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作者:赵德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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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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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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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35050字

这场突如其来的雷雨虽然给族长家带来灾难,却也给沭河两岸带来了生机。一夜间,随着律条村边雹子树的迅速发芽,田野里的谷子、糁子、黍子、秫秫等春种作物一改往日黄焦蔫颓的模样,挺起了杆儿,恢复了绿色,在暖融融的南风吹拂下散发出只有农人才能嗅到的甜味儿。一大早,田野里到处都是锄地的庄户汉子,他们一边将杂草与多余的禾苗去除,一边将每寸地面都仔细地锄松,好让这场雨赐予的水分能在地里多保持一些时日。他们在劳作一会儿之后,往往还要直起腰不错眼珠地去看邻近的麦田。眼下麦子已秀齐了穗子正在灌浆,这场雨下得正是时候。这种五谷中最好而且每年最早收获的粮食,对于正在漫长的荒年之春里苦熬的人们来说,不亚于救命仙药,难怪人们在看它时眼光里带了那么焦灼的期盼!


他们往麦地里看的时候还会看到那里出现了一些妇女和孩子。她们是来拔灰菜的。整整一个春天里,难为无米之炊的妇女们为找果腹之物搜遍了河边、田野与山岭,将她们的智慧发挥到了最大限度。最早最好的野菜是长在麦地里的荠菜与“荞麦哆嗦”,最早最好的长在树上的东西是棠梨叶子和榆钱,这些都被她们很快地一扫而光。随后,她们便吃那些难以下咽但又不得不吃的野菜树叶。吃多了绿的脸色也便成了绿的,脸变成了绿的之后一吃绿的就恶心。于是一些妇女便去找那些不绿的。把家里存的地瓜秧、花生皮之类的找出来,变着花样做了吃。原料虽然不对头,心强的妇女们却还想做成煎饼,但磨成糊糊用鏊子烙干了却揭不起来,只能刮下一堆渣渣。妇女们发现关键是要解决粘度问题,于是就剥来榆树皮,剁碎后掺到花生皮里磨,这一下还真地做成了煎饼,引得家里人食欲大增。可是这种粘度经过人的肠胃之后便急剧下降,到了出口往往滞留不下,实在憋急了,只好拿带铁钩的线铊子伸进肛门勾取。受够了这份罪,人们又只好吃绿色食品,野地里长的灰菜便成了常吃的一种。可是这灰菜有微毒,吃多了肿脸,于是在那些日子各村都能见到一些骤然发胖的人。好在只是脸上变变样子,别的症状尚未发现,人们便一个劲地吃下去。野地里的拔光了,人们发现麦地里夹杂着长了一些,妇女孩子们又将凌乱的足迹踏到了一行行麦垅里。前些天因为天旱,麦垅里的灰菜争水分争不过麦子,叶子都变得又干又黄,妇女孩子们暂时放弃它们转而到野地里寻觅。今天得了雨水的滋润,麦地里的灰菜重又显得好看,自然又招来了众多的采撷者。


油饼媳妇这天也早早挎着篮子领三个小丫头出了村。不过她没去麦地里拔灰菜,而是逆着倒流河去了野猫山。她不敢去拔灰菜,因为她的男人油饼最吃不得灰菜,一吃灰菜脸就肿得放光,年年春天他都向老婆申明一番自己的特点,提醒她不要弄这种野菜。但村外近处已实在不易寻得可吃的,她今天打算到野猫山采葛叶去。那葛叶虽然粗糙难咽,但男人吃下后脸不会肿。


走在上山的路上,油饼媳妇又萌生了去外乡要饭的念头。她想还是去要饭好,要饭再怎么艰难也还能吃上人食儿,在家里只能像牛驴一样吃草。但这念头刚起,她又马上予以否决了。因为她记起了在南乡要饭时的遭遇。


油饼媳妇带孩子出门要饭已是每年春天的惯例,先是早出晚归,在附近的村里要。但这只能要一轮,因为春天里除了少数财主,家家都是愁吃的,人家给她一回饭吃了,若以后认出上门的还是她,就把脸拉得很长,有的人甚至指桑骂槐。人家即使给也给不多,或巴掌大的一块煎饼,或半勺糊粥,这样她们母女要跑许多个门才能填饱肚子。一个村子跑不几天就全跑遍了,只好再到另一个村去。近处的几个村要遍了,又到远一些的村跑。渐渐地越跑越远,早出晚归就难以做到。有时到十几路远的村子去要,晚上要走半天黑路才能回来,她们便不敢留在那里等着人家办好晚饭,一要过午饭就往回赶。可是安全到家了家里却没有吃的,几个小丫头经常饿得夜间睡不着,掐着肚子在床上打滚。油饼看了,便让老婆领着孩子到外乡去要,别再一天一回,图个一天三饱。媳妇也不忍心看着孩子挨饿,便答应了,第二天便领孩子去了二十里外的南乡。白天要上三顿饭,到晚上能找到留宿的人家就到人家的锅屋里睡,找不到,就睡在村头打谷场边的破屋里或草垛边。虽说这样挺受罪,但肚子却熨贴多了。


