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贤亮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35
|本章字节:11346字
她爸爸说得对,女儿到啥时候都要嫁人。迟嫁不如早嫁。没文化的彩礼轻,有文化的彩礼重。区别仅此而已。
19
白思弘在家里发脾气。
“你们这儿人来人往的,家里跟饭店一样,还叫我复习不复习了?只有半个月就高考,能不能让我安静一会儿!”
爸爸嘻嘻笑道:“你小子这时候别张狂,到高考的考场上看你的能耐!你不是嫌家里吵吗?给你租一间高级宾馆咋样?”
说办就办,下午他爸爸就以宝丰电器公司的名义,在县上为外宾新建的招待所开了一套甲级客房。“这会儿只要有钱,招待里根总统的套间我也能去睡两晚上。”他爸爸说。
像这个县的大马路上既跑着小毛驴车,又奔驰着超豪华的丰田一样,县中的学生里既有徐银花这样的乡里人,也有正在被八十年代吹进的南气熏陶的白思弘。
他已经忘记了刚上小学那天,因为家里买不起新的绿帆布书包,他爸爸把平时卖货用的破人造革钱包洗干净交到他手里,“乖儿子,你凑合着用吧。赶明儿爸爸发了财,给你买个大箱子盛书。”使他第一天跨进学校门就感受到委屈。如果说还有点记忆,那不过促使他下定决心:再不能过过去的日子;今后的生活一定要与过去截然相反。
截然相反!
他家没有一个亲戚在海外。中国人富裕起来绝不是靠海外关系提携的。且看这个内地的一个普通农民,而且是长期受着政治歧视的农民如何发家的。
他爷爷是地主,他爸爸世袭了这个倒霉的成分,到他上小学,学生登记表上还填的是地主。爸爸在生产队上从来没有被评过高分,尽管是一个最棒的劳动力。在一个劳动日仅值两毛钱的情况下,要不想饿死,只有趁农闲时出去做小买卖。无非是倒腾辣面子、荞麦皮、木耳等等不值钱的东西。地主的儿子读了几年书,脑袋瓜子灵,家里又有五张口嗷嗷待哺,逼得他足迹遍及全省和邻省的十几个县,逼得他成了最熟悉商业信息和最善于倒腾的小贩子。打倒“四人帮”后,首先是给地主摘帽,接着是开放自由市场,随后又允许长途贩运。这个原来背着辣面子口袋挨村串户的中年农民,看准了这是他施展才干的时代。蚀了本,大不了还过穷日子,闯出去,财发得就不可限量。他是全县第一个光临广州的客商。他带出去的是发菜。这个县盛产发菜,公家从农民手里收购每斤三元,而广州市面上的价格高达七十多元。他带去的一百多斤还是卖给三道贩子也不知是四道贩子,就赚了几千块。他深谙钟摆式运输的道理,带了一批广州已过时的电子表回来,又大赚了一笔。不到一年,他已经不用亲劳大驾了。在本县他雇人用高出公家五分之一的价格从农民手里收购发菜。发菜不属统购物资,他这样做是合法的。然后打成包包租卡车运往西安,从西安托运上火车直发广州。在广州有人接站。广州的代理人又将他所需的货办齐发回来。在电子表跌价之前他改做服装。服装成了大路货之前他已改做家用电器。他永远比人先著一筹。香港人和东南亚华侨喜欢发菜是因为它与“发财”谐音。这种蓝藻类植物并不一定给他们带去了吉利,却真正让这个农民达到了目的,不但财运亨通,政治荣誉也接踵而至。
他现在经营着宝丰电器公司和其他等等公司,挂的是大集体的名,实际上属于他自己,资产高达百万元。他又是第一个向县上捐了三万块钱办教育的积极分子,被称为农民企业家,于是当选为县政协委员。
全部过程,从掺了红高粱皮的辣面子到索尼和三洋,是在短短四年当中完成的。
四年间,一个四十岁左右的普通农民的素质不会有太明显的改变,至多不过因财大而气粗罢了,但在一个正在发育成长的少年身上,这四年是关键的时期。到了他上高中,就变得他爸爸妈妈觉得陌生了。临到高中快毕业的这一年,爸爸妈妈和他的差别,已经相当于辣面子和立体声录音机之间的差别。
在家里,他的目光总是冷冷的,从他并不太大的眼睛里发射出来。父母的爱,姐姐的爱,激不起他的热情。相反,他们越倍加宠爱,他却更加冷淡。升到高三,他爸爸讨好地说:“小子,现在反正存钱没用,你大学毕了业,老子送给你一辆超豪华丰田。不就十几万嘛。”他鼻子里哼了一声:“到那时候,超豪华丰田早过时了。人家外国的小轿车一年一个样。你们总是拿几十年一贯制的中国眼光看问题!”
