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本年度上海最冷的一天，最低温度零下6度，最高温度也只有1度，草坪边还有积雪没有化掉。

关泓一边跺着脚一边自言自语地抱怨着：“什么鬼天气，以为上海暖和才来的，没想到比东北还冷。”

在人不断迁徙的今天，我们常常这山望得那山高，在上海会羡慕北京，在都市又渴望乡村，我们总想逃离自己现在的生活，然后发现自己落入另一个圈套。

关泓在沈阳长大，在没有来上海以前，她充满了期待，但在上海生活久了，又生出对沈阳的眷恋来了。

关泓符合优生学的条件，来自上海的母亲和来自东北的父亲，距离遥远，据说这样生出来的孩子一般会集中父母两人的优点。

白皙的皮肤，柔软的腰肢，精致的五官，修长的四肢。从小老师都说“关泓生就一副吃文艺饭的样子，站在舞台上耀眼得很。”听着这样的表扬一路从区少年宫到了舞蹈学院，毕业前的汇报演出，她是主角。

可是，一毕业进了芭蕾舞团，关泓才意识到，舞团里的每一个同事几乎都是听着这样的表扬长大的，同一个学院的前辈，进团四年了，永远都是群舞。更有好几位校友，已经离开了舞团，走之前，从未跳过有名字的角色。

看着她们，关泓就会有一种莫名的焦虑，仿佛看见数年后的自己。

今天，要公布新年贺岁剧目《天鹅湖》的演员名单，选角的公布栏前，关泓焦急地寻找着，她不敢直接看主角的部分，视线先向中间部分划过去——没有。难道说被选上了？关泓带着侥幸心理看向演员名单的前几排，然后她看见了杨思的名字——黑天鹅b角。

关泓的心里“咯噔”一下，这小丫头，今年夏天才刚刚进团，居然就能拿到这样的机会，说不定跟艺术总监睡过觉了。关泓在心里这样粗鲁地判断着。也就在这时，她在最后的群舞组里看见自己的名字，并且还排在末尾。

关泓的眼前浮现起扎着马尾辫的艺术总监略有点浮肿的脸，还有他胸口整天挂着的真丝围巾。

“亲爱的，你看看，这张照片上的大师，人家也戴着跟我一样的一款丝巾呢。”昨天他还鲜格格地在关泓面前摆着排场，其实关泓知道，他的丝巾是淘宝上百多块钱买的仿款。

不过为了在选角的时候让他网开一面，关泓还是很给面子地附和了他：“这种围巾哦，一般人戴起来就像娘娘腔，也就总监你戴起来显得飘逸。”

“其实你更娘娘腔。”看着自己不过拿了个大龙套，关泓恨恨地补了一句。

“啥宁娘娘腔啊？”有人接茬，把关泓吓了一跳。她一回身，看见一脸稚气的杨思带着夏曦走了过来。

“阿姐，阿哥来寻你。”

杨思就有这样的本事，一张嘴巴像抹了蜜一样，阿哥阿姐喊得很溜，一口上海话说得荒腔走板，还就能坦荡荡地挂在嘴边。

这一点关泓知道自己是做不到的，她没办法跟人随意地打成一片，也很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

关泓下意识地想挡住公告板，在夏曦面前，她不止一次炫耀过自己的辉煌过去，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男人面前，她希望自己是完美的。

夏曦和关泓是在朋友的朋友的聚会上认识的，算是一见钟情吧，不过，关泓还不准备就两个人的关系下什么定义。

在关泓的字典里，排在第一位的是——女主角，而不是——妻子。

5岁开始学跳舞，坚持了快二十年，25岁的年纪，再不出成绩，就等着退休吧。

其实我们现在所受的教育，让我们把自己定位在医生、教师、司机甚至明星，却很少有人跟你说：“未来，你将成为谁谁谁的丈夫或是妻子，你们要学着与对方相处，和睦地过一辈子。”

这种需要一辈子完成的角色，该怎么担当，并没有人教过你。

像关泓，站在选角的公告板面前，对于夏曦的突然出现并没有太多的喜悦，因为事业上的巨大挫败感，让她情绪低落。

都市里的女人经常会遇到这样的压力。压力带来的那种不快乐，即使有爱情陪在身边，也还是会存在。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中性化的趋势吧。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生存排在第一位，为了更好地生存，我们忘了自己生存着的本来面目。

