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晋康
|类型:科幻·灵异
|更新时间:2019-10-06 09:35
|本章字节:11546字
拉姆斯又目睹了一场海豚人的围猎,这个场面平和多了——是索吉娅族群(继任的头人还没选出来)和另一个热带斑点海豚人的族群联合围猎。他们围住一群沙丁鱼,大约有十四五个海豚人在外圈巡游,不让鱼群外逃,其余的冲进去捕食。等这几位吃饱了,再与外面的人互换。他们的捕食相当轻松,很快就吃饱了。拉姆斯想,海豚人社会中的恩格尔系数(用于食物的资源与全部资源的比值)一定比21世纪的人类还低吧。
他发现,虽然是两个族群合力捕猎,但冲进内圈捕食的全是斑点海豚。斑点海豚习惯于白天捕食,而飞旋海豚习惯于夜间进食,在智力提升后他们仍保持着各自的习俗。那条新出生的海豚(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名字:阿猫)这会儿正在吃奶,他妈妈努力翘着腹部,把身体后侧的***贴近阿猫的嘴巴,阿猫则把舌头卷成管状,接住***处喷出的乳汁。
太阳西斜之后,斑点海豚离开了,索吉娅族群的海豚人开了一个小会。18个脑袋露出水面,围成一个圆圈。索朗月主持了这次会议,她宣布先对死去的索吉碰族长进行哀悼。他们的哀悼很平静,没有人类的号啕大哭,但显然都很悲伤,戈戈驮着拉姆斯和苏苏在圏外观看。看着这样的场景,拉姆斯无法排解心中的滑稽感:海豚人在真诚地哀悼舍己救人的老族长,但吞掉老族长的凶手就在旁边,却没有一个人想起向它复仇!而戈戈呢,也许它的智力毕竟有限,在这个微妙的时刻,它本应该躲远一点,这样至少可以不去刺激这个失去四个亲人的族群。但它不知道这一点,正饶有兴致地观看这个悼念仪式呢。
拉姆斯忍不住向苏苏说了自己的想法,苏苏摇摇头,“他们不会仇恨虎鲸,因为,以海豚为食是虎鲸的天性。”
拉姆斯飞快地打量了一下苏苏,不再问了。
下面选举新族长。按照飞旋海豚人的族规,族中年纪最大的雌性是第一候选人,除非她正式表示放弃。现在,40岁的索其格进到圈内,没有表示放弃,17位海豚人开始对她进行投票。
“投票也是以年龄为序的,刚当上妈妈的索云泉严肃地说我,索云泉,认可索其格的正直。”
接下来每人的发言完全相同。后来拉姆斯才知道,对于候选人来说,这种选举方式是多么严酷的考验。因为,只要有一个人表示反对,或者保持沉默,这个候选人就会失去当选的资格。拉姆斯想,这并不是一种公平的选举办法。族人相处中,谁能保证不发生一点矛盾?谁能保证每个人看问题的视角都是正确的?那么,只要族中有一个心态偏激或心怀鬼胎的人,再优秀的海豚人也难以当选族长。而且,“正直”是个太宽泛的、缺乏量化指标的概念,不同人有不同的理解,如果在陆生人类中有如此这般的选举,恐怕只能有一个结果:任何人也不可能当选。
但他担心的事在海豚人中并没有出现。17个族人都认真地、平静地投完了票,索其格当选。她很自然地进入角色,开始主持会议的下一个议程:为盖吉克举行成年仪式。
“现在,16岁的盖吉克进入圈内,索其格吱吱不停地念诵着一篇冗长的祝词。这些天,拉姆斯已经基本掌握了海豚人的二进制语言,但这篇祝词他一点儿也听不懂。他皱着眉头问苏苏索其格族长在说什么?”
苏苏摇摇头,“我也听不懂,这不是由英语转换过来的海豚人语,而是从太古时代传下来的原始海豚语。这种语言仅在重大的传统节日上才使用,以表示庆典的隆重,像成年仪式啦,结婚仪式啦。在海豚人族群中,只有年长的雌海豚才通晓这种语言。不过一般海豚人都知道几种祝词的大致意思,我也知道。”
“这篇成年祝词是什么意思?”
