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德发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1:56
|本章字节:32972字
大收在五年前二十八岁的时候才娶上了媳妇。他身强力壮长相也行,其婚事的延迟全怪他爹的臭名声。许景言当年与丈母娘的故事在沭河两岸久传不衰,谁提起他谁就说那是个畜牲。这畜牲从德州回来后曾老实了一段,可是过了二年他却又续写新篇:在一天夜间去爬抗日军人家属的墙头,让那女人的小叔子抓住狠狠揍了一顿,躺在家里三个月没有起床。这一来他在众人眼里的畜牲形象更加鲜明。以后的许多年间虽然再没发现他有什么类似的举动,但人们一直认为许景言是人还在心不死,一有机会就要露示露示那股骚性。大收长成大小伙子后,也曾有人要给他说媒,但每介绍一位姑娘,姑娘的父母都因为这一条而不同意,声称就是把闺女沤在自家粪汪里烂掉了,也决不送到那个老畜牲跟前。外人也觉得此言有理:那许景言连丈母娘都敢操,等到鲜嫩水灵的儿媳妇到了跟前,他不扒灰才怪哩!这担心成了共同的,于是远近几个村有闺女的家庭都一致地不给许景言提供扒灰的机会。这样一来就害了正值青春年少的大收,他一年年的苦等苦熬,就是等不来送欢解闷的媳妇。大收从村民的只言片语中也了解到他爹的品性,明白自己打光棍的原因何在,有时也想向他爹发火,可是又想,老的再不好也是老的,小的是不能向老的发火的,遂又作罢。不能向爹发火,打算向娘诉说诉说,可是想到这样会勾起娘的伤心事,那么对她也不能开口了。于是,大收就将苦闷全装在心里,该干活干活,该吃饭吃饭。
他娘小椹对儿子的婚事当然焦虑万分。她焦虑的不只是大收一个儿子,她认识到如果大收迟迟不能成家,势必影响他后边的四个兄弟。这四条汉子按小椹原先的想法是决不会在这世上出现的,她因第一次坐月子时发生的那件丑闻痛不欲生,在许景言外逃回家后除了那一次在睡中让他又作了一回丈夫,下决心不再让他上身,每遇每拒,一把剪子常年揣在身上并经常动用。不料,这以后却发生了许景言爬军属墙头的事。小椹切齿痛骂,许景言竟振振有辞:怨谁?就怨你!谁让你不叫我那个的?小椹听了这话,怕他以后再在外头丢丑,从此才不再抗拒,强忍着仇恨与耻辱让许景言去她身上快乐。哪知这快乐的种子撒到仇恨与耻辱的土地上也照样发芽,二收、三收、四收、五收,八年中先后有四个儿猫蛋子问世。许景言这时发现快乐的后果难以收拾,以后改进了耕作方法,才没让六收七收等等露头。到了吃食堂的第二年,二收也已虚岁十九可以定亲了,可是大收的媳妇还没有影儿,为娘的怎能不急?小椹明白事情全坏在丈夫的身上,但她又实在无脸去求人说媒,只好一天天看着儿子的蔫闷样子暗暗伤心,一夜夜痛骂那个让家庭蒙耻让儿子受苦的畜牲。然而那畜牲挨了多年的骂已经有了对付的办法:每逢傍晚到大队代销店买半碗酒喝上,回家吃点饭倒头就睡,让老婆愿骂多长时间就骂多长时间,他置若罔闻决不还口。
竟是那场席卷全国的大饥饿救了大收。一九六二年春天人们正在苦熬又一个缺粮季节时,孙家河西的媒婆孟嬷嬷忽然让他儿子背着,涉水来到许景言家,要给大收说媳妇。这家人喜从天降,小椹急忙杀了一只瘦母鸡款待这位大慈大悲的菩萨。她问孟嬷嬷给她说了一位什么样的儿媳妇,这位饿得说话都缺乏力气的老太太啃出一堆鸡骨头才向她讲:那闺女叫孙田秀,今年才二十整,她娘已死了多年,是他爹把她拉巴大的。眼下他爹饿出水肿病眼看要入土,便托她给闺女找婆家好了却心事。她跑了几天,可是因为人们都在挨饿,谁家也不愿在这个时候添人吃饭,她便想起了大收。听了这话,小椹立马表态道:俺不怕添人口!孟嬷嬷这时又传达了孙田秀她爹提出的条件:过门后必须立马分家,让小两口住到别的地方。小椹一听,便明白这条件是冲着她丈夫提的,便问许景言怎么样。许景言点头道:行,我这就去盖新屋!孟嬷嬷接着又敲定,让一对男女青年于第二天见面。第二天小椹便带着大收来到沭河滩上,隔着春天里特有的一衣带水与那孙田秀相互打量几眼,算是把相亲这道手续过了。在这之后,许景言便向大队要了一块宅基地,带领五个儿子到野猫山上采来石头,再杀了自家院中的一些成材树木,将三间新屋盖起并套了院墙。这座新宅刚刚建起,河西也来人报丧说孙田秀她爹死了。大收去尽完半子之礼,就将孤女孙田秀领回家,让律条村多了一处人烟。
孙田秀进了这个家后,因为早已了解公公的历史,对他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性,坚持授受不亲,并且连话都不跟他说。不过,许景言看起来挺讲翁媳规矩,儿子的新家他去得很少,即使去个一次两次也是真地有事非去不可并且是大收在家的时候。到那里无论是说事,还是授受东西,他都是找儿子。说完话做完事情,似乎对儿媳连看都不看就转身离去。这么过了一段时间,孙田秀觉得公公并不像人们传说得那么可怕。她想公公的荒唐是过去的事情,就像旧中国一样早已成为历史,如今他五十出头大概也没那个骚劲儿了,于是就把脑子里绷紧的那根弦渐渐放松,当公公再来的时候,也与他搭话并且不再授受不亲。
