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作者:赵德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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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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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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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29240字

一九六七年的春天,沭河两岸的政治斗争风狂雨骤,而气候却是风调雨顺。隔个十天半月便下一场小雨,让麦子与春种作物都长得十分喜人。


然而随着春夏之交的来临,人们心中渐渐滋生出另一项担忧:那雹子树今年大概要发芽。这担忧并不是多余的,因为此地已经整整三年没下雹子,这在历史上十分罕见。有些迷信思想还没完全去除的人说:这三年,一定是雹子老爷有了花心别处留情,把这里的小老婆给忘了。暂遭遗弃的这棵树真是一年比一年憔悴,眼看那枝条日渐枯萎,到了今年春天,看上去差不多等于一树干柴了。不过她还是没有死,折下一段枝条看看,枯黄的表皮下仍有暗绿存在。这埋藏着的暗绿便是雹子树一腔痴情的证明。人们想想这树也真是可怜,竟然三年没盼来发芽生叶的机缘。不过,三年已经够久了,背弃这树的雹子老爷今年很可能会再想起他这位爱妾,会挟雷带雹与她重聚的。然而再看看满地的好庄稼,人们又将那份怜悯之心收起,希望雹子老爷继续薄幸或者干脆绝情到底。虽然这会儿是一队几十户在一起种地,虽然红卫兵闹得人不能专心伺候庄稼,但大部分庄户人明白:只有地里打出粮食来,自己的碗里才有吃的,不然的话就得再像六〇年那样挨饿。


怀了这份担忧,人们便密切注视着天气的变化。除了用老一辈人传下的经验观看天上的预兆,每到晚上还将耳朵高竖着听取家中广播喇叭里的天气预报。到了五月初麦子黄梢的时候,这份担忧更加严重,天气预报便听得格外认真。


有天晚上,喇叭里忽然讲第二天有雷阵雨,人们有些发慌,到第二天不管是干着什么活儿都不时抬头看天。到了中午收工回家,西北天上果然有了云彩和动静。然而那云没向这边走,而是慢慢移到正北方向盘桓了一个多钟头,然后变淡变薄向东北而去。许多人根据以往经验,都说沭河要发“晴水”。到了午后上工时间,人们刚从家门走出来,果然听到西边河道传来大水声。到村西一看,河里已是满满一槽黄水。再看看村后,倒流河的水也又再次倒流。这引起了人们的极大兴奋,纷纷回家拿来各类家什。水性好胆子大的人跑到沭河边去捞浮财,没有这种本事的人则到倒流河边等着捉鱼,反正大多数人都将生产队长的出工催促置若罔闻。


油饼老汉去的地方是村后。他手边没带任何家伙,只想到那里看景去。此时倒流河的水还在呼呼地往上奔涌,浪头上照例顶着肮脏的泡沫与浮柴。捉鱼要等这水消退之后才行,因而这时人们都站在那里一边看水一边说笑。油饼老汉看着这倒流的河水,自己的思绪也不由得倒流起来。他由去年扯旗造反所受的打击,一直想到三十一年前在这河里擒鳖的遭遇,不禁感慨万千。


正呆想着,忽听西边大河边有人喊叫起来,转身去看,发现那里有许多人正惊惊乍乍地指点着水中的一件东西。那东西沿着倒流河往上漂,人们也随之往上走。这边的人见状都跑去看热闹,油饼老汉也随在他们后头。走得近些便看清了,那是个死人。那人是俯着的,穿蓝色衣裤,头与四肢均没入水中。死者还在跟着水流往上走,油饼老汉喊道:“不能叫他靠近咱庄!快把他捞上来!”人们听从老汉的意见,七八把个长杆抓勾一起伸向水里,将死尸弄到了岸上。


此刻人们看清了这位不速之客的真面目。这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戴着红袖章,上写“沂东县小学教师造反团”。“小教团”是本县“四大组织”之一,是参与新成立的革命委员会掌权的,为何有这么一位成员溺水而死?人们再细看,便看见了他衣襟上的一个破洞。扯开看看,心窝里竟有一个吓人的窟窿,连里面的脏器都隐约可见,便明白这位造反的小学教师是让人杀死的。这时来看热闹的人中有“革造”成员,赶紧跑到村中报告了许合印。许合印听说后顾不上来看一眼,便跑到柳镇报告新成立的公社革委。革委头头听后立即悲痛地说:“这是一位英雄的革命烈士!”他告诉许合印,县革委已经来电话了,反革命“七大组织”为了颠覆红色政权,今天在县城挑起了大规模武斗,具体时间就在刚才那阵大雷雨到来之前,据说双方都有死伤。县革委还指示,各公社革命造反派要组织强大力量,形成“红色恐怖”,随时准备进城用鲜血与生命像当年法国革命者捍卫巴黎公社那样捍卫红色新政权。他们说完这些,便派人跟着许合印去律条村,将革命烈士用一辆手推车推着,火速送回县城。


