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温瑞安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02
|本章字节:37058字
世上的大道理其实都是最浅显易懂的,只是没有多少人真的去实行而已。
“人生自古谁无死”。
——那是一家棺材店的名字。
前面有一家米铺,店门竖着五个大字的布帘:
“一碗饱两晚”。
后头也有一家布店,挂了块横匾,横匾上书:
“衣锦耀祖贤”。
屋后还有一片绿油油、黄嫩嫩的菜田。
看来,就在这越色镇的三家店铺里,已包含了“衣、食、住、行”四件“人生大事”
了。
赵好的身慢了下来。
然后他发出一声极其古怪的尖啸:
那就像是一头鳄鱼,突然发出夜枭般的叫鸣。
只听他尖声道:“我来了,你们还不滚出来。”
语音甫落,棺材店门打开,真的就有两个人“滚”了出来。
——抬着一口棺材“滚”过来。
这两个人,都圆。
两人都脸圆,眼圆,鼻圆,腮圆,腹圆,臀圆,怪可爱的。
只不过,一个长得高大。
高大而圆。
另一人长得矮小。
矮小而圆。两人的圆滚滚、胖嘟嘟,都没有影响他们身手的精悍敏捷。
而且可笑。可笑和好玩有时最易使人失却防范——一个人能令对方疏于防患,就已经是
占了上风,赢了一半。
这两人一见赵好,都跪了下来,一个叫“好公子!”一个叫:“好爷爷!”
赵好只阴森森地问了一句:“人呢?”
那高大滚圆的汉子慌忙道:“小相公在,我们一直护着,这寿木店里头有他们的卧底,
但都给我赶走了。我们一直苦守这儿,就等您来。”
矮小圆滚的汉子刚说:“您走了,那米铺和布店的人都来攻打这儿,幸我守得住,好险
啊!您要再不来为我们主持大局,恐怕就守不住了,那时候,我们宁可一死以报爷您了!”
两人一面诚惶诚恐地说着好听的话,一面手忙脚乱地打开棺盖:
棺材里有人。
赫然竟是“小相公”:
李镜花!
凤姑、余国情及宋国旗都站住了。
而且在土丘后伏了下来。
他们在斜坡之上,所以可以居高临下看到坡下店前棺椁里的人。
但若要赶过去,恐怕已来不及了。
如果这样赶过去,反而容易迫使赵好对仍在昏迷中的李镜花下手,凤姑显然不欲李国花
怪责她一辈子。
——一个人可以威慑伏部下。
——也可以仁德感化部属。
但就算有威有德,至少不能犯一样大错:就是不可夺手下心目中认为最珍贵的事物。
凤姑自然是明了这点。
她望向铁手。
她的武功不及于此——却不知铁手情形如何?
这时,却听宋国旗低声道:“那高大的胖子是:‘行尸尊者’麦丹拿。”
余国情悄声接道:“矮胖子是‘走肉头陀’钟森明。”
宋国旗道:“他们都是唐仇的手下,号称两大忠仆。”
余国情道。“麦丹拿的‘行尸拳法’利害在每格杀一人,他的拳劲就增加一分;钟森明
的‘走肉掌法’犀利在每跟人交手,都能把对手的武功绝招偷龙转凤,化为己用。”
凤姑心下明了:
这两位部属的对话,是要说给自己听的。
——真正好的部属,不会明目张胆地在人前“教导”首领、主子,反而会藉机暗示出真
实的情况和有利的资料,以俾领袖、主人自行判断。
所以她微哼道:“听来,这两人相当机灵,不像是‘行p’、‘走肉’嘛。”
铁手道:“他们却很喜欢别人这样叫他们哩。”
凤姑问:“为什么?”
铁手道:“他们既是行尸、走肉,他们的主子就不会对他们有戒心,敌人也不会对他们
提防了。”
他是个捕头,对江湖上好些人物的资料自然都了如指掌。
凤姑道:“看来,一个真正聪明绝顶的人,是断断不会让人知道他聪明智慧,反而希望
人以为他是个笨蛋。四大凶徒里,燕赵各有男女死士卅一人,却不知赵好和屠晚又有什
么?”
宋国旗道:“屠晚没有助手。他是杀手,要独行独断,孓身一人,接近他的人都得:
死。”
余国情补充道:“所以屠晚没有手下,但有的是提供他杀人资料的人。”
宋国旗又道:“赵好没有帮手。因为他善妒易嫉,容不下人。他喜怒无常,嗜好杀人,
朋友都给他杀光了。”
余国情也补充:“是以赵好也没有部下,但他也是人,人有时也需要人帮手,有时候,
他会利用唐仇和燕赵的部属来充作助手。”
凤姑点点头道:“可是燕赵和唐仇未必会高兴。”
这种心理她最是能了解。
因为她也是个领袖。
她最能够领会作为领导人心中所思。
——部下只可以对自己效忠。
——当这种效忠有双重或不止对他一人时,心里就绝对不会好受。
所以人想获取更大的权力。
权力可以促使别人只对他一人尽忠。
绝大的权力能换取绝对的效忠。
但权力令人腐化。
越大的权力越易令人越加彻底地腐化。
到头来,大家所效忠的,只是“权力”——一样虚幻的事物:但没有了它又不可自由自
在的东西。
就这么几句话间,凤姑在这浮光掠影里忽然领悟了一些她一直未曾细思过的道理:
她为什么要忒忒营营追逐一些本来就可以没有、得到了也只是虚幻的事情呢?