许景言这时担任生产队的饲养员,与另一个老头一天到晚专门在牛栏里忙活。那牛栏就在村东,离儿子的新屋不远,他在那边干完活休息时,便时常到儿子家坐坐,与儿媳说上几句话或帮她干上一会儿活。这一天孙田秀在地里拔了一篮子野菜,正用锅煮着,公公又来了。他先是坐在锅屋门口说了几句关于天气的闲话,看到儿媳扔下风箱站起身翻锅,便自告奋勇进屋接替了她。风箱叭嗒叭嗒地响,灶膛里的火忽隆忽隆地烧,许景言的眼则一下下去瞅离他很近的那个年轻女性的身躯。这时已到了热天,儿媳只穿了一条单裤,两瓣小巧结实的屁股便沾死了许景言的目光。忽然,正忙活着的儿媳一弯腰再一直腰,那裤子就让屁股沟夹住了。许景言观察到这一情况,一伸手给她扯了出来。孙田秀扭头瞪眼道:“你干啥呀你!”公公嘻皮笑脸道:“不叫俺帮忙,俺再给你填回去。”说着动用一根食指,从上到下沿着儿媳妇的屁股沟用力一划,果真让那裤子恢复原态。这一回儿媳真地恼了,她跑出锅屋回头骂道:“说你是老畜牲,你还真是老畜牲!老畜牲你快走,再不要进这个门!你要再来,我就跟大收说!”见儿媳声色俱厉,许景言只好低头弯腰像个畜类一样溜走了。
有良好的机会却没有良好的效果,这让许景言沮丧不已。沮丧之余又有些愤愤:日你妈,要不是我答应你到我家来,你说不定早跟你爹一块饿死了。再说,你住的这新屋,还是我出力流汗给你盖的呢!可你连叫我摸一把都不让,你这小东西也太没良心了!哼!哼……那几天,许景言站在生产队牛栏边看着他再不能践足的那座新屋,直气得胸腔喘成一架风箱。
心情如此不好,便想借酒浇愁。爱喝酒在许景言已是二十多年的传统,早些年每到傍晚,他必揣着钱到村中央的代销店里,花五块钱也就是后来的五分钱,打上一两左右的白酒,捏几个柜台上撒落的盐粒当肴,站在那儿滋儿咂地喝下。经过了“大跃进”,他手中没有了存钱,这份口福便难以享受。但是那酒的滋味叫他梦魂萦绕,待公共食堂解散后,家中重又养起了鸡,他便隔三差五拿鸡蛋去换,一个鸡蛋便能换到一两白酒。可是这种交易屡屡受到老婆的阻挠。因为在那时的社员眼里,鸡屁股就是银行,维持生计的针、线、盐以及洋油(煤油)等等全靠那儿生出的蛋换得。小椹着眼于全家大局,对几只母鸡的生产成果看管得极严,很少能发给丈夫用于换酒喝的鸡蛋。许景言从老婆手里很难拿到,只好不做君子做小人,采用了偷的办法,时常去老婆藏蛋的糠囤里抠搜。小椹对存蛋的数目烂熟于心,一旦发现少了便痛骂之。这样,许景言便将眼盯向了鸡窝,发现那里有了便疾取于怀。想不到小椹对母鸡的孕育情况也十分熟悉,该见蛋了却又不见自然怀疑到丈夫。有一次,许景言刚将那颗热乎乎的蛋拿到手,老婆却突然从街上回来,将蛋抢过去接着开口骂:你这块老杂碎,你这个馋痨壳子!你把鸡蛋偷去换猫尿喝了,一大家人口还怎么过日子?你睁开驴眼看看,你五个儿都大了,还想不想娶儿媳妇?你不想娶儿媳妇想当绝户头呀?小椹义正辞严,让许景言一句也不能反驳。以后,他便越来越难有鸡蛋到手。再后来大饥荒来临,连鸡都存活不下,他更没法弄到酒了。
然而在儿媳妇那里遭受挫折的许景言却依然没法喝到酒。依然喝不到酒让他心情更加难受。在那些天里,律条村第二生产队的七条瘦牛便成了他发泄苦闷的对象,只包了一层薄皮的脊梁骨上不时有许景言的棍子落下,发出空谷回响一般的声音。另一个老饲养员实在看不下去,警告他说如果再这么糟踏牲口就要报告队长,许景言才有所收敛。
想不到,半月后许景言发现了儿媳孙田秀的一桩秘密,让他一下子到了柳暗花明的境界。
那天上午,他在牛栏里干完活站在墙跟撒尿,怀着十分复杂的心情越过矮墙向儿子的新屋眺望,却发现那里的烟囱冒出了一缕轻烟。他想这会儿日头才东南晌,孙田秀怎么就办饭了呢?就是榨野菜这会儿也不可能从地里拔回来呀!突然,一个猜想像火星一样蹦到了许景言的心间:儿媳这是在偷办饭吃。前几天队里刚分下麦子,各家都有了一点这种好东西,那个在娘家一直挨饿的孙田秀会不会偷嘴?想到这里他便决定去证实一下。
在沭河两岸成百上千年的苦日子里,由于好吃的物品实在有限,一辈辈的庄户妇女中都曾出现过背着丈夫办好饭吃的不轨者,始终有一些老的或新的偷嘴故事流传。几十年前律条村曾有一名此类女人,这天她在家中煮了鸡蛋偷吃,刚剥好皮,婆婆突然上门,她便一下子囫囵吞掉,结果噎得翻眼死去。家里人当天将她装棺埋了,不料夜间一个盗墓者掘土进去,欲扒那女人衣裳。按照行规,盗墓者要先在死尸心窝捅三拳说道:“欠钱不给(ji),来扒你皮!”如此先声夺人,将正义置于自己一方。谁知这么三拳捅过,一个熟鸡蛋突然从死人嘴里跳出来,死人接着喘一口长气睁开了眼。这个偷嘴妇女死而复生的经历成为沭河两岸最为生动的故事之一,人们至今常常讲起,并以此警诫那些意志不够坚定的女性。但警诫是警诫了,庄户人十分痛恨的贱嘴母牲口还是层出不穷。在一九六三年的这个夏日里,许景言就亲自擒获了一个。
