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鼻子(1)

作者:果戈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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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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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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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792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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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果戈理著


水木译


▲一


3月25日,有一件怪事出现在彼得堡。伊凡·雅科夫列维奇是一名理发匠,就居住在升天大道上。说起他的姓氏,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了。现在他的理发店招牌上并没有写姓氏,却画了一名绅士,脸上涂满了肥皂,除此之外,还有文字标注,说明本店兼职治疗淤血。3月25日这天,伊凡·雅科夫列维奇一早醒来,就嗅到了新鲜出炉的热面包散发出来的香气。他微微探身一瞧,就瞧见自己的太太正将刚刚烤好的面包从炉子中拿出来。他的太太打扮得非常光鲜,平日里尤其喜欢喝咖啡。


伊凡·雅科夫列维奇说道:“普拉斯科维亚·奥西波芙娜,我今天只想吃一点搁了葱的热面包,不想喝咖啡了。”事实上,这两种食物伊凡·雅科夫列维奇都想享用,不过他知道提出这样的要求是不可能得到满足的。原因就是,这样的要求在他太太看来,完全不合乎常理,会惹得她非常不悦。她朝桌面上扔过去一只面包,心中暗暗想道:“如此一来,两份咖啡就都归我了,正合我心意!这个蠢蛋,让他只吃面包就行了。”


出于礼节,伊凡·雅科夫列维奇在穿上衬衫以后,又将燕尾服套在了外头。之后,才坐到桌子旁边,将两颗洋葱放到旁边,又把一些盐倒出来,跟着开始用刀切面包,一面切一面做出耐人寻味的深沉表情。面包被他切成了两部分,他顺势瞧了瞧面包芯,只见有个白色的不明物体躺在其中,不禁吓了一跳。他拿着刀谨慎地将物体周围的面包拨开,并伸出手去触摸了一下。接着,他自言自语道:“这究竟是什么呀?还硬邦邦的?”


他伸手掐住那玩意儿向外扯了一下,竟然是个鼻子!伊凡·雅科夫列维奇的手耷拉下去,看上去异常颓丧。随即,他又伸手去摸那玩意儿,这一次,他事先将眼睛擦亮了一些。可照旧是鼻子!半点都没错!不止如此,这鼻子看起来还似曾相识。伊凡·雅科夫列维奇不由得满脸恐慌。这会儿,普拉斯科维亚·奥西波芙娜已是怒火冲天,甚至远远超越了丈夫恐慌的程度。


她怒气冲冲地嚷道:“你真不是个玩意儿!这个鼻子是你从谁身上割下来的?你这个酒徒!你这个大话精!我要去警察局,把你做的坏事检举出来!你这个暴徒,根本就不把法律放在眼里!你经常在给顾客刮脸的时候,把人家的鼻子狠狠扯住,扯得差一点就掉下来,有三位顾客都曾这样向我投诉过!”


这鼻子已将伊凡·雅科夫列维奇吓得够呛。对于这鼻子的主人,他已了然于胸,正是八等文官科瓦廖夫。每周三、周六,他都会去给科瓦廖夫刮脸。


“普拉斯科维亚·奥西波芙娜,别吵了!我先将这只鼻子拿块破布一包,搁到墙角,很快就会将它带离此处。”


“鬼话连篇!这只鼻子是你亲手割下来的,现在居然还想把它放在家里?你想得美!干瘪的臭老头子!不务正业的混球,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是干什么的?除了每天在皮带上磨你那把刮脸刀,你还记得什么?甭以为见到警察以后,我还能出言维护你!……你这个废物!懒汉!马上拿上这只鼻子滚出去!臭气熏天的,我再也不想多闻一分一秒了!你爱把它拿到哪里就拿到哪里!快去!”