第二天,律条村文革委员会接到公社革委与人民武装部的通知,说柳镇驻军已经庄严声明,坚持支持革命左派,坚决支持县革委,并让各村速派青壮年男性红卫兵,带着武器到部队营房组成“武卫兵团”接受军事训练。律条村分到的参训名额为十五个。“文革”开始后,律条村的民兵武器一直还由许景行保管,许合印曾多次向他要,他都以没见武装部的命令为由拒绝,这次有了命令就不能违抗了,只好老老实实将武器交出。


许景行当然没忘记藏在弹药箱内的那件爱情信物。他在交出武器之前,悄悄把它揣进了怀里。而后带回家去,悄悄放到嗣父书案的一个抽屉里锁了起来。


许合印掌握了武器,却难以找足参加“武卫兵团”的人员。除了有五六个青年一点名就答应去,其余的人们都说不想去玩枪杆。许合印便向他们反复讲参训的重要意义,指明保卫县革委就是保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就是保卫毛主席。指明了意义还是不行,许合印只好宣布自己亲自带队前去,律条村这才走出了十五名新武装起来的农民。


柳镇自一九五三年就开始驻军,整个沭东县的驻在部队就这么一处,所以这支部队开始为“四大”训练武装人员引起全县人民的极大关注。开班那天,县革委班子全体成员及“四大”主要头头都到了这里,他们与荷枪实弹的一千名“武卫兵团”成员一遍遍地高呼口号,一遍遍地唱毛主席语录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营房的大操场上杀气冲天而起。


可是训练开始后,参训人员的士气却很不振奋,他们在学习射击、扔手榴弹、拼剌刀的时候往往心不在焉,而去频频抬头看天。部队教员对这一现象感到困惑,休息时与学员交谈才弄明白了他们的担心:眼下麦子差不多熟透,就怕一场雹子砸下来。说这份担心的同时,他们还讲了律条村的雹子树,说沭河一带的雹子就是那树引来的。教员把学员的这份担心反映给首长,首长听了道:妈了个巴子,下雹子是自然现象嘛,哪里来的雹子老爷?等再来雹子,把老子的高射炮拉出去干他几下,看有没有雹子老爷!


谁知讲过这话,第二天中午西北方向就有乌云涨起。许多参训农民看了急忙叫喊:“毁了,这回真是要来雹子!”首长立即下令,让汽车拉出一门“三七”高射炮,直奔律条村东,在离雹子树不足百米的地方安下了战位。一千名学员跑步跟来观战,在村子东南排成庞大方阵。律条村和周围各村的老百姓听说部队来打雹子老爷,也带着万分惊讶的心情纷纷跑来看热闹。


这时那黑里带黄的雹云已向律条村一带飞来,闪呼呼地打,雷呜呜地响。雹子树在风中摇摇摆摆挥动着枯枝,不知在表达什么意思。而操纵那门高射炮的十几位解放军先是列队挥拳齐声高喊:“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而后各就各位,将炮筒子高高扬起指向了天空。这亘古未见的人天对峙,让围观的农民战战兢兢不寒而栗。


已弥满半个天空的雹云很快扑到人们的头顶,闪电耀人欲盲,雷声震耳欲聋。这时,炮兵指挥官将手中小红旗猛地一挥:“打!”转眼间,那炮就“嗵”地一声巨响喷出一道火光。围观的人们惊叫一声,急忙仰起脸看天上的反应,结果他们马上看见并感受到了雨与雹的飞快降落。老百姓都抱头向律条村里逃窜,“武卫兵团”也乱了阵脚。这时人们又听到一声巨响,同时面前耀起一片剌眼的明亮。大家认为当兵的又放了一炮,但向那里看时,却见大炮的四个轱辘突然起火冒烟,而那十来个兵全都歪三斜四倒在了一边。人们见状更是吓坏了,脚打后脑勺地在大雹雨中疯狂奔窜,只有一些军人和胆大的参训学员没有逃跑而去抢救炮旁倒卧者。所幸这些炮兵被抬到村中放到屋里之后,很快都恢复了知觉,无一人死亡。


雹子下了有十多分钟,地上白花花铺了一层。等它停下,参训学员和老百姓急忙冒雨跑到村外瞅庄稼。看看麦子掉穗撒粒,春种作物杆折叶落,他们都把怒气转到军人身上,说要不是这些当兵的拿炮打,也不至于惹恼雹子老爷,让他下这么多雹子。因而当雨歇之后军人们垂头丧气地去拖拉高射炮时,老百姓都向他们投去了敌视的目光。


“武卫兵团”也于当天赶回柳镇。然而就在第三天雹子树长满绿叶的时候,许合印却领着本村十几个人回来了,并且不带武器两手空空。他们讲,昨天正在练习打靶,突然让紧急集合。等在操场上站好队,一位没见过面的首长宣布了师部的命令,说柳镇驻军训练农民准备武斗是错误的,团长已经停职检查。参训农民要把带来的武器留下,无条件地立即回村参加“三夏生产”。听到这么个结果,律条村民都嘘出一口长气:可好啦!不然的话,沭河里还不知漂下多少死尸哩!