人赃俱获,孙田秀当然十分尴尬,一张饿黄了的小脸难得地现出了红色。但她瞅瞅面前那碗只剩了几根的面条,把眼珠转了几转说:“事就这么个事了,你要跟大收说的话,我就跟他说你那天摸我腚。”许景言点点头道:“好好好,咱们扯平啦!”然后兴奋地回到了牛栏。许景言的兴奋是有根据的,他相信这女人还会故伎重演给他获取利益的机会,从此一双眼睛像老鹰一般,时时刻刻锐利地盯住儿子家的烟囱。五天后,那里再次有不正常的炊烟飘动,许景言便很及时地出现在孙田秀的面前。他扬起脸得意地对儿媳道:“这回你说怎么着吧!”孙田秀怯怯地说:“你说怎么着吧,可俺不想叫你扒灰!”许景言说:“你不叫我那个也行,你养的鸡不是下蛋了吗?你给个鸡蛋我换酒喝。”孙田秀已经决定为丈夫大收守住贞节,只好忍痛到堂屋拿出了一个鸡蛋。许景言接过来,立马跑到代销店换回半小碗散装老白干灌下。喝完,他再从柜台上捡一颗盐粒扔进嘴里,越咂越觉得有味儿。回来后,对儿子家烟囱盯得更加紧了。
孙田秀当然不想老让公公得逞,她也时时变换办法以求能够安全地将偷做的好饭吃下。她甚至还有几回干脆不烧火,就那么生吞白面。可是这种吃法毕竟不太文明,于是又悄悄动用灶锅。然而一旦动用灶锅,那烟囱里冒出的便成为古时边关上的狼烟,很快将公公召来。不过公公不是孙田秀的友军,一旦与其遭遇便会付出代价。在那段时间里,翁媳间的这种侦察与反侦察、擒获与反擒获以及擒获后的同盟交易,一直在暗暗进行。
孙田秀嫁来之后过了半年还没见怀孕。小椹在家里向男人叨叨:“老人说过,三月的媳妇当年孩,大收家的是怎么回事?”许景言在老婆面前装出老公公的样子道貌岸然不加评论,到了儿媳又一次偷嘴让他逮着时,他便将这话重复了。谁知儿媳依然骂他老畜牲。许景言便不再讲这种话,只是该拿鸡蛋拿鸡蛋,该换酒换酒。不过,儿媳妇的肚子依然是他关注的目标。到了冬天那里还没有动静,许景言忍不住又动了骚心,这天装作自言自语在儿媳跟前说:“操他娘的大收也真不中用,我这辈子没太用心弄,就弄出五条虎来!”孙田秀立时又骂:“老畜牲好生听着:你想弄,就到你死丈母娘肚里弄出小舅子,到老母狗肚里弄出狗崽子,可你就甭想在儿媳妇这里弄出孙子!”见孙田秀这话说得决绝,许景言从此彻底打消了扒灰的念头,转而一心一意地去发现儿媳妇的偷嘴行为并以此得到酒喝。
孙田秀并不是平常人物,她既想保持偷吃习惯,又不甘心向公公拱手送出比白面还好吃的鸡蛋。于是,她再偷吃时尽可能不让公公发现,万一被发现了也不再给她鸡蛋,只说还没下出来或者让她换盐吃了。经过这么几次后,许景言终于被儿媳这种不合作态度激怒了,在一天早晨截住正往地里走的儿子说:“大收,看看家里的麦子还有没有?”大收从爹的眼神中悟出奥秘,收工回家后便去检查盛麦的瓦缸。看到里面的几十斤麦子剩了不到一半,气得一把揪住媳妇的哈散毛子,把她摁到地上穷揍不舍,一边揍一边骂:“操你个浪娘,麦子是留给你坐月子的,你至今带不上犊子,麦子倒偷吃了那么多!要不是俺爹跟俺说,俺至今还蒙在鼓里!你说,你是人不是人?”孙田秀一听是公公揭发了她,便把老汉也供了出来:“俺不是人,你爹也不是人!”接着就向丈夫讲了他爹的行径。大收得知早年就当畜牲的爹今天又打他媳妇的主意,且向媳妇讹鸡蛋换酒喝,直气得暴跳如雷。他知道晚上爹会到牛栏里给牛添草,便早早蹲在那里等着。当爹走来点亮马灯开始履行饲养员职责时,他猛地窜上去,掐着他的脖子就往石槽里摁。许景言歪头看清摁他的是谁,艰难地说:“大收大收,你要干啥?”大收咬着牙说:“你个老牲口,只配在这里吃草!”许景言明白是东窗事发,将嘴拱到槽中牛草上说:“俺不了,俺不了!”大收说:“你不就好,再不不的话,我饶不了你!”说罢这才将手一撒走了。
第二天,许景言瞅瞅儿子又下地去了,来到他家对孙田秀说:“你个小孩真是的,跟大收说我干啥?”孙田秀瞪眼道:“你这个老杂碎还有脸问,到底是谁先说的?”许景言无话可对,思忖了片刻说:“说来说去还是怪你不给我鸡蛋。这样吧,往后你一个月给我十个鸡蛋,你爱咋着咋着,我在大收面前一个屁不放!”孙田秀说:“不放屁就对了,可是十个鸡蛋也太多了,五个吧。”许景言说五个不行,要八个。然而孙田秀坚决不肯。经过激烈的讨价还价,最后将数目定为六个。
谈妥这事,许景言又向儿媳传授经验:“你心眼儿还太少。以后再有好的,隔三差五地也做一顿给大收吃,他就分不清了。”儿媳听他说得对,以后就照此办理。这样一来,大收虽说知道了媳妇的毛病有所提防,但因为从小在数码上十分迟钝,终是弄不清媳妇有没有再犯前科。这样,夫妻间相安无事,许景言也能保证五天左右过一回酒瘾,皆大欢喜。
然而第二年春天来了一场鸡瘟,村里的鸡全部死掉,大收家的五只也无一幸免,让许景言的供应出现了中断。虽然村中来了卖小鸡的,他让孙田秀赊了十个,但是远水不解近渴,他便向儿媳提出了新的条件:再偷办饭时也让他吃一点。孙田秀皱眉道:“麦子早没了,想做也没啥做了。”许景言对这话相信,只好离开儿子的家,按捺住一肚子馋酒虫子盼望着春天的结束。
夏天到来接下新麦,孙田秀又开始在非正常时刻品尝这种世界上最好的食粮。许景言当然是明察秋毫,可因为一群小母鸡还没开裆,没有蛋给他,他便让儿媳叫他也分享美食。孙田秀以安全计只好忍痛与他分吃。这一天正在吃着,没想到大收在地里害肚子疼提前回家,将他们撞了个正着。大收气得将他俩用的碗全都摔碎,并运动手脚要揍他俩。许景言一边往外逃一边说:“大收你放心,俺往后不了,真地不了!”
