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腿上的剧痛有增无减，就好像寸寸皮肉都被生生撕开，有人握着锤子，将骨头缓缓地一点点敲碎……

檀九重双手抓地，枯叶碎石入手，尽数化作齑粉。

黑夜之中，他额头的冷汗点点，牙关紧咬，只有他自己知道，口中已满是血腥之气。

目光一动，望着火堆那边之人，先前还在乱动，此刻倒是安静，大概睡了。

忽地笑笑，倒不如抱着她好过些，说些无赖的话，惹得她动怒生气，他的注意力便在她的身上，脸上，言语上，……痛得似乎轻些，甚至她看不出来他也会觉得痛。

如此，总比独自一人强撑着好，但……

仰头看天，黑蒙蒙的天幕。檀九重眨了眨眼，天幕之中仿佛缓缓裂开，是漫天匝地的白，空茫茫地琉璃世界，耳旁寒风呼啸，痛楚如刀刻骨……

嘴角挑了挑：本以为，此生不会再如此了。

耳畔忽地传来一阵异样声响。

双眸蓦地睁开，檀九重凝神静听片刻，心头一沉，唤道：“兰秉娴……”

那人背对着自己，仿佛未曾听到，檀九重皱眉，手在地上摸来摸去，摸到一块石头：“小娴儿，过来！”

秉娴睁开眼睛，正巧对上黑乎乎的一物，直直地停在跟前，乍一眼看，还以为是枯树枝，但是秉娴很快就知道不是，因为那物正在缓缓地升高，借着背后火光，看得清楚，圆圆的头，两只邪黑的圆眼，嘴里还嘶嘶地吐着信子。

——蛇！

秉娴大叫一声，那蛇骤然一晃颈子，似要扑过来，却听得“嗤”地一声，有物从身后飞来，正中那蛇颈间，竟将它打的飞了出去，细长的蛇身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秉娴双手撑地，魂不附体，却听得檀九重道：“快些过来！”

与此同时，“喳喳”的声响不绝于耳，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侵袭全身。

秉娴惊惧转头，却见在身后的地面上，扭动着许多诡异身形，借着火光，却是不下数十条的毒蛇。

秉娴几乎晕厥过去，她虽是个果敢坚强的女子，却天生最怕这种东西，当下浑身也都软了，手在地上一阵摸索，想摸根树枝打过去，手心却按到滑腻冰冷的一物，秉娴自知道那是什么，顿时眼前发黑，大叫一声跳起身来，——这真是比死还要令人恐惧的遭遇。

来不及多想，秉娴转身跑到檀九重身边。檀九重看着她惨白惊慌的脸色，道：“原来你怕这些。”

秉娴浑身发抖：“怎么……好多蛇！”

檀九重道：“它们好像是冲你来的。你看……”

秉娴抬头看去，却见那些蛇竟绕过火堆，向着这边爬过来。檀九重道：“原本我这里都没有的，你把它们都引来了。”

秉娴惊慌之余，说道：“是啊，怎么办……”忽地反应过来，便眨了眨眼。

檀九重看她一眼，哼道：“你想什么？在想假如它们咬死了我，你就轻松了么？”

秉娴见他居然猜透自己心思，便道：“你不是厉害么？阎罗王都不敢要你的命，何况是这些蛇？难道你怕？”

檀九重道：“哼……”秉娴叫道：“过来了！”檀九重道：“你乖乖你留在这里别动，这些蛇有毒的。”秉娴道：“还用你说？”

说话间蛇群已经逼近，有几条居然爬上了檀九重腿上，秉娴浑身发抖，忽地觉得脚上异样，低头一看，尖叫一声，飞起一脚将那条蛇踢飞，顺势跃起身来，竟跳到檀九重肩头。

周遭并无可供落脚之处，稍远处倒是有几棵树，但是黑漆漆地，谁知道上头有没有蛇？

檀九重肩头一沉，一怔皱眉道：“你做什么？下来！”自来还没有人敢如此……将他，踩在脚下？！

秉娴低头看着身下蛇群，死也不肯下去，脚踩着檀九重肩膀，一手揪住他头发稳住身形，檀九重心中颇为恼怒，隐隐地却又有种啼笑皆非，便沉声道：“下来！”

秉娴死命摇头，又有些担心檀九重把自己甩下去，便叫道：“横竖我没踩在你头上，别管这些了！蛇在咬你！你想中毒身亡么？”