以后的日子里,许合印继续在村里当他的文革主任。他平时不是去公社开会,就是在村里开会,一双罗圈腿迈得急而又急。夏收夏种期间,各个生产队都忙得不可开交,许合印却很少到自己所在的四队干活。四队社员对此颇有微词,许合印得知后召开全体社员会讲:“真是不死攀满牢!‘抓革命,促生产’,这是要有分工的!领导就是领导,领导就是抓革命的!你们能抓?看你们能的!”


许合印理直气壮抓他的革命。这天他又去县城开会,去是用他的罗圈腿走着去的,回来时却歪歪扭扭骑了一辆崭新的“大金鹿”牌自行车。这是律条村历史上第一件先进交通工具,自然引起社员们的注意,等许合印把它在大队部院里插下,车边早围满了观看的人。当大伙弄明白这是用大队的钱买的,而且花了一百五十多块,都十分气愤,悄声骂许合印个狗日的真知道享福,说姓许的祖祖辈辈没人骑过脚踏车,他今天花大伙的钱骑上了!这些言论传到许合印耳中,他又召开社员大会讲,买这辆脚踏车完全是革命需要,现在正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关键时期,伟大领袖毛主席经常发表最新指示,有了这辆脚踏车,毛主席的声音才能更快地传到律条大队。大伙明白了吧?谁还有反对意见,谁就上台讲一讲!因为脚踏车有这么重要的用途,社员们都不敢再吭声,更没有人上台讲反对意见。


此后,许合印便经常威风凛凛地骑着车出门。想想他走路竟然可以不用腿,用两个车轱辘滚,某些心胸不够开阔的社员到底意难平,于是在地里干活时,一旦看见许合印骑车上路便远远地吆喝:“兔子——,快截住兔子——!”许合印以前身为普通社员时,见到大路上骑车的人也曾这么干过,对这喊声当然气恼。但他又奈何不得,因为假使找到喊叫的人责问,对方会说刚才真地看见了兔子,你心惊个啥?许合印只好愤怒地看一眼远处的吆喝者,咬着牙小声回骂几句,然后急急蹬着车子像野兔那样跑掉。


过了没几天,许合印又从上边领回一段“最新最高指示”:“阶级敌人是一定要寻找机会表现他们自己的。他们对于亡国、共产是不甘心的……”于是就在村里开始批斗地、富、反、坏“四类分子”。这个行动得到了他爹油饼老汉的支持,说不斗革命干部斗“四类分子”,这才是正确的革命大方向,许合印这么做才证明是他的种。他根据自己当贫协主任多年所掌握的情况,向儿子提供了首批批斗对象的名单,其中排在第一号的是他当年的东家许正贵。他说,这个狗日的当年把咱家剥削压迫得好苦,本该在四七年大复查时砸死的,可是他一听风声不对就投了河西敌占区,半年后回来,上级已经不让随便杀人了,结果让他捡了一条命。不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二十年也不晚,眼下就再叫他尝尝厉害。


在“入伏”后一个闷热的晚上,批斗地主分子许正贵大会在大队部院子里召开。蓝惨惨的汽灯下,这个又老又瘸的昔日财主被两个汉子押上了台。待他站稳,两个汉子松了手,油饼在下边大声叫喊道:“不能叫他太舒坦了,别他的烧鸡!”“别烧鸡”是文化大革命中一种十分流行的斗人刑罚,具体做法是两人站在弯着腰的斗争对象两边,将他的胳膊使劲扭在脊背上,并用手抠住他的眉骨让他的脑袋折向后方。此时两条汉子便听从老贫协主任的喝令,将许正贵别了烧鸡,别得这个老地主呲牙咧嘴不成人形。律条村吃过烧鸡的人百无一二,大多数村民有幸从许正贵此时的姿势上领略了一点烧鸡的风采。


接着,许合印走上台去,掌着语录本念了几段毛主席关于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指示,然后宣布批斗大会正式开始。这时油饼老汉窜上去,用仅存的一只手“啪啪”扇了许正贵五六个耳光,然后才开口控诉许正贵当年对穷人的剥削压迫。他说了许正贵对佃户大斗收粮小斗借粮;说了他放高利货怎样利滚利“驴打滚”,打得穷人至死背债;尤其是说到自己种着许正贵的地,年年收的粮食多半让他弄去,自己一家吃不上穿不上,在来蚂蚱那年,如果不是老族长卖地相救,他一家早就成了饿死鬼时,老汉声泪俱下,感染得全场人唏嘘不已。这时他儿子许合印挥泪领呼口号:“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砸碎许正贵的狗头!”……油饼老汉跟着儿子喊口号喊到这里,真地抡起拳头去砸许正贵的狗头,直砸得自己的手疼痛难捺才罢休。


老汉的发言结束,许合印让别人接上。当年许正贵的另两家佃户便先后上台,讲了这个瘸腿老财主当年对他们的盘剥。他们的发言与油饼老汉大同小异,而且发言时也没对许正贵动手,让批斗会的气氛变得平淡起来。


谁也没有料到,就在两位佃户讲完之后,一位年轻女性站起来要求发言。人们借着汽灯光看清她的面目都大吃一惊,原来这女人是许正贵的四儿媳妇朱安兰。只见这个俊俏媳妇站在那里说:“俺不多说,俺就说一句:你们问问这个老地主有没有变天账吧!”


