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拉姆斯用螺号把索朗月召来。约翰等人没有跟来，他们正在悄悄进行核潜艇的善后工作：关闭主机，封死舱盖，以备下次使用。索朗月单独一人游来，她看见拉姆斯坐在一块临岸的礁石上。他脸上写着深深的悲伤，目光呆滞，神色木然。在此之前，虽然他已经55岁，还经历了270年的冷冻，但他目光中仍充满灵气。可现在，苏苏的死亡让他的灵气也一同消散了。

拉姆斯用沙哑的声音告诉索朗月，这次探亲之旅就此结束吧，旧族人没有在圣地亚哥留下一点痕迹，他也不想再深人内陆去寻找了。他想快点离开这片伤心之地。

索朗月说：“请稍缓两天，撒母耳长老已经通知我，她派遣的香香和岩苍灵正日夜兼程赶往这儿，要把‘窝格罗’送来，让你首先过目。”

“窝格罗”！拉姆斯对这件宝物极感兴趣，一直盼着能亲眼目睹。但此刻，在苏苏死亡造成的深重悲伤中，这个消息没有激起什么涟漪。他闷声说：“好吧，我等两天。替我谢谢撒母耳长老。”

索朗月想活跃一下气氛，笑着说：“撒母耳长老说，百人会还没看到‘窝格罗’呢，他们一定要雷齐阿约第一个过目。这件宝物在海中埋了上千万年，一直没有露面，偏偏雷齐阿约复苏之后它就露面了，这是你为我们带来的吉祥。”

拉姆斯酸楚地说：“不，我是一个不祥之人，是我把苏苏害死的。”索朗月抬头看看他，用长吻碰碰他的颈部，“你这么重情意，苏苏在冥冥中一定会感念你的。不过，你不要过于自责。在我们的社会中，这种死亡太平常了。”

拉姆斯突然问：“你相信来世和灵魂吗？”

“我不相信。不过我知道，组成苏苏的原子会回到生态循环中，重新变成海豚人、虎鲸或鲨鱼的组成部分。这也是一种来世吧。”

拉姆斯苦楚地说：“我知道宗教中说的来世是虚幻的，但我此刻真愿意相信它。”

“别想这些了，来，攀住我，我带你去海里散步。”

拉姆斯拉着索朗月的背鳍，在海中游逛了一天。他注意到有几十名海豚人一直守在近海处，无疑是为他布置的守卫。从昨天的搏杀中他知道，即使不使用圣禁令，有组织的几十个海豚人也完全能对付鲨鱼，甚至对付虎鲸也不在话下。但海豚人有严格的自律，不允许使用组织化的力量或智力来战胜捕食者。几次违背，包括昨天和今天，都是特意为雷齐阿约而破例的。他几乎难以承受这种恩惠。

他们到晚上才返回岸边。那5个海人都回来了，也都阴郁地沉默着，只和索朗月点头为礼。约翰更是独自一人坐在远处，苦闷地低头不语。拉姆斯和索朗月知道他心头沉重——妹妹死了，纵然这在海人社会中是平常事，但他终究没法子向父母交代呀。索朗月努力想活跃气氛，对他们说：“喂，别垂头丧气了，打起精神来。告诉你们，撒母耳长老将给你们送来一件很珍贵的礼物，你们猜是什么？”

5个人咧着嘴苦笑一下，在这种心情下，没人愿意猜谜。索朗月说：“真是一件极珍贵的礼物啊，我可不是骗你们。”她突然停住了，仰起头听听，兴奋地说，“理查德，已经到了，香香和岩苍灵已经到了！”

他们都转过身，透过苍茫的暮色向外海的方向望去。果然，没过多久，香香那巨大的黑箱子似的脑袋就从海平线下露出来了，一道45度的水柱斜斜喷向天空，一大一小两片背鳍劈开水面迅速游近。他们到了，香香面有得色，一线白光从它的嘴缝中射出来。岩苍灵的凝重神色下也有抑制不住的兴奋。

索朗月说：“送来了？”