伊凡·雅科夫列维奇怔怔地站在原地,完全不知所措。他试图将这件事想清楚,但是徒劳无获。最后,他挠挠自己耳朵后头的皮肤,说道:“这件事的真相到底是什么,谁能说得清楚呢?我也一样糊里糊涂的。昨晚回家的时候,我是不是喝醉了酒?不过这件事真是离奇,一点儿都不真实,无论怎么看都是如此。你瞧这只鼻子待在一只刚出炉的面包里,竟连一点刚被烘烤过的痕迹都没留下。真是想不通啊!……”说完这些话,伊凡·雅科夫列维奇忽然又沉默下来。要是警察在他家中把这鼻子搜了出来,那他肯定要被牵涉其中。一想到这一点,他就惊恐得简直要晕倒了。迷迷糊糊间,警察制服上那镶了银边的红色衣领仿佛近在眼前,警察握着剑向他走过来……伊凡·雅科夫列维奇身上没有一处不在打哆嗦。他穿上褴褛的内衣,还有靴子,随即将鼻子用破布包起来上了街。在这个过程中,普拉斯科维亚·奥西波芙娜一直在咒骂个不停。


伊凡·雅科夫列维奇想将破布里的鼻子扔到什么隐秘的地方去,要不就直接丢到门柱下头。不管把它丢到哪里都好,只要一脱手,他便马上可以拐进小巷子里,只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不过老是有些熟识的人上前打招呼:“去哪里啊?”“这是去帮哪一位刮脸啊?时候还早着呢!”这样一来,伊凡·雅科夫列维奇根本找不到机会将鼻子扔掉。今天对他而言委实不是个幸运的日子。有一次,他终于丢掉了这只鼻子,但是有个在远处站岗的警卫马上就将手里的戟对准了他,喝令道:“你怎么随地乱扔垃圾!赶紧捡起来!”伊凡·雅科夫列维奇无奈地捡起那只鼻子,收进衣兜里藏起来。这会儿,街上的人流渐渐多起来,大大小小的店铺也都已经开始营业,愈发叫他深感无望。


把这只鼻子扔进涅娃河中,是否具有可行性呢?无论答案是肯定还是否定,伊凡·雅科夫列维奇都下定决心,要到以撒桥走一趟。哦,差点忘了说,其实伊凡·雅科夫列维奇的长处有很多,是个非常值得人敬重的人。我很抱歉,故事进行到这儿,还未曾对此提及只言片语。


俄国所有正儿八经的工匠都嗜酒如命,伊凡·雅科夫列维奇也不例外。他从来不为自己刮脸,尽管他天天帮别人刮脸。他的燕尾服最开始的颜色是黑的,后来被灰色和黄色沾染了,现在看起来就像印上了很多花纹。另外,燕尾服上有三粒扣子不见了,只有钉扣子的线头还残留在上头,而他坚挺的衣领也已脏得一片油亮。伊凡·雅科夫列维奇非常擅长自嘲。他在给那位名叫科瓦廖夫的八等文官刮脸时,总会听到对方向自己提出这样的问题:“为什么你的手闻起来老是臭烘烘的呢,伊凡·雅科夫列维奇?”伊凡·雅科夫列维奇反问道:“为什么闻起来臭烘烘的?”科瓦廖夫回应道:“朋友,我怎么知道为什么呢。不过,你的手闻起来臭烘烘的却是实情。”对此,伊凡·雅科夫列维奇的回答便是,将肥皂涂在文官身上,所有自己感兴趣的部位,包括面颊、下巴、耳后、鼻下。


此刻,伊凡·雅科夫列维奇已踏上了以撒桥。他东张西望了一会儿,见无异状,便在桥栏杆上趴下身来。他将鼻子连同外头包裹的破布一并丢了下去,与此同时,又装出一副在打量桥底可有游鱼的假象。等完成这件事以后,他马上便感觉浑身轻松了下来,好像先前一直有一副重达十普特的重担压在身上一样。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径直走向一家小店。店门口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好酒好茶”。他想进去喝一杯酒,至于刮脸那件活计就暂且搁置一旁吧。可是,还没等他走进那家小店,一名巡长便冷不丁出现在了桥头上。只见他头上戴着一顶三角形的帽子,脸上长满了络腮胡,身上还佩着一把剑,打眼看去,器宇不凡。伊凡·雅科夫列维奇一见到他就惊骇得怔住了,偏偏巡长还指着他命令道:“你过来!”


伊凡·雅科夫列维奇在距离他还很远的时候,便把帽子摘了下来,并向前迈出一步,问候道:“您好,长官!”由此可见,伊凡·雅科夫列维奇反应灵敏,且彬彬有礼。


“有啥好不好的?你刚才在桥上站着的时候,究竟做了些什么?老实交代吧!”