然而想不到,以后她接二连三地遇到了麻烦事儿。那天转到一个村子要晚饭,刚要到一户人家,开门的老嬷嬷看了看她,满面春风地问她们晚上有地方住没有,说没有的话可以住她家。油饼媳妇喜出望外,觉得自己与孩子们差不多已要饱了肚子,就在老嬷嬷家住下了。母女四个还是睡在锅屋里的草堆上,睡了一会儿,老嬷嬷忽然小声把她叫出了门外。老嬷嬷说跟她商量件事:她儿子是个光棍,没有老婆怪可怜的,如果她能去他屋里睡一夜,明天早晨就给她二十张一点不掺糠的秫秫煎饼。油饼媳妇一听立即变了脸,说你把俺当成什么人呀?你有这个心,还不如省下煎饼,你跟你儿睡去!说完就回屋喊醒几个闺女,领着她们走出门去,到村外找了个草垛边重又睡下。三天后,在另一个村子,她睡草垛边也遇到了坏人:半夜里她让一个男人推醒,说想跟她睡觉。油饼媳妇说俺不,那男人便说我给你钱,给你二十个铜板行不?油饼媳妇说你拿二十百个铜板也买不去俺!油饼媳妇数数儿只会数到一百,她这时便喊了个自己也弄不清究竟是多少的二十百。这一下果然把那男人吓唬住了,在月光下张着大嘴说:啊呀,临沂城里香喷喷的窑姐还要多高的价钱?遂气愤地走掉了。又过了几天,母女几个睡到一个缺门少窗空无一物的场屋里,睡着睡着就觉得让人给压住了,那人不给煎饼不给钱,甚至连一句话都不说,只是喘着粗气撕她的裤子。油饼媳妇更是气恼,大呼小叫奋起反抗,三个小丫头惊醒了也扑上来攻击,那贼人只好提着裤子夺门而逃。油饼媳妇不敢再睡在这野外,领着闺女走出去,打算到村里找个地方睡。不料刚沿着进村的路走了一段,前边忽然远远出现几个人影。她急忙拉着闺女们到路下一个大土坑里蹲着,听那几人越走越近。走来的共有三个男人,其中一个说:咱们一块动手,看这熊娘们还不老实?另两个说:咱们轮着上,一气日死她!油饼媳妇搂着闺女不敢动一动,直到三个男人从空屋里回来骂骂咧咧地回村,才让孩子倒在土坑里再度睡下。孩子睡下后她却没睡,她在回忆她的几番遭遇。她想,如果这样下去,想不定那一天她的清白身子就保不住了。她发现面前现有两条路:一条是在外头吃着人吃的饭当牲口;一条是回家吃着牲口才吃的草做人。到底走哪一条路,那是问都不用问的:回家!于是,天还没亮她就领着孩子踏上了通往北乡的大路……两天后回到家中,油饼听了老婆的诉说十分感动,拍着大腿说:对!就是饿死也不能叫别人办呀!说完这话,他看看孩子不在近旁,涎着脸问媳妇晚上能不能让他办一回。媳妇正色道:不行!再弄出一条肉虫子,看你喂得起!油饼听了这话,立即痛恨自己记不住前车之鉴,晚上还是老老实实地去锅屋里睡倒……


油饼媳妇领着孩子走到了野猫山下。前面不远就是打了寺,两扇门大开着却不见有香客出入。女人知道这打了寺因为不是建在有名的山里,平时香火就不盛,在这刚下过雨的农忙日子,如果没有紧急事更没有人来烧香。她向那边瞥了一眼,接着离开小路向山的另一面爬去。她知道那里的山坡上生长着许多葛藤。这里葛藤有两种,一种叫“大葛”,长得粗而长,哪一根在地上也要拖出几十步;另一种叫“小葛”,长得细而短,像纳鞋底的麻绳儿。叶子能吃的是“大葛”,采回去煮熟淘净,加上油盐炒了,最好是加上少许豆面蒸了,是能让人填饱肚子的。然而女人走上山坡便失望了,因为这里的大葛一根根还在,可是都光秃秃的没有了叶子。她当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于是叹了口气又朝一条山沟走去。她想看看那儿还能不能采到葛叶。


那条山沟很深很陡,大葛上的叶子果然还没被人采光。油饼媳妇让丫头们站远一点,她小心翼翼地走近沟沿,将垂下去的一根根葛藤扯上来,拖到沟坡上面,让孩子们将叶子一片片撕下。


日头升上东南天,她们的两个篮子已经装满。女人用钩担挑起来,领着孩子向山下走去。从这儿下山没有路,她们从满坡的松树间摸索着朝下走。走得眼前豁然开朗,忽然发现已经走到了打了寺的院后。这时寺内还是空无一人,连两个和尚也不知到哪里去了。女人正在抬脚继续走,忽听二丫头说:“看呀,庙里有桑椹子!”她再看院里,果然看见那庙内前院里有一棵桑树立在墙边,正挂着一树紫红紫红的桑椹。看见这情景的同时,她嘴里立即有涎水汩汩流淌。三丫四丫这时叫道:“娘,咱们去采桑椹吃吧!”油饼媳妇想,吃几个桑椹也不算什么,就说:“走,咱们进去摘几个。”母女几个便兴奋地沿着墙边走下去。走到庙门口,看看里头还是没见人,连高高大大的供着观音菩萨的大堂都把门关着,便轻手轻脚地过去了。


走到树下,女人刚伸手摘下几个桑椹递给闺女,一个三十来岁的圆脸和尚从后院走来了,说:“是谁进来不作施主作贼?”女人羞得满脸通红,讪笑着说:“小孩饿毁了,摘几个桑椹给她们尝尝。”和尚上上下下看了她几眼,说:“这年头是让小孩受屈。不过,桑椹也不能当饭呀。你们等着。”说罢他就转身回了后院。转眼间他又回来,手上却是五六个黄灿灿的小米面饼子。他朝孩子们手上一边分着一边说:“吃吧,吃吧。”和尚的这种举动是油饼媳妇万万没有想到的,急忙说:“这怎么行呢?俺又没向你要。”圆脸和尚说:“出家人慈悲为怀,几块饼子算得了什么?”女人只好不再说什么,站在一边激动地看闺女们吃东西。圆脸和尚这时看了看她,说:“大嫂,看你脸相有点差错,日子想必有些艰难。”听这么说,女人立即点头叹气:“唉,不是怎的,年年缺吃少穿。”和尚道:“不过这也能改。我师父法术高强,他可给你破解,保你今后丰衣足食。”油饼媳妇一听瞪大了眼睛:“是吗?他在哪里?那你叫他快给俺破解破解!俺可真是穷够啦!”圆脸和尚笑一笑:“你叫孩子先在这里吃着东西,你跟我来。”女人便让几个丫头在这里呆着,她跟着和尚走向了后院。