岩苍灵说：“送来了，请雷齐阿约接收吧。”

香香游到拉姆斯跟前，张开大嘴，把“窝格罗”吐到他手里。强烈的白色柔光立即漫溢天地，把周围变成了白光的世界。这是一只不大的圆球，只有脑袋那么大，光滑柔润，软中带硬。上千万年传说中的宝物在现实中现身，索朗月、约翰等都肃然起敬，用虔诚的目光看着它。拉姆斯当然也很激动，但他此刻顾不上兴奋了：“窝格罗”刚和他的皮肤接触，意识的洪流就汹涌地向大脑中奔腾而来。来势如此迅猛，他大脑中白光交织；但意识流迅即变得平稳，以他能够接受的速度输入信息。在周围人的眼里，他成了木雕泥塑，捧着“窝格罗”呆立着，表情变幻莫测，神秘的光晕在脸上荡漾不定。

索朗月轻声喊：“理查德？雷齐阿约？”

拉姆斯没有回答，他已经入定了。

一幅幅画面闪现在他头脑里。

太空深处，他（不是拉姆斯，而是神，或者说是智能水平远远高于人类的智能人）从虚空中瞬间显现，同步显现的还有飞船和他的同伴。飞船中充满水，而他们都在水中游动。他们的外形并不奇特，和地球的水生动物相似，身体呈流线型，有胸鳍、背鳍和尾鳍。这不奇怪，地球海洋中凡是进化得能真正适应水中生活的生物，不管它们在进化初期的体形如何，最终都会变成类似的模样，这就是达尔文理论中的“进化趋同”。但这些“神”的科技水平远远高于人类，拉姆斯甚至难以理解看到的某些现象，比如刚才飞船的瞬间显现，也许这就是“物质瞬间传真技术”？飞船的动力形式也是不可知的，它完全不符合重力场的规律，飘飘摇摇地向地球落下，还能做出各种匪夷所思的动作。

飞船漂浮在热带丛林的上空，下面有1000万年前的各种动物，其中有——拉姆斯看到了猿人！严格说那不是猿人，只是偶尔能直立行走几步的猿。它们是群居的，住在一片邻近湖泊的疏林中，但没有发现用火的迹象：飞船在林子上空停了一会儿（也可能是几个月，拉姆斯处在白光的浸润下不能正常地思考）。他看见猿群在觅食、交配、与剑齿虎格斗，一位首领在领导着这个族群，所有雌猿都向它献媚，所有雄猿尤其是正当壮年的雄猿都小心地避着首领。首领昂首阔步地在领地上巡视，虽然赤身裸体，浑身脏污，但它睥睨万古的王者气派还是很打动人。飞船上的神显然对这个猿的群体很感兴趣，他们逗留在这儿，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但事情很快起了变化。一只成年的雄猿向首领发起挑战，两个家伙恶狠狠地对峙着。拉姆斯知道，一般动物的族内格斗都是有节制的、不致命的，只是为了确定双方地位的尊卑，并非为了把对方杀死。但这两只雄猿的王位之争显然不在此列。它们猛烈地对攻，招招致命。很快，两个家伙都鲜血淋淋，气喘吁吁，眼神开始变得疯狂，而其他的猿则都若无其事地围观着。

这时，原来的首领招架不住了，它毕竟年纪大了，气力不能持久。它尽全力支撑了一会儿，终于败下阵来，向外边逃去。接下来的变化令人惊讶：旧的王一露出败象，所有旁观的猿立刻一哄而上，围追那只失败的王，咬它，推它，直到把它推入水中。此刻，可怜的王目光中充满哀怜之色，无力地向岸上爬，但处处遭到群猿的严密堵截。猿的水性不大好，它在水中挣扎一会儿，不久就淹死了，尸体漂浮在水面上。群猿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去，开始向新首领献媚。只有一只较矮的雌猿（大概是原先的首领的妻子之一吧）游过去，尽力把尸体拖向岸边。群猿看到这一幕，立即警惕地、怒冲冲地走过来。等它们确认旧首领已经死了，不可能复活了，才放心地离开。

