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正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1:00
|本章字节:11464字
五
晓海的第二个女人也是在黑龙江的岁月里走进他生命的。后来,她出卖了他,但在千钧一发之际,她又保护了他。当一切成为过去后,他约她在河边见面。他问她:这是为什么?她的回答只有一句话:假如你也是个女人,你自然就明白了。
当然,晓海不是女人,我也不是。我们都是男人。但,这世上除了女人,不就是男人?存在主义大师沙特说:他人是地狱。这里“地狱”一词的意义并不是指其存在的恐怖景像,而是指一个你永远也无法能真正了解的领域。以人称的意义而言,这世上除了“我”,统统都属于“他人”。那么,男人之于女人,或女人之于男人,又该是称作什么呢?如果沙特能在这一论题上进一步加以阐述的话,无疑将会有更多精辟的论断问世,但可惜没有。
晓海告诉我说,唯这个女人才是个真女人,是他一生之中遇到的一个最女人化了的女人。他说,他作为一个真男人(从灵魂到肉体)的一切性别对立面都是因了她而真正竖立起来的。他所指的除了***观(这点毫无疑问),还包括对于女人特殊的处世观和价值观的理解。或者可以这样说,在她之前,晓海关于女人的一切印象都是漫散的,浑浊的,尚留在了盘古之前。在她之后,浑浊才开始澄清,拉开,形成了天地:形成了男人的天和女人的地,或者说女人的天和男人的地。一切本来都是漂浮着的尘埃向着一个中心凝聚了,女人在他面前变成了一幅有纹有路的图画,一具能看得到摸得着,有思想,有内涵,有体温,有质感,有明确的意愿在表达着的实体。他感谢这个黑龙江女人,尽管她陷害过他。但他说,这没什么,我这一生人,陷害过我的女人多了;但她们谁也不能像她那样地在他的生命中占有一个特殊的位置。每一次与她在一起,睡或者不睡,都是给他上的一堂深刻的生命之课。
那黑龙江女人性邢,当年是县文化馆的馆长兼支部书记,正好管着晓海工作的那个毛泽东思想宣传小分队。邢馆长三十多岁,一付北方妇女的长相:高大、粗壮、丰乳肥臀,说话大嗓门。但晓海描述说,与她外表形成强烈反差的是这个女人皮肤的质地和触感:虽然不白,但很饱满,细洁,极富弹性,光滑得像一疋绸缎,让人联想到:北方农村的那片一望无际,肥沃得来几乎要流出油来黑土地。邢馆长已婚,丈夫是某坦克兵部队的一名连级干部,长年在外,故,邢女是一位独居的军眷。
邢馆长第一次见到晓海是在晓海加入文宣队之后不久。那一回邢馆长来团里观摩舞剧《白毛女》片断的演出彩排,乐队方面的提琴首席当然是非晓海莫属的,而独奏部分也都由晓海来担任。彩排结束后,馆长就要大家留一留,说她有几句话要向全团同志们讲一讲。她说道,这次排演的水平高了;水平高了,是因为乐队好了;乐队好了是因为小提琴拉好了,小提琴拉好了是因为独奏的那一部分演奏得实在是太迷人了。她边说边用眼睛望准了晓海,窘得晓海的脸都涨得通红了。完了,她走到晓海的跟前,两个人面对面地站了一会儿。而如此两个人,性别与形象恰好颠倒:一个粗壮高大结实,像个男人;另一个白皙秀气腼腆,倒像个女人了。女馆长说,是从上海来的吧?上海来的知青就是不一般。
之后,邢馆长就经常借故到文宣队来走一走,问一问,看一看。而且,因为得益于领导的特别关心,文宣队的伙食以及其他福利条件也都得到了空前的改善。领导说了,首先要让那些搞文艺工作的同志吃饱穿好睡足了才能把毛泽东思想宣传好嚒。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群众怎么才能了解党的政策和策略呢?还不是靠了这些文艺工作者的宣传吗?所以,让他们养足了精神去工作,这是革命形势发展的需要。
在暗地里,全队的人当然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队里管总务的也是个上海知青,他“拎得清”,在物质的分配上面,总是对晓海另眼相待,完全是“开小灶”式的特供。因为说到底,大伙儿能有今天这等生活条件,还不都是沾了晓海的光?不感谢他,感谢谁?但如此这般,倒弄得晓海有点如坐针毡不好意思起来了。有一次,全县文艺大汇演,女馆长提早就对那位知青总务打了招呼,说她打算单独“犒劳犒劳”你们队里的那位拉提琴的小伙子,要他准备一桌饭菜,送她宿舍去。总务再次“拎清”,说他这就准备去。“噢,对了,再加多一瓶二锅头。”女馆长已经走出门了,再回转头来,关照多了一句。