众人一听许正贵还有“变天账”,都瞪大了眼睛。许合印走上前道:“许正贵,快把变天账交出来!”许正贵连声说:“没有变天账!没有!”朱安兰在下边又说话了:“还说没有!去年大年三十那天晚上,你拿什么给你儿看的?”一听这话,许正贵便闭上双眼瘪了气。这时许合印便带人押着许正贵去了他家。只用了抽两袋烟的工夫,他们便回到会场,许合印将许正贵亲手写下的被穷人分掉的财产清单展示在大家面前。看到这一铁证,那些土改中分到财产的贫下中农真正愤怒了,同时也真正认识到伟大领袖的最新指示是多么符合实际一针见血,于是挥着拳头将口号喊得地动山摇。这时,许合印高声宣布将许正贵关押起来,明天送公安机关严惩。


接下来,他将朱安兰大大表扬了一番,说她真不愧是贫农的后代,关键时刻阶级上分,为律条村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不断深入立下了大功。朱安兰受到文革主任的表扬,兴奋地眨巴着一双杏眼,坐在那里将腰杆挺得笔直。


三天后,朱安兰用这个姿势坐到了大队部办公室里。她是遵照许合印的安排,到大队负责看电话的。


朱安兰两年前还是柳镇五村的共青团支部副书记,由于长得漂亮,工作积极,在整个柳镇街很是惹人注目。柳镇部队先后有七八个军人爱上了她,一到星期天就到朱安兰干活的五村绳业组里找她发展友谊。这些军人勤快得很,来到这里操着南腔北调吆吆喝喝帮姑娘干活,让绳业组的产量每到星期天就直线上升。可是朱安兰对他们的热情始终缺乏良好的反应,谁愿帮着干活可以,想约她出去玩却没有门儿。时间一长这些军人感到奇怪,就向五村的人打听这姑娘的“活思想”。当时部队特别讲究突出政治搞思想革命化,天天讲要抓“活思想”,现在他们也抓到了朱安兰的头上。这么一抓就摸清了朱安兰的“活思想”:原来她不能随便找对象,她哥哥是个气喘病患者,快三十了还打光棍,她必须给哥哥换媳妇。青年军人们得知这一情况泄了气:慢说部队明令不准在驻地找对象,就是让找,也不能让自己的姐姐或妹妹嫁给一个喘不动气儿的人,于是纷纷退却,让五村绳业组渐渐恢复了宁静。


事实真如这帮军人所了解的,朱安兰一直准备给她哥换媳妇。因为她哥是独子,是爹尾巴梢上唯一的一根毛,所以她决心为家庭做出牺牲。不过她想即使换,也得找个差不多的,可是几年中找来找去,不是人家那边女的不愿意,就是那边男的太差让她看不中。眼看哥哥年龄渐长,爹娘终于沉不住气,托媒人再找,媒人便给介绍了律条村许正贵的四儿子和三闺女。当时柳镇街正搞“四清”运动试点,查干部“四不清”首先查他的阶级路线清不清,让人们脑子里的阶级观点变得像剃头刀一样锋利。朱安兰听说那边是地主家庭,立即表示不同意。可是爹娘去看看人家兄妹俩都长得不错,尤其是那个青年,虽说是二十八岁大了点,但相貌还是让人感到顺眼的,便背着闺女向媒人点头应诺。朱安兰得知后哭闹了一番,说自己身为贫农后代团支部副书记怎能去给地主当儿媳妇。爹娘流着泪道:这不是为了你哥么?你看你哥那个糟糠身子,再不娶媳妇怕留不下种了呀!咱家就要绝户了呀!朱安兰看看在一边高耸两肩艰难喘气的哥哥,低头咬唇思忖良久,然后将脸一仰,强忍住眼泪说:“行,就这样吧。”听到妹妹说了这一句,哥哥“咕咚”一声跪到她的面前,她娘则抱住闺女嚎啕大哭……


那年秋后两家在同一天各换闺女,将喜事办了。朱安兰平平静静地坐上蒙着花布蓬的手推车,在娘家门口直等到许正贵的闺女进了她哥的洞房,她才让人推着去了律条村。到了那里该坐床坐床,该吃饭吃饭,可是晚上那个许四槌要脱她的衣裳她却坚决地拒绝了。四槌问为什么,朱安兰说为什么你明白。四槌苦熬苦盼终于等来了媳妇,媳妇的这种态度却让她不知所措。他说:“咱两家换了就换了,俺妹妹不是已经去你家了么?俺妹妹保准不像你这样。”朱安兰说:“你妹妹是你妹妹,我是我。”直到天明也不让四槌上身。四槌急了,第二天早晨到他爹娘屋里哭诉,许正贵说:“她不叫那个?那你快去跟你妹妹说,也不叫那个王八羔子那个!”四槌果真跑到柳镇,从朱家新房里拉出了他妹妹。听哥哥说了那个意思,妹妹羞红满脸只是叹气。四槌这时明白他家已经吃了大亏,只好向妹妹说:“你往后别再跟他那个啦,等我这边那个了再说!”妹妹便点头答应。


