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贤亮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35
|本章字节:12378字
今天天气很好,不到十点,早霜已经化尽。干草上,木栏上,显现出湿润的褐色的霜痕。天蓝得透明,道路干燥而坚硬。被翻开砸碎、变得松软的肥堆,像刚刚从笼屉里拿出来的一样,冉冉地升腾着水汽。今天,我的情绪也很好,更有一种神秘的兴奋。神秘之感来自我对某种必将出现的不平常的事情的期待……
按照惯例,车把势赶车,也管装车卸车,跟车的人不过是车把势的帮手。如果两人相处得好,谁多干一点谁少干一点都无所谓,配合起来共同完成任务就行了。车把势也不是生下来就会赶车的,原先全要跟一段时间车。手脚勤快些,脑子灵活些,帮着车把势套个车、卸个车,中途接过鞭竿赶上一截,慢慢就学会了。车把势没有什么驾驶执照,不需要哪个机关来考核,队长、组长的眼睛就是标准,他们看谁能单独赶车谁就能单独赶车。赶车并不难学,比学开汽车容易得多。技术高低的区别,在于怎样调教牲口——这却比和机器打交道困难得多——以及在大车搁住的时候与危险的情况下怎样应付。这时,头脑的灵活和手脚的麻利比积累的经验更为重要。而一旦赶上了车,在没有机械化的农场,车把势就算是一个高阶层的劳动者了。
海喜喜就是一个技术高的车把势,是这个队的高阶层劳动者。
……他把车赶到肥堆跟前,圈好芨芨草编的笆子,跳下车,走到墙根底下一蹲,装着修理自己的鞭梢,却不动手装肥。他摆出这种阵势,就是要我一个人装车卸车。
我取下四齿铁叉,像他一样:“啐!啐!”响亮地朝手掌啐了两口唾沫,“刷、刷、刷”地抡起叉杆。车装满后,我把叉朝车上的肥堆一插,跳上车,坐在车辕上,掏出那宝贵的“双鱼牌”,晃着腿,抽起烟来。
“坐后面!”他甩着鞭子走到车旁边,恶狠狠地说,“辕重了!”
我知道前面装的并不重,他是有意要把我赶到后梢去坐。大车上,车轴以前属于“软席”车厢,坐在车轴后面那部分,一不小心就会颠下来,比“硬席”还硬。但我装完了这一车,我对我的体力有了更充分的信心。我身上沁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水,全身的毛孔都张开了,我潜在的力量无阻挡地释放了出来,而且感到潜力之下还有潜力。这种发现叫我感到无比地欣慰,无比地喜悦——我是一个真正的年轻人!
我向他表示宽容和鄙视地一笑,跳下车,坐到后梢上去:
啊,我要记住,我要记住,
你宝石般的指纹!
到田里,他仍不卸车,手操着鞭竿,我卸一堆,他往前赶一截。一大车肥卸成四堆。他赶的速度比别人快,第一趟回来,我们就甩开车队,独来独往了。
现在,在肥堆前装肥的只有我们这一辆大车了。到第三趟,所有在肥堆旁边翻肥的男女农工,包括谢队长,都看出了我们两人的蹊跷。海喜喜把车停到位置上,大明大白地,毫不掩饰敌意地在车旁一蹲。他不吸烟,手不停地缠着他的鞭梢,好像不是准备打马,而是准备在我不出力时抽我一顿。农工们吃吃地笑着,轻声地指点着,评论着。我无异在做表演。而这时,我越干越有劲,倒不完全是为了向他应战,而是我欢快地感觉到了我青春的活力。我已经解开了我棉袄的扣子,在十二月的暖融融的阳光下,敞开了我像手风琴键似的胸膛。在一叉一叉中间短暂的间歇里,我偶尔也摸摸这两排琴键。它是湿漉漉的,热滚滚的,然而又是有弹性的。它竟会使我联想到苏联红军歌舞团访华演出时演奏过的《马刀舞》。这两排琴键正奏着一曲带有哥萨克风格的凯歌。
马厩肥多半是草末,并不重,一叉下去能挑起一大团,用四齿铁叉挑百十下就是一车。所有的劳动全是因为饥饿才变得沉重的。现在,我越装越熟练,越不慌不忙。我开始用劳动生理学的方法,来寻找拿叉装肥时腰、臂、腿在每一个动作中的最佳角度和着力点。我把从叉齿叉进肥堆到撂进笆子这一过程分解成几段,很快,我就确定了每一段里腰、臂、腿相配合的最佳角度和最佳着力点。一经确定下来,动作就程式化了,不但不费力气,并且姿势优美。
装完第四趟,我明白无误地知道我顶住了,我胜利了!我几乎还和装第二趟时那么有力。旁边看的女农工有的在嘲笑海喜喜,说他是“哈熊”——这个词是无法翻译的;谢队长态度莫测,不时地“熊!熊!”不知是骂海喜喜,还是在骂我。海喜喜不好意思再蹲在车旁边了,他不是上厕所,就是站得远远的。而此刻,我内心却遵循着一种普遍的心理规律,越过了我既定的目标,向新的目标发展了去。这个目标其实和原来的目标方向是一致的:我顶住了,我胜利地应付了这场挑战,即刻就想到要由我来向他挑战。现在想的不是不被他压倒,而是要压倒他!