“长官,我只是去帮人刮脸,路过这里,便顺带着瞧了瞧这桥底下的水流是不是很急。实情就是如此。”


“一派胡言!赶紧交代!我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伊凡·雅科夫列维奇只好说道:“只要您出声,我每周去您那儿两次,义务帮您刮脸,要不,三次也可以。”


“别岔开话题!我根本就不需要你帮我刮脸,有三名理发匠都在干这事儿。在他们看来,能帮我刮脸可是莫大的荣幸呢!好啦,说回正题,刚刚你在桥上搞了些什么,快点交代!”


伊凡·雅科夫列维奇的面色一下子就变了。这件事之后的进展如何,没有人清楚。因为从这以后,此事就被迷雾淹没了。


▲二


一大早,名叫科瓦廖夫的八等文官先生就睡不着了。跟往常一样,今早又有“布鲁鲁”的响声从他嘴里发出来。至于为什么会这样,连他自己都不明所以。科瓦廖夫舒展一下身体,命人拿桌子上摆放的那面小镜子过来给他。昨晚,有颗小痘子从他鼻子上冒了出来,他打算瞧瞧那颗小痘子现在如何了。可当他看到镜中的自己时,不禁被吓了一大跳。他的鼻子竟然不见了,只剩下一片平平的皮肤!他惊骇得要命,赶忙吩咐佣人端水过来,他用水浸湿了毛巾,照着自己的眼睛好一番擦拭。可是,还是没有看到自己的鼻子!他怀疑自己还在梦中,便在身上拧了一下,随即发现这个怀疑好像站不住脚,于是自床上爬起身来,想看看鼻子有没有从自己身上的某个部位掉下来,可惜一无所获……他命人服侍自己穿戴整齐,遂直奔警察总督那里而去,速度快得就像要飞起来一样。


为了让大家了解一下科瓦廖夫这位八等文官先生的情况,我需要在此对他做个说明。在高加索地区取得这一职位的八等文官,跟在学校中通过考试取得该职位的文官是很不一样的,简直可以说是毫无共同之处。当人们提及八等文官时,全体八等文官都会觉得是在针对自己,无论这些官员身处何地,由勘察加到里加,皆无例外。唉,俄国这个国家就是这样的匪夷所思。这不仅仅是指八等文官,事实上,俄国所有官员都是如此。跟那些在学校通过考试入职的八等文官恰恰相反,科瓦廖夫的官职就是在高加索地区取得的。他担任这个职位才两年,恨不能时时刻刻把它挂在嘴上。他一直用少校而非八等文官来称呼自己,原因就是想让自己的官职听起来更威风一些。每次在大街上遇上兜售内衣的女士时,他都会这样对人家说道:“这位大妈,我就在花园街那边住,不如你到我家来一趟吧。等你到了以后,只需随便找人打听一下,科瓦廖夫少校是否在这边住,任何人都会准确无误地说出答案来。”若是对方长得还不错,那八等文官先生便会在说出这番话之余,再加上这样一句叮嘱:“亲爱的,你只要问问人家科瓦廖夫少校住在哪儿就成了。”出于以上原因,下文在提及科瓦廖夫时,将以少校来取代他真正的官职八等文官。


科瓦廖夫少校有个习惯,每日都会来到涅娃大道漫步。他总是穿着一件衣领干净笔挺的衬衫。眼下,俄国所有的建筑师、警务人员,还有在县级或省级政府部门任职的丈量师,以及其他所有长着一张又胖又红的脸,在打牌时所向披靡的男士们都会蓄着这样的络腮胡:自脸的中间区域开始生长,到鼻子根儿上停止。作为他们之中的一份子,科瓦廖夫少校的胡子当然也是如此。科瓦廖夫少校总是将很多玛瑙材质的图章带在身上。这些图章上面要么雕刻着周一、周三、周四之类的字迹,要么雕刻着一些图案。科瓦廖夫少校之所以会来到彼得堡,目的就在于寻觅一个新职位,不要枉费了他的少校称号。他希望能在政府部门找个庶务官员的空缺,要是幸运的话,能当上副省长就好了。对于婚姻,科瓦廖夫并不反感,不过他有个条件,那就是新娘的嫁妆一定要有20万卢布。就是这样一位少校先生,在见到自己的鼻子莫名消失了,只留下了一片丑陋的光秃秃的平面时,会难过成什么样子就可想而知了。特别是,他原先的鼻子不大不小刚刚好,看起来绝不会让人产生厌恶之情。