四槌回来,向朱安兰说:“我妹妹都叫你哥那个了,你还不叫我那个!”不料朱安兰却说:“就不叫你那个!只准贫农那个地主,不准地主那个贫农!”夜里照旧守身如玉。四槌眼看着女人在床却不能“那个”,急得抓耳挠腮,最后便动了硬的,摁住朱安兰就撕她的衣裳。哪知朱安兰竟从身上掏出一把剪子,猛地捅向他的胁间。四槌觉得疼,跑到他爹娘屋里看看,身上已经让戳出了一个窟窿,再深一点就麻烦了。许正贵老两口吓得说:“算啦算啦,他不叫那个就不那个,反正咱不能把命搭上!”


但这样的结果总不能让许正贵一家甘心,老太太便去柳镇找到闺女,再次讲那个意思,闺女红着脸道:“娘,这家那人也实在可怜,俺真不忍心……”娘板着脸说:“你不忍心也得忍,咱不能让人家白那个了!”闺女又点头答应着。可是三个月下去,闺女忽然回到娘家说她身上有了,她娘跺着脚道:“他那边都结果了,这边连个花骨朵还没见,你说这是啥事儿!”四槌得知了这事,独自一人跑到沭河滩上大哭了一场。


从那以后,四槌就死了那份心,该干活干活,该睡觉睡觉。朱安兰表面上也安心住在这里,像别的年轻妇女那样整天到地里干活。十个月后,她小姑也是她娘家嫂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她欢天喜地挎了一箢子油条鸡蛋去送“助米”,又把他男人四槌气得害了一个多月的胃疼。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当过团干部的朱安兰激动起来,找到许合印申明自己的贫农出身,要求加入红卫兵,可是许合印对许正贵有深仇大恨,对地主的儿媳妇不够信任,便没有批准她的要求。没料想这位朱安兰真不愧是贫农后代,阶级路线竟然如此分明,能够大义灭亲揭发出公公存的变天账。许合印想,这样的人不信任还信任谁?这样的人不用还用谁?


律条村有一部电话,是在一九六四年与各户的广播喇叭一块安装的。因两种信号都走一条线,大队部里便设了一个闸,早晨、中午、晚上三次广播时间一到,便将闸扳上去;广播一结束,再把闸扳下来。扳上去只用于听他最常犯的错误就是忘记扳闸,不是让全村听不到广播,就是让全村都能听到许合印与上级领导通电话的声音。许合印很恼火,一直想另找个人替他,但选来选去也没有很值得信任的。所以当朱安兰一出现,这电话传达员就非她莫属了。


朱安兰对大队文革主任的信任当然感激不尽,从此一天到晚坐在大队部里恪尽职守,该扳闸扳闸,该接电话接电话。从她一上任,许景霖就撇撇他那张不长胡子的“嬷嬷嘴”,自觉地呆在一间厢房里专心处理账务。这样,作为律条村政治文化中心的大队办公室里往往只有许合印与朱安兰两个人。


按照辈份,许合印得叫朱安兰婶子。可是他不这么叫,而是直接称呼“安兰”,朱安兰对他也只叫“合印”而不叫别的。二人在一起时,谈论国家大事,也谈论自家小事。一来二去,朱安兰就在一个晚上把自己的婚姻悲剧讲给许合印听了。许合印听了当然滋生出强烈的革命义愤,说:“安兰,你快别跟那个地主羔子啦,跟他离婚!”朱安兰却摇摇头。许合印问为什么,朱安兰说:“为了俺娘家,为了俺哥。”许合印说:“那你就这样过下去?”朱安兰点点头,接着眼泪从一双杏眼里“啪哒啪哒”往下掉。许合印这时走上前去,一下子就把她抱住了。他看看院中无人,便将屋门一关,把朱安兰顶到南墙上扯下了她的裤子。可是由于高低悬殊,一时不能成事,许合印瞥见墙跟有几块开会时人们坐的砖头,急忙踢过来让朱安兰叉着腿站到上面。然后,他才将年轻女人弄出一声呻叫……片刻之后许合印欲提上裤子,一低头看见了自己下身染上的鲜红,急忙问朱安兰是怎么回事,朱安兰流着泪道:“怎么回事你还不知道?你老婆第一回不这样?”许合印听了这话心中生出无限的感动,紧紧地抱住他说:“安兰!我的好战友!真是河深海深不如阶级友爱深呵!”……


有了这种河海一般深厚的阶级友爱,许合印从此经常和朱安兰做这事情。他们还将这事情确定了隐语,叫作“上台”。瞅瞅院内无人,许合印便也斜着眼睛说:“安兰你上台?”朱安兰便立即响应道:“上台!”说罢动作敏捷地踏上早已预备在那里的砖垛,叉腿倚墙而立,豪情满怀地迎接那片刻的欢娱。