“你怎么来了？我今天忙得很，没有空哦。”关泓带着夏曦往外走，嘴里矜持地掩饰着自己的失落。

“再忙也要吃饭吧，就陪我吃个晚饭，好不好？”

哪怕她拉着脸不开心的样子，也让他如沐春风。

关泓哪里有事啊，今天的排练，跟龙套无关，可龙套们还是要坐在一边发呆，看着别人兴高采烈表演着自己想要表现的桥段。

正好夏曦提出了约请，关泓咬了咬牙，离开了排练厅。

随它去吧，大不了连龙套都不让我跳。

关泓赌着气和夏曦一起坐了下来，“一杯咖啡，一份蔬菜色拉。”

长久以来为了控制自己的体重，关泓一直吃得很少。当然也有那样的人，可以吃一份牛排两块蛋糕，饭后还嚼着巧克力当点心，但体重还是稳稳地停在80斤的，比如杨思。

每次跟杨思一起吃饭，对于关泓来说都是一种折磨，小姑娘比关泓瘦，但食量起码是关泓的两倍，看着她大吃大喝的样子，关泓觉得自己的口水都快在心里变成堰塞湖了。

人家还说了：“阿姐，你只管吃好了，不会发胖的，我从小就是这么吃的，从来不会胖！我们家里人都是这样的。再说了，我们每天这么辛苦，不多吃一点是扛不住的啊。”

基因，再一次让关泓产生强烈的挫败感。是的，他们家有着怎么吃都不胖的天赋，可是关泓却拥有着喝水也会胖的基因。

关泓的妈妈从30岁以后晚上就不吃主食了，可还是很丰满。至于关泓的爸爸，早就因为没有节制，而变成了一个胖子。

看着这样的父母，让关泓怎么会有勇气大吃大喝呢？

其实，胖一点，只要健康，并没有什么不好，可是如果你才在舞台上一举腿，就会有人不耐烦地说：“关小姐，你要少吃一点了，瞧你那腿，哪里是天鹅，再下去就变成烤鸭了。”

你，还吃得下去吗？

每次被艺术总监这样讥笑过之后，关泓都会问自己。

“为什么我要跳舞呢？我真的爱这个工作吗？”

可是，20年了，只做这一件事情，不跳舞，还能做什么？

看着菜单，关泓开了小差，完全没听见夏曦说话，也没注意夏曦点了什么菜。

服务生很快将满满的一桌菜端了上来。

“你干什么，三天没吃饭啊？”

对于一个每天控制着食欲的人来说，在她的面前摆上一桌子的美味，实在是一种酷刑啊。

“我今天就想好好地和你吃一顿饭，所以自作主张多点了一些，你真的太瘦了，为了一份工作，值得这么折磨自己吗？大不了不跳舞了，又怎么样？”夏曦就是这样一个人，他认真工作，但是并不希望工作影响自己的生活，也许就是他的这种轻松感吸引着关泓吧。

从小妈妈可不是这样跟关泓说的，她说的是另一个故事。

“泓泓啊，妈妈当年是有希望可以留在上海的，可是一时头脑发热当了知青。那时候我在学校是《天鹅湖》的女主角，人人都叫我天鹅公主呢。我生你的那天，晚上做梦梦到了一只美丽的天鹅，我就知道生的是个女儿，果然，你就来了，是老天把你赐给我的，你好好跳，把妈妈失去的都补回来，不管多辛苦，妈妈都支持你跳下去。”

怎么会不辛苦呢？

别的孩子在玩泥巴跳房子的时候，关泓在舞蹈房里一遍遍练习着《阿桑布莱》。

夏天，关泓没穿过一次凉鞋，伤痕累累的脚，没有办法暴露在阳光下面，而且，脚是她身上最宝贝的部分。

衣服可以在小店里淘，鞋却一定要买最合适的，给脚最妥贴的保护。

但，一切的付出可能都是没有意义的。

25岁，还在跑着龙套，谭元元，只有一个啊！

“不跳舞，我能做什么呢？”关泓叹了口气，这是个纠结了很久的问题，再说，如果自己不跳舞，妈妈会怒不可遏吧？

这是她一辈子的梦想，她才不管女儿背负着这个梦想有多么沉重呢！

“或许，你可以做我的妻子？”夏曦淡淡地说，那种神情就好像在说――不爱吃馄饨的话，我们换个饺子吃吃好了。

关泓一下没明白：“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傻瓜，我在向你求婚，等你不想跳舞的那一天，如果你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就来做我的妻子，这句话的有效期，我想想，60年，怎么样？我今年30岁，到我90岁都有效，再老了，我就不能照顾你了。”夏曦笑眯眯地说。

