还愿,说话不算话,龙天龙母会怪罪的。”


月圆:“哎呀,你又说滴水崖、又说龙天庙,你要吓死我咧?”


斌武:“反正我等着你,不见你,我就等你到天荒地老!”


月圆:“你还海枯石烂咧,瞅那股子蠢样儿!”


下白彪岭村的九曲黄河阵布在村外的龙天庙。龙天庙庙址在强盗沟与下白彪岭之间。据那一通仅存的石碑上讲,唐朝就有了这座庙了。这龙天庙占地面积很大,四周有土夯的围墙,围墙上一字排开生长着九棵老柏树。其姿态如凤,所以被人们称作九凤朝阳。龙天庙原本有两进院落,沿中轴线由南至北依次为牌楼、山门、戏台、龙天大帝正殿,轴线东西两厢分别设多间配殿;戏台东西两侧筑窑洞二十孔,窑顶分别建钟楼鼓楼。龙天大帝正殿坐东朝西,大殿内设龙天大帝和龙母娘娘并坐彩色泥塑。老辈儿人说,龙天大帝和龙母娘娘同处一庙,并坐大殿的情况是很少见的,因为少见,所以奇特、所以珍贵。也有人说,这龙天大帝和龙母娘娘是白彪和桃花仙子的化身。相里彦章认为这不太可信,龙天大帝和龙母娘娘是大神仙,白彪和桃花即使是化身也只能化身为受龙天大帝和龙母娘娘领导的小神,怎么可以替代龙天大帝和龙母娘娘呢?正殿的墙壁上均绘有彩色壁画,还有文字介绍。六七十年代,相里彦章安排下白彪岭的人们在壁画上抹了泥,将壁画遮盖起来,为得是不被别人损坏。如今,泥土剥落的地方,依稀可见色彩和文字。早年,桃花峡的人们在龙天庙寄托着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梦想。每逢大旱,即来龙天庙祈雨。纠首、长辈等跪倒在龙天大帝和龙母娘娘脚下,情深意切诚惶诚恐,甚至磕头泣泪,一声一声叩问可否“出马”。龙天大帝身旁立一通石碑,被人们尊为“雨渍仙碑”,也就是流传在汾阳地面上的就像“彪岭樵歌”似的古八景之一。这碑是有奇异之处的,碑身湿潮甚或水淋淋如汗流淌,则是可以“出马”的命令,否则出马不利。一旦可以“出马”,便有各村推选的精壮后生数名,赤上身、戴柳条帽,并有随行三四十人,一路浩荡沿既定路线逐村穿行而过。所经村庄人家门口需立大瓮一口,盛满清水,内插诸多绿柳枝条,待一干人马通过时,将瓮倾翻,已示诚意。很灵验的,每每就能祈来雨水灌田。这庙经过好几个朝代,几经损毁、几经修复,到现在已经是面目全非了。相里彦章说,龙天庙损毁最严重的时候是新中国成立后的六七十年代,是月圆的父亲钱福顺带领上白彪岭的民兵们干的。塑像被砸碎,断成几节的“雨渍仙碑”被人们抬回去垫了街门台阶,“九凤朝阳”也变成了树桩子,又被人们挖了老根、劈成柴烧火用了,只剩下这大殿的框架和空旷的场地,还有那一通创建龙天庙碑。集体经济的时候,人们在这里打粮食、晒农作物,现在各家各户在自己家院子里的场地里完成这些农活。这里便只是在村里举办一些比较大型的集体活动时才有用场。比方这每年布设的“九曲黄河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