今天的倒霉事真是一桩接着一桩,他走到大街上,竟连出租马车的影子都找不到,只能选择步行。于是,他便将斗篷拉得更严实一些,同时假装自己正在流鼻血,将脸部拿手绢遮挡起来。“鼻子怎么可能会莫名其妙就消失了呢?说不定只是我的妄想而已!”他打算再照一次镜子,遂进入了一家蛋糕店。店里这时候还没有什么客人,真是万幸。店员们正忙着清洁卫生,将乱七八糟的桌子和椅子安置好,有很多昨天留下来的报纸还在桌椅上摆着,被咖啡沾染得脏兮兮的。其中几名店员像是还没睡醒,在将新鲜出炉的馅饼搁在盘子里端出来时,神情还是恍恍惚惚的。科瓦廖夫少校感叹道:“连半个客人的影子都不见,真是感谢上帝啊。我想,眼下照镜子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吧。”他惴惴不安地来到一面镜子旁边,打眼一看,马上便说道:“糟透了,糟透了,这像是什么样子嘛!”说着,他便吐了一口痰,继续道:“居然啥也不长了!既然鼻子没了,那就长个别的呗,随便长个东西就行啊!”


他紧紧咬住自己的嘴唇,垂头丧气地从蛋糕店里走出来。他下定决心,今天绝不再瞧别人,也绝不再冲别人微笑,这可跟他以往的习惯大相径庭。可是,他很快又碰上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并在某住户的大门口处怔住了,看起来就如同在那里扎了根一样。只见在这户人家的大门口处,忽然停了一辆马车。一位绅士,身上穿着制服,伸手将车门打开,躬身从车里跳下来,跑步上了台阶。科瓦廖夫望着他,几乎惊恐得无法自持——眼前的绅士就是自己的鼻子啊!如此诡异的事件居然就发生在自己眼前,科瓦廖夫一时只觉脚下虚软,天旋地转。他全身都在不停地发抖,好像生了疟疾一样。饶是如此,他还是打定主意,一定要等自己的鼻子归来。过了两分钟,鼻子果然回来了。他戴着一顶帽子,上面装饰着缨穗,由此可知,他现在的官职应该是五等文官。他身上穿着高领制服和羊皮裤,还在腰上佩了剑。瞧他这身装束,显然是准备出去做客了。他东张西望了一会儿,遂吩咐车夫:“出发!”说完,便上了马车,径直离开了此地。


科瓦廖夫根本不明白怎么会发生这样匪夷所思的怪事,他几乎就要抓狂了。就在昨天的时候,他的鼻子还不会走路,当然也不会乘坐马车,只是乖乖地待在他的脸上,可到了今日,他的鼻子连制服都套上了!科瓦廖夫跑步去追那辆马车。很快,马车就停在了喀山大教堂的门口,实乃万幸。


教堂门口有一群以乞讨为生的老妪,她们用布料将自己的脸部缠裹起来,并在布料上留下两个洞,好露出自己的眼睛来。过去,科瓦廖夫还曾讥讽过她们。这时候,他匆匆忙忙地从她们之中穿过去,径直进了教堂。来教堂祈祷的人都在门口站着,数量很少。科瓦廖夫认为自己眼下根本没有祈祷的耐心,因为心绪实在烦乱,于是便开始到处寻觅自己的鼻子。他四下张望了一阵子,总算在前方发现了鼻子的影踪。只见鼻子正在祈祷,还用高领将自己的脸孔全都遮挡了起来,脸上满是虔诚的表情,显得非常做作。


科瓦廖夫心想:“我该如何上前跟他打交道呢?要知道,他可是一名五等文官,他的帽子和制服都说明了这一点。现在我该如何是好呢?”


科瓦廖夫走到鼻子身边,装模作样地咳嗽一声。鼻子丝毫不为所动,继续朝圣像祈祷,态度与动作并未因此产生任何改变。


科瓦廖夫鼓足勇气对他说道:“绅士……您好……”


鼻子将脑袋扭回来,问道:“请问您有什么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