“大致是对成年者的祝福。”她清清嗓子背诵道——
孩子你长大了,
小崽子长成小伙子。
离开你的姐妹到天边去吧。
在那里你会变成真正的男人,
你的子孙多如天上之星。
总有一天你的男孙会回来,
把你带走的血脉交还族中的女人
拉姆斯的心中就像是突然撞响了一口大钟,黄钟大吕,余音不绝。在这篇质朴无华的祝词里,他触到一种像生命一样坚韧、像时间一样长久的东西不过,他不相信这是原始海豚留下来的。原始海豚的确有智力,有简单的语言,但都不足以留下这样震撼人心的东西。下面是盖吉克致答辞,拉姆斯仍是一句也听不懂,苏苏没等他问,就向他解释了答辞的意义:
我吃着母亲的奶长大,
阿叔阿姨帮我逃脱虎鲸的利齿。
我应该给年老的妈妈捉鱼吃,
把年迈的奶奶顶出水面呼吸。可是我要走了,
忘掉我的姐妹去寻找陌生的女人。
一去不再回头,
这是命中注定的呀。
盖吉克在致辞时非常激动,泪流满面。拉姆斯知道海脉会流泪,但这次是他第一次目睹。族群沉默着,四周弥漫着苍凉感伤的氛围。他们都想到了刚刚死亡的盖利戈,本来他们两个可以结伴远行,这样对族人多少是个安慰,可惜他没能活到成年。后来,索其格游进圈内,用长吻触触盖吉克,示意他开始下边的程序。盖吉克游出去,很快衔着一条鱼回来,郑重地交给索其格,索其格也郑重地接过来,吞下去。然后索其格忽然停止游动,向海底沉下去。拉姆斯吃了一惊,不知道索其格得了什么急病,但他马上意识到这只是某种仪式化的表演。盖吉克迅速游到索其格的身体下面,把她顶出水面,索其格在水面上吸了一口气,马上恢复正常,甩甩尾巴游过去,排在那个由海豚人组成的圆圈上。
下面轮到索云泉,她游进圈内,盖吉克重复了刚才的行动,把第二条鱼献给她。苏苏低声说:“第二条鱼本来应该献给他的亲生母亲的,但他妈妈已经不在了,被鲨鱼吃掉了。”盖吉克依旧把索云泉顶出水面呼吸,然后第三个族人游进来。献鱼,顶出水面呼吸,这两个动作对所有族人都做了一遍,包括刚出生不久的小阿猫。然后,他恋恋不舍地同族人吻别,同索朗月告别时尤其动情。索朗月是他的好姐姐,善良、体贴,又非常漂亮,他们相处得非常融洽亲密。但当他离开族群后,有关族人的所有记忆都会自动删除一其实不是删除,而是以后如果他一旦误入原族群,或者是族内的雌性误人他的新族群,有关的记忆就会被触发,转换成敌意,从而坚决地把误人者赶走。这是一条冷酷无情的遗传指令,但它保证了同族的直系血亲不会互相婚配。
童族海豚们围上来,快快活活地唱着一首短歌:
罗格罗,罗格罗,
没有你我们更快活:
罗格罗,罗格罗,
没有你我们更快活:
成年仪式结束了,盖吉克游过来,彬彬有礼地同雷齐阿约告别,同海人苏苏告别,甚至同虎鲸戈戈告别。当盖吉克用长吻同戈戈吻别时,戈戈只要一张口,就能把他吞到肚里,而这会儿的戈戈完全是一个好男孩,只是亲热地同盖吉克触了触吻部。
盖吉克回过头,再次留恋地看看他生活了16年的族群,然后一甩尾巴,决然地游走了。17个族人,还有拉姆斯、苏苏和戈戈,静静地凝视着他的背影,直到他融入碧绿清寒的海水深处。
索朗月再次落泪。