关泓笑了起来：“就算我今天心情不好，你也别开这种玩笑。”

“不是开玩笑，我是认真的，虽然我们才认识了42天，但我愿意把我的一辈子都交给你，如果你愿意，我们现在就可以去结婚。”

这种场面，如果是日剧，也许女主角会笑着流下眼泪；如果是美剧，整个饭店的客人都会一起兴高采烈地拍手鼓掌；如果是韩剧，女主角会给男主角一个大耳刮子，然后大声骂上一通。

可惜这不是电视剧，关泓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尤其是她因为今天公演没有被选上，心情极度抑郁，从一开始就心不在焉。

但是，毕竟这是心仪的男人在认真地求婚，关泓吃惊不小。

每次遇到这种吃惊的状态，关泓的脑子里总是一片空白。

就在这时候，仿佛有人安排好给她解围一样，夏曦的手机响了。

夏曦的手机振铃选择的是一首儿歌《洋娃娃和小熊跳舞》。

洋娃娃和小熊跳舞跳呀跳呀一二一，它们在跳圆圈舞啊跳啊跳啊一二一；小洋娃娃点点头啊点点头啊一二一，小熊小熊点点头啊点点头啊一二一。

天真的歌声，好像在催促关泓的决定。

关泓正要摇头，夏曦已经接起了电话。

“我在外面，对，还没回家，什么，你摔下来了，你爸妈呢，不在啊？可是我现在真的走不开啊。好好好，我就来，你躺着别动。”

听夏曦跟手机那一头的对话，是十分熟稔的关系。

“我必须得离开一下，真的很抱歉。”夏曦一脸的歉意。

关泓却忽然一下子清醒了。

这是什么情况，刚刚还在求婚，一个电话就要走？

关泓心里争强好胜的潜能爆发了出来。

“谁的电话？出什么事了？”

“是文琪，你记得吗？我们就是在她的生日宴会上认识的，她在家里摔了一跤，爬不起来了，可能是骨折，她家没人，要我赶快去救命呢。没办法，我去去就来，你等我，好吗？”

女孩子最听不得的可能就是“你等我”三个字了。

你可以等我一辈子，但要我等你，是谁值得你撇下我就这么离开？

还在求婚的阶段，就会为了她离开，要是真的结了婚，那还不得出乱子？

就算我不跟你结婚，但今天我得把面前的这个对手砍下马去。

总不能在舞台上跑着龙套，在自己的感情故事里，也变成b角吧？！

关泓大脑里的危机扫描仪立刻启动，迅速搜索出了文琪的样子，那是个圆圆脸的女孩，虽然只见过一次，但她记得在生日宴会上，文琪不断对夏曦示好，已经到了不加掩饰的地步。那种感觉，就好像夏曦已经是她的囊中物。

森林里的两只母狮子相遇，其中的一只身边跟着一只雄狮，她们会说什么呢？

“这是我的，你再找别的去吧。”

偏偏雄狮却向另一只表达了爱。

于是这一只被迫进入了应敌状态。

“可是没办法，他爱的是我，你一边儿去吧。”

于是，在公演中落选主角的关泓，主动切换了频道，决定打起全副精神在感情的舞台上保住自己的a角。

她优雅而迷人地捉住了夏曦的手：“我陪你去吧，你一个男人照顾女病人总是不方便的，我跟你去可以帮得上忙。”

夏曦看了看一桌子动也没动过的菜。

“没关系，我们先打包，回去我宿舍再热热好了，毕竟去救人比较重要嘛。”

夏曦觉得关泓真是一个大度的女人，除了优雅迷人的外表之外，她还有一颗善良的心。夏曦觉得幸福极了。

于是，他想也没有想文琪一旦和关泓相遇会是怎样的结果，就喜滋滋地和关泓一起向文琪家里进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