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花半里
|类型:古代·奇缘
|更新时间:2019-10-08 05:25
|本章字节:22968字
更始二年三月半。
邓奉给她送过来了一方布帛,说是刘秀托人给她送来的。
布帛之上,只有八个字:心中藏之,何日忘之。
心中藏之,何日忘之。
他这是在向她表明心迹么?
可是表明了心迹又如何呢?她一开始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离开时便已向他言明,只要能助他成大事,再娶个女子又何妨?
可是那一天的她,却不曾料到,今日的她会如此之痛。
“还有一句话,他托我转告给你。”
“什么话。”
“他亲往真定求娶郭氏,并已答应刘扬,待郭氏为正妻……”
阴丽华指甲陷进掌心中,低眉淡淡地笑,“意料之中。”
“他说,他此番违心有负于你,虽属万般无奈,但也绝不敢求你能原谅他。他在你母亲面前立下的誓言,分毫不敢忘,只要你等他……风光来迎。”
阴丽华动了动眉梢,看向邓奉,“他的意思是,想出尔反尔?”
邓奉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他着人传递过来的意思很明白:他绝无休妻之念。也盼你不要多想。”
阴丽华突然问他,“你觉得刘扬此人如何?”
邓奉想了想,缓缓道:“工于心计,最善审时度势。”
“那就是了。这样的一个人,他不可能不知道刘秀在此之前已经娶妻的事情。那既然他已经知道了,却仍旧要将外甥女嫁给刘秀,那就说明他有足够的谈判筹码与自信,刘秀必须接受他的条件,给他以绝对的保证,将来郭氏为大,我为小。他就是拿捏住了刘秀急需要结盟,以掌声望与兵权,所以刘秀是势必要答应的。所以这门亲事,也就成了。”
邓奉结舌,“你……你既然想得这么明白,那……那……”
“刘秀不相信刘扬,但刘扬也未必相信刘秀。所以,这个时候郭氏的存在便显得极为重要了。你可知道刘秀如今手中有几座城池?”
邓奉想了想,“信都、堂阳、贳县、昌城、卢奴与曲阳。总算起来十万兵应当是有的。”
“我表哥不是做了常山太守么?”
邓奉点头,“依叔叔与刘秀的关系,常山数万兵,应当也是属于他的。”
“那刘扬又有几座城池?”
“四县。”
“四县,若要真认真计较的话,刘秀的实力,远不如刘扬。真定太重要了,且不说刘扬其人心计如何,实力如何,哪怕他没有十万兵力,但于刘秀来说,也是极重要的一处政治落脚点,单凭此一点,真定就绝不可失。”她缓缓闭上眼睛,将布帛在手中轻轻婆娑,轻飘飘地叹息,“果然,刘秀这是在与他耍心眼啊……要玩心计,玩阴险,谁能玩得过刘秀?刘扬这个劲敌,他既要拿捏得住,也要哄骗得了,着实是煞费苦心。我若再与他为难……算了,既然想开了想明白了,就不要再想了吧。”
“阴姬……你居然这么想?你不是爱他么?为什么还要这样想他?”
阴丽华笑,“这个时候,我不是爱刘秀的阴丽华,我只是单纯地站在第三者的立场上去看待他们的这次联姻而已。不要说我的想法过于阴谋,要说到了解刘秀,还有谁比我更了解他么?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刘秀已经不再是刘秀了,他已经变成了一个政治家。所以,阴丽华,可以与他仳离再嫁了。”
“你真要与他仳离?”
“真要仳离。”
“可曾想过你将来要怎么办?”
她笑,“还没有想,走一步算一步吧。”
“你……”邓奉始终迟疑,“从他为你传来的话上看,他心中还是有你的。与他真就再无可能?”
“可能?”阴丽华反问,“去做妾么?这个我做不来。”
邓奉放在长案上的手握紧成拳,透出泛白的骨节,似是极为隐忍,“你……绝不肯屈就于妾室?”
“我为何要屈就于妾室?哪怕我曾嫁过人又如何?嫁过人了,就一定要屈居妾室么?就一定要跟别的女人去争抢同一个男人么?”