晚上天气很冷,拉姆斯把苏苏搂在怀里,躺在虎鲸背上睡觉。他想戈戈也真不容易呀,这是个精力过盛的家伙,让它安安稳稳浮在水面上,恐怕不啻一种酷刑。所以,他和苏苏常常尽量下水待一会儿,让戈戈有个休闲的时间:不过,自从犯过那次小错误后,戈戈一直很听话,很有耐心,是一个标准的好男孩,你根本想像不出它捕食时的凶残。在此后的几次捕食中,它再没有捕杀索朗月的族人,而是独自游到远处,吃饱了再回来。拉姆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阻止了它继续捕杀索其格族人,恐怕并非出于它对这个族群的友情(想想它第一次捕食时的凶残和无情),而是一种保证生态平衡的潜在遗传指令约束它不在一个海豚族群中捕食过多,这也算是杀生者的“职业道德”吧。
苏苏睡熟了,把脑袋钻到拉姆斯的怀里,睡得十分安心,在睡觉时,两人也不敢取下身上的八只葫芦,不免癒,盖碰碰的。这些天,苏苏已经完全进入了妻子的角色,总想挨着他,触摸着他,目光中深情款款。不过拉姆斯却迟迟不愿进入丈夫的角色。这会儿虽然是赤身相拥,但他心中只有长辈的怜爱而没有情欲。
南十字星在天穹上冷静地注视着他,海浪哗哗地扑上他的“床铺”。他在海浪的扑打中梳理着自己的回忆。在长眠前他已经见过海豚人了,那时在他心目中,这是一群调皮捣蛋、无法无天的小杂种,但今天他看到了一个成熟的种族。他想到索云泉艰难的分娩,想到全族人对小海豚人的保护,想到老族长索吉娅投身鲸口的壮举;也想到他们选举新族长时,“正直”在海豚人社会中的威慑力;更多的,他想到的是成年仪式上那两篇祝词中所蕴涵的宿命的悲壮。生物的本性是自私的,它源于基因的自私。因为,生物所有的基因,不管其宿主是病毒、寄生虫、虎豹、植物、真菌还是人类,它们的唯一目的是对基因自身的延续。为了这种延续可以不择手段,更没有任何道德的约束。病毒和寄生虫以寄主的生命来繁衍自身,黑鹰的幼鸟锲而不舍地杀死自己的弟妹,鲨鱼的兄弟之间甚至在母腹内就开始互相残杀……可奇怪的是,在更多的生物群体中,这种自私的本性经过群体进化这场炉火的冶炼,竟然不可思议地转化为大公无私的美德。
正像他今天在海豚人社会中看到的那样。
不过,这些见闻并不能改变他的决心,而是恰恰相反。海豚人社会的所有美德都是为了一个目的:族群基因的延续——而这同样是他的目的!他也是为了人类基因的延续啊。他要使海人(人类的嫡系后代)发扬光大,多如恒河之沙、海中之虾、天穹之星。而现在呢,实现这个目的的最大障碍,恰恰就是这个成熟的、强大的、道德高尚的海豚人种族。
苏苏在他怀里动了一下,他又重把苏苏搂紧。想起海人的衰落,尤其是他们人格的软弱和奴性,有一团柔韧的东西硬在喉头,让他呼吸不畅。又一个浪头从头顶浇下,浪头过后,他看到水面上出现了一个海豚脑袋、一双明亮的眼睛。那是索朗月,她一直在这一带巡游,以免她的雷齐阿约发生什么意外。由于刚才在大脑中转过的想法,这会儿拉姆斯简直不敢直视那双明亮的眸子。
他低声说:“我们这儿一切都好,你放心吧。”
“索朗月没有离去,沉静地看着他。停了一会儿,她轻声说理査德,你能下来陪陪我吗?”
拉姆斯赶快答应:“当然,当然。”他从苏苏脖颈处轻轻抽出胳膊,苏苏仍在熟睡。他把苏苏安顿好,从虎鲸背上滑下来。戈戈感觉到背上的人下来了,赶紧转过身来看看,看见索朗月在旁边,便放下心,转过头。拉姆斯划着水,靠近索朗月,借助海面荧光的反射仔细地观察着她,“索朗月,你想说什么?”