可是,以后翁媳俩还是常干这种事情。尤其是等到孙田秀喂养的母鸡能够下蛋的时候,他们便履行以前达成的口头协议,一个吃面,一个喝酒。一年两年,三年四年,虽然大收也多次发现并骂爹打妻,虽然在被发现后翁媳俩也收敛一段,但终是没有彻底改正。
最近让大收发现的一次更让他不敢相信:腊月里没活干,他到后街人多处闲站了半天,觉得冷只得回家,谁知走到门外却听到爹正跟孙田秀吵架。他站在门外听了一会儿听明白了:爹向孙田秀要鸡蛋,不料在接递的时候掉在地上碎了一个,这就出现了争执:孙田秀说给足了,爹却认为少了一个要求补足。大收怒不可遏,闯进去一脚将爹手上的五个鸡蛋踢了个天女散花,然后一蹦三尺高骂道:“你们趁早死了吧!都死了吧……”
哥哥的贪酒与侄媳的偷嘴,过去曾有传闻进入许景行耳中,但他没想到竟然还有翁媳俩狼狈为奸这一层。他想孙田秀是年轻不懂事,挨饿挨得不讲夫妻情分,可是哥哥是五十多的人了怎还做出这种昧良心的事情!想想当年嗣父当族长时,哥哥就以自己的猪狗行为给那个善良正直的老人脸上添上一块耻辱,而今天我任一村之长他偏偏又不配合!你说他是哪一路货!
许景行揣着一腔愤怒思考了半夜,决定第二天晚上到哥哥家中开一个家庭会,狠狠整一整那不要脸的一老一少。
第二天晚上朔风怒号格外寒冷,许景行还是坚持去哥家里实施他的计划。哥哥一家人正吃过饭围着火盆烤火,他一去便让五收去叫大哥大嫂。这家人已猜出许景行的目的,小椹与几个儿子都用气忿的眼光去看许景言,而许景言则低下头开始哼哼唧唧说自己肚子疼,说着说着就要往里屋床上跑。许景行拧着眉头说:“你不用弄出那样子,你老老实实坐着!”许景言只好不再哼唧继续坐在那里。
大收两口子来了。男的一脸兴奋,女的一脸惊慌。许景行让他俩坐下,便开口讲:“咱全村人如今都在斗私批修,你们这一家今晚上就开个家庭会斗斗。”他刚讲到这里,哥哥以攻为守发言道:“你来开俺的家庭会斗,你怎不到别人家开?谁还没点私字?”许景行见他欲作抗拒,便说:“不假,谁都有点私字,可是私字有大有小,谁的私字大谁就得先斗!”许景言听了不再吭声。
许景行接着让念过高小的三收领学一遍《纪念白求恩》。三收说:“那篇我已经背下来啦!”说完就开始呱啦呱啦地背。等他背完,许景行说:“看看人家白求恩,毫不利已专门利人,咱们怎么样?各人都说说吧。”小椹接过他的话头道:“是该说说,谁有错谁就快说!”弟兄五个都拿眼去看那翁媳俩。许景言此时低着头只管抽烟,孙田秀的脸上是红一阵白一阵。见他俩老不开口,许景行便冲着孙田秀开门见山了:“他大嫂子,你说说,大收不在家时你常叫烟囱冒烟,是怎么回事?”孙田秀听了这话,拿眼瞪着大收道:“谁说的?谁说的?哪有这事?”大收有恃无恐,这时也把眼瞪向媳妇:“我说的!你就是好偷嘴,叫我逮过多回了还不认账?”孙田秀无法再反驳,只好咬着嘴唇不吭声。许景行瞅着她道:“他大嫂子,人家白求恩是一个外国人,还到中国帮咱的忙,你说你跟大收是夫妻,怎还能不一心呢?他出力流汗地在队里拼命,你倒好,把好吃的都偷偷装到自己肚里!”大收听二叔说了公道话,忍不住抽抽嗒嗒地哭开了。他哭,他娘也擦眼抹泪。许景行看看孙田秀还没有检讨的意思,就直截了当地问她;“他大嫂子,你说你往后怎么办吧。”孙田秀低下头喃喃地道:“俺不那样了,再不那样了……”许景行说:“不再那样就好。告诉你,你往后要是再犯的话,就到社员大会上去,叫大伙帮帮你!”
