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皇后疑云(5)

作者:暗地妖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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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武侠·玄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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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9: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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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354字

脑中突然闪过一丝雷电,将这些东西照得雪亮,他恍惚看见梦中的晓满,身披银白蚕丝,坐在那里微笑。


“晓满……”


那花瓣状的朱唇,妖异的妊娠纹,玉白脊背上的细痣……在镇西的茶楼后巷里,她回过头来,对他说:“今朝,我们玩个新鲜花样可好?”


他坐在镜前,看自己那张被失忆折磨的枯槁面容,还是俊俏的,额角至下巴的线条亦愈加犀利,双眸埋在深黑的眼窝之中,似在隐藏一段前尘往事。


这样一张脸上,该如何涂抹出魂牵梦绕的记忆来?


他将发套戴上,遮住略显粗犷的双颊,突出尖细的鼻头与端正的眉眼,那种美,竟有一丝骇人的狰狞荡漾其中。他直觉镜中的“女子”还不够柔和,顺手拈起一块蜜粉往脸上抹,黑眼窝被覆盖住了,于是变得媚眼如丝,人中与下巴的灰暗处也变得白皙干净,只是苍白得犹同鬼魅,教人看着揪心。口脂点在唇上,着实费了他不少力气,点得重了,会往艳俗里靠,点轻了,又嫌黯淡,尤其是,要在他那张细薄的唇形上画出丰厚感。稀奇的是,他做起来竟是驾轻就熟的,不消一刻钟,他面对的便是神色恍若梦游的黄菲菲,只是要更消瘦一些,脖颈也粗一些,到底还是有男人气,尤其那两道剑眉,尚有待修整。


所幸他并不急,修眉的手势极慢、极稳,其实这道工序有些多余,因发套上的齐刘海足以掩盖眉宇的瑕疵,然而他还是力求完善,心平气和地削拔。待镜中人已有八九分黄菲菲的模样,才露出满意的表情,把脂粉收拾起来。镜中那张长发飘垂的脸,突出的喉结,底下是一对触目的锁骨及平如荒原的胸膛。刻意修饰的面孔配上未加遮掩的裸体,竟释放出古怪的、触及灵魂的美感。


那件黑色女褂套上身也变得方便了,他较从前应是更纤细了些,胸部与腰腹都松垮垮的。丝绸滑过皮肤,如泉水流淌,抓不到一点方向,他再转身看镜中人,像刚卸了一半妆的戏子,慵懒,却精致。


“大少爷这身打扮,是要去哪儿?”


镜***现另一个人,扎着蓬松的辫子,个子高挑,一股聪明相。


“去……”原本已在心中反复念叨了百遍的答案却在出口的瞬间卡壳,好不容易才吐出三个字,“找晓满。”


杜春晓举起手中的塔罗,笑道:“少爷慢些再去找,我先帮你算算那个晓满如今在哪儿。”


四张塔罗已摆出菱形阵势,杜春晓与男扮女装的黄莫如面对面坐着,原本依这样的境况,她必然是要借机取笑的,可黄莫如周身散发的妖异之气居然是那样严肃、雅致,教人不由得心生敬意,又沉迷于这样的美。


过去牌:正位的恋人。


她心知肚明,他有过甜蜜狂热的性事、刻骨铭心的恋人,那只贵重的象牙挑子上百次地划过她青白的头皮,仿佛要为爱情分出一个经纬。


现状牌:正位的死神,逆位的女祭司。


显然,飞来横祸令爱情无法实现,这祸里,包含挣扎、背叛、仇恨,可谓凶机乍现。


未来牌,杜春晓没有翻启,却将手盖住,正色道:“最后一张牌,谁说了都不准,还请大少爷自己去找个正解出来。只是少不得要提醒一句,人心叵测、世事难料,一切小心为上,镇西那家关掉的油盐铺消磨了你的锦年华时,只是你不找到秦晓满,怕要抱憾终生,可是这个道理?”


他朦朦胧胧地听这些半劝告半怂恿的说辞,脑中只锁住了两个词——镇西、油盐铺。


8


连续七天,张艳萍都在干嚎,两眼瞪着房梁,双手握拳,披头散发地站在那里。阿凤被唬得哭出来,只得去找桂姐求助,说已按郎中开的方子吃过两服药了,非但病情未减,还愈发严重起来。起初还只是白天叫几声,现如今已没日没夜,像极了某种鸟类,发出单调平板的长音,没有感情,也无跌宕起伏,只是平直地从喉咙里抖震出来,听得久了,正常人也要发疯。


黄慕云带着桂姐到张艳萍屋子里的时候,见几个丫头均捂着耳朵蹲在门口,里头断断续续传出张艳萍的嚎叫。二人当下竟吓得不敢进去,黄幕云拎住阿凤的耳朵将她揪起,骂道:“你们一个个是死人么?也不进去伺候着!”