檀九重轻哼了声，竟未将她甩落，只是探手出去，将爬上自己大腿的一条蛇握住，双手轻轻一挣，那蛇身如绳索般绷紧，啪地一声断做两截。

檀九重随手一扔，出手如电，顿时扯烂了十几条蛇，秉娴战战兢兢地，望着地上扭动的蛇群，极怕自己掉下去，不知不觉竟抱住檀九重的脖子。

檀九重杀蛇杀的兴起，又不耐烦，末了掌风一荡，将剩下的蛇尽数震飞，跌在地上，已经被他的掌风震得骨骼碎裂而死。

剩下的蛇群大概察觉不妥，便不再靠前，在原地扭动了会儿，竟自逃开。

檀九重这才哼道：“你够了么？”

秉娴眼睁睁地看着群蛇退却，但脚下却仍旧有许多蛇的残身，有的尚在垂死扭动，这场景……实在是……

秉娴便道：“那几条死了么？”

檀九重目光一扫，望见身边儿的一条，便捉过来，往肩头一凑，道：“你自己看。”

秉娴大叫一声，便从檀九重肩头跳下来，落地之时，又慌忙把地上的死蛇尽数飞快地踢开。

檀九重哈哈大笑，把手中的那条蛇一扯，手指在蛇腹部一勾，勾出一枚蛇胆来，说道：“小娴儿，来吃了它。”

秉娴抬头，见状便皱眉道：“谁要吃这个！”

檀九重道：“你如此怕蛇，吃了这个，蛇便怕你了。”

秉娴只是摇头：“我不吃！”

檀九重见她不吃，也不勉强，自将那枚蛇胆吞了，又看了看身边的死蛇，道：“可惜此地没有锅，不然可以煮蛇羹来吃。”

秉娴更是作呕，檀九重又道：“对了，昨儿没吃东西，不如烤了来吃，也是不错的。”

秉娴怒道：“不要再说了！”

此刻过了子夜时候，蛇群退后，秉娴却再也睡不着，拿一根树枝，把地上死蛇一一挑开，给自己找了个干净落脚的地方，却又心有余悸，不敢离开火堆太远，看了檀九重一会儿，便在他身边不远处坐下。

檀九重正低头打量自己的腿，见秉娴如此，便道：“你过来，我抱着你睡便好了。”

秉娴将头一扭，不去理他。檀九重也不恼，自顾自道：“小娴儿，这些蛇群来的古怪，我猜，大概是被你身上的香气引来的。”

秉娴被蛇群惊吓了一番，听了这话，更是抑郁。

檀九重道：“你可要留心，也许他们看上了你，又会去而复返。”大有恐吓之意。

秉娴心中虽怕，却偏不对他低头，给火堆添了两根柴，默默地想：“大不了我不睡了。”

檀九重看穿她的心思，便道：“倔强的丫头，难道忘了方才还死抓着我不放么？何必这样此一时彼一时？”秉娴哼了声，仍旧默默看火。

秉娴打着瞌睡，半梦半醒地，听到鸟鸣，略略睁眼，果然见已经天明。面前火堆快要熄了，灰烬冒出袅袅白烟。

秉娴赶紧看看左右，没有看到蛇的踪迹，才算放心，于是又看檀九重，却见他仍旧坐着，只是闭着双眸，静静地，似是睡着的模样。

秉娴看了看他，晨风吹动他垂在鬓边的头发，此人却一动不动地，秉娴心里砰砰乱跳，想道：“会不会是死了？”

秉娴向前一步，双眸盯着檀九重看，一直到他身边儿，这人仍旧动也不动地，秉娴伸手，便要去探他鼻息，却不料檀九重默默地抬手，将她的手腕擒住。

这人缓缓睁开眸子：“这么怕我死了么？”

“是想你死！”秉娴咬牙，将他的手甩开。

檀九重也不为难她，一笑道：“昨晚蛇没有再来么？”

秉娴听他的声音颇有遗憾之意，便道：“你是在遗憾他们没有咬你么？”

檀九重笑了声，看看左右，眸子之中，却多了一份隐忧。想了会儿，道：“小娴儿。”

秉娴已经走出老远去，正在四处打量，闻言便回头看他，檀九重道：“我动不了，你四处去看看，这地方哪里有出路。”

秉娴道：“你不怕我找到路，自己走了？”

檀九重道：“你若是肯撇下小青衣不顾，那就走罢。”

秉娴咬牙，想了想，却转头看向树林中，皱眉不语。

檀九重看着，道：“怎么了？”

秉娴没好气道：“跟你无关。”

檀九重道：“你……不敢去？”

秉娴心头一跳，檀九重目光之中带了笑意：“你怕遇到蛇？”

秉娴见他竟又看破自己心事，怒道：“我没有！”

檀九重哈哈大笑，似乎很是快意，秉娴咬牙切齿，却无计可施，只有转过身，愤愤地踢着草丛。

檀九重说道：“留神，那草里或许有蛇。”

秉娴本能地停了脚，后退一步，檀九重面上笑意更甚，却道：“你过来。”

秉娴警惕看他：“做什么？”

