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叫我们去办出生医学证明，孩子的名字想好了吗？”夏曦问关泓。

这已经是孩子出生后的第三天了，因为是顺产，关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再过一天就可以出院了。

“没什么更合适的，就按我那天想到的，叫夏关风，怎么样？要么你还有什么更好的主意？”关泓正在试图给孩子喂奶，但没有多少奶的***对已经被护士喂饱了的孩子没什么吸引力。

“那我就去办了噢。”夏曦和关泓都不是那种凡事喜欢请示父母的人，在他们想来，这是我们的儿子，我们觉得可以就行了。

可是，他们的父母却很在意。

爷爷起了十几个名字写在小纸条上等着新爸爸夏曦来请示。

外公耿耿于怀的是，一定要把“关”字嵌在名字里。

为此双方还在医院的走廊里大吵了一架。特地坐着飞机赶来的关爸爸事后又跟关妈妈吵了一架：“还不是你的肚子不争气，你要是给我生个儿子，我们老关家也就有后了，何至于被人家牵着鼻子走！”

“什么年代了你还提这个，生男生女不是女人的肚子决定的，你别到处暴露你的没文化，好不好？要不是生了关泓，我早就跟你掰了，你还上哪儿摆你的老丈人的威风去？”

讲来讲去就是那么几句话，大量的中老年夫妻，口角的时候都是老话重提，没什么新鲜感，但就是这样争吵着走过他们的大半辈子。

久而久之，这就成了一种交流方式，吵架本身的意义被忽略了，吵架的这种形式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爷爷一直嫌奶奶没文化，觉得自己为了回城而和她结了婚是一辈子的错。

外婆也一直嫌弃外公没出息，抱怨是关泓拖了她弃暗投明的后腿。

爷爷和外公之前没见过几次面，也就在关泓和夏曦的婚礼上作为长辈站了站台，当时你点个头我打个招呼，客客气气地算是结了亲家，这之后就没再见面，没什么深厚的感情和认同感，如今在孩子姓名的问题上，两人互相都不服气。

夏家唯一的孙子，也是关家唯一的外孙，自然寸土不让。

只要谈到孩子的姓名问题，两人就会争得脸红脖子粗。

爷爷坚持不肯在名字里嵌上一个“关”字，他觉得这是给孩子多了一个关，而外公却觉得为了展示这是我们老关家的外孙，一定得把“商标”贴上。

谁知道人家早就把名字起好了，压根就没想来请示汇报。

“我们已经很退让了，现在新社会，孩子跟妈妈姓的也多的是，我们可没提那么过分的要求，只是要求把妈妈的姓放上去，这老家伙都不同意，太封建了！”

外公愤愤地抱怨着，同时把自己的换洗衣服乱七八糟地塞进小衣橱里。

“你急什么，只要我们在这里跟孩子朝夕相处，你说他以后跟谁亲？还不是外公外婆，爷爷奶奶靠边站！”关妈妈用脚把一只旅行袋踢到床底下。

别看他们一天到晚争争吵吵，其实很多地方已经完全同化了。

关泓家北边的小房间原先收拾得很整齐，一张双人床，一个两门的衣橱，窗子底下一张写字台放着电脑。这间屋子原先是夏曦的电脑房，选择的家具也是比较简约的北欧风格。

可关爸爸关妈妈只用了十分钟，就将它变成了一间劣质旅馆的混乱客房。

写字台上堆满了各种塑料袋，里面塞着食物、洗漱用品、内衣和杂物，两门橱里乱七八糟地塞满了衣服，门一开，就会掉下一两件来。

漂亮的双人床下面，塞进了一只箱子和几只蛇皮袋，里面是他们冬季的衣服。

玄关处明明有鞋柜，可他们还是在地板上摞起了七八只鞋盒子。

关爸爸是很有创造性的，外衣没处挂，他找了几个衣架子，把衣服直接挂在了窗帘杆上，然后他斜靠在床上，看着塞不进衣橱的一堆衣服对关妈妈说：“明天找地方买点洋眼铁锤铁丝之类的，在这里拉一拉，好挂衣服。”

关妈妈正拿着关泓的唇膏在涂着自己的嘴唇，头也不回地说：“关泓他们房间有个衣帽架，你一会儿拿过来不就行了，别在人家墙上乱敲钉子，毕竟不是咱们自己的房子。”

关爸爸不在乎地说：“怎么不是咱们的，女儿的外孙的还不就是我的？”

“好好好，随便你，我们赶紧拾掇拾掇好去接关泓出院。”