后院看来是和尚的住处,有三间堂屋外加两间西厢房。女人随圆脸和尚走进堂屋,只见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和尚正坐在那里喝茶,看见了她立即将一双老眼亮亮地来瞅。圆脸和尚向女人道:“这就是我师父,你在这里等他给你施法。”女人便朝老和尚笑笑:“麻烦师父了。”老和尚也笑一笑道:“别说麻烦,请坐吧。”待女人坐下,老和尚刚要说话,转脸看见徒弟出门,却急乎乎起身追了出去。油饼媳妇心想他这是干啥呀?正想着,忽听门外老和尚小声说:“哎,还是你去吧。”圆脸和尚说:“师父,这回应当孝敬你。”老和尚说:“你这份孝心我领了,可我实在是心有余力不足呀!”油饼媳妇不明白他们说的是什么事,便把耳朵更高地竖起听。这时她听到圆脸和尚“哧”地一笑:“师父不要谦让,听上回那女人说,你可行哩!”老和尚道:“我行也是行,可你不是受委屈么?况且今日这个是你引来的。还是你去还是你去!”圆脸和尚道:“你去你去!我去望着风,别让人进来。”油饼媳妇这时便明白了和尚要干什么,走出门去冲着老和尚骂道:“牲口!快死去吧!”她跑到前院,见圆脸和尚正在逗她的闺女们玩,而闺女们已经将手中饼子全部吃光。她抡起巴掌在丫头们背上狠狠拍着说:“呕出来!都给我呕出来!”小丫头们不知是怎么回事,一个个瞪圆小眼望着娘。娘见让闺女呕出饼子也难,便挎起两篮葛叶拉着她们走出了打了寺。


回家做好葛叶饭,等油饼锄地回来一块儿吃下,女人把在打了寺里的遭遇告诉了男人。男人听了立即跳着脚骂,声称要操死秃驴们的亲娘。但骂过一阵却瞅着媳妇的脸看。媳妇说你看啥呀?油饼歪一歪嘴说:“你说你是怎么回事?为啥净招惹那些臊狗日的?”女人委屈地大叫:“谁招惹啦?谁招惹啦?浪母狗才会招惹男人!”油饼见老婆对于贞节的态度如此鲜明,心中释然,遂不再追究。


第二天女人照旧率领孩子出去觅食,但她不敢再去野猫山,出村后去了沭河边。她想到河滩看看还有没有被人漏采的野菜。然而到那里看了看,好菜已经不多,能进篮的只有一种很难吃的“篷篷棵”。女人拔回两篮子,打算今天的饭全用它。中午做了,一家人均感难以下咽。油饼吃着吃着就来了气:家里其实还有一点粮食,如果他自己在家还能少吃一点,眼下大小四个母的全在家里,他只好与她们同甘苦,这样进他口的粮食就极其有限。就拿今天的饭来说,野菜里是掺了一点豆面的,豆面里尚有没被碓捣碎的豆瓣儿,如果逮着一个那可是真正的口福。然而几个小丫头都他娘的眼疾手快,根本没有他的份儿。他气得将筷子一扔道:“抢!抢!抢你娘个x呀?”小丫头们叫爹骂得都缩手缩颈不敢再动筷子。女人看看这形势,向男人说:“不行的话,俺再带着她们去南乡。”油饼想想女人在外乡可能发生的事情,又急忙摇头道:“算了算了,南乡是不能去的。——反正就那么点点黄豆瓣,谁爱抢谁就抢!”三个小丫头得到爹的海涵,复又将筷子戳向那可能出现豆瓣的瓦盆。


到下午,女人想弄点好吃的掺到晚饭里,便领着孩子又出了门。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她不假思索便走出了村子的东围门。到了东门外,看看三里外的野猫山,她想去却又停足踯躇。彷徨间,她忽然发现近处的那棵雹子树已经长出一树嫩叶。看那初生的叶子,绿绿地带了一层白毛儿,恰似树叶里最好吃的棠梨叶,女人心下一动,便想采一些回去。她嫁到这村已经十五年,似乎听人说过这雹子树的叶子不能吃,这树生叶的年头她也从没见过有人采摘。但今天女人却生出了勇敢的想法。她心里说我看它似乎好吃,我今天就要采来尝尝。于是,就领三个丫头走到树下,向她们讲了自己的意图。小丫头们立即往手心里吐口唾沫,抱住树干猴子一样爬了上去。当孩子们在树上开始动作,油饼媳妇也用四爪铁招勾弯一根树枝,一手抓着一手采摘起来。


正干得欢势,东门内走出了长着一张大红脸的男人许正春。许正春是要去锄地的,到这里看见母女几个的作为立即喊道:“那树叶是敢采的吗?快下来快下来!”轮辈份,油饼媳妇应叫许正春叔公。叔公发话是不敢不听的,女人忙停了手,并招呼闺女们下来。女人与闺女挎着篮子往家走,回头看看许正春的背影,想起男人曾讲去年秋天逮了鳖,就是这人不让吃,迅速对他生出一股敌意,吐了一口唾沫小声道:“哼,吃咸盐不多,管闲事不少!”


晚上,油饼家的饭桌上便出现了新菜一品。油饼得知那是雹子树叶,先是心生疑忌,但夹一筷子尝尝口感不错,但放心地大吃起来。女人也有意弥补自己与孩子回家给男人造成的损失,让三个丫头少吃,她自己干脆只尝了一口,其余全让男人独吞了。


晚上油饼还是独身睡在锅屋里,不料躺下后他只觉得浑身发烧,下身不知不觉高高竖起且坚硬无比,要干那种事的念头空前强烈。他起身将媳妇唤进锅屋,一下子将她扑倒在地铺上。女人喊:“你作死呀!”但是油饼不听,一边扯她的裤子一边说:“作死就作死!作死就作死!”女人见口劝无效,觉出裤子已经让扯掉半截,而且感觉到了男人那条造孽多端的坏物即将撞入,急中生智将头上的一根铁钗子拔下来,去下面迎头痛击。只一下,油饼便“嗷”地一声手捂腿间滚到一边。趁这空当,女人爬起身就跑向了堂屋。


油饼在这打击下欲火消灭,倒在地铺上含恨入睡。睡到早晨醒来想再下地干活去,没料到眼睛却睁不开了。他摸一摸脸,好像比平时大出了好几圈,那两双眼皮干脆就成了两个小馍馍,他再三努力,眼前也休想看到什么。无奈,只好用两个手指头将眼皮扒开,才让他又看到了自己的破烂家院和洒满家院的曙光。他觉得身上感觉也非同寻常,扒开眼皮看看,浑身上下肿得像个财主。他心里发慌,想想这肯定是吃了雹子树叶的缘故,再想想媳妇昨晚上的绝情坚拒,不禁气冲斗牛。听见媳妇这时已到院子里开栏放鸡,他摸起灶边的一根烧火棍,摸出门外喊:“操你娘,你要把我毒死呀!”女人回头一看男人面目全非,也大吃一惊,待要上前抚慰,不料男人抬手将眼皮扒开观察了一下她的位置,接着就将烧火棍抡了过来。她往旁边一躲,男人复又扒开眼皮看看扑过来揍,她只好打开院门逃到了街上。油饼哪里肯放?照旧一手扒着左眼皮,一手高举棍子紧撵。眼看就要被追上,女人忽然看见族长从另一条街上走了过来,于是急忙跑去躲到他的身后,口里叫道:“大叔大叔,快救救我!”