阿凤委委屈屈地辩道:“哪里是死了的?就是因为伺候不好,才告诉桂姐。三太太这个样子,大家心里都不好过,我这几天连觉都不敢睡,生怕出岔子呢!”


走到里屋,张艳萍坐在床上,素面朝天,大张着嘴,唇边流下一道长长的唾液丝,粘在胸口。原本俏娇风韵的一个妇人,此刻看起来竟老了十岁。


“娘?”黄慕云叫了一声。


“啊——啊啊——”


“三太太?”


桂姐上前,将手扶在她背上,欲止住叫声,却不料被她一掌推开,力气出奇地大。桂姐往后一个踉跄,结结实实地倒在一个人身上,她以为是二少爷,忙转过来,却见孟卓瑶站在那里。


屋子里有一刹那的安静,随后被张艳萍打破,她像被剐去了心脏和脑浆一般,成了只会播放一张唱片的唱机。


不知为何,孟卓瑶看起来不似往日那般嚣张,竟从骨子里透出镇定与强势来,她眼是冷的,平日里那些狭隘的腔调亦没了踪影。这样脱胎换骨的大太太,走到张艳萍跟前,气势上已给人压迫感,但疯子是不懂的,她只会叫。


“三太太这样有多久了?”


尽管张艳萍吵得震天,孟卓瑶讲话依旧不曾提高声音,反而教人竭力去听她说了什么。


阿凤也已掩到里屋的门槛边上,见大太太发问,忙进来答:“七天了。”


孟卓瑶也不言语,径直走到张艳萍跟前,对准她脸孔狠狠掴了一掌,拍肉声又脆又响,足见用力之猛。


张艳萍奇迹般地停住叫,茫然地盯着前方。众人都大气不敢出,只等大太太发话。


孟卓瑶神情威严地扫了一圈屋子里的人,怒道:“你们这帮子缺心眼儿的,平常没教过你们看眼色行事的么?怎么一连这么多日被主子调戏着都不吭一声?明知道三太太在这里装疯卖傻,害全家为她一个操碎心!二太太成天吃斋念佛替她祈福,我也头疼了好几天,因知道家里发生的事情多,怕添乱,都不敢讲出来。还有老爷,别看他面上还是安坦的样子,其实最操劳的就是他了。你们倒好,还四处宣扬说三太太病得有多重,要送去上海的大医院疗治,生怕咱们这儿丢人现眼的事情不够多吗?”


一番话令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却又如醍醐灌顶。


黄慕云到底忍不住,问道:“大娘这话说得可稀奇了,我娘在藏书楼受了惊吓是大家都晓得的,这会子竟还污蔑她装疯卖傻!”


“哼!”孟卓瑶看张艳萍的眼神已如狼一般锐利,笑道,“何止是装疯卖傻?简直是装神弄鬼!”


“孟卓瑶!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你说我娘装疯,可有凭据?”黄慕云已气得浑身发抖,似乎克制不住,竟直呼大太太全名。


孟卓瑶也不怕他,转过头来点住黄慕云的鼻子,不紧不慢道:“她若没有装疯,前些日子每个屋子门前那些死鸟又是谁造的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干出这样的事来,也不怕被雷公劈了?!”


“大太太是不是误会什么了?前阵子各房门前都被放了死雀,可是包括三太太的屋子在内……”桂姐怕黄慕云冲动吃亏,忙替他辩了。却是话音未落,便也吃了孟卓瑶一记耳光。


她像是潜伏多时,已悄悄藏足了底气,都要在今天喷发出来:“你也是猪油脂蒙了心了,连自己什么身份,干的什么活儿都不知道了!黄家的工钱是三太太给你的,还是二少爷给你的?自己做‘老孤身’也罢了,还厚脸皮在这里替疯婆子撑腰?”


“孟卓瑶,今天可一定要把话讲清楚,要不然,一道去我爹那里理论!”