就是那一次的那个晚上,晓海说,他才算真正尝到了做个真男人的滋味。
他是在演出结束之后去到邢馆长的宿舍的。馆长宿舍与县文化馆在同一幢楼里,女馆长白天在东屋办公,晚上便回到西屋去就寝。这是一间很典型的北方妇女的寝室:四边的墙壁都被石灰水粉刷得煞白,一尘不染的样子;几条文革标语,几张奖状,几幅宣传画。最豪华的还要算是那方镶在仿红木镜框中的“光荣军属”的横匾了。室内的家具与陈设都极简单,一头热炕,一床花棉被,两只枕头,几口箱柜叠摆在了火炕的一边。炕上按放着一张短腿的四方桌,方桌上摆着满满的一席酒菜。炕下有两双棉拖鞋,小一点的那双应该是邢馆长的,那双大的呢?大的应该是她丈夫的。但是她的丈夫并不在家呀,晓海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一双男人的拖鞋摆在了炕沿下的。
就这么一副场景。从几十年后的回观中,缕缕细节竟都显得如此清晰可辨,就像是在人生的舞台上,为了要干那件事,特意布置出来的一种话剧布景一般。女馆长很高兴地将晓海引进门来,再用一把小扫帚把炕沿扫了扫,让他先坐下来。女馆长今晚表现得特别兴奋,兴奋得都有点手舞足蹈的意思了。她大着嗓门说道,怎么才来啊,小青年(其实她自己又能比晓海大几岁,有啥老可卖的?)——演出不结束好一会儿了?晓海说,演出结束后,他整理了一下琴谱,再跟大伙儿一起乘卡车回了宿舍,然后再从宿舍走到这儿来的。女馆长说,噢,是这样。但她并不再在这个问题上细问下去,她只是随便提一提罢了。很明显,那晚的她的眼中闪烁着的是某种异样的光彩,但她还不忘要扮一付领导的面孔。然而,在那张面孔的背后,怎么藏,也藏不住另一张面孔——一张拥有了女性的一切温柔特征的面孔。只是当时晓海的心情太紧张了,他已无法去顾及那些飘忽的,太细节化了的感觉了。还有的就是室内的那种特有的气息:石灰水的、炕火的、木箱的、饭菜的、还混合了一丝女人的体味的,让长期住惯了男子集体宿舍的他感觉到了一种动人的家的温馨。
他俩面对面地在小方桌前盘腿坐了下来。她给他倒酒。他说,不不不,我不会喝酒。但她说,今晚你非喝不可——我陪你喝。他于是只能喝了。
一切都是在喝酒后不久发生的。他感觉他头晕得厉害还不说,更要命的是:全身躁热难挡。尤其是下半身的某个部位,亢奋得好象全身的血液都往那儿涌了过去。有关这件事的真相,还是女馆长在事后主动向他透露的。原来在那天晚上,她是事先作了准备的。她在他喝的“二锅头”中放了一匙马骡交配期使用的催情素,她也只不过想试试,哪知道效果竟会如此强烈。这令她,也令他,都明白到:原来牲口的春药对人也是一样有功效的。于是她便说,从这种意义上来讲,人,其实不就是一头十足的动物吗?他说,是的。
他记得,喝着喝着他就不支而趴倒在了桌子上。晕晕糊糊之间,他感觉到女馆长先是在忙碌些什么;后来,她替他除下了所有的衣裤,让他在热炕上躺了下来,她再为他盖上了那床花棉被。但晓海的感觉是愈来愈受不了了,他从内到外地都快要炸开来了。这种感觉将他折磨得全身酥滩如泥,惟那该死的一点竖挺着,一副说什么也不肯低下头来的样子。他感觉到了它的坚硬与蛮不讲理,像半截断裂了的钢缆,触立在了那里。他嘴里哼哼呀呀地想说点什么,但始终没说出来也没能说得清。女馆长俯下脸来,她用她的脸蛋在他的脸颊上摩挲着,她将舌头伸进了他的口中,又在他的耳畔轻声地说道:“我知道你想要干什么。”
在后来的回忆中,晓海曾不无感慨地多次向我表示说,这就是北方妇女的性格。北方的妇女与江南的妇女就是不同;前者喜欢采取主动,后者希望被动;前者注重行为,后者善于心机。在干这桩事上也没有什么两样。
那一回的经历令他,而且他相信也令她,都一块儿陷入了一种颠狂的,如入无人之境的境地中去了。他醉眼惺忪地望着一丝不挂的女领导如何骑在他的身上作出各种各样扭摆的动作。他说,咱俩一块儿私奔吧。她也跟着说,咱俩一块儿去私奔吧。她说,咱俩一块儿去死吧。他也跟着说,咱俩一块儿去死吧。