追求权力,永无厌足。
得到权力,等于拥抱腐化。
幸福不是权力。
幸福是一颗享有快乐的心灵。
要幸福必须先要寻求快乐。
——然而幸福在哪里?
——快乐在那儿?
是一直在自己眼下、身边?而一直让自己忽略、漠视?得到的不知珍惜,失去了才知遗
恨。这时候的凤姑,忽然何其强烈地想念着长孙光明,她也立意要为她的部属李国花,出手
挽救看来正任人鱼肉的李镜花。
——为什么她不和一直爱慕自己的长孙光明快快乐乐开开心心的在一起?为什么自己要
常常和他骂架?为什么自己要把他奉送给那姹女唐仇?为什么自己不多费一些些时候来关心
他?
因为这一点的懊悔和柔情,连带对李国花的女友李镜花,也有感情起来了:
——国花一直只知道服侍自己,为自己水里来火里去,镜花这小姑娘一定很不高兴了
吧?
——刚才唐仇出现,自己就禁不住要恨光明哥,可是她这样霸占了大相公全部的心力与
时间,小相公又怎能不恨她?
哎。
她决心要救她。
——不为什么,只为对这一刻的情怀作交待。
情怀,是人最可贵的情感之一。
只要情怀不老,人,就可以不老。
年纪不是年老最难拒抗的因素。
连健康也不是。
——一个人要是失去了情怀,那就,真的是,老,了。
凤姑有点想不通她从前为何没想通这道理。
其实世间的大道理多是浅显易懂的,只是没有多少人去实行而已。
铁手后来没有多说话。
他在观察场中。
他在默运玄功。
——他准备只要赵好向李镜花一动手,他就立刻发出他那越远越能发挥莫大威力的掌
功。
那只是“劈空掌”。
真正的“劈空掌”。
——劈空掌几乎武林中人人都会,只是铁手真正下过苦功,把平凡无奇的劈空掌练得:
“相隔愈远,功力愈强!”
所以一个人不在乎有没有练得奇功,有没有习得绝技,而是在有没有真正下过苦功。—
—这一如酒,味道不在奇与否,而在于醇。
不过,铁手眼下所见的,却是:
奇。
奇事。
赵好摸出了“大快人参”。
“大快人参”真的很大块。
形状就像一块地瓜,大约有小孩的头那么大,略为狭长,顶上开了六张叶子,三朵大
花,都是惨青惨青的颜色。
赵好的脸色很灰。
唇却很红。
这下给“大快人参”对着夕照一映,整个人都变绿了。
惨绿惨绿的颜色。
——敢情这块“人参”还是会发光的!
这一映照下,也使铁手和凤姑同时省悟了一事:
太阳快下山了。
他们不知不觉已斗了一天一夜了。
晚上,又快来临了。
——今晚可有月儿否?
本有。
但天色很坏。
远处乌云与暮云齐翻涌,然后四合。
故此夕照特别灿烂。
像纪念一场凋谢。
赵好在如此暮照之下,又做了一件奇事:至少是令人出奇——想不到他会做——的事。
他撷下其中一张参花。
塞入嘴里。
咀嚼。
凤姑身形一动。
她想要阻止。
铁手却把她按住。
他已发觉有点异样。
果然,赵好先小心翼翼地把人参放到李镜花的唇上鼻下,然后他用嚼碎了的参叶敷在她
的右颈侧。
铁手这时也发现了:
李镜花雪玉一样的右颈,有三个小孔,一字斜排,由上而下。
洞的颜色呈蓝。
一种淬毒于兵刃锋口上的盖。
李镜花正合着眼。
她不是睡着。
而是晕过去了。
——如果不是仍微微起伏的胸脯,真令人错以为她已经死去了。
幸好不是。
铁手这才松了一口气,随即体悟:
赵好不是在害小相公。
——相反的,是用极之珍贵的“大快人参”为李镜花疗伤。
凤姑也看清楚了。
他们现在都伏在斜坡的土墩后。
贴得很近。
所以铁手可以及时制止凤姑的行动。
凤姑似也庆幸自己刚才并没有贸然行动。
因而她觉得有必要向铁手解释:
“这‘大快人参’,参花可治奇毒,增长功力,而参叶可去一切恶疾,参须则可敷外
创,人参则几可起死回生、尽疗伤毒绝症,亟见功效。”
铁手颔首道:“那么说,赵好是要为小相公祛毒了。”
凤姑努着红唇道:“奇怪,赵好的心天下闻名,比唐仇还狠,只不够唐仇毒,今儿怎么
这般好心起来?”