有一回是在下雨的中午,因为不会有人前来,他们“上台”后肆无忌惮格外持久。当时广播喇叭里正播放那首有“河深海深不如阶级友爱深”句子的歌曲,他俩一边随着唱,一边将动作应和着歌曲的节奏。由于心情越来越激动,动作越来越猛烈,致使朱安兰的屁股一下下重重地擂击着墙壁。在最后的几下发生时,泥巴抹起的墙皮突然掉下一大块,在地上砸起了大朵尘烟。二人吃了一惊,在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之后才惊魂稍定。朱安兰看看墙上,忽然发现裸露的砖缝中有一团纸塞着,急忙取下展开,与许合印并头去看。他们虽然都识字不多,但还是大体上看明白了:这是一份族规,一不得这样,二不得那样,总共是八条。朱安兰问:“什么是族规?”许合印道:“那是四旧!”说着扯过那张纸,一边擦拭身上的秽物,一边向他的革命战友讲述这屋子曾用作家庙的历史。


此处墙皮脱落,他们下一回便挪挪砖垛,另选了个地方。不料“上台”后那墙皮又被他们砸掉了一块,而砖缝里又有纸团出现。他们看看,这纸上开头写了“石居士七笔勾”几个大字,下面是密密麻麻的绳头小楷。第一段文字为:“贪甚风流,不是冤家不聚头。但顾淫人妇,能保妻儿否?休!嬉戏眼前头,万恶淫为首。因此把美色邪淫一笔勾。”朱安兰看了变色道:“这是教人甭胡来呢!你不害怕?”许合印一哼鼻子:“这还是四旧,怕它个x!”又拿了这纸去擦身上。


再一回“上台”,他俩又把一块墙皮撞掉,让一个纸团重见天日。这次他们读到了一段二人都认不全字也读不懂的话:“楚子将出师。入告夫人邓曼曰。余心荡。曼曰。王禄尽矣。盈而荡。天之道也。楚子果卒于师。夫荡于心。为死亡之兆。则荡于身者。又当何如也。然则儒者主敬之学。固养心之道。而实保身之道也欤。”许合印对这纸条依然斥之为“四旧”,依然将其作拭秽之用。


因为屡屡“上台”,办公室的南墙墙皮很快脱落了一大片,斑驳陆离很不雅观,让前来开会办事的人觉得莫名其妙。能名其妙的许合印却将其引为自豪,常常指着这墙对朱安兰说:“看见了吧?不破不立,破就是立!”朱安兰此时便红着脸敲他一小拳:“还有脸说?你个大流氓!”


在这段时间里,许合印觉得应该让心爱的战友见识外边的大好革命形势,经常让许景霖给替班看闸,他用自行车带着朱安兰外出,或是去柳镇,或是去县城。外出了几回,村里人便议论纷纷,都说这俩人有景儿了。


议论传到油饼老两口耳朵里,老两口都气得吃不下饭。尤其是老太太最为生气,跺着小脚骂道:“这个朱安兰,真是个小贱x!我跟合印家的去撕了她!”说罢真地去叫儿媳妇跟她走。谁知儿媳妇却流着眼泪摇头。老太太问她这是为什么,脸黄发焦的儿媳妇向婆婆道,她不是不知道男人有外心,可是她不敢。因为许合印已经说了,自古好男占十女,他这一村之长占两个不算多。如果真要管他,他就要离掉原配娶朱安兰。老太太让这话气了个半死,回去跟老头说了,老头粗着脖子道:“不叫管?俺非管管这驴日的不行!”于是,他就在一天早晨儿子推着自行车又要跟朱安兰出门时,上前拦住说他要坐儿子的车腚去赶集。许合印皱着眉头道:“我跟朱安兰要到公社开会。”老汉说:“一个熊看电话的还要开会?拿通知咱看看!”许合印拿不出通知来,又说:“你这么大年纪了,坐车腚不牢靠,再说又是上坡又是迎风……”说着向朱安兰使个眼色,自己轻捷地骗腿上车,朱安兰则紧跑两步“嗖”地跳上车腚坐着。旁边看见的人笑着向老汉道:“你说你这么大年纪了,怎么也不识相!”老汉看着儿子远去的影子点头道:“嗯,等着看吧,他能不出好能!”


许合印这天下午带着朱安兰回来,从东边山坡上干活的人群中突然喊出这么几句:


主任骑车有三欢:


顺风下坡带安兰!


主任骑车有三愁:


迎风上坡带老头!


这喊声传到二人耳中,二人都有些紧张,许合印紧张得扶不稳车把,差点让后边的朱安兰摔下来。他回头说:“日他奶奶,有意见喽!安兰这样吧,我教你学会骑车,你以后自己走路行吧?”朱安兰脆生生地点头道:“那好!”