许正芝也是没认出追打女人的是谁,站住脚厉声喝道:“哪里来的大胆狂徒,敢到这里妄为?”油饼气咻咻地说:“大叔你甭管,我非揍这女人不行!她想毒死我呀!”许正芝这才从声音听出是谁并看出了他的肿相,说:“油饼你站住!君子用嘴说,牛驴用脚踢,看你是什么样子?你说说,你媳妇怎么毒你啦?”油饼说:“她采雹子树叶!”许正芝便回头对女人说:“侄媳妇你是不懂咋的?那雹子树是能冒犯的?”女人哭唧唧道:“大叔,俺是实在找不到吃的了呀……”许正芝听了,看看后边的女人,再看看前边的男人,沉吟一下说道:“油饼,你到我家,我再给你点买粮钱。”油饼一听忙说:“大叔,我可不能再要你的啦,你把卖地钱一茬茬地都分了,前天你又摊上那样的大祸……”许正芝抖了一下长眉道:“别的甭说,你只管跟我来!”油饼扒开眼皮再用已经不很凶的目光看一眼媳妇,便跟着族长走了。


到了族长家,在院里站了片刻,族长便从屋里出来,将两块银元放到了他的手上。族长说:“你将就一点吧,我实在拿不出更多啦……”油饼“卟嗵”一声跪倒在地,叩了个响头,再站起身时,泪水从结合得十分紧密的眼皮间哗哗流出。


他扒着眼皮走回家里,媳妇正从堂屋里走出来,脸上带着一脸的惊慌。油饼问怎么啦,女人说,可了不得,三个闺女不知为啥全出了事:十岁的二丫下身见了头红;八岁的三丫奶头突然发硬;四丫虽然没有这些毛病,却是浑身发痒直叫难受。油饼跺着脚骂:“你个驴操的女人,看你还敢再捋雹子树叶?”


许正芝碰见油饼两口子是在去村中央街口的途中。他在回家给了油饼两块钱后又去了街口站着。此时天光已经大亮,下地的挑水的人来人往,谁走到街口都要恭恭敬敬向族长打招呼,打招呼的同时看看他额上的新伤,脸上都带了发自内心的崇敬。


许正芝今天还是依照惯例,站到日出就回家。然而当日头即将在东山北坡露脸的时候,他的一个堂侄、有五十来岁年纪的许二木匠走过来了。这人到他跟前,足将进而踯躅、口将言而嗫嚅。


许正芝奇怪地问:“二侄,你有什么事?”


许二木匠搓着下巴颏道:“大叔,我做下错事了,想跟你说说。”


许正芝道:“什么错事?说吧。”


许二木匠瞅瞅街上有人,小声说:“大叔,你到我家吧。”


到了许二木匠的家里,这个半大老汉用他特有的粗糙大手扇了自己一个耳光说:“我不该糟踏正晏弟,我不该叫他断子绝孙!”接着他问族长:“你还记得俺家大鼓的事吧?”


许正芝知道这许二木匠与庄长有仇怨:六年前,在县城住的国民军第十九师来律条村要壮丁,要了五个还嫌少,许正晏就把两个当兵的领到许二木匠家里,绑走了他的大儿子大鼓。许二木匠家几辈子都信奉“好铁不打钉,好人不当兵”这话,见儿子被绑走急了个半死,直追出八里也没能拉回儿子,回到村里便拿出一百块钱想让庄长去买回来。庄长收了钱答应去办,也去县城跑了一趟,后来却就是不见儿子回来。别人告诉许二木匠,钱叫庄长早掖起来了,那事还办个屁!许二木匠遂对庄长恨之入骨。更想不到的是,儿子走后才两个月,老蒋说十九师师长老高跟山西老阎好,就派中央军来打十九军,把个沭东县城围得铁桶一般,从正月困到五月。这时城里存粮早已光了,见城外麦熟,老百姓就冒死出城割麦。当兵的趁空儿开小差,大鼓也在内,不料刚出城门就让守城兵一枪打了个死死的。这是后来听本村同时去当兵的人回来讲的。知道了儿子的死讯却连儿子尸首都无法找回的许二木匠悲愤交加,但畏于老族长与庄长爷儿俩的权势他仍然没敢造次行事。可是,不知他后来是怎样糟踏庄长的。


许正芝便问许二木匠对许正晏用了什么手段,许二木匠说他用了魇镇之法:前年腊月里庄长要娶儿媳妇让他给做喜床,他见这是个报仇的机会,便在喜床的卯榫里放进去一对公虱。


许正芝听说过这种魇镇法,用了此法后睡这床的人便不能生育。他暗暗算了一下,许正晏的儿媳妇是去年正月里娶来的,至今已经一年半了,可还没听说怀孕的消息,很可能就怪许二木匠做的手脚。他生气地说:“你怎能使出这种狠毒法子呢!”


许二木匠低头道:“咳,俺原先光记着报仇,心想你叫我儿死,我也叫你断子绝孙!后来你当了族长,整天叫大伙当君子不当小人,我越想越觉得这事错了。大鼓去当兵死了,也不能全怨庄长。就是全怪他,我也不能起这么毒的心——大鼓死了,我还有二鼓三鼓,可是庄长就那么一根独苗呀!看看大叔你,一颗心跟明镜一样,没有半点见不得人的东西。小叹妹妹那样屈死,您还把错记在自己头上。这两天俺越想越觉得发愧,就来跟你说说,想把那错改喽……”


许正芝听了这番话十分感动,抚着许二木匠的肩头说道:“难得你心意回转,难得!古人历来讲以德报怨,那是真真正正的君子之风。退一步讲,做不到以德报怨,也不必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圣人讲的一个‘恕’字,足供万代人意会足践!这样吧,我跟你去正晏家,速将那隐患剔除!”