铁手没有回答。
只一笑。
他看着赵好。
他的手势。
他的动作。
——由于他是那么关注,连几绺发丝垂了下来,他都无暇用手去撩拨,反而是李镜花的
秀额上粘了几条发丝,他还轻柔地用手指抹开,让它们回到发窝里。
他还没看到赵好的脸。
没看到他的眼。
更没有看到的神情。
相距实在太远。
但这已够了。
已够让人感觉出来了。
凤姑也明白了。
他明白了为什么。
——那也是为了情怀。
——而且是人类所有情怀里最来得无由的一种。
最美的一种。
这时候的李镜花,徐徐睁开了眼睛。
她好像还没弄清楚一切。
她的容貌很秀气。
甚至秀气得有点儿单薄。
不过,苍白的她,这时候因为无力而更美。
她睁开眼,就看到赵好。
她微微笑了一笑。
然后看到夕阳。
夕阳真好。
之后她的眼神就遗落在夕阳照落的菜田里,仿佛她的视线就远落在那儿了,一直收不回
来。
“真……美……”她柔弱地说。这是她苏醒后的第一句话。
赵好忽然站了起来。
毫不犹豫地就走向菜田。
菜色翠绿欲滴。
菜花黄得清亮,像一颗颗露珠里的夕照。
赵好跨步人菜田。
俯身。
他不是拔菜。
而是采花。
采了一手菜花。
然后回来。
这时候大家都看清楚他的眼神了。
那在夕照中的眼神。
就像夕暮一样的深情和不舍,挂在远山山腰不去,那眼神。
——连风拂到他身上,也成了多情的风。
这一下,铁手和凤姑更明了了。
甚至生起了感动。
赵好向李镜花走去。
他要把手上的花送给李镜花。
——尽管那只是菜花。
突然,人影一闪,一人飞掠而下,一手已抓住李镜花鼻际的“大快人参”!
这一下,连铁手和凤姑也没料到有此一变,赵好亦猝不及防。
凤姑低呼了一声:
“唐仇!”
铁手和凤姑距离太远,要抢救已然不及。
赵好的人在这一刹那间变了。
完全变了。
他狂啸。
那啸声令麦丹拿拼命捂住耳朵,钟森明捂住了心急退。
也令李镜花双眼突然睁大,秀眉一蹙,咀角渗出血来。
可是他恍然未觉。
他一拳打向唐仇。
拳击向唐仇背后。
拳未打中,唐仇背后的衣服突然皱了。
唐仇的几络后发亦立即白了。
铁手皱了皱眉。
——那是“老拳”!
更可怕的是:在那一声尖啸里,赵好跟他对抗时的内伤,似已复原了七七八八,这使得
以内息雄长几近天下第一的铁手而言,也大为吃惊讶异。
——赵好内力之锐之烈,还超乎他的估计!
他怕李镜花遇危。
——不管落在唐仇或是赵好手里,一个是要置她死命的人,一个是情绪极不稳定的人,
都不安全。
这次却是凤姑扯他伏下。
“让他们鬼打鬼去。”凤姑低声道,“我们再去收拾残局。”的确,唐仇和赵好,都是
强敌,也都是恶人。——对付恶的方法,最好是让他们自己去打个你死我活。
唐仇如果攫走“大快人参”,她得要付出代价:
那就是捱赵好一拳。
可是赵好的拳头是捱不得、吃不下的。
这点唐仇可比谁都清楚。
——他们毕竟是同一个师门:“我是老子”张老师的弟子。
所以唐仇立即放弃大快人参。
赵好一拳击空。
唐仇已一转身,掠到了李镜花头上。
她的右手五指,已箍住了李镜花的颈。
然后她没有再动。
至少手足都没再动。
她不想让赵好误会她已经对李镜花下毒手了——一旦赵好这样误解了,那一切都艰辛多
了。
她动的只是脸容。
她笑。
笑表示友善。
她冲着赵好展开一个亮丽的笑容。
这时,钟森明和麦丹拿也看清楚了来人,一齐跪地呼道:
“唐姑姑!”
这时,赵好和唐仇两人的动作,都遽然静止。
唐仇的手就在李镜花颈侧。
赵好的手已抓住大快人参。
两人的手只差一只手掌的距离。
但谁也没有再动。
谁也不敢再动。
——他们彼此之间,都很清楚对方的战力、出手和性情。
如果不是真的出手,他们都不希望让对方误会自己会出手。
唐仇先说话了。
她笑容可可。
笑意晏晏。
她是先向她的部下说话的:
“你们有了赵爷赵公子,还认得我这个唐姑姑么?”
麦丹拿惶恐地道:“唐大姊哪儿的话,我们天天在等唐姑姑你过来主持大局,昨晚你把
这小相公交了给我,我们死死盯着,不敢有失,布店的和尚还有米铺的老板加上那客栈的掌
柜向我们发动攻击,我们都死守苦候哩!”
钟森明更抹汗地道:“我们以为赵公子跟姑姑你同在一起的,所以才——要不是……我
们哪敢——”
他有很多话都不便说。
不敢说。
他知道主子的性情。
但他也不想得罪赵好。
唐仇冷笑。
她冷笑的时候更清丽,像冰,美将起来时也使人眼里一凛,心中一寒。
她笑着向赵好道:“你倒是越来越深情了。越来越深情的你,是否还记得我是你师妹?
可否好好想一想,为这女娃子,是否值得?”
赵好满脸胡碴子。
他的样子其实很俊俏。
但很沉郁。
他的须脚仿佛会说话。
它吐露出来的是两个字一个形象:
潦倒。
——在一些人身上,潦倒有时候也是一种美。由于潦倒来自对自己的彻底放弃,所以所
表现出来的落拓感往往使有母性的人觉得这孩子需要依凭。
因而动心。
唐仇现在的样子,就是动心的样子。
女人在动心的时候,看人的眼神会说话。
说很多话。
还有千种风情,都在一个巧目流盼中尽吐。
赵好却很冷。
很沉。
很凝静。
他不是沉静,而是凝静——一种豹子出袭前蓄势待发的沉凝。
——静止,是为了更暴烈的行动。
他说:“放了她。”
唐仇的眼里会笑。
妒笑。
“为什么?”