檀九重看看左右，挥出一掌，只听得咔嚓一声，远处一根树枝落地。

檀九重道：“你用这木棍探路，见有不妥，就回来。——还有……”他在怀中一模，掏出一枚药丸般之物，说道：“你可知昨晚上蛇为何不先来我这里么？”

秉娴道：“为何？”

檀九重道：“蛇怕雄黄，我这枚药丸里头有雄黄粉，你拿去，它们便不会出来，见了你反而会避开。”

秉娴心头一喜，道：“真的？”

檀九重点点头，探手出来：“给你。”秉娴忍不住抬手接过来，嗅了嗅，道：“怎么闻不到？”檀九重道：“是特制的雄黄，好了，你去探路罢……若是看到什么山鸡野兔，记得打死几只，带回来吃了好上路。”

秉娴横他一眼，把药丸小心地揣入怀中，去捡了那树枝，迈步刚要走，却听得檀九重道：“走过的路做些记号，免得找不到路，也回不来。”

秉娴也不回头，也不应声，迈步往前而行。

檀九重目送秉娴的身影消失在丛林之中，蓝色眸子，在晨光之中略带几分黯淡。

看不到日影，也不知是几时了，只觉得好似是数个时辰过去，大概已经过了晌午了。檀九重坐在地上，默默地调息过了几次，内力虽然有些恢复，但双腿始终都不能动，连最初的痛甚至都减了不少。

这并非是个好的征兆，有痛感，双腿仍是自己的，有救回的可能，但是连痛都察觉不到……心不由地一沉。

日影渐渐地晦暗下去，极快地，怕是到黄昏降临之时了，但是那人还未回来。

檀九重默然无语，冷冷地垂眸片刻，双手掌缓缓地按在了地面上，正要催动内力……

远处草丛中，忽地传来“绥绥”的声音。

檀九重心头一动，手心贴着地面，整个人宛如石像般，那声音却越来越清晰了，而后，是脚步声。

檀九重抬头，望见一道熟悉的影子，自草丛中显露身形。

秉娴越走越近，檀九重望着她的脸，想说什么，一时又说不出，最后刚要开口，忽地一物扑面而来，他一探手握住，原来竟是一条死蛇！

檀九重并不吃惊，看一眼那蛇，抬眸望向秉娴，眸子里中原先那丝黯淡消失无踪，虽是黄昏之中，却又有几分清澈之意，笑微微道：“小娴儿，能耐了，自己打的？”

秉娴咬牙，走前几步，怒道：“你那药丸是不是骗我的？”

檀九重道：“嗯？”

秉娴揪住他的衣领，气冲冲道：“为什么这条蛇反而冲我扑过来！”

近距离看，瞧见她头发上沾着的草叶，脸上亦有些灰尘，显然是同这条蛇有过一番“惊险恶斗”。

檀九重噗地一笑，秉娴立刻明白他果然是诓骗了自己，一巴掌打过去：“你这混蛋，贱人！”

檀九重本是能躲开的，不知为何却懒得动，于是被结结实实打了一巴掌，面上火辣辣地，心头却满满地，只觉得惬意无比，懒洋洋道：“我若不如此，你怎么敢出去探路呢？”

白日那些蛇多半都潜伏着，何况她小心翼翼地，就算见到了，自会逃回来，不至于吃亏。

秉娴心头恼火之极，檀九重问道：“找到路了么？”

秉娴哼了声，不去回答。檀九重道：“看你的样子，多半被蛇吓掉了魂儿，也找不到路，那么，有没有打到什么山鸡，野兔？”

秉娴道：“滚！你自己去打！”甩手走开。

檀九重笑了两声，手在身后摸了摸，扔出两样东西来：“给你。”物件落地，噗通有声。

秉娴转头一看，却见地上竟是两只黑色的鸟儿……是先前要吃檀九重肉的那种，秉娴惊了惊，檀九重道：“这些扁毛畜生，以为我死了……正好被我捉到，虽然肉硬一些，到底能果腹……”又笑吟吟道，“别把小娴儿饿坏了。”

秉娴将那两只黑鸟拔去羽毛，草草地放在火上烤，扔给檀九重一只，这种鸟儿肉果然硬，又带腥味，秉娴吃了一口便不愿再吃，檀九重手撕着肉，眼望着秉娴，不紧不慢，倒是吃的津津有味。

天色暗下来，风却忽然大了，雾气也渐渐重，空气之中，竟透出几分刺骨寒意，隐隐地带着一股腥味。

檀九重起初静静坐着，后来神色便有些变了，抬头望向天色黯淡的远处……暗影里那些树影，宛如魔爪挥舞，在那上头……忽地飞起一大堆的黑色鸟儿，凄厉叫着，消失在天空。

檀九重一皱眉，垂在腰间的手微微握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