我们拉了第五趟回来,别的车只拉了三趟,那个“死狗派儿”车把势只拉了两趟,谢队长抬头看看太阳,喊了一声:“收工了!”但我却喊道:
“不行!我还没过瘾哩,我们再拉一趟!”
第六趟回来,冬天的太阳快落山了。山顶没有云,没有晚霞,裸露的山峦披着一片沉郁的黛青色。一群群昏鸦麻雀,从已经没有一颗谷粒,只剩下几垛干草的场院那边,从马号那边呼呼地飞过乡间的土路,落到像荆棘一样干枯的小树林中雀噪不停。空气有点湿润了,轮下的尘土向上翻腾一阵,很快就倦倦地沉落下去。阵阵凄凉的寒意迎面扑来。我裹紧破棉袄,坐在车栏上。前面,是海喜喜有点伛偻的背脊。那脊背上一览无余地呈现出他闷闷不乐、甚至是苦恼的心情。兀地,不知怎么,我也和他一样,感到闷闷不乐,感到苦恼,感到无趣,感到抑郁……胜利的喜悦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像掉进一个冰凉的深井里。
田野上阒无人迹,淡紫色的暮霭向我们合围过来。一条孤寂的忧郁的土路上,只有我们两个人……
二十二
吃完伙房打来的稗子面馍馍,报社编辑把他的洗脸水分了一半给我。我在烧得通红的炉子旁边脱了棉袄,洗着脸,擦着身子。原来很松弛的皮肤下,已明显地鼓起了一缕缕肌肉。肌肉像腹中的胎儿,现在还很小,很嫩弱,但它会成为巨人的。我突然想起政治经济学著作最早的译本,常常把“体力劳动者”译成“筋肉劳动者”。这么说来,有了“筋肉”就有了本钱,有了立身处世的力量了。生理上的发现,使我产生了一种感伤的激动,激起我更迅猛地、更彻底地向我认识到的“筋肉劳动者”的方向跑去。
过去的是不会再来了,我要和诗神永远地告别了。这里是不需要文化的,知识不会给我现在的生活带来什么益处,只能徒然地不时使我感到忧伤。我怀着既是与最亲爱的人分离,又是去和最亲爱的人相会时的那种悲怆与欢欣,到马缨花家去。
我不能准确地描述我现在的心情,我整个人好像蹒跚在一个非常荒诞而又非常合理的梦中。
今天我在“家”擦洗了一番,海喜喜已经来了。奇怪,他没有坐在那唯一可坐的土坯凳子上,还是蹲在老地方,搂着尔舍,神情有点恍惚地逗她玩。
挂在墙上的油灯一明一灭,屋子里弥漫着做饭的水蒸气和柴烟。在锅台旁的马缨花隐在烟雾水汽之间,更像一个模糊的梦境。生活的节奏疯狂得像路易斯·阿姆斯特朗的《令人头晕的舞会》。看着那个土坯凳子,那张垂着花布帘子的土台子,那《脖子上的安娜》……仅仅二十多天前,我还是一个惴惴不安的不速之客,还想偷偷地掀开那锅盖和布帘子哩,而现在,我却大模大样地、像个主人似的坐在这里。我似乎理解了海喜喜的恍惚,我甚至比他还恍惚。那空着的、好像有意留给我坐的土坯凳子,突然改变了我的心理。我对海喜喜又有了点尊敬和同情。
马缨花很快给我端来冒尖的一碗大米、黄米、黄豆焖的杂合饭,还有一碟咸菜。这是我最喜欢吃的。她仍像往常一样,用手掌抹了抹筷子。这个动作也是我熟悉的,我没敢看她;也没敢看海喜喜和尔舍。原来我以为我战胜了这场挑战后,在海喜喜面前能理直气壮,挺起腰杆,但这时我似乎比过去更为羞愧,并且还意识不到羞愧的缘由。心情和情绪,是在意识之下潜行着的,它们丝毫不受意识的支配却支配着我。
我一粒粒地挑着饭。我很饿,却吃不下去,我嚼着饭粒,无意识地盯着《脖子上的安娜》。我感到,任何文学艺术作品都很难表达生活本身所包含的戏剧性情节和复杂多变的感情。生活里有一种气氛,一种看不见、嗅不着、触不到、只是徘徊在心中的阴影,就很难用文字描写、线条绘画、舞台表演出来。比如现在,我听见身背后海喜喜低声地跟尔舍闹着玩,那嬉笑的声音也是沉闷的,仿佛受了什么影响的压抑。这种不情愿的、敷衍的笑声特别令人难受。马缨花在洗锅抹碗,叮叮当当的音响既谨小慎微,又分外刺耳,好像是烦闷不安中的骚动。一会儿,大概是应尔舍的要求,海喜喜用百无聊赖的、无可奈何的音调小声唱起来:
羊肚子(的个)手巾(哟)水上漂,
唱上(那个)小曲子解心焦。
一根子干草顶不上(个)门,
我拿个好心思维不下个人。
大红的果子(呀)香(哟)水的梨。
我不晓得那搭儿难为过你。
唱到最后两节,他的声调好像又变得年轻了,恢复了元气。尔舍直拍小手:“好听!好听!”还叫他唱。在我意识之下潜行的心情,又兀地滋生出对他的妒忌。他不但有种俯拾即得的灵感,有非常善于用歌咏来表达自己情绪的智慧,而且,也因为尔舍从来没有这样和我亲热过。在我一本正经地说别人编的故事的时候,尔舍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我是不是已经失去了和儿童交流情感的童心呢?
我又听见海喜喜在尔舍耳朵旁边嘀嘀咕咕,像是教唆她些什么。果然,尔舍尔大声喊着:
“妈,你唱,你唱……”
我没有朝后看。她这时大概已经洗完了锅碗,靠在炕沿上。我听见她扑哧一笑——不论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她都能够笑出来,这使我的心头掠过一丝无名的恼恨。她爽快地说:“好,我唱。”
接着,她用她特有的轻快、柔润,而又带几分野性的嗓音唱道:
羊肚子(的个)手巾水上漂,
你不会唱曲子奴给你教。
三十三颗荞麦(呀)九十九道棱,
二妹妹再好是人家的人。
芝麻的胡麻出个好油,
嫁不下个好汉子我要维朋友。
他俩唱的调子是“信天游”,或说是“爬山调”。一唱一和的唱词有不尽的弦外之音。我非常模糊、朦胧的想象里,好像有两只山鹰一上一下地在薄薄的、如丝绵一般的云层中盘旋。我吃着,想着,听着……蓦地,很清醒地意识到他俩是非常合适的一对!我还意识到,在这座荒村中的这间简陋的小土房里,在这昏黄的、被雾气和柴烟弄得闪烁不定的油灯光下,我完全是个多余的人!是不知从哪儿飞来的一只苍蝇。吃完了,蹬蹬腿,抹抹嘴,又飞走了。哪儿也不属于我,我哪儿也不属于,在整个世界上我都是个多余的人;和亚哈逊鲁一样,被开除出人民行列的人,就成了永世漂流的犹太人……现在,我像被人随意钉上的一个楔子,打入了他们的生活。我自以为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却使他们本来的生活分裂了,破碎了。
肚子吃饱以后,应该舒服了,高兴了,而此时相反,心情却更加沉重。我似乎看透了自己一生的命运,还是饿着肚子好;如果不饿肚子,就会给人家带来祸害。
吃完饭,我推开饭碗,眼睛没有看他们,只说组里的人还等我回去商量事情哩,抬起腿就走了。外面,半轮冷月裹在像我的棉絮一样破烂的云朵里。西边的山峦呈现着威严而阴森的黑色,像披着法衣的法官。没有一丝风,空气凛冽而干燥。村子里有的人家虽然还亮着暗淡的灯光,但十分沉寂,只有我脚下碎柴碎草的沙沙声。我感到悲怆,却又有点不甘心。我停下来解手。还没解完手,海喜喜也从她家出来了。他轻轻地咳了一声,模糊的背影很快地无声地在黑黝黝的马号那边消失了。
我好像甘心了,但又觉得更加悲怆。
二十三
第二天,我坐在他的大车上,心里感到十分内疚,好像不是坐在车底盘上,而是坐在他的身上似的。但是,我又羞愧地意识到这种内疚的伪善。我已经不能说是不自觉地卷进了一个说不明白的关系中,而是怀着迟来的青春期的颤动和竞争心,有意地要楔进去的。
但是,海喜喜对我的态度更恶劣了。他的内心没有我这样的复杂。他就像高悬在我们头顶上的天空一样,只要有一丝云彩就会向地面投下一片阴影。而他今天的脸色,就预示着有一场暴风雨。
头一趟车装好——当然还是我一个人装的,我仍像昨天那样,坐在车后梢上。车摇摇晃晃地出了村子,走上上路。
“啪!”
