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九重坐在竹榻上，一袭单薄白衣，将掩未掩，长发兀自湿淋淋地，垂在肩头，见秉娴进门，那修长的手指一动，将衣领极快地掩起，双眸抬起，望向秉娴。

秉娴微楞。

当初自磬城返回，他在囚车中，她在外头看戏，望着那被囚笼中姿态，出声讥笑他是“男宠”。

檀九重生性骄横，多半忙着领兵打仗，东征西讨。他惯常的一身银甲戎装，离了战场，也不改好武本色，平日的装扮，三分繁复华丽，七分气势逼人，他虽则容貌秀美绝伦，但身上那股不可一世的邪狞煞气压倒一切，每每让人不敢直视他的双眸，更遑论盯着他的脸看了。

如今只着一身素净白色布衣，大概是刚刚出浴，披头散发地，却显出素日没有的气质……肤白如玉，双眸一抹无情蓝，当真是诡异地美貌。

如此冷血残忍的一个人，竟生得如此……秉娴心中不知是感叹还是无奈，皱了皱眉，垂眸低低冷笑道：“真是白瞎了一副好皮相。”

秉娴垂眸瞬间，檀九重已经掩好了领口，闻声一笑：“小娴儿，在嘀咕什么？找我有事么？”

秉娴反应过来，咬牙切齿问道：“哥舒九，你先前为何要骗我？”

檀九重却若无其事地，也不惊诧，只道：“你是说那万蛇窟之事么？嗯……我若不骗你，你能出来么？”

秉娴道：“我出不出来，跟你骗未骗我，有何干系！”

檀九重道：“自是大有干系的……你那样胆小怕蛇，倘若我不骗你，你知道真相，怕是死也不肯出来的，那周围又并无其他出路……若是我的双腿好好地，自可以将你打晕了抱出来，但我行动不便……”

秉娴咬牙道：“够了！你、你……”只觉得此人可恶至极，但偏偏不能强而有力地反驳他，因此心中只觉得憋闷，倒是把自己气得脸上涨红。

檀九重兀自说道：“我也是为了你好，才不得已出此下策，我不是故意要骗小娴儿你的，只是我不忍心看你害怕的样子……”

他的声音低沉，带三分诱惑。

秉娴却更觉得烦心，咬了咬唇，道：“住口！你别指望我听你的鬼话，也是……是我自己不好，怎能与虎谋皮？好了，如今已经出谷，我跟你没什么干系了……以你之能，大概是能自保的，那我先走了！”

她转身欲走，檀九重道：“你不想去找小青衣了么？”

秉娴脚步一顿：“我自会去找他，但却不会跟你一路。”

檀九重道：“就算如此，你看天色已晚，这山草之中，多有蛇虫出没，你要下山么？”

秉娴大大地愕然，这却宛如掐住她的七寸。

檀九重望着她僵硬的背影，伸手拢在唇边轻轻一咳，掩住那一抹笑意，才又道：“也不差这一夜了，小娴儿，我的双腿都断了，莫非你还怕我对你做什么不成？……何况你就算要走，也要知道此是何处，万一你迷了路，又走回万蛇窟去，又如何使得呢？”

秉娴浑身微微发抖，深吸一口气，才复又转过身来，望着檀九重，对上他那双蓝眸，实在心烦之极，只觉得满心焦躁不安。

檀九重道：“我又怎会害你？你细想想便知道了。”

秉娴皱眉看他，她其实也已经想到，若是檀九重明说那是万蛇窟，她怕是真的死也不肯出来的，他先吩咐她蒙住眼睛，又叫她带着那蛇胆……那黑蛇显然便是蛇王，是以她才一路出了蛇窟，无有毒蛇敢来袭击她……

当时进蛇窟的时候他特意吩咐让她好生地带着蛇胆，“我就是怕你扔了，你扔了我，也别扔了它……”他的话，言犹在耳。

好似他不是没有担心的，担心中途出乱，她惊慌之下会逃走，因此他叫她带着那能震慑群蛇的蛇胆。

可……为什么？

秉娴心中更乱，按下杂乱思绪，问道：“你……你怎会知道那是万蛇窟？”