黄慕云满面通红,眼里涨满血丝,对于这样的剧变,他大抵也是惊讶多过愤怒,竟气得说话都带了哽咽,惹来孟卓瑶几声嗤笑。


唯张艳萍对周遭置若罔闻,反而一脸恬静地看着自己的亲儿,见他有些哭意,甚至嘴角还微微上翘,作出满心欢喜的模样。


“唉哟,二少爷这可是真急啦?要到老爷跟前去讲也可以,不过到时莫怪我不留情面把她拆穿。二少爷,你仔细想想,各屋门槛上放着的死鸟,都是廊上挂的一排里头最珍稀的那一只,唯你娘门前放的,却是便宜的娇凤。众所周知,你娘除你之外,就只拿这些鸟雀当心头肉一般养着,即便她要搞花样出来,也不会碰自己屋子里那些宝贝。怎么样?三太太,我可有说错你?”孟卓瑶得意地仰着头,直逼张艳萍而来。


屋内瞬间又回复寂静,都像是在等着张艳萍现原形,连黄慕云都忘了愤怒,竟呆呆看着母亲。


此时,张艳萍嘴角的笑意更深了,蓦地抬起头,与孟卓瑶对望,一双眼燃起明亮的火焰,也不知是喜是悲,连孟卓瑶都被这对眸子震住,一时竟顾不上“乘胜追击”,愣在那里也不发话。


直到张艳萍一声怒吼,扑到孟卓瑶身上,两只手死死掐住她,众人才反应过来,顿时乱作一团,想拉开不知真疯还是装疯的三太太,却都被她挣脱。孟卓瑶面孔由白转紫,额边青筋隆起,十根尖长的指甲不断抓挠张艳萍锁在喉咙上的“铁钳”,想让对方因痛放手。孰料张艳萍像是已失去知觉,非但没有松动,反而愈抠愈紧,龇牙咧嘴的一张脸几乎已贴到她鼻子上。


孟卓瑶这才意识到,原来恨果然是火焰状的,可以烧灼一切敌意。接着,原本周围那些或高或低、或造作或真实的惊叫渐渐与她的耳膜隔了一层,渐飘渐远。甚至依稀还有一片模糊的影子罩在头顶,她听见血液轰然作响,全身每一寸血肉都已麻木,感觉肺部挤作一团,正拼命寻找空气……


砰!


震耳欲聋的巨响在屋内回荡,孟卓瑶猝不及防,一大口空气蹿进胸膛,当即咳了好几下,待回过神来,见骑在她身上的张艳萍双手抱头,肩膀不停哆嗦。于是她奋力抬了一下腿,坐直身子,将张艳萍推到一旁,再往身后看去。


黄梦清正站在里屋正中央,怀里抱一把雕花长柄猎枪,枪口冒出一缕青烟。旁边站着杜春晓,双手食指都插在耳洞里,眼睛闭得紧紧的,半天才睁眼,环视一周后笑道:“大小姐,这回惹的祸可不轻了。”


闹剧收场时,谁也没占到便宜,孟卓瑶也是窘得恨不能找地洞钻进去,而张艳萍依旧哭哭笑笑,不晓得是继续装疯,还是久病不愈。黄家宅院似乎又回复宁和,如此大事,众人竟心照不宣地瞒着黄天鸣,没再提起。唯杜春晓对黄梦清怨声载道,怨她怎么把自己疑张艳萍装疯的事透露给大太太了。黄梦清也是一脸委屈,回道:“你何时见过我这么多嘴多舌了?都是我娘自己猜出来的,你可别以为她见识短,她聪明得很。”


正说着,夏冰走进来了,显得无精打采,也不说什么,径直坐下,拿起杜春晓的茶杯,一气喝干。


杜春晓笑道:“呀?我才往里边吐了口水,你就吃了。”


夏冰也不计较,抱怨道:“别提了,最近乔副队长突然回了老家,害我四处跑,也没空照顾你那铺子。”


“她的铺子哪里还要人照顾?你可是多虑了。”黄梦清也暂收起先前的幽怨,竭力表现得轻松。


“你忙进忙出?那你们队长是干什么吃的?就知道欺负弱男子!”杜春晓刻意将“弱男子”三个字强调了一番,暗讽那位让黄梦清牵肠挂肚的弟弟。


“还不是去办简政良这桩案子,要我负责齐秋宝那条线,这几天,我可算把杀猪弄所有的窗户都敲遍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老嫖客呢。”夏冰竟也破天荒地自嘲了一番。


杜春晓即刻皱眉,拿出牌来,两三下便摆了一副小阿尔克那。过去牌是逆位的星星,现状牌是正位的愚者与正位的战车,当下脱口而出:“明明两个案子该放到一起来查的,怎么还分开了走?”