看到这儿，神的飞船立即离开了这片疏林。神们放弃了对猿群作智力提升的打算。他们并不厌恶猿的所作所为，那只是动物的本能而已；当然也绝对说不上喜欢，而“不喜欢”已经足以改变神们的决定。飞船落到海洋里，神们走出飞船，甩甩尾巴来到水里，感觉像是回到了家。这儿有更多的生物。神最关心的是水中的哺乳动物，它们虽然还没有进化到后来的模样，但已经依稀可辨了：如抹香鲸、虎鲸、海豚、海狮、海豹等。最后神看中了海豚，它们身体大小适中，不是处于食物链的顶端，群体规模也比较适合。这时的海豚身上还有中爪兽的痕迹，背鳍只是尚未完全隆起的一片软骨，胸鳍和尾鳍还有四条腿的影子。不过，它们已经能非常潇洒地在水中畅游。海豚都是些天性快活的家伙，对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没有一点陌生感，它们快活地聚在“神”的周围，用长吻去碰神的尾巴，或者在神面前跃出水面打一个飞旋。

神们观察了很久，很喜欢海豚，就召集了千千万万条海豚聚在一起，拿出一只发白光的圆球给海豚。神说：“你们愿意接受这个礼物吗？它能助你们一步越过1000万年的进化之路，使你们成为地球上的王者，所有生物都会向你们俯首。不过，我们不得不坦率地告诉你们，它也会带来痛苦，带来新的枷锁。也许你们之间会有战争、谋杀、强奸、欺骗、虚伪等等。而且一旦走上这条路就不能后退，连‘窝格罗’也办不到这一点。你们愿意接受吗？你们好好商量吧。”

海豚们吱吱喳喳地叫个不停。在“窝格罗”形成的智力场中，拉姆斯完全能听懂海豚们的原始语言和了解它们的原始思维。海豚们在说：

什么叫战争？

什么叫谋杀？

为什么要强奸？

为什么要欺骗和虚伪？

在听了神们不厌其烦的解释后，所有的海豚都笑了，似乎听到的是天下最可笑的事情。不要！这样的坏礼物我们当然不要！我们也不当王者！

神叹息着说：“不要，你们可是要后悔的呀。这个礼物还有很多很多的好处，没人能挡得住它的诱惑，当年我们就没能拒绝。”

海豚们不耐烦地说：

不后悔！

后悔才傻呢。

别再谈它了，陪我们玩吧！

神们又叹了口气。他们真的喜欢这些海豚，还想作最后一次努力，“那就这样吧，把‘窝格罗’留给你们，放在海底，什么时候你们想使用它都可以，好吗？”

海豚们吱吱着：好啦好啦，陪我们玩吧，陪我们玩吧。神把“窝格罗”丢到水中，它飘飘摇摇地落到海底，拉姆斯的思维也跟着沉到海底。这儿水不深，它还能看见水面上的海豚和神，它们在快活地玩耍，不知玩了多长时间。后来神走了，坐着不喷火的飞船冲出水面，转眼间消失在太空。

在那之后，偶尔还有海豚来看它，用长吻调皮地推着它玩儿。在与海豚肌肤相触的时候，“窝格罗”尽力履行着自己的职责——把智能人的思维输入到海豚脑中，但没有一条海豚对它感兴趣。渐渐地，没有海豚来这儿了，陪伴它的只有低智力的鱼类。然后，一场地震把这儿变成了深海，它被层层的沉积岩盖了起来。后来是近千万年的空白，那么漫长，即使是“窝格罗”的不死之身，也在这过于漫长的岁月中锈蚀了。忽然，一场新的地震把海底震裂，它被抛了出来，已经僵死的思维迅即开始运转。它接触到了一条章鱼、一头抹香鲸，它尽力试探它们的思维，没有效用。然后，它看到了一个两条腿直立行走的人，它马上悟到，这就是1000万年前神们曾舍弃的猿的后代。不过，显然这个后代已经进化出了相当高的智力，它试探着，只有这会儿，才找到了能够与它相容的智能基体……