邓奉脸色有些灰败,摇头,“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迟疑,却没有说出口。
“邓奉,”阴丽华定定地看着他,“邓穗很好。”
邓奉突然一震,吃惊地望着她。
“邓穗很好,你也要待她好。”
她沉默了一会儿,邓奉也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她才又道:“你也知道,我父亲没有妾室,他只有我母亲一个妻子。也许我们阴家就是这样,任何人纳妾我都可以理解,但我的丈夫不可以,更何况,还要我给他做妾。”她唇角抿成一条线,直直望着他,“我不是奴婢,我有我的尊严。且不说,我阴丽华愿不愿做,就算是我阴家,也丢不起这份人。”
邓奉闭了闭眼,“我……明白了。”颓然起身离开。
阴丽华看着他高大的身躯渐渐远离,垂下眼睫。
“姑娘,我明白他的意思。”
阴丽华收起布帛,“别乱猜了,以后这事不许再提。”
习研叹息,“当初他确是来提过两次亲,对您也是……别说邓禹邓公子,就算是这一个,”说着摇头,“您的日子怕也不会过成这样了……”
阴丽华转头叱责,“你还乱说。这里是邓府,你还当是阴家啊。邓穗向来与我交好,这样无中生有的事情要是传出去了,我与邓穗只怕连朋友都没得做了,我还要怎么在邓家住下去?”
习研呆了一呆,低下头去,“是奴婢没有想到……”
“这些你该想得到的。以后可不要再乱说了。”
“诺。”
抬头看到外面有粉色随风飞舞,侧头看了看,起身出去。
院子里的桃花都开了,被风吹起的花瓣纷纷扬扬,犹如下了一场桃花雨,缤纷妖娆,煞是好看。
突然间,就想起了更始元年的三月,也是在淯阳的桃花林里,她满心春色看桃花,虽然那时也是与刘秀分开,可是那个时候的心里,却是极欢喜的,满带着喜悦的希望。
只是可惜,这段喜悦的时间太过短暂,战乱之中,匆匆一年。到了如今,人面不知何处去,空余桃花笑春风。
她站在一株开得最为妖娆的桃树下,细细地打量,忽然看中了一枝,踮起脚,努力地想要摘下。
习研在她后面好奇道:“姑娘,您不是说您不喜欢桃花么?”
手指抓到了细细的一枝,慢慢地往下拉,一点一点地捏住了粗一点的枝干,她浅笑,“可我现在又喜欢了,折两技,插到屋里去。”
此一时彼一时,人的心态,岂能永远都一样?
就如去年她不喜欢桃花,而今年她喜欢桃花一样。
更始二年,春,三月。刘玄遣尚书令谢躬率将军六人共讨王郎,攻而不下。至刘秀到,两军相合,向东围攻钜鹿,一月有余未能取胜。
王郎派将攻信都,城中大姓马宠等开城迎接。刘玄派兵攻信都,刘秀命李忠返回信都,代理太守。
之后,王郎遣将领倪宏、刘奉率数万人救钜鹿,刘秀迎战,战势不顺。后景丹等人发骑兵相助,倪宏、刘奉大败。
更始二年,夏,四月。刘秀留邓满继续围困钜鹿。之后,亲率大军向围攻邯郸,连战连胜,大败王郎。
王郎派谏大夫杜威求降。
杜威强调王郎确为前成帝之嫡亲子,刘秀却笑,“即使成帝复生,天下尚不可得,况其假子?”
杜威求封王郎为万户侯,刘秀又笑,“能饶他不死已经够了。”
杜威大怒离去。
五月初一,王郎少傅李立开城迎汉兵。邯郸破。
王郎乘夜而逃,被王霸所擒,就地斩首。
攻下邯郸后,刘秀焚王郎奏章数千,只说一句话,“令背叛者自安心。”
六月初,刘玄遣使节封刘秀为萧王,命刘秀返长安。
刘秀以河北尚未平定之由,拒返。
“拒返……”阴识玩味地反复念着这两个字,似笑非笑地对阴丽华,“你果然没有看错人。”
“当初说仳离的话,大哥可是后悔了?”
阴识反诘,“为何是我后悔,而不是你后悔?”