赵好不答。
他只重复了一句:“放了她。”
同时,抓住“大快人参”的手背,已跟他颊上的青筋同时贲起。
唐仇美目一转。
她在这一流目间看了赵好的神情、他的手筋、大快人参、那副棺椁还有李镜花。
然后她说:“你一定要救她?”
赵好点头。
唐仇的冷诮就像一匹美丽的妒兽:“就为了她,值得吗?女人里就没有比她更好的
吗?”
赵好的语音是压抑的。
不但抑制着愤怒,还抑制着疯狂,这在他的声调里是完全可以听得出来的。
“你用‘三毛’伤了她?”
“是。”
唐仇直认不讳,且理所当然。
“江湖人称:‘一毛害人,二毛伤人,三毛杀人’,你三毛齐用,那是要她必死。”
“我是要她必死。我把她在‘久久饭店’擒下,交到‘人生自古谁无死棺材店’来,为
的是把铁手等人引来,使他来不及上七分半楼管我们对付‘青花会’那档子事。我不要铁
手、哈佛这些人真的救了这小妞。”
“可是我要救她。”
“你可以跟我拿解药。”
“我是向不求人的。”
唐仇昵声道:“以你我的交情,又何必用到‘求’字,只要你要,我都给你。”
赵好的语音像冰火一样,不像是说出来的,而似烧着凝结而成的:“以你我的交情,我
也清楚你的为人:我对你若有所求,便定会受你要胁。”
唐仇莞尔:“你又何必这样说。用‘大快人参’去救她,太也可惜。”
赵好冷冷地道:“你现在就是要胁。”
“给我。”唐仇用另一只空着的素手指了指赵好的掌中人参,“我放了她。”
“你先放了她,”赵好眼白多、眼黑少,可是很好看,甚至有点媚,“我给你人参。”
唐仇笑了。
笑得美美的。
她摇头:“你不是信用不好,而是情绪不大稳定,答应过的事,时常忘了,别人不晓
得,咱们是同一师门的人,总是清楚不过。还是你先把人参给我吧。”
他也摇首:“你也不是不守信诺,只是心肠太毒,你只爱看人死,不爱见人活。别人你
瞒得过;我是你师兄,你诳不了我。你先放了李姑娘。”
唐仇话锋一转:“你要得到这小妮子,太容易了,何必这样苦心,我一撮药粉就可以使
你称心如意。”
赵好脸容一肃:“我追求她,完全以平常心,用平常人的身份,她一直不知道我是赵
好,也不知道我会武功。我喜欢她,我要用我自己——而不是我身外的威名、身上的武功、
身边的力量来得到她。”
唐仇嘿笑道:“感动感动,无怪乎你不惜夺大快人参来救她。”
赵好忽然瞥见李镜花眼睛里有泪光。
泪花闪烁。
他错以为唐仇使她感到辛苦。
他脸色陡白,叱:“放了她!”
唐仇突然惊人地美了起来:“人死了,就不能活了,你毁掉的不过是一株人参,但我杀
掉的是你心爱的人。”
赵好却说:“你杀掉的,不过是一个人,但我毁掉的事物,这一辈子你都不能再寻
得。”
两人说话都狠。
都毒。
也都让人惊心动魄。不知是因为两人太了解对方的毒和狠,还是太提防对手的行为武功,所以当赵好脸色煞
白时,唐仇已准备动手;而当唐仇突然惊人地美了起来时,赵好也相当惊心地警惕了起来。
他们互相那么专注地提防着,以致上空回翔不已的一只鸟,他们都不曾留意。
因为暮色已四合。
山中黄昏近。
山里夜色迷。
眼前渐黑。
唐仇正说道:“我不相信你会这样做。大快人参,对你也一样重要,我放了她,不见得
你就会给了我——”忽闻一声微弱的低呜。
突然。
天空掉下一物。
正落在唐仇和赵好之间的棺
里
一触即发。在十数丈外的铁手和凤姑看不清他们两人是谁先发动,因为天色已太黯了。
但只不过是一刹间的功夫,两人已动手三招,棺椁碎裂,赵好身旁那半弧型的丈内一切有生
命的事物都给毒死了,唐仇背后丈内范围的软硬事物都给轰平了。
然而李镜花仍没有死。
她仍在唐仇手上。
大快人参也并未毁。
它仍在赵好手中。
——点落在棺椁里只是一颗谷粒。
赵好的右拳击出。
唐仇以左手握住。
两人的手再也没有缩回来。
太黯了:以致看不出两人的脸色。
可是唐仇身上的衣饰明显地迅速地在老化。
皱了。
窄了。
有些甚至给猎猎的风吹走了,像刀切一般削成片片翻飞,消失在暮夜里。
露出来的肤色很白。
白更显夜色的黑。
夜色以黑的颜色使雪肤更令人动心。
赵好身上的衣服在霉烂中。
那像泡在腐蚀的沸水里,还发出了臭味。
那臭味迅速融入夜色里。
夜色也臭了起来。
就像是一个死老鼠组合而成的夜。
就算是夜色愈来愈浓,但谁都可以看得心知肚明:
他们两人已动上了手。
唐仇用毒。
赵好使的是“老拳”。
铁手忽然瞪了凤姑一眼。
凤姑有点脸热,但铁手看不见她脸上的酡红。
夜色来得太快,就算是铁手和凤姑距离那么近,也互相看不清楚。