处理完了一个,大家又把眼神转向坐在一边的老汉。许景言知道这会儿再狡辩也无用,急忙开口说:“俺也不那样了。”许景行不放心,追问道:“真的假的?”许景言说:“真的!再说,我就是不改,也换不到酒喝了。”许景行问:“怎么回事?”许景言说:“代销店到公社提不到酒了。人家说,县酒厂工人光忙着造反,没有干活的了。”这话许景行信。自从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城里供应乡下的东西什么都是越来越少,盐、糖、煤油、肥皂等等都发票,有时拿着票买也买不到,眼下这酒也缺货了。不过不卖酒也好,省得哥哥这种酒鬼再去作孽。
从哥哥家出来,许景行走在街上,看到黑暗中的一座座宅院一扇扇门,忽然想起了哥哥说的话:你来开俺的家庭会,怎不到别人家开,谁还没有点私字。许景行想:是呀,谁都有点私字,这私字就藏在一颗颗人心里,藏在这一座座宅院里。要想叫斗私批修真正见成效,最好的办法还是从家庭抓起,让每一户人家都常坐在一起斗私批修,那样才能真正触及每个人的灵魂。家庭会上人人斗人人批,再在小队、大队的会上找些典型示范,效果肯定好极了。
他一边走一边思考,走到自己家门时已酝酿出一个完整的计划:家庭、小队、大队三级斗私批修会套着开,十天开一轮,分别安排在二、五、八这三天,并且要形成制度长期坚持。
第二天一早,许景行召开大、小队干部会议,把他的这个设想讲了,干部们都表示同意。接着,便在下午召开全体社员大会作部署。这次大会的另一项内容,是对全村学习老三篇的情况做一次新的检查。检查的结果令人鼓舞:老三段几乎人人会背,百分之六十的人背下了《为人民服务》,百分之四十的人背下了《纪念白求恩》,百分之十的人连《愚公移山》也会背了。不过这百分之十的学习尖子虽然能够背下,但都还比不上抗美背得熟。这在集体背诵时看得清清楚楚:别人是磕磕绊绊,抗美是一溜小跑。由于唯一能与他匹敌的荣荣不在家,他一个领头人更显得突出。许多人一边听着一边点头赞叹:“人家脑瓜儿就是灵脱,你不服不行!”
抗美的灵脱不只在社员大会上表现出来,在当天晚上的家庭斗私批修会上也作了充分显露。他爹刚刚讲了会议宗旨,他就第一个发言,检查了自己身上存在的私与修。他讲,由于自己上学多年没出过大力气,到生产队干活时有怕苦怕累的思想,已经虚岁十七了,今年秋天还不敢主动要求推车子。他决定等过了年一开工,整劳力干啥他就干啥。他说到这里,玉莲急忙道:“不行,你身子骨还嫩!”抗美却将脖子一梗:“怎么还嫩?你说我嫩,怕你儿子干累活,这也是私字,你得检查检查!”玉莲苦笑着道:“哟哟哟,俺这是私字?那好,俺不管了,你能干就干吧!不过要是斗私,俺还真有点私字。什么私字呢?那就是俺不想叫你爹当官,寻思着当官没好处,一天到晚光为众人操心,对自己家里没好处。他哪跟当个一般社员,收工回来没别的事,一家人热热乎乎呆在一块儿……”
听到妻子的斗私发言许景行心里一动。他知道妻子说的是真心话,但她还没有把话说透,其实妻子的意思是不想让他跟刘二妮在一起。猜想到这里,他对妻子有两分愧疚也有两分生气:愧疚是因为自己的确对刘二妮有那种不可告人的心思,生气的是自己并没做什么事情而妻子仍然提防着他。但最终想想,错误还是在自己身上,于是就顺着玉莲的话茬儿开始了自己的发言。他说:“大梗她娘你检查的那份私心,其实我也有过。想想正春叔为人那么耿直,辛辛苦苦干了几十年,到头来落了那么个下场,我也说不定有那么一天。算来算去,当干部没有便宜可赚,家里的活儿没有工夫干,老婆孩子不能照顾,图了个啥呀?可又一想,咱当干部可不能光想着自己赚便宜,毛主席说了,我们一切工作干部,不论职位高低,都是人民的勤务员,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人民服务。——叫咱去为人民服务,咱还能推脱不干么?往后,可不能再想三想四了……”
他说完,抗美立即道:“爹你情管好好干你的工作,家里不用你操心,有我,有娘,还有俺姐……”说到这里,偎在玉莲怀里的小梗忽然嚷嚷道:“还有我!”这个四岁丫头的话引得全家都笑。许景行问他:“你?你能干啥?”小梗将头一歪:“我背老三篇!我背给你听:为人民服务。一九四四年九月八日。我们的共产党和共产党所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是革命的队伍,我们这个队伍完全是为人民服务的……”小梗的流利背诵大出许景行意料之外,忙打断她的背诵问是谁教的,小梗说:“俺娘呀!”大梗在一边作证道:“是俺娘。这些日子没有活儿,娘一有闲空就教小梗。”许景行问小梗能背下多少,小梗说能背下《为人民服务》。许景行不信,就让她从后半部分“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这句往下背,小梗果然奶声奶气地全背了下来。许景行这一下不得不对母女俩刮目相看了。他知道玉莲小时家中有请的教书先生,她随着哥哥学过两年。她的文化程度自打嫁过来后一直没得到过他的重视,而今天竟然把一个刚不衔奶头的小丫头教会了那么多。一句句地教,一句句地让她记牢,这一方面要靠小梗的伶俐,更重要的是要靠老师的耐心。他这时由衷地对妻子说:“你真不简单。”玉莲得到了丈夫十分罕见的表扬,脸上洋溢着欣喜,说:“俺出身不好,这些年一直拖你的后腿,俺就琢磨着,干一件给你要脸的事。你等着看吧,不出俩月,我让小梗把老三篇全背下来!”许景行喜出望外,急忙说:“好,好!不过这不是给我要脸,这也是你和咱全家对毛主席的态度问题。小梗你好好学,当个学习毛主席著作的小积极分子!”小梗兴奋地摇头晃脑:“当就当!当就当!”