“索朗月轻声说理查德,你能抱抱我吗?”
拉姆斯一愣,忙伸臂搂住她,感觉到她的皮肤上有一阵强烈的战栗。索朗月正在发情期,在这个时期情绪容易波动。今天,4个族人被虎鲸吞吃了,包括慈爱的老族长,而一向交情深厚的盖利戈弟弟也与族群永别了。虽然这是海豚人社会中的正常现象,但这并不等于她心如止水。有什么东西堵在她的心头,解扯不开。
“拉姆斯看到她眼中的点点泪光,笨拙地安慰道索朗月,不要难过了……”
“索朗月急急地说理查德,请接受我的爱,娶我为妻,好吗?你知道,海豚人中只有三分之一能终其天年,其他人都在青壮年就被虎鲸、鲨鱼吃掉了。谁知道什么时候轮上我?我并不惧怕死亡,只想在死亡前把感情献给我的雷齐阿约,我不愿青春之花还没有开放就先行凋谢。”
拉姆斯十分尴尬。他不忍心拒绝这位雌性海豚人的求爱,但……单单这会儿搂抱着她就够他难为情的了。当然,从理智上,他承认索朗月是智慧生物,是“人”,但从形体上说她终究是个异类,她长着长长的吻、一条大尾巴,没有头发,没有四肢,没有女孩们甜美的嗓音而只能发出难听的吱吱声。而且,即使从精神层面上也不可能把她认做妻子!在他复兴海人的计划中,海豚人肯定会成为敌对的一方。他怎么可能娶一个敌方的妻子呢?
“不过,他是一个绅士,不会让一个姑娘难堪,他把葫芦拨到身后,用力搂紧索朗月,得体地说谢谢你的情意,索朗月,我想……”
但索朗月这会儿已经走出感伤,笑着说好了,我的坏心情已经过去了。理査德,按你的意愿做出选择吧,我不会逼你的。再见。飞旋海豚习惯于夜间捕食,我们马上要和斑点海豚再次联合捕猎,我要回族群里去了。
她甩甩尾巴,潜人水中消失了。拉姆斯摇摇头,游到虎鲸身边,艰难地爬上去,蜷曲在苏苏身边,慢慢人睡。他做了一个梦,在梦中回到了“奇顿”号核动力战略导弹潜艇上。潜艇正在水面上浮航,他惊奇地发现,脚下不是潜艇外壳上贴的可以吸收声呐的橡胶瓦片,而是弹性很大的虎鲸的黑皮肤;他还奇怪潜艇的背部怎么会有一片巨大的背鳍,而原来这儿是一圈护栏。更令他惊奇的是,背鳍那儿还有一位姑娘,用长发掩住赤裸的身体,但她没有一点儿羞涩,用天真大胆的目光打量着他。他想这怎么可能呢,潜艇上从来没有女性啊。也许她是丹麦来的美人鱼吧。没错,她的长发之下是一条美丽的鱼尾……
他醒了,东方已绽出晨光。夜狩归来的索其格族人在他身边快活地游着,吱吱声响成一片,十几片背鳍在海水中划来划去。索朗月游过来了,口中叼着为他和苏苏准备的早饭,咿呀不清地吱吱着,唤苏苏来吃饭。
苏苏难为情地滑下鲸背,接过她叼着的鱼,轻声说:“应该让我来的,应该让我照顾理查德。我今天醒晚了,明天我一定不会偷懒。”
索朗月笑道:“没关系的,现在偷点懒不要紧,只要当新娘子后不偷懒就行了。”
苏苏多少有点羞意,但更多的是高兴,过来挽住理查德的胳膊。童族的几个小家伙立即凑过来,“谁是新娘子?索朗月姐姐,谁是新娘子?”索朗月笑着向苏苏那边示意,“小家伙们吱吱乱叫着把她围起来,连刚刚出生不足两天的阿猫也口齿不清地喊着……娘……娘子……”苏苏笑着把阿猫抱到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