“你的意思是,她的死与简政良的死果然是有联系的?”


“没联系可就怪了,经过前边那一桩事,任谁都想得到他们之间有联系。”杜春晓翻开最末一张牌——正位的皇后。心里便“咯噔”一下,暗自惊疑,“怎么跟给黄莫如算的未来牌是同一张?”


更奇的是当夜,李常登带着顾阿申来找夏冰,说要他去保警队接受盘问。夏冰自然不肯动,非要问个原委,李常登冷笑一声,将他像拎鸡仔一般拎起,拖到顾阿申跟前绑了,再告诉他:“小子,早就知道你办事不牢了。前儿有镇上居民举报,齐秋宝尸体被发现的前一晚,你跟她在镇西脂粉铺后头的巷子里幽会,可有这事?”


夏冰咬牙不应,态度却已软下来了,竟没再挣扎,任凭顾阿申将他双手反剪,押去保警队的审讯室。


一路上,他便已抱定宗旨:无论怎么问都绝不透露半个字的真相!


9


李常登花了一天一夜,总算把简政良的天井收拾平整,幸亏泥地湿润,容易翻松,把乔副队长埋进去的时候并没有费多少力气。将事情办完后,他仰头望了一下那洋槐,上头的白花已震落大半,跌进土里,连同枯骨与新鲜的肉尸一道缓慢地腐烂。李常登从来不相信水淹,在尸身上绑块石头再丢入镇河,绝对是冒险的行为,万一绳子被黑鱼之类牙尖嘴利的东西啃断,抑或缠住水草翻浮上来,罪行便大白天下了,齐秋宝便是最有力的证明。所以他钟情泥土,像胃袋一般,可吞噬一切,再慢慢消化干净。


一万块钞票和满满一罐的现大洋,让李常登通体舒畅,这是他为将来准备的,终有一日,他会离开青云镇,顺便把心爱的女人也一并救出去。这一天,他等得太久,直等到张艳萍变成疯女人,要被送往上海的精神病院,才开始急。失眠对李常登来讲,已是烈酒打不倒的顽疾,偶尔的,他会在闭眼的刹那看见乔副队长头破血流地站在洋槐树下,肩上落满絮状的白花。两人由此相视而笑,因他从不信冤鬼索命的传说,尤其在青云镇上,“报应”更是个虚幻的词,反倒是“冤情”,无时无处不在发生。


夏冰的个头较黄莫如要高一些,所以耗费体力也更多,没有水喝,他绝撑不过两天。李常登审他的节奏更是不紧不慢,只问他与齐秋宝私下往来了多久,两人在镇西的巷子里做了什么,可有起什么冲突。夏冰不似黄莫如那般清高傲慢,只说那日好好在家睡觉,并未去过什么巷子,更不会找那些下三滥的流莺做交易。


无奈李常登哪里肯放过,不但严禁供水,连食物都换成每顿两块硬锅巴。顾阿申每每来送餐,都少不得劝他:“兄弟,男人在外头风流快活都是平常事,你若是怕被春晓知道了要吃夹头,我去替你说话,还是赶紧招了吧!”


一番话,讲得夏冰心里暖融融的,看样子顾阿申是完全没把他疑作凶手,只当是他怕狎妓的事让杜春晓知道了难受,才这般嘴硬。他只得道:“别傻了,我哪里就怕春晓这样的疯婆子了?只是大男人一言九鼎,答应了不能说的事,只好不说。你如今与其劝我,倒不如想办法给我些水喝,免得到时死在你跟前不好看。”


顾阿申一面贼笑,一面将藏在袖子里的两只梨掏出来,放到夏冰手里:“你当这么多年兄弟都白做了?”


“镇西……油盐铺……”


虽未到秋至,镇河却已变成冷峻的墨绿色,日光落在青瓦黄墙上,照出一个暧昧的影。黄莫如执一把油纸伞,伞柄上刻的是“荷塘月色”的图,与眼前受曝晒的小镇黄昏相去甚远。这样的光景,本该是往那一缕青白炊烟升起的方向赶,沿路闻到韭菜炒蛋的香气与米饭热腾腾的甜味,心都是酥的,懒的,被河流湿气蒸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