阴丽华低眉浅笑,“做人妾,如何比得过做人妻?”
阴识将手中木牍丢到案上,同样反诘,“萧王妾之家人,又如何能与萧王妃之家人相提并论?我阴家田产仆婢比之官爵之家,可曾少了半分?”
阴丽华摇头。
阴识淡笑,“这不就是了,你做不做萧王妃,或做不做萧王之妾,于阴家,关系并不大,我又有何后悔?”
阴丽华笑,“或者,萧王可为大哥加官晋爵,封王拜相。”
“你大哥现在,不就是个王侯么?”
阴丽华先是一愣,随即笑出声来。月前,刘玄下诏,敕封阴识为阴德侯,行大将军事。
后不后悔的,已经没有再说的必要。既然刘秀敢拒诏不返,就说明此时他已有足够的条件和资本与刘玄相抗衡了。
也许,他已经在考虑称帝之事了。
刘秀的拥兵不返,加剧了长安刘玄江山的混乱程度,各地拥兵自立者,开始纷纷称王称帝。
先是梁王刘永在睢阳专占一方,再有李宪自封为淮南王,秦丰自号为楚黎王;张步在琅琊起兵、董宪在东海叛乱、延岑在汉中造反、田戎在夷陵发难……这些人自立将帅,专制各郡县,俨然是一座座小小朝廷。
公孙述巴蜀即帝位,号“成家”,改年号为“龙兴”。
而淯阳方面,邓奉手下大多是当初刘演所建的六部精兵,这些人到他手中,大多人尽其才,而邓奉的军事才能在这两年间,也已显露无遗,若得重用,绝对是个可领万人之众的大将。之后,宛王刘赐弃南阳而领兵投靠,如此一来,几乎整个中部已尽归邓奉所辖,其实力绝对不容小觑。
至少,阴丽华在牢固如铁桶一般的邓府,是最安全不过的。
阴丽华一度怀疑邓奉有自立为王之意。毕竟,她初来淯阳时,便问过他,是要自立为王,还是降更始?他选择了降。而如今,更始政权岌岌可危,六部兵几乎全在他手中掌握,他若想要自立为王,与周边诸枭雄相抗衡一下,孰胜孰败,还真不好说。她为此曾多次试探邓穗,但奈何邓穗是一问三不知,她也只得摇头,另外想别的试探方法。
“他称不称王都不关姐姐的事,姐姐何必如此在意这个?还是姐姐还存着别的心思?”已经逐渐成年的阴兴,长得倒是越发的俊秀漂亮,但说话却也一样变得越来越刻薄,丝毫不因她是个姐姐而给她留情面。
阴丽华渐渐开始辩不过他,每每气结。
“我们两家是亲戚,他成王了,我们跟着沾光,我多关心一下不行么?”
阴兴冷冷地道:“只怕姐姐关心的不是他吧?”
阴丽华心情好,原不想与他多做计较,可看他一脸冷冰冰的样子,心里却忍不住想要激他多露些情绪出来。
“我倒是想关心你,可那你也得先拥兵一方,自立为帝试试啊。你看看人家公孙述,都任命他弟弟公孙光为大司马、公孙恢为大司空。你要是当了皇帝,好歹我这个做姐姐的还能捞个公主当当。”
阴兴一脸嫌恶地看着她,“姐姐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言下之意:幼稚。
习研一个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
阴丽华气结。
恰好邓奉来找阴兴,看到阴丽华的样子,忍不住问了一句,“阴姬这是怎么了?不高兴么?”
没等阴丽华开口,阴兴便在边上冷恻恻地接口,“在怨恨我这个做弟弟的没有能耐做皇帝,她想当个公主都不成。”
邓奉愣了一下,转头正色地问:“阴姬……想做公主?”
阴丽华大为窘迫。
阴兴又阴森森地对邓奉道:“你手中有兵有权,自立为王也不为过,便做个皇帝吧,正好封个公主给姐姐。”
邓奉思索了一下,缓缓地道:“阴姬有此想法,倒也不是不成……”
阴丽华眉峰微一动,小心翼翼地问:“你……真想称帝?”