可是铁手心里清楚。
一清二楚。
——那一声低鸣,不是鸟叫,而是凤姑撮唇轻啸。
那鹞鹈立即把咀啄上所夹的事物掉落下来。
——这一下,虽只是小小的变故,无伤大雅,但却使早已箭在弩上的唐仇和赵好,互以
为对方已动了手脚,所以立即发动了攻势。
凤姑这一招很厉害:
赵好、唐仇自是非打成不可。
可是很危险。
——李镜花很可能成了牺牲品。
所以铁手很不高兴。
他认为人命是最重要的。
——他一向不允可任何人作为完成一件事的牺牲者,就算为爱牺牲也说不过去。
他很不同意凤姑这样做。
不过凤姑已经做了。
她是个江湖上的女人。
——江湖上的女人如果还要在江湖上立得住阵脚,第一件事就是当机立断,在重大关头
时下手至少得要比男人还狠。
一个人在风波恶人情薄的江湖上有着太多原则,就是让自己有太少的机会——凤姑看透
了这一点。
——虽然不可以不择手段,但必要的牺牲和必要的险,总是要付出和冒的。
不过不知怎的,她总是有些愧对那充满男人气息的汉子和他那正直坦荡的目光!
她自认为自己是越来越无情的她,竟仍跨不过感情上对长孙光明的情关,而又越不过理
性上对铁手的理路。
她觉得自己很失败。
她喜欢自己能够成为一个越来越无情的女子,这样才不会有太多的伤心,太多的失望,
还有太多的人会认为自己不近人情。
但她却不能控制自己:情怀日益浓烈的不幸趋向。
奇怪的是:棺材店里的人全走了出来,没点灯是自然的事。
但米铺、布庄也没点灯。
灯火全无。
乌云密布。
天色黑得那么快。
天色暗得只有黑没了天色。
夜本身就是一种天色。
天的颜色本来就不一定是光明的。
由于这么夜,这么黑,两人的武功又这么的高,两人动手的情形,一般人是几乎完全看
不到。
可是杀气和毒力,是谁都可以强烈地感受得到的。
铁手、凤姑、宋国旗、余国情等四人内力高强,目力过人,还勉强可以分辨战局。
——可是,若再晚一点怎么办?
——还能看得见吗?
——尚能辨物否?
这时,忽听唐仇低声说话了:
“你知不知道我们四周都有强敌伺伏?”
她的声音有点抖。
不是怕。
而是疲。
——原来那么清脆好听的声音,竟有点“老”了起来。
赵好没有回答。
唐仇又说:“那我们还自相残杀作甚?”
她的语音在颤。
不是冷。
而是累。
——唐仇显然要比赵好理智些。
——事实上,遇上事情的时候,女人大都要比男人冷静点。
半晌,夜里,黑中,红头巾的赵好才说了一句话。
一句只有一个字的话。
“好。”
他的声音没有颤。
也不抖。
没有累。
更不疲。
但只是无力——一种几乎连说话的力量也失去了的无力——唐仇确不好斗,她的毒更是
难防,何况赵好还要护住李镜花。
却在这时,咿呀、砰嘭连声,米铺布庄,一齐亮灯,十余火把,数十兵刃,迅速掠出,
即布成阵。
火光熊熊,火声嘶嘶,风啸猎猎,人马浩荡,各把麦丹拿、钟森明尤其是唐仇、赵好还
有李镜花全包围在中央。
凤姑气得唉了一声。
余国情也道:“怎么他们会在这时候出来!”
宋国旗亦说:“让这两大恶人鬼打鬼内讧一番岂不是好!”
铁手却道:“袁天王、艳芳大师、哈掌柜的,都不是简单的人物。他们这样子出来只怕
若不是别有用心,就是另有苦衷。”
艳芳大师是一个年轻的和尚。
样子很漂亮,袈裟很红亮,腰里配了一把九尺余长的刀。
他的眼神很妖冶,略带蓝色。
额很亮。
袁祖贤却很高大。
样子也十分粗豪。
但神情却非常温文。
肤色很白,几近唐仇。
相比之下,哈佛就很滑稽了。
他动作的时候像一头得意的肥羊。
说话的时候似一座哈着腰的笑佛。
出来的还有二三十人,其中牛眼、荣仔、大头小个子、长下巴的全都在那儿。
哈佛的样子,像是谈生意。
他是一副以和为贵的样子。
——生意人讲究的是和气,因为先要和气才能生财。
“你们都不要争,都放下。”哈佛劝道,“都交给我,我来作个仲裁。我会把小相公交
回给大相公,至于大快人参则也交给李国花好了。”
唐仇、赵好互觑一眼,不约而同松了手。
他们像倒觉得好玩有趣了起来。
——但这样看去,在那只不过是片刻的格斗之后,两人都似老了许多:唐仇发上已略染
霜,赵好也有了白胡碴子。
那确是一场可怕的恶斗。
火光中,唐仇的右手仍掐在李镜花的脖子上。
赵好却仍紧紧拿着大快人参。
听到“大相公李国花”这个名字的时候,唐仇的眼睛像点灯一样醒目地亮起,赵好的眼
神却似焚烧一样暴烈地燃亮着。
“大相公?”唐仇棱形的唇角似微微带笑,“李国花他不是也着了我的厉毒:‘冰’
吗?”