许二木匠答应一声,回家拿了几样家伙就跟着族长去了。


许正晏此时已经起床,正站在院里怒气冲冲地训一个做饭的老嬷嬷,好像嫌她给长工做的糊粥里放多了秫秫面。只听他说:“还想叫他们吃干饭?眼下穷汉们哪一家不是吃树叶吃野菜,他们能喝上糊粥就不孬!”正训着,转脸看见族长与许二木匠进来,急忙住口换了笑脸让他俩进屋。


许正芝坐下,就将喜床的毛病说了,许正晏听了立即将眼瞪成一对铜铃,咬牙切齿对许二木匠道:“怪不得媳妇来了一年多就是装不上窑呢,我,我杀了你!”说着就抡起巴掌欲扇许二木匠。许正芝急忙喝住:“正晏弟别这样,俗话说,世人谁无过,改之为君子。人家诚心诚意悔过了,你还要怎么样?别的甭再说,叫他把床弄弄就行啦!”许正晏这才恨恨地收回巴掌,起身去了后院。


走到儿子的门口,房门还是紧紧关着。他让儿子起床,儿子却在屋里气嘘嘘地说:“爹,俺再睡一会儿……”许正晏喝道:“你睡也是白睡,快起来看你那床!”里面的小两口这才咕咕哝哝地起身。


待屋里收拾好,许二木匠过去将那张木床卸开,从床上的一个木榫中果然寻出两个干瘪如麸皮的死虱子。许正晏瞅瞅许正芝没有过来,向许二木匠狠狠踹了两脚,低声骂道:“你个杂种,我叫你死不出好死!”许二木匠吃了这亏也不敢声张,只是将床重新装好后,急急逃出庄长大院。


许正芝在这个过程中一直坐在前院,因为按照规矩他一个长辈是不能踏进孙媳住处的。他在那里坐着,由许正晏儿媳妇的不孕想到了自家儿媳的不孕。他知道自己的儿媳不孕并非也让人施了魇镇法,而是因为小两口不和。他心想不能让他们这样下去,再这样下去,他这儿子就是白过继了。


过了“小满”,许景行养的柞蚕也到了快做茧的时候。做茧前那蚕要吃“老食”,一对利齿比往常更加贪婪惶急,每到夜深人静,整个蚕场上一片“唰唰”声像下起细小急雨。这个时刻许景行与小泼格外忙碌,一见哪棵簸椤的叶子光了便火速剪下蚕来移往别处。蚕们已经长得空前肥硕,引得各种天敌加紧了攻击,让两人东跑西窜疲于奔命。终于有一天,那蚕一条条都停了嘴,在簸椤枝上蠕蠕爬动着找个合适的地方,张口吐出一根银亮银亮的丝线,摇头晃脑为自己筑起蜕变的茧巢来。许景行这才长舒一口气,坐到窝棚里安安静静地等着。


这几天里,蚕农们忍不住互相参观劳动成果。养过多年的蚕户汉子到许景行这里看看,都说他头一年养蚕能有这个收成就很不错了,许景行听了这话十分高兴,跑回家说了,嗣父嗣母也都喜之不尽。许正芝还说等明天摘茧,他要亲自动手帮忙。


自从小叹死后,送饭这差使便由玉莲担当。许景行当然不能再不吃,然而在吃的过程中还是不与玉莲说话。玉莲好像也不在意,丈夫不与她说话,她就到一边看蚕去;待丈夫吃完了,她就一声不吭地收拾了东西回村。摘蚕这天她送来早饭后,等二人吃完后她没再回村,两手麻利地帮忙摘起茧来。


岭下一阵哭声传来。许景行抬头去看,见是嗣父嗣母在向岭上走来,哭声是嗣母发出的。她一定是走在这条路上又想起了小叹。回忆一下小叹那可爱的音容笑貌,许景行忍不住也掉了眼泪。她看一眼玉莲,玉莲已经将身子背过去哭得两肩耸抖了。


两天摘完茧,数一数,共计收获三万零九百三十二枚。零头留着作蚕种,按照千枚一块一的价钱算,能卖三十多块大洋。想想一个半月的辛苦没有白费,许景行兴奋地又与嗣父讲起他养秋蚕的计划。嗣父点点头说:“好,你愿养就再养吧。不过,等秋蚕上山,找两个帮忙的,你就不必在山上睡了。”许景行听了心里一沉。


这天的晚饭是在家吃的,嗣父放下饭碗让许景行到书房里去一下。许景行忐忑不安地走进去,嗣父瞅了他几眼顺下眼皮说:“景行,我说一句不该说的话,你以后要在家睡了,对你媳妇要好一点。”


许景行听嗣父说出这种话,仿佛觉得自己内心的秘密都让嗣父知晓了,不由得将脸羞得通红。


嗣父又说:“《易经》里讲:‘男女构精,万物化生’。阴阳调和不只是天道,也是家道。你明白这个道理吗?”


许景行听着这话,便立即想起蚕蛾若不愿交配他便向其吐唾沫的情形。他想,嗣父现在往我身上吐唾沫了。


但他在心里却躲避着这唾沫。他想我就是不愿跟那个秃子睡觉!但他不能将这意思向嗣父表示出来,只好假惺惺地点头:“爹我明白,你别说了。”


嗣父脸上便流露出欣慰:“明白就好,明白就好。”


回到堂屋里坐了一会儿,许景行便去他久违了的东堂屋。走进屋里,见玉莲还在灯下坐着,床前则放了一盆清水。玉莲瞅他一眼,说:“你洗脚吧。”许景行便脱下鞋洗。洗完了,玉莲又递过擦脚布子来,接着就将那盆脏水端到院里去。在她弯腰端盆的一刹那,许景行看到她那顶须臾不离的帽子,一股怨气又溢满胸腔。他把擦脚布子一扔,三下五除二脱掉衣裳,扯过一床夹被就面朝着墙壁躺下了。听得见,媳妇从外面回来,又在灯下独自坐着。坐了一会儿,好像还抽抽嗒嗒地小声哭起来。许景行心想,你哭个啥?我还想哭哩!照旧不理她。躺了一会儿因为白天太累,不知不觉便睡过去了。天明醒来,媳妇已经又去厨房里帮婆婆办饭去了。


许景行用木轮车推着茧到柳镇卖了,接着就准备再放秋蚕。等育出幼蚕放到山上,他还是找小泼一个人做帮手。嗣父让他再找一个,许景行说因为簸椤叶已让春蚕吃得所剩无几,秋蚕不能放多,所以用不了三个人。这样,他又名正言顺地睡在了山上。


等秋蚕收下来,两个月又过去了。他下山后回到家里,与媳妇还是井水不犯河水。


到了秋后,许正芝见玉莲的肚子还是平瘪如初,便让老婆私下里问问玉莲,景行到底待她怎样。荠菜奉命去问,一下子问得玉莲双泪涌流。等弄清楚了玉莲至今还是个女儿身,荠菜觉得不可思议,说:“这个泥壶,也真是憋得住呀!”