这时十二岁的社会却坐在一边目瞑瞑欲睡。抗美说:“还有人没斗私批修!社会,你快说说!”社会让他晃醒后,揉着眼睛道:“俺没的说。”抗美把眼一瞪:“你没的说?你才有的说呢!你说你学习老三篇不入心,再说你吃饭抢食!”
抗美指出的这两条在社会身上的确存在。这个小东西本来在学校学习成绩就不好,一拿起书本就头疼。去年本村小学老师因为响应省革委号召回了老家,不吃工资吃工分,学校停了课,正合了社会的心意。不料如今爹又让他背书,愁得他歪鼻子斜眼,至今连《为人民服务》也没能背下来,已经让爹和哥哥批评了多次。还有,这个社会十分贪吃,平时一上饭桌就噼哩啪啦只管往自己肚里扒,从不管别人吃饱吃不饱。
不料,社会却对哥哥的指责不服。他拧着脖子说:“你甭光说我,我再怎样也比咱姐强!她背老三篇还不如我,吃饭也比我吃得还多!”
社会这几句话一下子把大梗说哭了。她多年来就认为自己“长得不像人”,从不去参加村里队里的各种会议,大家也都谅解她。这次村里开展学老三篇运动,她虽然还是没去开会,但看到家里人都学得起劲,尽管没上过学不识字,还是让娘教会了老三段。想不到,上了五年学的二弟竟还攀她。至于说到吃饭,大梗更是伤心:许多年来她羞于自己的超出常人,每顿饭不等吃饱就放下筷子,尽管爹娘一再让她放开肚皮吃,但想到每年用她名分分到家中的粮食也和大家一样只是三百六十斤,便再也举不起筷子。而今天,社会竟还说她吃得多!
大梗这时抽抽嗒嗒道:“俺也斗斗私,批批修:千不该万不该,俺不该长得不像人,还活着丢人现眼!”说完就将小山岗一样的身体一抬,一弓,钻出房门跑向了东屋。许景行连忙让妻子跟过去劝解,然后气冲冲地向二儿子吼:“社会你再不学好,再惹你姐生气,看我揍不扁你!”社会也知道自己言语不妥,将嘴一歪苦丧着脸,低下头去不再吭声。许景行这时针对社会的两条毛病教训了一阵子,并让他过年之前一定把老三篇的头两篇背下来,社会苦丧着脸答应着。
这个家庭斗私批修会很快就结束了,因为许景行想去了解一下各户对大队指示的落实情况。按照干部会上的分工,家庭会是由各个队长检查督促的,但他觉得还是亲自了解一下心里才踏实。于是就走到街上,到一户的墙外听一会儿,再到另一户的墙外听一会儿。听了两条街,多数家庭真地正在开会,而且说话的内容都与斗私批修有关。
走到许景谷的墙外,只听里边竟然有女人的哭声传出。他不明白这位律条村的二把手家***了什么事情,急忙拍拍院门走了进去。到屋里一看,许春谷一家五口都围坐在一起,而他老婆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许景行问这是怎么回事,许景谷红着脸把许景行拉到院里,小声讲了女人哭的原因。原来临近过年了,许景谷想到他爹在沈庄二弟那里住了快一年了,打算把他接回来,可是老婆答应得不痛快。这次家庭会上许景谷批评了他,说他爹当年是远近闻名的孝子,为了孝敬老的把亲生儿子都卖了,可是今天轮到咱孝敬他了,咱是怎么做的?老婆认识到了错误,便检查自己的活思想,说自己怕麻烦,不愿伺候一个瘫老头。说着说着惭愧得很,就放声哭了起来。许景行听完许景谷的讲述十分感动,连声说他的家庭会开得好,并嘱咐许景谷,如果接回老人就立即告诉他,他好过来看看老领导。许景谷点头答应着。
离开这里,沿着街走了长长一段了,许景行还沉浸在激动的情绪之中。他对家庭斗私批修会的效果感到满意,对继续实行这种做法充满了信心。
正这么一边想一边走,忽然发现前面街旁站了一个人。他问一声是谁,却从答应的声音中听出是刘二妮。他眼睛下意识地一亮,这才发现自己已走到刘二妮的门口了。他问:“你站在外头干什么?”刘二妮叹口气道:“在家里坐着难受。”许景行猛地想起:今天晚上家家都开家庭会,可是这独身一个的刘二妮却无法开了,心里不由得生出一种疼隐隐的感觉。
星光下,刘二妮眼睛亮亮地看看许景行,说道:“俺想在家里斗私批修却没人听,你来听听行不?”许景行迟疑了一下,他怕这位多年来一直喜欢着他并且热情似火的女人会做出什么不合适的举动。但又想,她说要斗私批修,怎还能有别的想法?于是点点头说:“好吧。”跟着她走进了院里。
屋里还亮着灯。许景行在堂屋里坐下,就对刘二妮道:“你说吧,我听着。”
刘二妮坐在他对面,眼珠定定地看他一眼,然后就抬手将下半截脸一捂,顺下一双依旧很好看的眼皮说:“景行,俺的坏思想太多了,俺今天都跟你说说。”
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讲:“景行哥,俺来到这律条村已经二十年了,俺是什么样的命你看得清清楚楚。俺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觉得委屈:俺在娘家为闺女那阵子,讲相貌,讲工作,谁不说俺是个人尖子!说实话,刚定了亲时,俺还没大看中他许景田,是俺二姑反复圆媒,说他这好那好俺才应了。到这里叫俺当妇女主任,俺当然要事事带头,谁能想到带头送郎参军,男人倒成了变心狼!俺常常想,就凭俺刘二妮这样子,这辈子真能没有人爱?后来,后来心里就有了你……我的心思你早就知道,你的心思我也明白。你这辈子也是个可怜人,摊了一个不中意的。可是咱俩想归想,就是不能动真的,咱怕人家说,怕失了干部身份。那回咱们眼看要过那道门槛了,可你又赶紧退了回去。我知道你做得对,要是真有了那种事,真叫人家发现了,也就没有咱们的今天了,说不定也像许合印、朱安兰那样身败名裂!可是,你说我坏不坏?我还是忍不住动那个念头,有时候想得发疯……前些年荣荣在家里还好一点,跟她说说笑笑就把忧愁减了几分。这些日子她到公社宣传队了,就我一个人在家,那个难受的滋味就别提了。看看自己孤孤单单的,再看看自己已经四十多岁白头发都有一些了,心里就一阵阵发慌。为什么?就为了自己这辈子眼看就要打发了,可是没有人真真正正爱我一回!夜里睡不着觉,我翻来覆去地想你,想你跟我说的话,想你看我的眼神,还想你……想你的身子。我甚至寻思:就豁上臭了名声,豁上早死几年,只要能跟你做一回夫妻!”