邓奉笑,“若你真想当公主的话,我便称帝吧。”
阴丽华忙道:“我不过是跟兴儿开个玩笑,就是看他整日皱着眉,跟个小老头似的,想要逗一逗他。”
“你不想做公主?”
阴丽华淡淡地道:“我这个阴家的千金,自幼所受的待遇也不比公主差多少。锦衣玉食地供养着,满屋子的奴婢差使着,要什么有什么,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母兄从来不曾过多干涉……”她笑笑,“只怕是那公主什么的,也比不过我一个小小富家千金吧?”
邓奉笑笑,深以为然,“你本该就是这样供养着的。”
阴丽华只做没有听到他这句话,只是问:“你真想自立为王?”
“不是没有想过……”他反问她,“你觉得我应该这么做么?”
阴丽华低眉一笑,“你应不应该,不是我说了便算的。只是,这些年这江山天下分崩离析,人人都可称帝,人人都可为王,满天下都是王权胄贵,都能称王当皇帝了,再做起来也就不稀罕了。”
“再说了,想要称王当皇帝,便一定要做好万全的准备,兵马粮草,谋臣良将,一样都不可或缺。当然,还必须要有一颗‘我为天下主’的雄心。否则,就难成大事,到了最后,也只是一个割据一方的土皇帝。更何况,天下大事本就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个天下不可能这么一直分崩离析下去,早晚会有一位有识之士仁德之君来统一它。到了那时……”她看着邓奉,一字一句,“这些割据一方的土皇帝,必然会成为他首要收拾的目标,绝难落得好下场。”
邓奉慢慢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你是劝说我……安分守纪?”
阴丽华笑,“你若真想谋事,我自然是拦不着你,也轮不到我拦。我只是实事求是地与你论说。你也不是没有读过史书,古往今来那些或自立为王,或割据一方的枭雄,哪一个落得好下场了?纵使那楚霸王英雄一世,最后不也落了个乌江自刎的结局?何其可悲也?”稍顿,“我只是觉得,与其折腾着自立,倒不如先静心观望,看看究竟会是哪一个有德之人才真能统一这座江山,可令你心服口服。到了那时,你再行投靠,封疆裂土那是必不可少的,将来做一个逍遥自在的王侯,何其潇洒?既名利双收,又羡煞旁人。”
邓奉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过了许久才道了一句,“阴姬的这番论调,倒也新奇……叫我好好想想吧。”
等邓奉离开,阴兴不阴不阳地道:“姐姐这番游说,真可谓是用心良苦。”
阴丽华抿了口茶水,淡淡地笑,“你纵是说姐姐有苏秦之口才,姐姐也能笑着接受。”
阴兴冷笑,“那也要你真有这苏秦之才才行。你这番话唬一唬邓奉也就算了,反正是你说什么他便信什么。”
阴丽华一直有心躲避邓奉,只是事实却真犹如阴兴所说一般:她说什么,邓奉便信什么。若她喜欢什么,只消对旁边人提上一句,第二日,这东西必然会出现在她的长案上。
早些时候邓穗或许并未发觉,可是时间长了,总是会察觉到的,所以常有心无意地抱怨一句,邓奉对她阴丽华,比对她这个妻子都好。话虽这样说,却也渐渐地与她疏远了。
对此,阴丽华感到无奈,心长在邓奉身上,他想要喜欢谁,她控制不了。就如同邓禹一般,她能做的,只有疏离与躲避。
可是,同在一个屋檐下,她纵是再躲,又能躲到哪里去?
说到底,还是不如自己家里住着舒坦。
她私下里与阴识商量,更始帝如今是自身难保,不可能还记得她这么一号人物,他们是到了该搬回新野的时候了。
阴识与她的想法一致,两人便与阴夫人商定,等再过两个月,虞氏顺利生产之后,便举家搬回新野。
虞氏已怀有七个月的身孕,不能随随便便带上她赶路的。
有时,看着虞氏的肚子,她总是忍不住去看,若她的那个孩子能生下来,只怕也该学会叫娘了吧?也不知道会是个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可说到底,还是她的错,明明知道自己怀着孩子,还跑到外面冰天雪地里去坐一夜,生生把孩子折腾没了……
谁都怨不着,只怨她自己。
入睡之前,她蜷缩在薄被里,将头埋在双臂间,静静地想,刘秀和他的郭王妃,也该有孩子了吧?
