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振海十分尊重她，从来没有问过这个盒子是什么。两人生活了近3年，憨厚老实的李振海也没敢问什么。记得有一次，小女儿李桂兰俏皮地问她，照片上的人是谁，她只淡淡地一笑，说是一个朋友，可从她皱起眉头的表情来看，那是一个在她心中很重要的一个朋友。

“我下午出去一趟。”没答应李振海的话，张洗非起身准备走进卧室。

李桂兰在身后喊道：“妈、妈，你去哪儿，我也去。”接着踩着拖鞋，啪啦啪啦地追了过去。打从张洗非来到家里，她就喜欢上这个虽说冷漠，却优雅的继母，她写得一手好字，常常教自己练字，很爱干净，身上的旗袍从来不假他人之手，总是自己清洗，每次出门也总是打扮一番才会出门。有时候会带她出去，逛一逛书店，总之，这个继母身上的一切都是她羡慕的。

下午，张洗非换上了一条黑色绣花旗袍，像往常出门一样，把头发梳得光亮光亮的，用一个绿色的簪子盘在脑后，做成一个很规矩的发髻。踩着一双跟不算太高的皮鞋，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特别美，这是小小的李桂兰最羡慕继母的时候。张洗非右手捏着一个金色的手包，左手拉着李桂兰出门了。

张洗非牵着李桂兰走了很长一段路，来到了东北人民政府交际处的招待所门前，跨进招待所，招待所的服务人员就走过来招待她。

“同志，你好，今天戏曲大师梅老师来沈阳演出，招待所不接收客人了。”服务员以为张洗非是来住宿的。

“我不住，就找梅兰芳。”

服务员一听，直呼梅老师名字的没几人，看这老妇人，身着简单。轻蔑地扫了一眼张洗非和李桂兰。“同志，梅老师可是京剧大师，不是你说想见就能见的，瞧你是梅老师的戏迷吧，还是等明天去会场。梅老师不单独接见戏迷的。”

张洗非笑了笑，把服务员轻蔑的眼神收进眼底，从包里拿出一封信，将手上的翡翠贵妃镯摘了下来，递给服务员。“你把这两样东西交给他，他就知道我是谁了。”

“不跟你说了吗？这梅老师不单独接见……”

“小郭，什么事？”

“梁老师！”那被称为小郭的服务员见到了戏曲协会的领导，赶忙换上了热情的笑容。“这位同志是梅老师的戏迷，非要见梅老师，我都说了不单独接见，可她就是不听。”

这位梁老师是负责这次梅兰芳巡回演出的领导，见张洗非气度不凡，不像是一般的戏迷，于是，上前询问：“同志，你姓什么？”

张洗非把镯子和信交给他。“你把这个交给梅兰芳，他就知道我是谁了。”

梁老师盯着那个翠绿色的贵妃镯，犹豫了一会，才接过：“那……同志，请你到会客厅等等！”说完，这位梁老师就拿着信和镯子走了。

随后，张洗非被带到二楼的一间会客室，沿着楼梯上楼，踏着木质的楼梯，兴许是年代久远了，走上去的时候还咯吱咯吱地响，来到二楼，服务员将她带到一件布置淡雅的会客厅，地上铺着红色的地毯，李桂兰进到里边，就轻轻踩在地毯上，踩上去软软的，觉得好玩。一张红木长桌上吊着一个水晶吊灯，靠墙有两组会客沙发，墙壁上挂着国旗，窗边有几盆绿色植物，显得生机盎然。张洗非拉着李桂兰坐到了沙发上等候梅兰芳。

人民政府招待所的贵宾厅里，年近六十的梅兰芳正捧着张洗非的信件认真地读着，读完信后，梅兰芳走进卧室，拿出一个记事本，记事本里夹着一张收藏已久的题字。

“梅先生，这是……”梁老师看着梅兰芳一副怀旧的神情，不禁问道：“楼下那位同志是什么人？”

什么人？梅兰芳回神，一个当年读懂了他戏里所演绎的悲欢离合的故人。“这是一个朋友的题字，走，带我去会会这位朋友。”梅兰芳的神情异常兴奋，没想到这个张洗非就是当年名动公卿的小凤仙，没想到竟然流落到了沈阳，当年在台上，他就目睹过小凤仙的美貌，不美，却气质非凡，当他拿着那个题字，更是暗暗钦佩小凤仙是唯一一个在那个年代读懂他演绎的虞姬角色的人，虽然从头到尾，两人没有过实质的对话，可也算是旧识，五十年了，蔡锷与小凤仙的故事早已传遍天下，很多人都在揣测后来的小凤仙去了什么地方，都遭遇过那些事情……

梅兰芳也没问小凤仙在哪一间会客厅，他穿过第二间的时候，一眼就认出了穿着黑色旗袍，保持着优雅坐姿的小凤仙。

“凤仙姑娘。”

这一声轻轻地叫唤，张洗非脸上微微发生了变化，李桂兰很少见继母笑过，现下的她，微微松动了一下嘴唇，让嘴唇保持向上的弧度，样子不慈祥，却有几分妩媚，她优雅地起身，转头迎向梅兰芳。

小凤仙老了，几缕白发束在脑后，那曾经迷人的丹凤眼蒙上了岁月的痕迹，在见到梅兰芳的瞬间，那眼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一双白皙的手如今已爬满了皱纹和些许斑斑点点。年华逝去，可这些却依旧抹不去她周身高贵、典雅的气质。

“梅老板！”

李桂兰一时有些紧张，急忙抓紧了继母的袖口，跟在后头。心想，听父亲说，这梅兰芳可是名满全国的京剧大师，继母怎么会认识他，可看到梅兰芳称呼她为凤仙女士，还对她十分客气，隐约猜想，继母决不是普通人。