檀九重道：“先前我曾来过此处，听一些人讲起那囚龙壁，雪蜂带我们去了那处，我眼尖一些，便看到几条蛇在洞口……”

怪不得当时她四处张望，他会提到青衣之事，这一路出来她始终纳闷，按理说，他当真不必要跟自己解释青衣如何的……原来是想引开她的注意力。

走那蛇窟，不知多少毒蛇曾对她虎视眈眈，不知多少曾落在她肩头，不知多少曾被她踩过，还有他要她大步迈开的……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简直不敢想下去。

秉娴大大地打了个哆嗦，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脸，那冰凉的触感如此鲜明，当时她以为是藤蔓，若知道是蛇，会当场晕厥罢。

是了……当时她蒙眼的布差点掉下来，她也差点睁开眼睛，他却厉声喝止了……若是她睁开眼睛，看到自己被万蛇环饲……会不会……疯？

秉娴默然，闷声：“那你说，这是何地？你又为何会这些人的话？他们是什么人？为何方才有人说要我救他们？”心中杂乱，变作沉重之感。

檀九重双眸始终盯着她，见状轻轻地撇开胸前垂着的一缕头发，道：“小娴儿，你问了这么多……我得慢慢地说，你何不进来，把门关上，你看，是不是有人在看热闹？”

秉娴扭头一看，果然见几个人在那边探头探脑地张望。

秉娴心头一动，迈步进门，将那简陋的竹门掩上，道：“你可以说了。”

檀九重道：“我方才一人，行动十分艰难，好歹地沐浴了一番……”

秉娴喝道：“你乱扯什么！”

檀九重道：“我并非乱扯，乃是事实。”

秉娴道：“这跟我又有何干！说我问你的话。”

檀九重道：“自是很有干系的，我沐浴了这番，耗了好大气力，方才又撑着跟你说这些，早就气息奄奄……你总要让我喘口气……”

秉娴见他东拉西扯，便冷冷笑道：“那好办，你先在这里喘气，我片刻再来。”

檀九重见她欲走，才又道：“好无情的小娴儿，好罢……我告诉你，其实那些人是……”声音略低。

秉娴道：“嗯？”

檀九重道：“此地已非南楚，乃是西罗同南楚交界之地。”

秉娴大惊：“我们竟然来到这里了？”

檀九重道：“是我想要引开坠叶飘香之人，本想让他们以为我把小青衣藏在冥狱这边，让他们跟冥狱之人对上……”

秉娴沉思道：“你对青衣倒是不错的。”

檀九重道：“嗯……你知道我为何对他如此之好么？”长睫一垂，低声道，“其实我……”

秉娴道：“什么？”不由地走前一步。

檀九重道：“我有些口渴，小娴儿你能不能……咳咳……”连咳了几声，眸子抬起，望着旁边桌子上一个黑色陶土所制的碗，再往后，却有个黑色的大铁壶，吊在火堆上，冒着丝丝白气。

秉娴看看檀九重，又看看那碗，檀九重道：“不方便的话，叫人进来帮忙罢……”

秉娴皱了皱眉：“你的事真多。”果真走过去，提了铁壶倒了一碗开水，想了想，便放在桌上，将桌子搬动，一直移到床边：“喝罢。”

檀九重目瞪口呆，眼中却又掠过一丝笑意：“小娴儿你当真对我防备的紧。”

秉娴道：“别说废话，我再信你一次，我便是人头猪脑……”

檀九重眼中笑意更浓，道：“其实小青衣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自是对他好的……对了，你问那些人为何求你救他们？因为最近冥狱的人时常来侵扰，你也听说了，那些蛮鬼，喜欢吃生人的，最喜欢小孩儿……你看到他们领着的那个小孩儿了么？本来是要献给蛮鬼吃了的。”

秉娴听得头发竖起：“什么？！吃……了？”

檀九重道：“本来他们是到山上躲避的，见到我们……就回来了。”

秉娴心头巨震，呆呆地看了檀九重一会儿，忽地道：“不对，他们怎么肯乖乖回来？你是不是对他们说了什么？”

檀九重道：“小娴儿真是聪明……是啊，我是对他们说，我可以救他们，所以他们肯回来。”

秉娴眨眼问道：“你真的可以救他们么？”