在这之后的一年多时间里,他俩之间的这种苟且事发生过不下几十回。每次都是邢馆长用给他或给他文宣队领导打电话的方式,或直接去到他们那儿找到他,并用领导向下属布置工作的口吻命令他这就到她的宿舍里来。
有好多次,他还主动向邢馆长讨了骡马的发情药来吃。因为不吃,他就会神经紧张,就会精神不集中。而吃了,他才会丧失理智,才会变得疯狂,变得不顾一切后果地去追求快活。但女馆长却说,那不好吧,毕竟是给牲口吃的,对人体会有影响的。他说,那就半匙吧。但她还是犹豫;他再说,那就四分之一匙吧。最后他还是如愿以偿了。
他与邢馆长的那种关系,其实在他们的文宣队,在农场,乃至在县文化馆里都已成了一项人人在传个个皆知的公开的秘密了。只是别人都不会冒着得罪领导的风险当面来说穿罢了。但后来,终于还是出事了。那天,晓海正在排练,就来了二个背“三八”大盖的民兵,不问青红皂白,将他五花大绑的给押走了。
之后,晓海才知道这是邢馆长的那位坦克连连长发的难。他不知道从哪里风闻有此事,便气急败坏地赶了回来。他没回家,而是直奔县人武部和公安机关去了。这么一来,便有了上述用三八枪押走人的那一幕了。
毕竟,这是件大事啊。破坏军婚,这还了得?再加上他的出身,加上那个极左的时代。晓海虽然年轻,但哪会不懂?晓海想:这下,他可全完了。综合各种因素,不判个无期,也少不了10年20年的徒刑。而以他嬴弱的南方体质,他能熬得过北方地区的劳改犯的生活码?这与当场就将他拉出去崩了也没啥两样。就像是两头牛,一头直接送往屠宰场,另一头还要背上20年的苦役,然后才劳累而死。晓海想,假如他能选择的话,他还宁愿选择第一种。他在一间小黑屋里猫足了一个月,有一天,他突然被释放了。当他走出小黑屋,头晕眼花地望见明晃晃的太阳又在他的头顶上照耀时,他都有了一种仿佛他已隔了一世人生,而今又重新回到人世间来的错觉了。
这个离奇的经历始终是个迷。直到那位当总务主任的上海知青(他俩是好友)有一日来探望他,他才知道了事件的经过。当他被关押后,邢馆长开始是认错的,并还在县委扩大会议上作了“深刻检查”。当然,她将责任都一股脑儿地推在了晓海的身上。但后来,也不知是怎么一来,事情便峰迴路转了——当然,在此之前,她必须做通的是她的那位坦克连连长丈夫的工作。最后,也就是现案的结论成了:晓海确实曾千方百计地引诱过她,但她坚拒腐化,顶住了。不错,她也对他有些好感;但她是革命干部,是军属哇,她不能让这种家庭出身的人给拖下水去,她头脑里的那根阶级斗争的弦线是从来没有一刻松懈过的。因此,其实一切也都没有真正发生过。至于杨晓海这个人嚒,思想和作风确都有严重的问题,资产阶级的腐朽的人生观也很根深蒂固,但这还不至于构成敌我矛盾。他需要去艰苦的基层改造世界观,不宜再留在文艺队伍中,其他也就没什么了。
再之后,便到了晓海与邢女在河堤坝上见面的那一幕了。这回,是他主动约她的。三一番五一次地,最后,她终于决定来了。而他的全部用意则是希望能从她那儿知道个究竟,如此而已。那是个大雪天,两个裹着军大衣的人影在雪中的河堤上迎面走来,互相走近。她除了对晓海说了在本章节开始时我写下的那句话之外,她还说了一句:“你看我粗,但我毕竟是个女人;看你长得细细腻腻的,你毕竟是个男人。”这句话,也令晓海终生难忘。
没说上几句话,她便说道,好了,咱们分手吧。然而,就当晓海刚准备转身离去时,她又叫住了他。她告诉他,她已替他按排好了,先去基层农村落户。回避一段时间,以后再说。“是一户忠厚可靠的农家,两夫妻和一个十五岁的闺女……。”再后来,他真的又调了上来,恢复了文宣队的职务(应该说,文宣队也少不了他那么个人才),一切正如邢馆长替他按排的那样。
就像演一场戏,一切情节都成为了过去。惟那个阴霾的大雪天就像木刻画一般地永存在了他的记忆中。并还通过他的叙述,转化成了我自己脑屏幕上的一幅电影场景,而且还仿佛是用俯瞰的视角拍摄下去的:河堤的雪地上踩出了一长串深陷下去的连绵不断的脚印,一半是女人的脚印,向东;另一半是男人的脚印,向西。从此分道扬镳,再无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