关泓的爸妈是怎么住进北边小房间的呢？这个还得从关爸爸一个人独立生活的那几天开始说。

关妈妈出门后，关爸爸还是颇为逍遥了一阵子的，他上街到馆子里炒了两个菜，整了一小瓶二锅头，滋滋润润地吃了一顿饭，回到家美美地睡了一觉。

半夜里关爸爸醒过来，忽然觉得胸口痛，气透不过来。他连忙到床头柜的抽屉里去翻麝香保心丸，翻箱倒柜地找到了，结果手一抖又把瓶子里的小药丸洒了一地，好不容易战战兢兢从地上捡了一粒起来含在了嘴里，这才觉得安心。

但这之后他就再也睡不着了，脑子里想到的全是各种独居老人死在家里无人问津的社会新闻。

天一亮，关爸爸就决定收拾行李到上海找自己的老婆孩子去了，此时，正是关泓在产房里筋疲力尽地生孩子的时候，关爸爸更加觉得这是老天给他的指示，于是他破天荒地打车去了机场，平生第一次自己花钱坐飞机赶到了上海。

二十年前，当关爸爸还在那家国营大厂当采购科科长的时候，他曾经不止一次坐过飞机，但五年后厂子倒闭，他就再也和公款出差无缘了，也和那种逍遥充实的职业生涯告了别。

多年后，当他从浦东机场走出来，被温柔的上海的风拂着面，心里忽然有一种兴奋感。乖乖，这就是老婆心心念念要回来的上海，果然不一样啊，连风都有种国际的味儿，走在身边的外国人行色匆匆，漂亮的空姐彬彬有礼，这才是人过的日子。

被下岗后混乱的生活磨折了十几年的老关，拖着行李走出机场航站楼立刻就爱上了上海。

其实一切只是错觉而已，在未来的日子里，他要面对的只是孩子、尿布、厨房和菜场，不管在哪里生活，普通老百姓都逃不开买汰烧，出门坐公交，回家看电视，买菜上菜场，购物去超市。

上海再好，也只是浮云。

女儿家的房子，首先就让他失望了。

虽说是电梯房，但已经有十五年的房龄了，一梯六户，北边的小房间也就八平米左右，虽然看得出是新装修的，但跟电视上那些敞亮的样板房比起来，简直是面的和奔驰的差距。

进屋要换鞋，去医院要挤公交，好歹换乘地铁，结果比公交还挤。

进了妇幼保健院的大门，感觉像菜市场一样热闹，全是大肚皮和大肚皮的家人，厕所门口等着留尿观察的孕妇排起了长队。

关爸爸头皮一阵发麻，听说上海人就喜欢排队，原来是从还在肚子里的时候就养成的习惯啊。

两千多万人口，干什么不都得排一会儿啊？

为了孩子姓名的问题，关爸爸和夏爸爸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外公”和“爷爷”的既定身份，也意识到，这将是他们嫡亲的唯一的第三代传人。

关爸爸回去就和关妈妈嘀咕上了：“这姓夏的一家人，不怎么大方，咱们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舍生忘死地帮他们家添了个大胖小子，他们倒在姓名的问题上跟我们斤斤计较。我跟你讲，咱们别回去了，就在这里踏踏实实地住着，看着这个宝贝疙瘩，不然的话，等我们一走，孩子成了他们的专利，以后你就别想外孙眼里有咱们了。”

关妈妈不以为然地说：“没有就没有，有什么了不起的，的确是人家的孙子，你还能把你前面那个‘外’字拿掉？”

“我说你不懂就是不懂吧，现在什么时代？男女早就平等了，咱们不是外公外婆，是姥姥姥爷，外什么外？我反正是想好了，你来带孩子是对的，我也全力支持，既然来了我就不打算回去了，跟你并肩作战。”

“你呀，别给我添乱就行了。”

他们在这里自顾自地计划着，完全没考虑别人欢不欢迎。

出院这一天，夏家父母也带着行李赶到了医院，在他们的想象当中，关泓的父母在东北，自然是由他们来照顾孩子和产妇。

一个家庭里的误会往往就是这样造成的。

大家都以为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可是因为每个人的出发点不一样，产生完全南辕北辙的想法。并且，在家庭这个环境中，没有人能真正说服对方，在无法求同存异的情况下，小小的隔阂会变成巨大的矛盾。

这一天，打着小算盘的还有夏晨，她也掰着手指头算着日子等着爸爸妈妈搬出去，好给她腾出自己的小天地。

今晚爸妈应该会留宿在弟弟家，所以她迫不及待约了男友到家里来烛光晚餐。

于是，北边这个不足十平米的小房间，已经被关泓爸妈塞满了杂物，当成了自己在上海的落脚点，又有夏曦爸妈计划着要住过来，和儿孙共享天伦之乐，而关泓和夏曦还完全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突然降生的孩子，将这几个大人的生活完全打乱了，他们的人生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可是，在新生儿刚出生的繁忙和喜悦当中，谁也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