他的两个姐姐当然也随着家庭经济的上升而开始精心打扮。他却撇撇嘴道:“别看你们戴耳环、戴项链、戴戒指,说不定你们那耳朵眼里乡下的土还没洗净哩!看看你们那手指甲,搂发菜的驴粪末还藏在里头哩!”
他也去搂过发菜。那时候他力气弱,蹒跚地拖着筐跟在妈妈和姐姐的后面。现在,他早已开着超豪华的小轿车跑得远远的了,他家里的人简直不能望其项背。
他一放学回家,家里人莫名其妙地都有点战战兢兢,不知道他又会说出什么挖苦的话来。他姐姐向她的未婚夫说:“你这是头一次去咱们家,我爸爸妈妈都好说,他们不会有啥意见,就是我那个兄弟,你在他面前留点神就是了。”相过女婿以后,一家人吃饭自然要议论。他居然恩准了姐姐的婚事:“你们两个正好配一对。看起来都很洋气,可是翻过来一看,原来是madeinchina,仿制品。”一家人还不明白什么意思,只是笑。
令他家人吃惊的变化,成长条件的决然不同虽然是主要的,但偶然性也有相当大的作用。高二的暑假,爸爸带他去广州深圳。“现在有钱人讲究旅游。咱们也旅游去,有钱不花,死了白搭!”父子二人先乘火车到北京,再转车至广州。在火车上,邻铺的一个乘客在看一本叫《海外文摘》的杂志。这本杂志他们县上没有出售过,他借了来翻翻,给他印象最深的,可说是对他今后一生都起着影响的,仅仅是一句在别人看来绝不会留意的话。这句话出自一篇译介法国的文章:
“培养一个贵族需要三代人的时间。”
这句话像锥子一样楔进他的头脑,触到他童年记忆中最敏感的部位。那敏感点迸起的火花,即刻升华为一种激越的野心。谁能想到十八世纪法国贵族的经验如此微妙地投合了一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少年在童年时的逆反心理。而这个中国少年,将是未来中国社会的主人翁之一。
在他的记忆中,他小时候总被称为“地主崽子”。小学一年级的同学,虽然衣衫褴褛,食不果腹,有的却懂得以“五代贫农”向人炫耀了。老师喜欢这样的学生,照顾这样的学生。而他这个上查三代都是地主的学生被冷落在一边。受了伤的童心也会反抗,自卑到了极点反而会自豪。“地主就地主,你们还当不成地主哩!”当年很模糊很朦胧的心理状态在社会全面变化了之后当然早已淡忘。但它并没有在脑海中消失,不过是沉到了海底;从意识转成了潜意识。到了八十年代上半期,“地主”已不再是蔑称,是耻辱,同时历史教科书、语文课本及各种课外读物上,也真实地记述了许多被称颂的大人物多是地主出身;毛泽东的家庭出身也是富农。“哦!原来如此。”不要以为“血统论”绝迹了,它是这样奇妙地以另一种形式流传下来。不然,“血统论”就不能说是中国传统文化潜意识的一部分。谁也无权责备他,因为他就是当年“血统论”的受害者,他有理由维护自己的尊严,以自傲来求得一颗心的心理平衡。在向南方飞驰的火车厢里,他暗自激动。既然三代才能造就出一个贵族,那么他爷爷、他爸爸实际上并不能算是贵族,第三代恰恰轮在他身上!
原来我是贵族!不要以为他还想当地主来剥削农民,不,他是想成为贵族。“贵族”的概念在他的认识里,并不是什么公侯伯子男,拥有封地的古代人,而是高于普通人,超于常人的现代人。
一个十七岁的年轻人,已经懂得怎么塑造自己了。他要把自己塑造成一个“贵族”,他以为他有这样的条件。
在北京,他又偶然地去看了一次电影。电影院偶然上映的是《铁面人》。这部以中世纪欧洲宫廷斗争为背景的轻喜剧,使他知道了国王也能模仿。那个一落地就寄养在农村的国王的孪生兄弟,二十多岁时被宰相领回去后,竟也能学得举手投足与国王惟妙惟肖,把真国王顶替了下去。
何况他仅仅十七岁!何况他并不是要学国王!