一一“冰”不是雪,而是一种毒。
剧毒。
那是中蜀唐门与老字号温家两家合成研制的“毒物”之。
唐仇在“久久饭店”的留笺布下了这种毒,并且毒倒了正关心李镜花下落而忘形的大相
公。
哈佛于打着哈哈地道:“他就是给你毒倒了,现在还在米店那儿撑着,所以非得要大快
人参驱毒不可——你是下毒者,但老字号的毒,不见得你也能解吧!”
唐仇给赵好飞了一个眼色。意思好像是说:
——瞧,还是我出手把你的情敌给毒倒了!
然后她问,当然是故意、有意、蓄意和歹意地问:那李镜花呢?为什么又得要交给李国
花?”
这句话一问,连在唐仇掌握之中的李镜花都不住地眨着眼。
向哈佛霎着眼。
——就算从远处望,凭着火光也可以明确地看见,也当然能领会李镜花的意思。
可是哈佛居然没有看见。
完全看不见。
他是非常哈佛的回答:“这你都不懂!大相公小相公本是一对儿啊。”
唐仇斜睨了赵好一眼。
她连笑容也消失了。
是收敛了。
——她不愿意让赵好再次的迁怒于她:刚才那一搏,她手上有个“烫手山芋”,既是活
人,也是高手,更不能杀死,又不可弄伤,且又怕她趁机逃脱,所以在与赵好对敌时,还着
实吃了点小亏。
——人要相当聪明才适合出来闯这险恶江湖,蠢人不如回家做凡人做的事。
——见过鬼怕黑。
——吃过亏卖乖。
赵好听了,低下了头,看火光中映照着镜花忧虑的容颜,忽然之间,他都明白了。
于是他问:“李国花在哪里?”
这次李镜花虽然叫不出来(唐仇仍捏着她咽喉)但却拼力摇头(唐仇故意让她脖子还能
稍动)。
这次连赵好都看见了。
可是哈佛仍然没有发现。
所以他又哈又佛的回话:“他?”他用手往米铺一指,“不就在里面吗?”
这一下,有几个人脑里都轰了一下。
连余国情和宋国旗都能感觉得出来了:
一一如果哈佛不是个卑鄙无耻出卖朋友惟恐天下不乱的走狗,就是故意要这样说这样做
这样激怒赵好的。
一一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激怒赵好,能制得住他吗?
——值得这样冒险么!
赵好却突然用他那白多黑少的眼珠,盯住哈佛,火光中更显其艳。
很艳的眼神,竟长在这样一个男子的脸上!
他一字一句、一句一字地问:“你没有骗我?”
哈佛笑哈哈地道:“我是生意人,骗人的生意做不长久,骗人的生意人也不长命。”
赵好用鼻子往空气一索。
连火舌竟都吸向他那儿一长而缩。
他说:“是有个中了‘冰’毒的人躺在里边。”
哈佛笑哈哈地说:“我说过:我没骗你,高明的人用不着骗高明的人,只要告诉他真
话,他自己会作出选择。”
赵好狼一般地盯着哈佛:“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哈佛哈哈笑道:“因为我只想向你讨一片参叶——我不像她,”他用又肥又粗的拇指指
向唐仇,“她贪心,要全部。”
赵好狠狠地道:“那不是你唯一的目的。你叫什么名字?”
哈佛哈了一声,唱了一个老大的喏答:“我姓哈,名佛,跟我在一起保准成天都笑嘻嘻
闹哈哈的,不愁不闷,无忧无虑,若你伤心请找我,担保使你快乐逍遥。”
看他样子,听他的口气,自我宣传得正起劲,还巴不得要向对方呈上名帖似的。
赵好追问下去:“那你到底想要干什么?”他还逼进了一步。
哈佛哇哈一声摇手道:“不关我事,我只是告诉你实情。只不过,我身边这位朋友,想
要估量估量你身手,他叫‘补白天王’袁二哥!”
赵好瞳孔收缩:“袁天王。”
那英飒飒的汉子大步而出,将披毡往身后一束,温文有礼地拱手道:“在下袁祖贤。”
赵好冷哼道:“‘天机’组织的‘四天尊’中的第二天尊?”
袁祖贤微一欠身,道:“哈掌柜的其实也是‘爸爹’的第三天尊,人称‘哈三天’的就
是他——他可以令人不眠不食地笑足三天哈哈哈。”
赵好防卫地道:“你想干什么?”
袁祖贤道:“李国花就在我的米铺里。”
赵好直接道:“我要杀他。”
袁祖贤也简洁地道:“我会救他。”
赵好一句直下:“你救他我就连你也杀了。”
袁祖贤利落地道:“你进入米铺,就杀不了我,也杀不了他。”
赵好这回只说一个字:
“好!”
他一说这个字就马上行动。
行动前跟唐仇交待了一句话:
“她伤了一根毫毛我都找你算帐!”