跟在后头的梁老师，对两人的称呼也颇感奇怪，随后，李桂兰被那位梁老师带出去玩了，她也就没有听到继母和梅兰芳的对话。

梅兰芳拉着小凤仙坐回沙发上，两人静静地望着对方，四周静谧无声，空气中慢慢流动着怀念，还有一股惺惺相惜的情谊。

“凤仙姑娘，自从蔡将军去世之后，所有人都以为你随将军而去了，没想到这么多年了，还能再见到你。”梅兰芳的一番话，唤醒了张洗非埋藏在心底陈旧的记忆，张洗非拢起了眉头，眉心间的褶皱令人心疼，微微扯动了一下嘴角，想说什么，眼角溢出的泪沿着满是皱纹的脸上滑下。

梅兰芳动容地递过一块干净的手帕，曾经相识的两人在分隔了这么多年又再次相聚，梅兰芳感激她当年的倾囊相助，过往幻化成一句句感言在耳边回响……

“其实，那会儿我早就透过镜子看见凤仙姑娘了。”

……

“以梅老板的胆识，根本不会在乎北洋军的施压。”

“是啊，要不是为了戏班，或许……我和凤仙姑娘这辈子都不能认识？”

……

“不过，这么多年了，我还是要感谢凤仙姑娘，要不是你，我恐怕早就被北洋军的人逮走了。”时隔50多年，可梅兰芳仍旧没有忘记当年的情谊。

“其实，送信的时候还觉得自己为国家出了一份力……当看到了北洋军的人我就后怕了……”

……

“这么说，你真的被带到审讯室？”

“你不知道，刘军长看到了蔡将军把人带走，气得咬牙切齿，可又无可奈何……”

……

“你说蔡将军生气了？怪不得那会儿他一直没有露面。”

随着对话，记忆被拉开了，沿着记忆的隧道，仿佛又回到了50年前，看到了高挂灯笼的八大胡同……

等张洗非带着李桂兰回家已经是傍晚以后的事情，李桂兰一回家就把见到梅兰芳的事情讲给了李振海，李振海一听，惊呆了，这张洗非到底是什么人，竟然能让梅兰芳亲自接见。当听到女儿说到梅兰芳喊继母为凤仙女士的时候，李振海恍然大悟，这个和自己生活了近3年，谜一样的女人竟然是当年名声大噪的京城名妓小凤仙。

第二天，梅兰芳临时改了演出曲目，将一曲《霸王别姬》做了压轴戏。梅兰芳出演的虞姬的角色，那歌喉，还如五十年前那样委婉、动听。张洗非知道，那是专门为她而唱的，她听得如痴如醉，泪流满面，谁也不能逃脱命运的安排，就像她和蔡松坡无疾而终的爱情，王玉魁的骤然离世，如今洗尽铅华的她，谁也不会知道她就是五十年前名满京城的小凤仙一样，曾经，她痛恨过，愤怒过，可这些都无济于事。一曲终了，台下响起掌声，等李振海反应过来，张洗非早已不再座位上。

走在这条东北大马路上，如今再也没有了战火的硝烟，街边的路灯亮着，灯光将她的身影拉得老长，这道身影原来是如此多娇，如今却再也直不起身板，摸着已经爬满皱纹的脸庞，她伸出枯瘦的手，轻轻描绘自己的轮廓。看着前方闪烁的霓虹，忽然，眼前闪过了云吉班里红彤彤的灯笼，耳边悠然响起女人们的调笑声，她使劲挺直了腰身，想要走出当年婀娜多姿的步履，却是……晃晃悠悠，一如她的心情一样。走着走着，天空中忽然飘下了一颗颗雪花，就如当年离别的情景一样，雪花在空中轻快地飞舞着，一道颀长的身影揽住一个娇小的身体，互诉衷肠，却不得不分离……远处的地上很快就潮湿了，被霓虹灯照得地上光可鉴人，不自觉地，她口中缓缓哼出了那古老的歌谣：“九万里南天鹏翼，直上扶摇，怜他忧患余生，萍水相逢成一梦；十八载北地胭脂，自悲沦落，赢得英雄知己，桃花颜色亦千秋。”

那道苍老的身影渐行渐远，慢慢地，消失在暮色中……

那歌声越飘越远，飘到了北京城的八大胡同，飘进了云吉班……

几天后，李振海被调了工作，他知道这是张洗非的功劳，随后，小凤仙这个名字再次跳入到了历史的舞台，一位姓陶的女士专门从北京赶到沈阳，她就是当年得到过小凤仙帮助的小桃红，得知小凤仙这么多年的遭遇，连夜赶来沈阳，想要会会这个几十年没有见的姐妹，然而，正当友人们思考着为小凤仙做些什么时，小凤仙再一次消失了。漫漫天涯路，她去向何处，留下了一个更深的谜。

历史总是被岁月的流沙掩埋住了，留下的只是模糊的破碎和斑驳。蔡锷、小凤仙，或许提及名字，总会让人唏嘘，感叹蔡锷短暂而伟大的一生，唏嘘蔡锷的这个红颜知己小凤仙在乱世中多舛的命运，或许，这段被定格了的侠骨柔情本身就没有真相，孰是孰非，早已没有人再去断定。

人们记住的是将军陵前的那如今早已斑驳的字迹，而她如同天空中的弦月一般有着牵动人心的气质。她既柔弱，又坚强；既依赖，又独立。那个永远身着旗袍的婀娜身影，成就了八大胡同的又一段传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