现在，他们分别搭乘两辆出租车，由关爸爸关妈妈升级为外公外婆的两位和新妈妈一辆车，由夏爸爸夏妈妈升级为爷爷奶奶的两位抱着孩子和夏曦一辆车，浩浩荡荡地回家了。

路上，夏曦接到公司的电话，说有急事一定要他回去一次，奶奶体贴夏曦，让他坐着出租车回去，他们两人下车去再拦一辆出租车。

其实细想想，这个动作是错误的，应该由夏曦再去打车，爷爷奶奶抱着孩子继续坐这辆车回去，但是在奶奶长时间以夏曦为重的习惯性思维里，都是自己让着儿子。

夏曦也没想到这茬，被自己的爸爸妈妈照顾，在他已经是呼吸一样自然的事情了，他忘了，现在的他，自己也是爸爸。爷爷奶奶怀里抱着新生儿，怎么能让他们下车再去找新的出租车呢？

夏曦的车开走了，爷爷奶奶在路边等了一会儿，没有出租车来。正好一辆公交车开过，奶奶一看，只有四站路就能到家，想也没想就要去坐公交车。爷爷倒是犹豫了一下，可就那么一闪念，还是跟着奶奶上车了。

公交车不太挤，但恰恰没什么座位，爷爷嘀咕了一声：“这样太危险了，还是下车吧，再等等。”

这时候，后门的位置，一个跟他们差不多年纪的老阿姨站起身来，操着有口音的普通话，很纯朴地说：“那抱孩子的，上我这儿来坐。”

老阿姨带着一个小姑娘，占了两个座儿，奶奶也不理爷爷，自顾自走过去，坐了其中的一个。老阿姨自称姓张，带着孙女去超市的。

俩老太太凑在一起，都谈起了自己的孩子。

张阿姨称赞说：“你这孩子长得真好，方面大耳，男孩子吧。”

奶奶得意地说：“是啊，你看这个头，看不出来才生下来4天吧，这个头说他满月了也有人相信哦。”

张阿姨凑近看看，点点头：“是啊，现在孩子个头都大，生下来有七斤吧？”

奶奶更加得意了：“何止啊，八斤多呢，大吧，我这个媳妇个头不大，没想到生出的孩子这么大的个儿。”

张阿姨羡慕地说：“可不就是个标标准准的大胖小子嘛。”

俩老太太就这么四站路，聊的全是孩子，那热乎劲儿好像两人是亲戚一样。爷爷最烦奶奶这种到哪里都跟人扯个没完没了的样子，阴沉着站在车门处不开口，心里满是悔意，早知道坚决不上车也就罢了。

尤其这个张阿姨，老往奶奶怀里打量孩子，爷爷心里老大的不舒服，好像自己的什么宝贝被她看去了一样。

车到了站，爷爷拽着奶奶就催她下车，下了车爷爷就冲奶奶嚷嚷上了：“自己家孩子的事情你跟一个陌生人唠唠叨叨讲那么多干吗？”

奶奶还很兴奋，笑着说：“有什么的，孩子好玩，人家看着眼红呗。”

“你看看你，全天底下好像你一个人生了个孙子似的，我跟你讲，现在社会上坏人多的是，你别什么都告诉别人。”

奶奶不太接受这个意见：“有什么的，有孩子的人凑在一起还不都是谈谈孩子，交流交流经验，好的，以后我还要多跟小区里的人谈谈，人家有什么小孩子方面的经验，互相提个醒，多好啊。”

爷爷见奶奶不听自己的意见，火不打一处来：“我跟你说什么你都不听，我跟你讲，有你后悔的那一天。”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就走到了小区门口。

忽然，身后有人喊他们：“诶，她大姐，孩子好还给我了吧？”

奶奶没反应过来，这句话是跟她说的，紧接着，腿就被抱住了，低头一看，是刚刚坐在她身边的小姑娘。

小姑娘奶声奶气地说：“奶奶，把我弟弟还给我。”

奶奶大吃一惊：“小姑娘，你说什么啊，这可不是你的小弟弟，我们根本不认识啊！”

“她大姐，我还以为你是好心，看我一个人带两个孩子，所以帮我抱着这个小的，可你怎么翻脸不认人，想抢我的孩子啊？”

刚刚还一脸笑容的张阿姨忽然满口瞎话，让奶奶完全糊涂了。

“谁抢你孩子？这可是我的亲孙子！”奶奶喊了起来。

“怎么是你的孩子？这是我孙子，刚生下来一个月，我们不过一起坐了几站公交车，你可不能这样啊，我回去可怎么跟我女儿交待啊！”张阿姨一拍大腿就哭喊了起来。

不远处，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奔了过来，嘴里喊着：“妈，妈，怎么了？你怎么把孩子交给陌生人啊，快点抱回来！”

有的时候，你完全不相信像是发生在电视剧里的事情，会突然就在你身边发生了，事后，你会十分后悔，因为，有很多意外，真的是可以避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