说完他就如风一般闯入米铺。
袁祖贤将猩红披风一搂,全身一裹,升空而起,直越过米铺门前,落入后院,就在这
时,整间米铺的烛火,突然都一齐灭了。
然后,里面就有一种非常非常奇特的声音。
这声音本来不奇特。
而且很好听。
但在此时此境此刻此际却传出这种声音,无疑是十分奇特,还相当诡异。
因为这声音不该在这时候出现。
那是琴声。
古琴之音。
悠悠。
优优。
一一这悠悠优优的动人琴声,竟自嗜杀如狂的赵好入米店不久之后,飘飘袅袅地响了起
来,传了出来。
唐仇摇首。
她摇头的时候予人的感觉不是拒绝,而是一种欲拒还迎的婉约。
她双唇很薄,抿成一线,下颔在抿唇的时候略为紧绷,看去更令人有一种倔强的美。
火光照在她身上,使她更似镀了金的天女一样。
“赵好不该进去的,”唐仇摇着头为他惋惜,“他的武功比你们加起来都高,可惜进去
之后就不见得仍可保持优势了”。
哈佛嘻嘻笑问:“鱼为何上钩?”
唐仇点点头,英气和魔气在她身上脸上形成一种奇异的混合:“饵。他是为了要杀死情
敌。情敌就是他的饵。”
哈佛眯着眼打量唐仇,仿佛她是可以吃下肚里去的一般:“我店里的李大七,是死在你
手里的吧?”
唐仇用一种很女人而且很风情的眼色,回望哈佛:“我杀人可从来不问人的名字。”
哈佛给她这样一看,心里“怦”地一跳,连忙转过了视线,心里还叫了一声:好险!
哈佛人长得矮。
而且肥胖。
但一早已看破了世情:他这样子的长相,不会有特别美丽的女子喜欢。
他早已死了这条心。
所以不会有幻想。
——如有美丽的女子垂青,那一定是别有所图。
因而他从不为所动。
可是纵使他定力如此高、修为这般足,这回给唐仇这么看上一阵子,难免也色心大动,
心乱如麻。
幸好他急急敛定心神,转移视线。
他人在“天机”主持大局,身在江湖联络志士,什么漂亮的女人,动人的女子都见过
了,但像唐仇那么清纯而清丽又清亮更清秀的女子,他还是平生首遇。
哈佛干咳一声道:“我是大七的老大,我要为他报仇。”
唐仇笑了起来。
笑靥如花。
连黑暗中的火光都为之失色。
“我可不跟人进屋子里,什么饵我都不答应。”她笑眯眯地好像在看一只令人垂涎欲滴
烤得正香的烧猪一般,柔声道,“除非是你邀我,那又不同。”
哈佛退了一步。
——被她的温柔逼退了一步。
那是杀死人的温柔!
他已有点笑不出来了。
他舐了舐干唇(他明明已喝过很多水了),道:“我不约你,我约不起你。约你的是,
他。”
他一指后面。
后面来的是个很瘦的和尚。
可是样子很漂亮,腰间有一把秀气的长刀。
额很高,神定气足,但眼神很妖冶。
那是艳芳大师。
“是我。”艳芳大师合什道,“是我要与你一战。”
唐仇唇边的美丽棱角展了展:“我不喜欢和尚,管他道行有多深。要他破戒嫌伤阴骘,
要引诱他又嫌费事。”
艳芳大师居然能平心静气:“美丽的女子都是不喜欢出家人的。”
唐仇一双美目凝视了他一阵子,才道:“不过你那么俊俏,削发为僧实在太可惜。但
是……你看来却有点脸熟。”
艳芳大师漫声吟道:“志士凄凉闲处老,名花零落雨中看。谁知老卧江湖上,犹枕当年
虎骷髅。”
唐仇一震。
失声道:“天!是你!”
“是我。”艳芳大师合掌道,“不是你,我还不出家哪。”
唐仇余震未消,好不容易才勉强展颜道:“你……你其实不应该出家……”这才镇定下
来,忧怨地道,“……你其实可以不出家的呀……在我那么多漫长而孤单的日子里,你都没
有来找我,没有来陪我。”
她的语音动人心弦。
她的眼神令人动心。
艳芳大师微微一笑,道:“要么,放下屠刀,你且去吧。不然,那就请了。”
唐仇奇道:“我手上有刀么?你腰上才有刀!”
艳芳道:“姑娘就是好的刀。”
唐仇剪水般的双瞳一眨:“请?请什么?”
艳芳大师平静地道:“请动手吧。”
唐仇很快就恢复了她的冷、清和艳。
她剑眉轻轻一挑:“动手?你不是那么无情无义吧?”
艳芳大师平静地道:“过去的事,提来作甚?我已六根清净,出家为僧,再没有爱情让
你兑现了。”
唐仇像看小狗小猫般侧头看了看他,像不相信他这种人会说出这种话似的。
“没有情,我们之间,也有义吧?”
艳芳大师两道淡眉蹙了起来,像在印堂间下了一道锁似的。
“我就相信这一点,以致无家可归。”
唐仇美美地笑了:“所以你还是你,你并未忘情,还记住以前的事。”
艳芳大师也并未给激怒,印堂反而重新开朗:“你要是不动手,放下小相公,去吧。”
唐仇抿咀笑道:“我不动手,但我赖在这儿,小相公的命在我手里,你能奈我何!”