檀九重道：“我愿意的话，自是简单。但如今我们要赶路……我也不愿意另生事端，明儿一早，我们便离开，他们挡不住的。”

秉娴大惊失色，叫道：“你怎么可以如此卑鄙？！”忽地又想：他从一开始就很是卑鄙无耻残忍，等等等等。

檀九重却仍旧面不改色，道：“你为了拉着我，手都磨破了，我自要找个人替你……何况我们一身脏污，自要找个地方歇息。”

秉娴呆呆地，说道：“你……你只为了这一点儿，诓骗他们回来？那……那小孩儿被带走吃掉？怎么办？”

“这个跟我无关，”檀九重淡淡说道，“此地民风便是如此，救得他们一时，救不了一世。”

秉娴听着他如此淡漠的口吻，恨不得上去给他一个耳光，顿了顿，咬牙道：“你……你果真是畜生一般冷血。”

檀九重道：“怎么？又心软了？那么你能做什么？……方才你不是说，要赶紧离开的么？难道你会为了他们留下来？莫忘了你要救小青衣。”

秉娴脑中复又一片杂乱，双手握拳，道：“若是此事我不知道，就罢了……但……但若是在我眼底发生，我又怎能置之不理？”

檀九重道：“蛮鬼都是懂得用蛊之人，蛇虫对他们来说更是小小伎俩，你敢？”

秉娴面色也变了，有些惊骇，但仍说道：“总……总不能眼睁睁地……”

正在此时，外头忽地传来一阵凄厉叫声，说的却是秉娴听不懂的话，秉娴道：“发生何事？”便要出去看看，檀九重眼神一变，手一甩，袖子直挥出去，竟搭落秉娴肩头。

秉娴只觉得一股大力从肩上拽过来，还来不及反抗，整个人就被拉扯回去。

檀九重将秉娴抱入怀中，轻声道：“嘘！你出去，便是枉送性命，那些蛮鬼，好色如命，若是见了你……怎肯放过？”

秉娴气急，道：“你要我躲在这里偷生？”耳边又传来数声惨叫，听得人惊心动魄。

檀九重道：“小娴儿，我真喜欢你这份天真……”说到这里，语声一顿，眼神有些变化，却又道，“天真的无畏，要知道……你如此心软，只会害了你自己。”

他刚沐浴过的身子，有些凉凉地，不知为何，又似带着一股淡淡的苦涩味道，说话之时，脸靠得秉娴极近。

秉娴嫌恶地转开头，道：“是，我是无能，但你呢？你也不过是个欺软怕硬之辈，当初带兵，竟能屠了西罗的两个县城，但如今你落单了，腿又残了，就只能当个缩头乌龟！你不是不愿救，你只是觉得你势单力薄的不敢，也不能做到而已！”

檀九重眉一挑，望着秉娴，缓缓说道：“你若知道我曾经经历过些什么，便不会用这样简单的激将法来对我了……你当我会中计么？不过……”沉思看她。

秉娴道：“不过怎样？我没有兴趣知道你发生过什么……你放开我！我的命，我自己做主，什么时候需要你在旁指点？”

檀九重道：“我虽然不想多管闲事，但是若事情同你相关，我又怎能袖手旁观？你对我无情，我却不能对你无意呢，好罢……”他微微一笑，不知是否是靠得太近的缘故，原本淡淡的蓝眸，忽地变作一片深蓝之色。

秉娴看得一阵阵心跳，想闭上眼睛不看，却又不肯示弱，便狠狠地也盯着他。

檀九重望着她愤恨的眼神，不以为意，笑着摇摇头，才道：“既然小娴儿想救他们……那么，你只要答应我一个条件，我便可以帮这些人，到时候你就知道我是不能出手，还是不愿出手。”说罢之后，淡然一笑，自有令人折服的气势。

秉娴心中略有一丝希冀，道：“你想如何？”

檀九重笑，笑意里多了一些邪意，唇靠近秉娴耳畔，轻声道：“我想要你……心甘情愿地陪我一夜。”手轻轻地抚摸过秉娴肩头，滑到她的腰间，摸着那柔软娇香的纤腰，那蓝眸之中，竟似染了一团冷烈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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