拉姆斯身体猛一颤，睁开眼睛。索朗月、岩苍灵和约翰都在急切地盯着他。索朗月悄声问：“雷齐阿约，你醒了？”

“嗯。”

“‘窝格罗’同你通话了？”

“对，通话了。我入定了多长时间？”

“不长，大约10分钟吧。”

“仅仅10分钟？我感觉有一年了。它在这段时间内向我讲述了这1000万年发生的事。”

他把自己在“窝格罗”的思维中看到的事详细转述给索朗月等人，一点也没有隐瞒。他不知道海豚人对这件事——他们的祖先曾舍弃过一次万载难逢的机遇——会怎么看，他们会惋惜吗？至少他是惋惜的。人类祖先因为其嗜杀的丑恶本性而错过了一次难得的机遇，如果他们抓住了这次机遇，人类文明会跃升1000万年，肯定足够强大，也就不会有270年前的灭绝了。

他在心中叹息着，把“窝格罗”还给岩苍灵，“谢谢你专程为我送来。不过，这是海豚族的宝物，还是由你们保管吧。”

岩苍灵郑重地说：“撒母耳长老说，请雷齐阿约决定该怎么办。”拉姆斯苦笑道：“不，这不是送给雷齐阿约的，1000万年前，这个劳什子的‘雷齐阿约’并不存在，连他的祖先也还是一身猴毛呢。‘窝格罗’已经告诉我，它本来就是‘神’送给海豚族的。如果你们当时就接受，可能就该由你们来给陆生人提升智力，也轮不上我和覃良笛来扮演什么雷齐阿约了。”

索朗月也郑重地说：“怎么处理‘窝格罗’，等雷齐阿约回去后和长老会商定吧。我想，我们宁可要你和女先祖送给我们的礼物，而不要这件‘窝格罗’。你们提升了海豚人的智力，但并没给海豚人带来战争、谋杀、强奸、兄弟姐妹互相残杀等丑恶之事。”

这段话让拉姆斯如五雷轰顶。在此之前，他对覃良笛只手创建了海豚人社会一直很佩服——在愤恨中夹着佩服。但只有此刻，他才明白了覃良笛创建海豚人时所站立的高度：传授灵智而杜绝物欲，不谋求做生物圈和自然界的王者，也就杜绝了战争、谋杀、强奸。这种思想高度不是一个核潜艇艇长所能理解的，甚至“神”也没有做到啊。他声音沙哑地说：“我想该把实情告诉你们了。我和覃良笛创造了海人，但我从未在海豚人的智力提升中作任何贡献，你们真正的雷齐阿约是女先祖。”

索朗月愉快地笑了。这终于印证了她和弥海长老的猜测，而且——是拉姆斯本人说出来的！这一点比真相更重要。她快活地说：“不，你永远是我们的雷齐阿约。这是女先祖覃良笛说的，我们能违逆她的话吗？”

他们把“窝格罗”交给香香和岩苍灵，让他们将原物带回，交给撒母耳长老保管。“我和理查德马上就要返回了，等我们回去后再商量吧。”岩苍灵答应了，让香香照旧把“窝格罗”含在嘴里，两人沿来路返回。

这时，索朗月才注意到约翰奇怪的表情，他面色惨白，目光呆滞，嘴唇微微颤抖着。索朗月忆到，刚才，在她提到“兄弟姐妹互相残杀等丑恶之事”时，约翰忽然像是遭到雷击似的呆住了，他的表情很奇怪，不知道到底为什么。还有，今天早上约翰的行为也有可疑之处。已经有海豚人告诉她，约翰原先是追着苏苏往外海跑的，当时他手里拿着凶器，苏苏甚至吹响了求救的螺号。后来，他们意外地碰到了鲨鱼群，两人才回头向岸上游在碰到鲨鱼群前他们在干什么？他为什么拿着凶器追苏苏？这些都是未解之谜。

当然，她也亲眼见到，约翰后来曾奋不顾身地去救妹妹。所以，即使在这之前有过什么丑恶，那也让它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