荠菜向丈夫一说,许正芝立即将一双寿眉拧到了一块儿。他把正在门外往猪圈里垫土的嗣子叫过来,压低声音却严厉无比地喝道:“景行你到底存了个什么心?你跟你媳妇这个样子怎么能行?”


荠菜说:“把你过继来,不就是为了传宗接代吗?你这倒好!泥壶,你媳妇是丑一点,是个秃子,可是俺跟你说,这女人呀,吹了灯都是一样的……”


听嗣母说出这样的话,许景行的脸红到了脖子。


许正芝也觉得老婆的话太露骨,瞪她一眼道:“快闭上你那臭嘴!”


待老婆将臭嘴闭上,他背着手在屋里走了几个来回,然后站定瞅着嗣子说:“景行我告诉你,你要再跟你媳妇不和的话,我也只好将这家丑外扬了!”


许景行听了这话心猛地一抖。他抬起头看看嗣父额上的三个疤痕,低头想了片刻,喘一口粗气说道:“爹,我这回听你的。”


整整一个下午,许景行都在想:嗣父的这口唾沫吐得厉害,看来他不得不跟媳妇配对儿了。


到了晚上,许景行再走进东堂屋,发现床前那盆水还在,然而玉莲已经早早躺到床上去了。看来她已从嗣母处得知了他的许诺。他心情变得十分烦躁,洗脚时动作猛烈,将水弄得泼泼洒洒。上床躺下后,他气鼓鼓地说:“吹灯!”玉莲立即麻利地将灯吹灭。


在满屋子的黑暗中,许景行在想自己怎样去执行嗣父的指令。他觉得此刻对身边这个女性躯体没有一点渴望。


吹了灯都是一样的。嗣母的话又响在她的耳边。一样的。一样的。想想一样处,许景行的身体开始暗暗激动。然而一想那个秃头和那张男人脸,他又马上变得萎颓不堪。女人。女人。我许景行真是孬命,为什么摊了这么一个!咳,我要是娶个临沂教会姑娘那样的该有多好哇!


那位姑娘的姣好面容又现在许景行的眼前。他又记起了自己做过的无数个关于她的梦。这时,一股强大的暖流从身体最深邃的地方涌出,在他身内恣意流淌,让他发出一阵万分惬意的颤栗。而在此时,一条温暖而光滑的东西悄悄贴近了他的胯部,让他不由自主地伸过手去抓住了。他清楚地觉出,手下的东西也在发抖。奇怪的是,在这种抓握之时,他的整个手掌乃至整条胳膊都麻酥酥的。接着,他的手又被另一只手抓住,一路慢慢滑行,把它牵向了一个他从未见识过的去处。他再也按捺不住,腾地坐起身来,接着就向面前的躯体扑去……等一阵慌乱与一阵无比的畅快感过去,他清醒过来,便觉出身下的人正紧紧抱住他小声哭泣。他听出了是谁,明白了面前黑暗中热烘烘的东西就是那个秃葫芦,不禁恶心欲吐,急忙摆脱那两支胳膊,撑起四肢,像狗一样爬到床的另一头躺下了……


一场比一场更加凉硬的秋风,渐次了结着民国二十五年沭河两岸的农事。该打的打了,该晒的晒了,家家户户又或多或少存了一些赖以活命的物资,使秋后与初冬这一段日月比一年中任何时候都充实而熨贴。


田野里的收完,人们又忙着收河滩上的东西。河滩上有可以盖屋的芦苇,有可以编筐编篮的柽柳条,有可以烧火做饭的荒草。这些,都是庄户人家必需的。


九月初八这天,许正琮带着两个长工也往河边走去。他自从次子过继给哥哥,长子又因行出丑事跑得不知下落,大摊的农活无人干,不得已便找了两个觅汉。按照老规矩,明天的重阳节是解雇觅汉的日子,所以他要在觅汉回家前的最后一天让他们把河滩收完。两个觅汉也因为明天就要发工钱回家,显得格外兴奋,扛着扁担拿着镰刀在头前走得飞快。


许正琮指挥他们先去了倒流河口下边的一个地方。然而刚踏上河堤,就发现这儿已经被人收过了,只留下镰刀砍过并用竹筢搂过的大片草茬与柽柳茬。许正琮见南边他的一个远房侄子在割草,便去问他看没看见谁收了这片河滩,那小伙说看见了,是许景一在昨天收的。许正琮顿时火冒三丈地骂:“景一我操你浪娘,今年这地方是你收的吗?”


这块约七八亩大小的一片河滩,前几年曾引起许正琮与许景一两家的多次争议。按照惯例,谁在河边有地,那么这地的两条边线向河中心延伸过去的一片河滩便归谁收。然而在这里,许正琮与许景一的地邻边,一块往南斜,一块往北斜,两块地的延伸地带便交叉在了一起。年年秋后你说该你收,他说该他收,吵过不知多少次,有一回甚至还打了起来。七年前经老族长许翰义调停判定,两家轮着收,一家收一年,从那以后才免除了争执相安无事。去年是许景一收的,那么今年便天经地义地由许正琮收,可是今年许景一为啥还收?


许正琮气哼哼地把两个觅汉领到自家的另一处河滩,让他们动手收着,他则脚步咚咚地走回村里,直奔许景一的家门。


在那个由一圈土墙圈起的院子里,许景一正与两个儿子在一个草垛前忙活,分捡着里边的柽柳条和芦苇。许正琮认出这正是从那片河滩割来的,便咳嗽一声道:“不该割的年头也去割,还讲理不讲理?”