我脸上响亮地挨了一鞭梢!我捂着火辣辣的脸颊,掉头看看海喜喜。他背对着我,坐在车辕上,一如往常地赶着牲口,仿佛没有觉察鞭梢抽着了人。这种事也常有:西北地区赶大车的鞭子,皮绳要比鞭竿长一倍半,如垂钓用的鱼竿。赶车的人甩起鞭子来,一不小心,鞭梢也会扫在坐车人的身上。劳改农场里的一个车把势,就因为抽了搭车的管教干部一鞭子,被延长劳改一年。事后他编到大队来,哭哭啼啼地说他是无意的,他的老婆养了一只兔子,还等着他回去过春节哩……
也许他无意,也许他故意,不管怎么样,我抽出插在肥堆上的四齿铁叉,支在面前护住自己。
海喜喜打鞭子的技术很娴熟,抽身背后的东西也极准确。一会儿,他的鞭梢又呼地甩了过来。我举起铁叉一挡,抽得铁叉铮铮作响。这一鞭更有力,如果我不挡,就正抽在我脸上。
一路上,他这样连连抽了几鞭,都被我挡了回去,我被这种可笑的局面激怒了。他略微伛偻的后背不再表现为烦闷的、苦恼的模样,在我的眼睛里,是一种令人厌恶的、可憎的、隐藏着杀机的沉默!我觉得我做的一切都是对的!我无愧于谁,尤其是对这个海喜喜。命运给我们做了这样的安排;红兵在黑卒前面有什么可内疚的!
我装着第三车,其他大车第一趟刚回来。所有的大车,除那“死狗派儿”赶的之外,又集合在马号前面的肥堆旁边。吆喝声、鞭声、马蹄声、翻肥的妇女的大呼小叫……响成一片,煞是热闹。这时,海喜喜铁青着脸,眼睛里闪动着挑衅的目光,从他蹲的墙角向我走来。
“快装!你这驴日的!”他晃着鞭子,头上粗硬的短发像灌木丛似的龇着,太阳穴上凸暴出明显的青筋,“你别腰来腿不来,跌倒不起来的!快,快!”
所有的声音全停止了,像一块石子投到蛙声鼓噪的池塘里。我感觉到人们的目光一下子都聚集到了我俩的身上。在最初的一霎间,我还很恐惧:也许……说不定,会闹出什么事来,会挨一顿毒打……但我意识到那些目光里有马缨花的似乎是在考验我的目光,自尊心就压倒了恐惧。我把铁叉朝他面前一扔,做出要靠边休息的样子,其实是想远远地离开他。
“嫌慢?”我愤愤地说,“你驴日的也该干两下了。你来装吧……”
“啥?你驴日的还犟?……”他几大步跨到我跟前,“你干!你这卡费勒不干谁干?!”
肥堆旁边的人哄笑起来。我不知道他说的“卡费勒”是什么意思,以为是句非常肮脏的骂人话。同时,他气势汹汹的架势又使我害怕起来,我想用一句话来压倒他,叫他再不敢吱声,于是我不管事实是不是如此,大声地喊道:
“我知道你为什么像条疯狗,不过是因为昨天你偷东西让我碰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