想起日间无意听到邓府数名奴婢一起谈论,言及她,无不表示唏嘘可怜,好好的正室在邓府借住,后来者却居邯郸温明殿,称王妃。所言无不暗讽萧王刘秀弃正妻于不顾,忘恩负义。
习研闻言柳眉倒竖,上前便要去呵斥,却被她一把拉住了。
这是邓府的奴婢,不是阴家的。
想一想,她身上发生的这些事,也难怪人家可怜她,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太可怜了。
女人混到她这个份上,也真是够了。
这样胡思乱想着,昏昏然地便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种莫名其妙的存在感让她在睡梦中不安起来,可是这种感觉却又慢慢地越来越真实。
她猛然睁开眼睛,眼前一双阴鸷的眼睛正在死死盯着她看。
她有一瞬间脑子里一片空白,做不出任何的思考,只与那双眼睛死死对视,犹如一场生死的博弈,谁先眨眼,谁便败下了阵。
她双手在薄被中慢慢摸索,可是这床上找不到任何可以防身的利器。
她猛然张口,想要大叫呼救。
可是就在她张口的那一瞬间,那人飞快地用一团布帛掩住了她的口鼻。那布帛上有极难闻的味道,她起初还想要挣扎着弄出些声音来,以警醒习研,可是却忽然觉得浑身酸软无力,脑子里也开始呈现混沌状态。
布帛上被下了药。
她知道此时自己绝不能昏过去,舌尖抵住牙齿,使出仅剩的力气,上下牙狠狠一磕,一股疼痛感直袭脑海,舌尖传来一股血腥味,她双目瞬间清明。
看到房间里不止一个人,居然还有另外三个!
几个人围过来,她听到有一人低声道:“居然还没有晕过去,这小娘子还真能撑。”
“不管了,得快些弄走。”
接着几人同时动手,将她嘴上死死绑上了布条,又缚住手脚,扛上她,便开门跃了出去。
她眼睁睁看到混沌不清的屋内习研生死不明地被丢在榻边。
而她,则被扛着在左躲右闪中离邓府越来越远。
神智越来越散乱,在闭上眼睛之前,她脑子里闪过的唯一的念头便是,她被绑架了。
再醒过来时,她是在一辆摇摇晃晃的马车里,嘴和手脚依旧被死死缚着。她定了口气,四下打量着。
却见车内是密封的,没有帘子,只有在侧边木板上有几处缝隙,她挣扎着,试图坐起来,想着透过缝隙看一看现在究竟是在哪里。
但她刚动了两下,车帘外却传来冷冷的声音,“刘夫人,劝你别乱动。”
她立刻僵住,过了好一会儿,那人再没说话,她用后脑慢慢摩擦着车板,试图将绑在嘴上的布条磨得松开。
绑架这种事在现代时她不是没经历过,是以并不惧怕。但这里却是最为混乱的两汉交替时期,好人坏人各色枭雄更迭出现,她绝不能掉以轻心。
她一个小小女子,深居邓府,并不曾与人结仇。唯一一个与她牵扯最深的,便是刘秀。而方才那人直呼她为“刘夫人”,显然是知道她与刘秀的关系。
那么究竟是谁绑了她?