许景一父子三个抬起头来,都带着敌意看这位闯进院里的汉子。许景一说:“谁不讲理啦?那片河滩就该我割,为什么不能割?”


许正琮道:“当年翰义大爷怎么给咱分的?你难道忘啦?”


许景一说:“怎么分的咱记不着,你叫他再来讲讲。”


许正琮一听这话更火了,耿着脖子说:“耍赖呀?今年就不该你家收,你趁早把这一堆送到我家里,不送的话,我就领觅汉来挑!”


这时许景一的两个儿子腾地站起来,攥拳瞪眼道:“你来挑挑试试?长了几个头?”


许正琮这时才意识到自己与这爷儿仨之间力量的悬殊。他停了停说:“你们等着,反正还有讲理的地方!”说完就转身走了。


他刚走出门口,只听后边许景一恨恨地说:“你不是害死我一个儿么?可我还有两个!你呢?你说打咱就打,你说骂咱就骂,看谁治得了谁!”


许正琮这才恍然大悟。他心里说:许景一你个狗东西,还为蚂蚱的事记仇呀?你看我身边没有儿子了,就想欺负我呀?没门儿!


许正琮带着满腔怒火到了哥哥家里,向他讲了许景一的狂妄霸道,建议哥哥召集族人将其严惩。然而哥哥却摇摇头道:“不就是几棵芦苇么,值得兴师动众!古人道:君子争礼,小人争利。正琮,这事就算了罢。”


许正琮跳着高大声喊:“算啦?吃这么大的亏,就是一个鳖也要鼓鼓盖哩!我跟他没完!”


许正芝说:“你先不要发火。为人就怕一个‘激’字。吕子道:‘水激逆流,火激横发,人激乱作,君子慎其所以激者。愧之则小人可使为君子,激之则君子可使为小人。’……”


许正琮却将脖子一拧:“我不听你这一套!你不管,我找别人管去!”说完,他气哼哼地走了。


老哥俩说这番话时许景行是在场的。他深深了解生父的脾气。待生父走后,他向嗣父道:“他怕是真不算完。”嗣父摇摇头道:“你爹从来都是爱走高岗的人物,吃一点亏就受不了了。此等秉性怎么能行!”


当天晚上,许正芝一家人正在堂屋里坐着,许正雩老人来告诉说,许正琮决定卖地十亩,他要到县衙打官司去!


这消息让全家人都感到了震惊。许正芝蹙着眉说:“怎么能起争讼之心呢!俗话说:气死不告状,饿死不作贼。《朱子家训》中告诫:居家戒争讼,讼则终凶。那官司是好打的?你若执意要打,不让你倾家荡产才怪哩!”说着他找出了一年前方翰林给他写的两张纸,向许正雩指点着道:“你看看方翰林怎么讲的——‘沂东以相忍为习,横逆之来,不报无道。宁蒙垢侮,而怯见官府者,真良民也’!可是可是,正琮他却一意孤行要往这条路上走……”


许正雩说:“他还叫我给写状子呢,你想我能给他写?帮人打官司,死后是要进地狱受挖眼之刑的,这个我懂!”


许正芝叹道:“咳,他连前庄的小孩都不如呀……”


许正芝说的前庄小孩是指发生在钱家湖村的一个有名的息讼故事:大清光绪年间,有一天那庄里一个钱姓小孩与一个李姓小孩玩耍,二人先是嘻笑追逐,钱跑李追,钱家孩最后跑到一堵矮墙上坐着,李家孩追来后猛地一推,钱家孩就掉到了墙那边去。不料那边是个沟崖,沟崖下是一片刚割罢的烟地,钱家孩掉在一根斜茬如剑的烟杆上,肚子一下让它穿了个透。李家孩跳过来见状大惊,急忙要将他拔起。钱家孩却道:“你不要拔,你一拔我就毁了。你快把俺爷爷叫来!”李家孩便赶紧叫他爷爷。钱老头来了,钱家孩也不让他拔,忍着疼把事情的缘故讲了,说李家孩纯属无意。讲完这些,他又问爷爷还告官不告官。钱老头流着泪答应不再告官。这孩子便说:“那好,爷爷你拔吧。”这一拔,钱家孩立即流血而死。这事感动得四里八村人人流泪叹息,县大老爷还专门派人送来一匾,上写“少年仁者”以示表彰。至今,这孩子的事迹还被人时时提起……


许正芝突然站起身道:“不行,我得赶紧劝住他!”嘴里说着,脚已迈到门槛外边去了。


他直到半夜才回来,但回来后坐着直喘粗气不说话。许景行便知道嗣父去的这一趟是白搭了。他想想打官司的后果也很着急,不由得陪嗣父叹气。


许正芝坐了一会儿,开口说道:“景行,你知不知道世上的‘讼’有两种?”


许景行说:“讼不就是打官司么?除了打官司还有哪样的讼?”


许正芝道:“打官司是他讼。这是为正人君子不齿的。正人君子从不他讼,而是自讼,也就是自己责备自己,自己检讨自己。吕子说得明白:各自责则天清地宁,各相责则天翻地覆。人人自责,不直四海无争,弥宇宙间皆太和之气矣。所以自古以来,贤明国君明礼法,倡自讼;暴虐国君订律法,兴他讼。他讼既兴,鹰竞隼争;自讼风长,天下安宁……还有,你知不知道咱村为何叫律条村?”