说到这里,女人脸上的泪水已经哗哗流淌。而许景行也被这女人的大胆倾诉深深打动,以至于暂时忘了他来这里的原初目的,只将一双湿润的眼睛看着刘二妮的脸和那已经不再全黑的头发。
刘二妮抹了一把眼泪又说:“俺知道,俺有这念头不对,不符合一个干部的身份,不符合毛泽东思想,不符合斗私批修。俺也常常批判自己,恨自己忘了现在是什么年代,怎能存了这种坏思想。不光批判,有时候还暗暗骂自己,骂自己不要脸,是个骚货!可是,可是,再怎么批判再怎么骂,也还是不行!你说说,俺可怎么办呢……”说到这里,恸哭着的女人一下子扑到了许景行的怀里!许景行咬牙闭眼将她紧紧抱住,用下巴颏急剧地蹭了两下她那味道十分好闻的头发,突然又浑身一颤,抬起头就向墙上的主席像看去,同时用力将刘二妮从怀中推了出去。刘二妮低头哭着说:“景行,俺没法子了,实在没法子了……”又往许景行的怀里偎。许景行这时说:“你快抬头看看!”刘二妮问:“看什么?”许景行说:“他老人家正看着咱!”刘二妮抬头看看主席像,见老人家的一双眼睛正直直地盯着她,不禁浑身打了个寒战,急忙坐到板凳上捂着脸说:“俺该死了,俺该死了……”
许景行将目光从墙上移下,低头喘息了片刻,然后向刘二妮说:“二妮,今天晚上你错了,我也错了。斗私批修,最要紧的是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把最见不得人的念头清除干净。可是,咱怎么斗着斗着又犯了错误呢?唉呀,真是不该真是不该……”
刘二妮说:“这些话搁在俺心里憋得慌,俺早想跟你说说,没想到,说着说着就管不住自己了……”
许景行严肃郑重地道:“二妮,今天你说了就说了罢,这就像倒脏水一样,倒出来就不能再装回去了。往后,咱们不光不能做什么事,就连那种心思也不能存了。”
刘二妮惊讶地看着他:“连心思也不能存?真得那么彻底?”
许景行斩钉截铁地道:“就得那么彻底!不然,还搞什么斗私批修!”说着站起身就向门外走去。
刘二妮抬起一双泪眼,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的黑暗中,一下子又哭出了声。
这个晚上从刘二妮口里了解到的一切,给了许景行极大冲击。极度的兴奋感与极度的罪恶感交织在他的心里,让他回家后辗转反侧耿耿难眠。一想刘二妮要不顾一切委身于他的表白,他就不由得欲火中烧;但一想女人的这场倾诉是在斗私批修的旗号下进行的,他又觉得实在无耻,对不起毛主席。他想在这个不眠之夜,应该对自己开展一场最严厉的批判,可是正暗暗数落着自己,忽然感觉刘二妮又哭着扑到自己怀里,又让他情不自禁冲动起来。而在这时他便想再实行李代桃僵的老办法,让自己蹭向身边的老婆。等转而一想这就是“灵魂深处”,他又立马让自己熄了火躲到一边。
一直没睡的玉莲觉察到丈夫的这种反反复复,想起他们已经有一两个月没有那种事了,也暗暗滋生出渴望。然而直到天明,直到小梗醒后在那里奶声奶气地练习背诵老三篇,丈夫也没能有所作为。玉莲想,丈夫这是嫌小梗大了碍事呢,便决定给孩子分床,让小梗以后跟她姐睡去。
到白天她把这打算向大梗说了,大梗点头答应。到了晚上跟小梗说,小梗却不愿意。玉莲只好用毛主席语录动员她,说学了老三篇就要照老三篇办。毛主席说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你姐没人暖脚你应该给她暖去。小梗想了想恍然大悟:一家六口,就应该俩人俩人地在一床睡,像以前那样自己和爹娘挤在一起太不合理了,于是就高高兴兴去了东屋。
当许景行夜深时从大队部回来,玉莲给他端水洗完脚,然后就脱衣躺进没有了孩子显得十分清静的被窝。丈夫觉出了这清静,便问小梗呢,玉莲带着几分羞意说:“我叫她跟大梗睡去。孩子大了,就该分床。”说完就不再说话,开始殷殷切切地等待着。
然而,她没等到她所期待的。她看见,丈夫洗完脚并没有躺下,而是长时间地坐在床那头的被窝里抽烟。一边抽着,还一边不错眼珠地往北墙上的主席像看。玉莲终于忍不住了,问道:“你瞅他干啥呀?”许景行从嘴里拔出烟袋,低下头说:“看看他老人家,心里就干净了。”说着脱衣吹灯躺下。玉莲果然觉出了丈夫的“干净”。等丈夫的鼾声响起后,她长吁短叹直到夜深。
想不到,第二天晚上临睡觉时,大梗要领小梗走,小梗却鼓突着嘴坚决不去了。玉莲觉得奇怪,问她为什么,小梗说:“俺就是不去!俺姐把俺抱得死紧死紧,还拿腿夹俺!”听她这样说,大梗羞容满面跑向了东屋,玉莲则把二丫头抱在怀里,噙着两包眼泪久久不语。
次日早晨,玉莲悄悄到后街找到擅长说媒的许景川的老婆,让她再给操操心,看能不能给大梗找个主儿。还说如果找不着青年,找个死了老婆的当填房也行。许景川老婆道:“哎哟,俺这几年可没忘了大梗的事,也琢磨着给她找。可是不管人家娶没娶过老婆,一提起大梗都害怕,说她比常人吃得多穿得多,这年头按人头分粮发布票,谁家能养得起?”玉莲听了,灰着脸喃喃地道:“老天爷呀,俺前辈子造了什么孽,叫俺养出这么个愁人的孩子?”说着起身回家,躺到床上流了好半天眼泪。