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更始帝刘玄。
与刘秀交恶的王郎已死,铜马军不可能知道有她这么一号人,那目前唯一的一个目标,便是对她和刘秀的羁绊知之甚深,且又因刘秀拒诏不返而对其恨之入骨的更始帝刘玄了。
刘玄,她躲了两年,果然还是被他捉住了。
车帘突然被撩开,探进来一张极为丑陋的脸,双目森冷,带着杀气。阴丽华记得再清楚不过的,就是这双眼睛。
“我劝刘夫人还是老实一些为好,要是再弄出一丁点的动静来,便有夫人好受的。”
阴丽华死死盯着他,唔唔了两声。
这人突然勾唇,阴恻恻地一笑,“夫人,这儿可是田郊野外,我们四个男人带着夫人这么一个美貌的小娘子,忍得可是不好受。夫人若是真体谅我们,便请继续吧。”
帘外立刻便传来几声猥琐的笑声。
阴丽华双目微眯了眯,看着这双阴冷的眼睛,知道这不仅仅只是恐吓。
那人见阴丽华不动了,才又慢慢退到了外面。
一直到了马车在田埂边上停下来,她仍是没有想到好的脱身办法来。
车帘再被掀开,仍旧是那人,他弯腰进来,原本就狭小的空间,立刻被堵得不见光亮。只剩那一双秃鹫一般阴鸷的双眼,带着阴森森的死亡气息。
阴丽华防备地盯着他,看他的手往她头上探去,她一惊,忙躲开,但他却一手提住了她的头发。头皮一阵刺痛,她不自觉地随着他的力道抬起头,以试图减轻疼痛。
那人手伸到她脑后,却是在打开布条的死结。
阴丽华嘴唇一得自由,立刻侧头狠狠咬住了那人手腕。
那人没料到阴丽华会张口便咬她,龇了龇牙,并未叫痛,而是狠狠甩手,一下子便将她甩开,头狠狠地撞到了木板上。
那人看了看已经被咬出血的手腕,伸出舌尖舔了舔腕上的鲜血,丑陋的脸,阴恻恻地笑得极为恐怖,“还是头会咬人的母兽。”
阴丽华甩了甩被撞得发胀的头,冷冷直视他,凝声问,“你们是谁?为什么要抓我?谁派你们来的?”
那人不理她,而是翻出一枚果子递到她嘴角,森然一个字,“吃。”
见得不到答案,她提出要求,“我要出恭。”
那人道:“我陪你去。”
她厉声叱责,“你是男子,如何能跟去。”
果子仍旧递到她嘴角,回答的只有一句话,“那夫人就忍着吧。”
马车日夜兼程地行了约十来日,她伺机而动,却始终没能成功脱逃。
这期间,她试图趁着方便的机会逃跑过两次,但总是还没能跑开多远便已被抓到。最后一次,那人一把扯开她的衣服,丢到一旁,看着只着雪白小衣的她,阴冷地说了一句,“再跑一次,我就扒光你的衣服。”
“你们要带我去哪里?”
“见皇上。”
阴丽华蓦然瞪大了双眼,惊问:“刘玄他想干什么?”
“前面就是长安城了,夫人到了不就知道了。”
阴丽华死死掐住掌心,知道她这一次是在劫难逃了。
一路上她已经细细地思索过了,刘秀这一次公然抗命是彻底与刘玄决裂了,刘玄被他骗了这两年,恼羞成怒之下自然是要想法子报复他的。但是刘秀如今人在邯郸,整个河北几乎都握在了他手上,刘玄动不了他。而刘黄则早已被李通藏了起来,刘玄动不了刘伯姬,便只能将目标转向她了。
只是他抓她来做什么呢?当人质威胁刘秀放下兵权回长安?还是以她为饵骗刘秀来再行杀招?
难道他不知道刘秀再娶的消息?他凭什么肯定她还能够左右得了刘秀?
还是说……这是他孤注一掷?若威胁不了刘秀,便将她杀了?