“果然还是姹女唐仇!”艳芳大师不愠不火地道,“不过这一招耍不响了。因为赵好跟
你说过:她要是伤一根毫毛,他都会找你算帐。”
唐仇夷然道:“我会听他的话?”
艳芳大师道:“你要得到大快人参。”
唐仇轻松地笑:“我用得着怕他?”
艳芳大师道:“他确是个可怕的对手。”
唐仇叹了一口气,哀怨地道:“看来,你真的是抓准了对付我的窍妙。”
艳芳大师平静地说:“一个人吃亏多了,对不吃亏的方法,总会有些把持。”
唐仇索性拉下了脸,寒起了容色,道:“那你想怎样?”
只是这么一句,就充分地闪露着剑气与英气来。
艳芳大师神色不变:“放了小相公。”
唐仇哂然道:“你们是找麻烦上身,赵好会跟你们以血洗地。”
艳芳大师道:“我们自有办法对付他。”
唐仇蔑然道:“就凭你们?”
艳芳大师:“袁天王就够了,祖贤二弟正在米铺里困住了他。”
唐仇这下倒不敢造次——赵好自入米铺后仍全无动静,已显得十分不寻常:“你又凭什
么对付我?我可不入布庄。”
艳芳:“放人吧。”
唐仇:“不放。”
艳:“那我就不客气了。”
唐:“我可不要动手——”
——话未说完:
她的后发忽然竖起——
千万道发丝夹杂着暗器在黑夜里如密雨急袭艳芳大师!
说不动手,却已动手。
———动手,就是蜀中唐门的:“发雨”!
发雨急射艳芳大师。
还暴射其他“天机”的高手。
连旁观的一向只讲实效不大理会手段的凤姑,吃了一惊,骂了一句。
“卑鄙!”
可是艳芳大师似早已有了防备。
他突把袈裟一脱。
一甩。
虎的一声,罩住了暗器,裹住了发雨。
袈裟所卷起的旋风,蓦把所有的火把都摧熄了。
场中一点灯光也无。
黑。
全黑。
实体的黑。
一一在火光熄灭之前,铁手已及时瞥见,哈佛挥手正令那一干“天机”子弟及时退了开
去。
静悄悄地退了开去。
看来,一切都早有布署。
黑里,什么都看不到。
夜里,正有一场舍死忘生的决斗。
一一而且还不止一场。
大家屏息以待。
黑夜里的格斗因为看不见,所以比看得见的更分外惊心。
——何况,这些人要对付的是武林中两大凶徒:一个心狠,一个手辣。
余国情不禁有点耽心:“假如老三真的是在米铺里,不知会不会有危险?”
凤姑道:“国花是在米店里。赵好闻出了他着了‘冰’的伤口,唐仇也没更正,他们那
时已在同一阵线对敌中,看来国花真的是在里面的。”
宋国旗大感不愤:“那姓哈的要出卖三弟?!”
凤姑道:“哈佛是只老狐狸。他这样做无非是要把赵好引入屋里,但我想不透他如何对
付这人魔!”
铁手忽道:“他还有另一个用意:把赵好和唐仇这两大敌手的力量分开。”
余国情更是大惑不解:“何不让唐仇和赵好自己打起来更好!”
铁手道:“其实,当时他们俩已交手数招,各讨不了好,他们也不是蠢人,已不准备打
下去了。哈佛一出来,使赵好进入屋里杀害情敌,并明知赵好会用话兑住唐仇,然后他们再
来收拾唐仇。”
宋国旗也有着许多迷惑:“就算屋里布了机关,赵好入易出难,但艳芳大师收拾得了唐
仇吗?”
铁手沉吟了一阵子,轻吟道:“‘四日壹女,三天哈佛,两晚祖贤,一夜艳芳’。”
凤姑接道:“两晚祖贤,我还弄不清楚他的出处。但‘天机’组织第一好手:艳芳大
师,他的武功非同小可,更可怕的是到了晚上,尤其是乌灯黑火、不能视物的夜里,他的武
功,更能提高三至五倍以上!”
宋国旗恍然道:“啊,现在岂不正是……”
余国情也悄声道:“就算有灯火,也给他全弄黑了。”
宋国旗喜道:“这样说来,唐仇只怕不易讨得了好。”
余国情这才明白:“难怪艳芳大师的外号是‘一夜艳芳’了。这个‘夜’是‘黑’字的
意思吧……”
凤姑喃喃道:“却不知‘两晚祖贤’的‘两晚’又是何意?袁天王是不是可以制得住并
疯半癫的赵好呢?”
这时候,那米铺前黑夜里传来了声响。
一些动作的声音。
开始时,声音很小。
渐渐,声音大了。
到后来,声音极大。
——那就像是一万只棱子,正在织布机上急旋着、猛拧着、并划着绷紧的丝而发出尖锐
的嘶鸣。
就在这时,米店里传出来密集的微光,同时也传出了声音。
先是啸声。
而后是歌声。
那是赵好的歌声。
歌声疯狂且乱。
扰乱了琴声。
——只是,这琴、歌和嘶鸣却同样使人毛骨悚然:
为什么赵好竟会此时此境唱起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