当天晚上,许合印就在大队部院子里教朱安兰学起车来。先是“骑死驴”:让她骑上去,他帮着掌握车把,让朱安兰寻找骑车的感觉。这么转了一会儿,又开始“骑半死驴”:由朱安兰掌握车把,许合印在后面扶着车腚,一见车倾则全力纠正之。最后是“骑活驴”:许合印撒手不管,让朱安兰自己骑着走。朱安兰十分聪明,学了一个来钟头就学会了,骑着车子像条小鲫鱼似地在一棵棵老柏树的间隙中飞快穿行。许合印见状,拍拍女人的屁股小声道:“成功啦,快下车,上台庆贺庆贺!”女人立即骗腿下车,擦一把脸上的汗走到屋里,喷着急促的呼吸站到了砖垛上。


第二天,朱安兰独自骑车出门,让看见的人们都吃了一惊:了不得,这女人也会骑车啦!随即,不平之气涌满了许多社员的胸腔:许合印是主任,骑个车就骑个车,她朱安兰算老几?买脚踏车花的是大队的钱,大队的钱也是咱大伙的。大伙的东西让那张骚x夹着到处跑,还有没有天理?她朱安兰有资格骑车,咱也有资格骑车!学!咱也学!


当天傍晚朱安兰刚进村,自行车就让几个青年抢去,推到了村前的麦场上。许合印听了朱安兰的报告急忙跑去要推回来,可是青年们坚决不放,说:你能叫别人学车,就得叫咱们学车!不就是学学么?耽不了你明天骑就行!许合印没法硬夺,只好空手而回让他们学去。


这天晚上恰好有月亮,学车活动在麦场上进行得热火朝天。车一次次倒下再一次次扶起来;脚踏子一次次摔得不能蹬再一次次用镢头撬过来。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学车队伍,鸡叫了一遍又一遍也不能将他们撵回家。直到车圈上映出东天边红红的曙光,车轱辘才终于停止转动。有人总结了一下,这一夜共有十八条汉子掌握了脚踏车的驾驶技术。


第二天夜里,学会骑车的人数达到了四十。


五天下去,全村有一半的青壮年都能跳到自行车上,体验一下在地球上行进的另一种速度。


此时,这些人已经不满足于只在麦场上体验,他们还想到大路上去使这种高速度体现实用价值。更何况人们学会了车就像刚娶来媳妇时差不多,那股新鲜劲儿让他们只想重复了再重复,于是就有人向许合印提出要求借车外出。许合印很明白再做让步的后果,明确宣布除了办公事一概不借。而用于“办公事”而且会骑车的只有许合印和朱安兰,大伙只得怀着火焦焦的心情看着这二位从村口飞进飞出。有的人不服气,每当他们行驶到村口时便拦住了问:今天出门真是公事?问得二人心里烦烦的。


这一天傍晚许合印回来,又有人拦住了问,他高挺着胸脯道:“怎么不是公事?今天才是大公事哩!毛主席又发最新指示啦!”


这天晚上,许合印果然爬上大队部院中高高的喊话台,把全体社员召集起来传达最新指示。他在社员大会上讲:毛主席这次的最新指示只有五个字:“要斗私、批修。”他解释道;私,就是“私字”,就是私心杂念、坏思想。修呢,就是修正主义,是赫鲁晓夫搞的那一套。赫鲁晓夫不搞无产阶级的一套,去搞资产阶级的一套,就是变质走味,腐化堕落。许合印提醒大家:凡是吃好的穿好的用好的,凡是不想受苦光想享福,凡是走歪路干坏事,都是修。他说,斗私批修呢,就是用毛泽东思想为武器,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狠斗坏思想、坏行为,实现思想革命化。


他讲话讲到这里,油饼老汉突然在人堆里发言道:“我看有些人真该斗斗私、批批修啦!”


他的话音刚落,许多人附和道:“是这么回事!要说私字,有的人私字真是不少;要说修,有的人真是修了!”


许合印品出众人这些话的意思,脸上表情十分不自然。他又说了几句秋收秋种的事,便匆匆宣布散会。


以后的日子里,许合印在村里召开会议,再也没提“斗私批修”这几个字。


他不在村里提,上级却一直在提。这天冬天县上发下一个通知,要办大规模斗私批修学习班,时间为五天,让每村去一名主要干部。许合印便从家中背出一床又破又脏的被子,绑在自行车后腚上去了。


他走后,朱安兰一如既往在大队部值班。第三天晚上九点县广播站刚刚结束播音,电话突然响了。朱安兰抓起一听,原来是许合印从县城打来的。许合印说他想她,就跑到邮局打电话了。朱安兰心里感动,便说自己也是想。许合印嘻嘻笑着问:你想什么?朱安兰便说想上台。许合印说我开完会一回去就让你上台。朱安兰说你开完会还不是先回家?还能先顾上我?许合印便说不不不,家里的太松,还是要你这紧的。朱安兰这时便“哧”地一笑:知道咱紧就好……


他们二位只顾调情,没想到这时大队部的闸忘了扳回去,致使全村大部分人都从小喇叭里听到了这段对话。家家户户立即是一片惊讶声与唾骂声,许多人还对着小喇叭破口大骂。在二人的情话结束之后,许多人唯恐别人没听到,纷纷走出家门转告,相互交流看法,夜晚中的律条村迅速升腾起一片怒气。