按照大队统一部署,开过家庭斗私批修会的第三天晚上是生产队开。大队干部也都到队里参加会议,开完会要再回到大队部听取各队的汇报。许景行所在的二队开得不错,队长许三黑带头发言,对照毛主席教导检查自己的错误思想,一条一条十分深刻。在他之后,有十来个社员也讲了,各人都把自己那些不正确的言行端到了大伙面前。许景行也在这个会上讲了自己的一些不足:一是学习老三篇学得不好,至今还没有完全背下来;二是光顾大队工作,对小队工作过问得很少;三是回生产队参加劳动这方面做得不够,有时候在公社开会回来天还不黑,自己就不再下地了。尤其是最后一条,就是“修”的苗头,不注意纠正是十分危险的,是要蜕化变质的。这些干部社员的斗私批修发言感染了到会的每一个人,最后是每当一人讲完,便有好几个人都要讲,争先恐后。觉得时候很晚了,许景行示意许三黑结束会议,他俩好到大队接着开会。许三黑便讲,这一回没讲的不要着急,等着下一回再讲,反正斗私批修是长期的任务,要活到老、斗到老、批到老。说罢就宣布散会。
等许景行与许三黑来到大队部,其他村干部和队长都已到了。也不知三队队长许合彬在说什么,惹得众人哈哈大笑,连刘二妮也捂了嘴笑个不止。许景行问他们笑什么,大队会计许景霖嚷嚷道:“你说这个利索,说他傻吧,他是斗私批修;说他不傻吧,他把那种事也说出来!唉呀,这小青年,真没白起了名!”这话还是让许景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许合彬便说:“是这么回事:俺队的利索斗私批修,把他跟叔伯嫂子搿伙的事也斗出来了!”接着,他把那个小青年的发言内容又讲了一遍。
那事发生在去年,地点是在村子东北方向倒流河上游的沟坡上。那里是厚达数丈的黄土,许多人家的地瓜窖子挖在那里,三队取土垫猪圈的土塘也在那里。因为各家的粪肥由队里统一收,各家各户的猪圈也由队里派人垫土、出粪。三队干这活儿的是十八九岁的利索,他经常到那河边刨土推土。去年腊月里的一天他又在那里抡着镢头干活,却听见堂哥干净的媳妇喊他,要他帮忙给拿地瓜,于是就扔下镢头去了堂嫂家的地瓜窖口。下窖子拾地瓜又脏又累,利索就自告奋勇下去了。他拾满一篮,堂嫂本应在窖外用钩担吊上去的,不料那女人却“哧溜”一声也下到了窖里。利索说你怎么也下来啦?那女人说:下来跟你玩玩。紧接着就抱住小叔子干了那事。利索干完忽然想到对不起他堂哥,堂嫂却说:你哥还对不起俺呢!他跟俺是有名无实,俺早就看上你了。于是,整整一个冬春,叔嫂二人便经常借拿地瓜之机行苟且之事。利索起初还听堂嫂指挥,后来越想越觉得不对头,就不再帮她的忙了。现在人人斗私批修,他寻思不把这事坦白了心里就不安生,便鼓鼓劲在队里的会上讲了。
许合彬说完,一帮大小队干部又笑。许景行却没笑,他含着烟袋沉吟了片刻,然后抬起头认真地说:“大家不应该笑。利索斗私批修能够这么彻底,是非常了不起的,这就叫敢于剌刀见红。他的这种精神好比一面镜子,咱们应该拿来好好照一下自己——咱们敢不敢像他那样,也把心里藏的东西全部掀出去,来个底朝天?”
许景行讲到这里,刘二妮拿眼一下下瞅他,而且眼神里满含着焦急。许景行发现了这一点,便不再向下讲了。
六个生产队先后汇报完毕,许景行对下步的斗私批修做了安排。他让每个队选两个典型发言人,等三天后到大队的会上讲。各队队长点头记着。
干部会开完后众人刚要走,忽听院子里一阵“咕咚咕咚”的脚步声,紧接着三队副队长许景汉跑进屋里说:“了不得,出人命了!”众人吃一惊,急忙问是什么事。许景汉说,利索在会上检讨出来的那件事,三队的人马上跟四队的人说了,四队的干净知道了,一回家就打媳妇。他媳妇叫男人打急了就喝了卤,这会儿别人正用各种办法救她。许景行听后呆了片刻,接着让三队队长快去看看,并指示他一定要把人救过来。
大家都走了,许景行却一直守在大队部里,直到许合彬回来报告说,那女人已将胃里的卤水吐完,没事了,他才吁出一口长气。
在他锁好门往家走时,刘二妮却还站在半道上等他。许景行发现了便要拐向另一条胡同,刘二妮急忙低声道:“你不要躲俺!俺只跟你说两句话!”许景行停住脚步道:“你说吧,快说!”刘二妮去他跟前,瞅着那张在黑暗中看不分明的面孔问:“景行,你是不是也想把咱俩的事坦白了?”许景行深默片刻,开口说:“我真是要憋不住了……”刘二妮厉声道:“告诉你,你要说出去的话,我也学干净媳妇,去死!”说完这话她猛地转身走掉,扔下一个许景行呆呆地站在那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