许景行点了点头。本村村名的来历他小时就听人讲过。人们说,这村祖上曾出过一个书生,立志要成就一番事业,然而当考上举人后,多次进京赶考就是考不上进士。看看自己头发花白再也无望,可是一腔雄心未泯,看到世上人心嚣张,致使争斗无穷,便立志要造一部律法献给皇上,让皇上用其管束人心。于是就到野猫山打了寺里住下,埋头三年,日日苦撰,终于造就一部律法。书将杀青时,他妻子去给他送饭,路过一个桃园,看见桃子红了尖逗人喜欢,心想丈夫天天造律条人都累瘦了,就摘个桃给他吃吃吧。想到这里,她见四下无人,就伸手摘了一个,带到寺里给了丈夫。丈夫见了这桃,便问从哪里买的,妻子说不是买的接着如实以告。举人不听便罢,一听拍案大叫:“啊呀,你犯了律条啦!”说着,他就打开自己的著作念道:“背夫偷桃者休。”妻子一听可慌了,忙说俺是心疼你才这么做的呀!举人道:“你好心好意为我,这我知道。可我辛辛苦苦造出律条,却不身体力行,这怎么可以?”当即写下休书把妻子休了。这女人当然委屈,跑回家即向婆母哭诉。婆母道:“岂有此理!这事由老娘作主,由不得他!”接着到打了寺大骂儿子:“你个畜牲,造律条造律条,怎么先造到自己头上来啦?你媳妇在咱村贤惠无双,你倒把她休了!”举人说:“母亲不要生气。儿造这部律法为的是治国平天下,律法既成,咱要首先实行。咱如不实行,哪还有谁实行?”娘说:“你说得也有道理,可是,休妻这么大的事情,你无论如何也要先跟我说一声呵!”举人一听这话,将额头一拍叫道:“坏啦,我也犯了律条啦!”说完他打开律法念:“避母休妻者死。”说完,跪下向娘叩了个头,然后一头撞到南墙上碰死了……


许正芝捋着花白胡子道:“咱们那位祖宗造律条,留下千古笑柄。你想,这人心是一些律条能管得了的?况且这律条往往自相矛盾,让人无所适从。咱村之所以叫此名字,用意即是让后人明白这一道理。人心到底由谁管?人心还得人心管。人心治好了,从心所欲不逾矩;人心治不好,律条再多么严厉也无济于事。所以说,官府是为小人设的,真正的君子决不用进衙门!”


许景行听了嗣父讲的这些,低头想了一会儿,然后说:“爹,明天我去劝他!”


然而第二天许景行回到原先的家里,生父非但不听他劝,还说等进城打官司要他也跟着。


许景行回去跟嗣父一讲,嗣父唯有摇头长叹。


以后的几天里,许景行一次次去生父那儿劝阻,但一次次劝阻也不能拦挡住许正琮告状的进程:他先卖掉十亩地,接着便涉过沭河到孙家河西村找官司孙写了状子。


得知后一条消息,许正芝又是怒发冲冠:那官司孙是这一带有名的讼棍,为图钱财几十年来以教唆兴讼为能事。他昧着良心,今天为原告写了状子,明天再为被告写,两张状子上都是振振有辞理直气壮。县衙门经常遇到这样的事情:官司双方所呈状子是同样的粗纸、同样的臭墨味、同样的字迹、同样的行文风格。前任知县得知了他的行径,曾明令不准他再为讼师。三年前县官一换,他又张狂起来了。想不到,二弟写状子竟是找了他!


许正芝跺脚道:“正琮呀正琮,你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呀!”


又过了两天,许正琮一大早就指使老婆来叫许景行,让他跟着去县城。许景行问嗣父怎么办,许正芝想了片刻说:“你去吧。你到路上再劝劝试试。如果他过了消气岭,你就再不要跟着,速速回来!”


说着,他就拿眼去看书案头上放着的手炉。许景行从这一眼里明白了嗣父的心思,便将牙一咬跟着娘走了。


原来,许正琮让许景行跟着是替他背钱的。他说为了打赢官司,要拿些钱到衙门里打点打点。他在背褡里装了一百多块大洋,沉甸甸地放到了次子的肩头。许景行跟着父亲走出村子,肩让钱压得难受,心也让钱压得难受。他鼓鼓劲说:“爹你再想想,咱这官司还非打不行吗?”


许正琮在头里气昂昂地道:“非打不行!就是倾家荡产,也要把这口气争过来!”


这话让许景行不寒而栗。他想起了周围村里一些人家为争口气打官司,最终一贫如洗的事例。他说:“爹,我小时念的书上说过,忍一时忿,免百日忧。忍字心头一把刀。咱就不能忍一忍吗?”


许正琮连头也不回:“忍?我是王八?能缩头时且缩头?你不要再啰嗦,把嘴闭上跟我走路就是!”


许景行便不敢再说话了。肩上的银钱越来越觉沉重,他已经看见脚下腾起的尘土落满了他的肩头。但他没将其拂掉,心想,强人发现了就发现吧,愿抢就抢吧。抢光了这钱,爹也许就不打官司了。


可是一路上却平平安安,也不知强人都到哪里去了。


走到日头西斜,终于到了县城南边的消气岭。看着高高的岭顶,许景行心里重又燃起了希望。他知道,这高岭是行人必歇之地,而凡是打官司的人到岭顶歇脚,都会再思忖一番自己的官司。瞅瞅岭后县城里的官衙,想想打官司将要付出的财力与精力,许多人便将一腔火气消熄,起身拍拍屁股往回走去。这就是“消气岭”三个字的来历。许景行此时领悟到,这道岭其实就是一道界线:越过它就动律条,不越过它就是动礼法。那么,生父今天就来到这个界线上了。


走到岭顶,许正琮说歇歇吃个煎饼吧,接着一屁股坐到了路边。他把腰间系着的笼布解下,取出两个煎饼,递一个给许景行,将另一个填到了自己嘴里。


爷儿俩一边吃,一边往岭后的县城望去。许景行看见,在栉次鳞比的大片房屋中,县衙门里高高的大堂是那么显眼那样叫人打怵。他记起嗣父的嘱托,便把煎饼一扔,“咕咚”一声跪在了生父面前!


许正琮看了儿子这一举动,先是一惊,接着转过脸去看着远处的县衙发愣。许景行带着哭腔说:“爹,你真忍心叫俺大爷的脸上再添新疤?”


许正琮听了这话,又向律条村所在的南方望去。望了一会儿,他低下头去,咬着嘴唇久久沉吟。


终于,他慢慢站起身,嘘出一口长气说道:“也就是看在他的份上……唉,算啦,回去吧。”


许景行的眼泪夺眶而出。透过泪眼他看见,此刻的一颗斜阳下,山岭苍苍,沭水泱泱。那条大河紧贴县城流过来,曲曲弯弯一路向南流去。而在这条河的下游,一个飘动着花白发须的老人站在那儿欣慰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