朱安兰并不知道这一切。他公婆一家因为是地主,家中不准安小喇叭,也不知道。然而就在朱安兰怀着被许合印煽动起来的一腔情欲往回走时,在街上却让许合印的老娘截住了。老太太什么话也不说,往她身前一靠,就用一根锥子狠狠向她的下身攮去。朱安兰痛得大叫一声,手捂私处问为什么攘她,老太太这才气咻咻道:“你再去打电话给俺儿,就说不用他的家伙了,这锥子更叫你解痒!”至此,朱安兰才想起了她的疏忽大意,羞得将脸一捂跑回家去,第二天再不敢出门。


两天后的晚上忽然下起雪来,许合印披着一身雪花兴冲冲地骑车回来了。他果真没先回家,而是去大队部欲赴前约。可是到了那里却不见人,门都锁着。他掏出钥匙打开,点上灯,首先去看往日让朱安兰上台的地方。没想到那里却贴着一张大字报,上面写着一首顺口溜:


小小律条村,


出了个许合印。


拉起红卫兵,


夺权当主任。


买了自行车,


还要操他婶。


一天一上台,


电话里说松紧。


问问许合印:


你是人是龟孙?


许合印只读了一遍,额上便冷汗涔涔。他紧张地思考了片刻,首先想到的是以攻为守。他急急跑到院中,手足并用一擦一滑地爬上已积了一层白雪的喊话台,抄起那个铁皮喇叭筒便大喊起来:“全村贫下中农注意啦!全村社员同志注意啦!我许合印今天从县上开会回来啦!毛主席教导我们:‘捣乱,失败,再捣乱,再失败,直至灭亡——这就是帝国主义和世界上一切反动派对待人民事业的逻辑,他们决不会违背这个逻辑的。’在咱们大队也是这样,我才出门五天,就有阶级敌人兴风作浪!有人贴大字报,捏造事实,无中生有,恶毒攻击革命造反派,是可忍孰不可忍……”


说到这里他猛地一跺脚,不料脚下一滑,身体便重重地掉了下去。村里一些人听到许合印说到这里再无下文,觉得奇怪,到这里来看,才发现他已在喊号台下的地面上死了。


当天夜间这件事便传遍全村,连朱安兰也知道了。她当然要哭,一直哭到深夜。而那地主羔子丈夫就坐在旁边,自始至终一声不吭。等到朱安兰终于不哭了,他说:“睡吧。”就像往日那样到床的另一头慢慢躺下。不料这时朱安兰却说:“你过来吧。”四槌惊喜万分,立即扑到了她的身上。等事情结束,他问:“你这回怎么答应了呢?”朱安兰道:“反正我已经先叫贫农那个了。”听见这话,四槌从她身上滚下来,痛彻心肺地大哭起来。


许景行为许合印猝死这件事情一直忙到下半夜。别人跑来告诉了他大队部里发生的惨剧之后,他立即到那里让人保护好现场,而后打电话报告了公社。公安特派员很快冒雪前来,做出了许合印系跌落致死的结论。当特派员从一些人口中了解到许合印的脏事,并亲眼看了那张大字报,便笑着吐一口唾沫:“该!”许景行送走他,又忙着领人把许合印抬回家去。看见死者的娘和老婆孩子哭作一团,许景行不禁摇头长叹。


死者的亲属只有油饼老汉没掉一滴眼泪。他一直坐在旁边骂他这位已经全身僵硬的儿子,唠唠叨叨地说实践证明他说的对,这个杂种操的胡作非为到底没有好下场。许景行制止了他好几次,他才稍稍收敛。当许合印的哥哥与本支一些兄弟商量,想赶快做口棺材,等明天把弟弟抬到祖林里埋了,油饼老汉又是激烈反对。他指手划脚地道,像合印这样的孬种,根本没有资格进祖林,他如果进了只能让祖宗们生气。兄弟们问:那你说埋到哪里?老汉说,埋到村西社林。兄弟们听了这话都很吃惊,说咱村社林多年没埋过大人,把合印埋进去咱们以后怎么出门见人,拿狗皮蒙了脸?老汉说:他不是咱家的人!咱不认他!许景行也觉得老汉过分认真。虽说老社会里有不让劣迹多者进祖林的做法,但如今是六十年代了,大可不必再用陈规,便也开口劝阻。劝了好大一会儿,老汉才点点头道:也就是你劝,要是别人,谁的话我也不听!不过,合印要进祖林,脸上得带了我的巴掌印儿才行!说罢,他果真抡起他仅存的一只手,去死者脸上“啪啪”扇了三下。看着老汉的作为,在场的人大都哭了,连许景行也忍不住湿了眼窝。


等许合印的家人开始为他穿衣成殓,许景行离开了这里。这时雪还在下着,但因为是在有月亮的日子,天地之间不算太黑,村中的树与房都在眼前朦朦胧胧。许景行心情沉重脚步沉重地回到家里,一进院门,恍惚看见西墙边站了一个人。那人弓着腰,顶了一头白发——哦哟,这不是死去了三十年的嗣父么?!


许景行心下一惊,急忙走上前去。这时他才看清楚了:那不是嗣父,是一簇顶了积雪的竹子。然而,嗣父那久逝了的身影分明又晃动在许景行的眼前。他低低地喊一声:“爹……”眼泪就从他早已不再年轻的脸上悄悄滚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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