都有可能。
一直到马车进了长安城,她仍旧是没能想到逃跑的办法来。
又行了半日,马车停在一处破旧的院落里,那人进到车中,将她的外衣给她盖身上,便将她扛下了马车,往屋子里走。
阴丽华苦于手脚被缚,只能任由他扛进屋子里,重重扔到榻上。
“夫人就暂且先在此处安歇吧。”说完转身便走。
“等一下,”阴丽华叫住他,“我要见更始帝。”
那人一笑,“夫人急什么,皇上会来见你的。”
她忍下一口气,冷冷地道:“那你总要放开我的手脚,再勒下去我的手脚就要断了。”
那人看了看她被缚住的手脚,略想了想,便上前先给她解了脚上的布条,而后才解她手上的。
阴丽华抬眼打量他,脸上有两条极丑陋的疤痕,左眉骨处似乎曾被人生生刮掉一块肉一般,凹下去了一块,不见眉毛……再往上看,发不戴冠,发髻只用一根长长的碧玉簪子绾在头顶。
她垂下眼睫,心中略有计较,只是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
那人解了她手脚的布条,顺势将布条收起,起身时冷冷地道:“我劝夫人还是不要再想逃跑的办法了,你逃不掉的。”
阴丽华不理他,径自揉捏着手腕。等那人离开,将门自外面插上后,她扶着墙慢慢站起来,打量着这个屋子。
空荡荡的只有一张榻和一床薄被,连窗户都是被堵死的。看来这人是个绑架的惯犯,心细如发,软硬不吃,她必须得小心再小心。
午饭时,那人送了饭进来,她坐在榻上一动不动。那人也不理她,只是将饭菜放下,便转身出去了。
她看着饭菜慢慢地回忆,在现代时她曾采访过一些被绑架者,她曾细细地了解过这些人的心理,再结合自己被绑时的反应,心里大概总结出来:先是惊惧,试图逃跑,而后强自镇定,仍是试图逃跑,最后若是时间长了,便一定会出现心理崩溃的状态,到了那时……很显然,门外那个是个绑架惯犯,对于被绑架者的心理应该是会了解个大概的,所以才会防得如此严密。
那么她该怎么做呢?
还需要再逃跑一次。
她站起身,慢慢地在屋子里摸索一遍,最后来到高高的后窗前。伸了伸手,够不到窗子,眼睛在屋子里搜寻着,终于在墙角看到一方低低的四角绣架。用力挪到窗子前,先用脚尖踩着一个角,试了试它的承重能力,发现它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不堪重负后,另一只脚也踩了上去。
高低刚刚好。她用力推窗子,却推不动,再用力,仍旧纹丝不动。
“刘夫人,劝过你许多次了,不要动歪心思,没用的。”
阴冷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她僵了僵,回过看,看到仍旧面无表情的那张丑陋的脸。
她慢慢地下来,面无表情地越过他,“滚!”
那人不动,“夫人还是把饭吃了吧,否则饿坏了夫人,我不好交代。”
她猛地抓起托盘,狠狠往他身上砸过去,“我要你滚。”
那人侧身躲过,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看着地上的狼藉,她双手捧着头,颓然坐倒在榻上。
邓府怎么样了?他们知道她被人掳走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娘怎么样了?大哥和弟弟们怎么样了?刘玄会不会将她的消息传给刘秀?刘秀又会不会来救她?他真的会为了她放弃江山么?
不禁苦笑。最后一个问题,真是太傻了。
怎么可能呢?他拼了命几乎付出了一切,才有了今天的一切,又怎么可能为了她而放弃?她只听说过为了美人而丢掉江山的,却从来不曾听说过有为了美人而放弃江山的。
这世上只有一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温莎公爵。
就是因为少,所以才如此弥足珍贵。
又有饭菜送到眼前,她闭上双眼,看也不看。
“吃饭了才有力气逃走。”
她动了动嘴角,“既然逃不掉,那我吃来又有何用?”
那人不说话,收拾了地上的碎裂的陶碗,关门离去,复又从外面插死。
她忽然扑到门边狠狠地拍着,“开门!开门!我要出去!”
门外没有应她。
她重重地拍打着,不停地嘶叫着。
直到门外有了动静,她又厉声叫了一句,“再不开门我便撞墙而死。”说完,后退了两步,站在离土墙五步远处。
果然,门又找开,那人表情隐忍。
“夫人还这么有力气闹,看来果然是不饿。”
“放我出去!”
“夫人不是要撞墙么?那就撞吧。”那人嘴角似笑非笑,“这种墙,你纵是使出再多的力气,也死不了。受罪的还是夫人。”
她突然扑过去狠狠地打,“那你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那人抬手擒住她的手腕,一甩手,将她摔进了屋子里,“夫人还是省省力气吧,闹是没有用的。”
说完便关上了门。
阴丽华伏在地上,慢慢揉了揉摔痛的手,看了看自己凌乱的衣服和披散的头发,微叹了口气。
下面该绝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