一个在内地生长的中学生到广州深圳之前,心里就有了这样的准备。在他向什么白天鹅、中国大酒店踏去的第一步时,他就告诫自己,不要犯傻相!他居然也会用很随便很雍容的气派经过他爸爸还对之连连点头的西服笔挺的门役,仿佛这里没有一样他不熟悉的东西。他爸爸对富丽堂皇惊诧不已;他爸爸大声喧哗;他爸爸的西服全部扣齐,领带结得像麻花;他爸爸当众打哈欠;他爸爸不知道把痰吐到面巾纸上,再扔进痰盂;他爸爸不会用刀叉;他爸爸满口土腔,三句话一个“妈的”;他爸爸老叫他“小子”而自称“老子”;他爸爸吃完饭剔牙还不知捂着嘴,饱嗝还特别响;他爸爸爱跟“的士”司机讨价还价,而仪表盘上明明有计程表;他爸爸经过琳琅满目的橱窗一副猴相;他爸爸逢人便夸自己有钱,其实不过几十万财产;他爸爸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洛克菲勒、松下幸之助和包玉刚;他爸爸没有文化;他爸爸……到旅游后期,他已经不太情愿跟他爸爸一起上街上游乐园了。年轻人的眼睛悄悄地注视着港澳和海外来客。他能分辨出哪些是“打工仔”,哪些是所谓有文化的“上等人”。如果刻意模仿,年轻人没有学不到的东西。从南方沿海回到内陆腹地,他浑身上下变成了“上等人”。
内心努力的方向改变了外表,外表的变化又强化了内心倾向。他一心一意读书,知道未来是有知识的人的天下,同时开始意识到,知识不但是创造的一种力量,也是享受的一种手段。在一个绚丽多彩的世界上,没有知识的人没有资格享受现代物质文明提供的许多乐趣。他在班上不屑于与猩猩懒猫这样的同学为伍,那些都是“下等人”。而另方面,他对人的态度也变得和他年龄极不相称的冷漠。
当我们的教育家挖空心思用各种形式:教科书、教学大纲、考试、讲演、英模报告团、参观工厂农村、健康的课外读物等等,希望把我们的后代培养成我们所希望的人时,我们大概没有想到几个偶然性的因素就击破了我们的希望。至于这些偶然性的因素怎么会使他着迷,怎么会像戏法似的一霎时变成必然的影响,留待心理学家去分析。甚至可以这样说,关于人的心理而非生理的成长过程,会是科学的一个永恒的课题。
这部作品仅仅实录生活。
他何尝不知道晓莉喜欢他。他识破了晓莉那套向他虚晃一枪的手法。每有他在场,晓莉就特别饶舌,尽说傻话;在课堂的走廊上,别看晓莉跟一帮女生打打闹闹,眼睛却不时在向他瞟。他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他把晓莉送给他的相片公开摆着:看,全班最漂亮的女生跟我好,可我并不珍惜她的感情,不像别人那样像宝贝似的藏在日记本里。吴老师找他谈话,是他意料中的事,因为鲁卫平早就告诉了他。他绞尽脑汁地要想出既得体又有力的回答,为此他翻了不少书,回忆一部部电影和电视剧。但遗憾的是书本和银幕上都没有现成的恰当的语句,没有给他提供思考的依据。他决定采用反诘法。一句话就把吴老师难住了。
他问:“吴老师,您是一位好老师,更是一个诚实的人。您能表扬马力(即洋马)的作文就让我服。那么,我问您,您有没有过早恋的经历?”
作为老师,吴子安好像不能承认;作为诚实的人,又好像不能不承认。吴老师只好支支吾吾地跟他说些大道理。
他说:“这些道理我都懂。我知道您是不能说,因为您是老师,您要尽自己的责任。这么说吧:我已经不小了,我会替自己负责的。还有什么事?要是没别的事我要复习英文去了。”
晓莉像傻瓜似的一厢情愿。她哪里知道他在深圳的电视上看过竞选亚洲小姐的录像。他爸爸看了哈哈一笑的镜头,已经深入到他的心里成了他的审美观,至少是审定女孩子的标准。晓莉在他眼里,纯粹是一个“土洋结合”的组装货!女孩子身上最重要的是气质。
而全班只有一个具有女性气质的女孩子,就是吕宝辰——皇后!
他悄悄地倾慕着皇后。但他要像“上等人”、“贵族”那样去恋爱。也就是说把爱藏在心底,让自己慢慢地体会、去咀嚼;即使一时不会有英雄行为,也要用突出的成绩去博得她的欢心;他要她先向他献出玫瑰花。什么递条子,撒野,那都是猩猩懒猫之流干的勾当!
他站在招待所甲级套间的落地长窗前向大街眺望。他希望看到她的身影。在久久盼望而不见的时候,他的眼睛里也会过早地流露出忧伤。
20
如果不是一句话的错误,宝宝是会和白思弘好的,但是他过于精明,急于在她面前表现自己而不择手段,终于永远失去了宝宝喜欢他的可能。
这还要从上学期细胞核发动的那次所谓早恋调查说起。
吴老师从鲁卫平嘴里知道学生中早恋的情况后,虽然在细胞核面前装模作样地记在小本上,但并没有大张旗鼓地当回事去处理。他只拣了几个有希望考上大学的学生,个别地规劝了一番。听不听在他(她)。的确如白思弘所说,他不能不尽一个教师的责任。至于其余根本没有希望考上大学的,他也没有去多费唇舌。这是一般老师的心理:既然已经看出是废品,再没有加工的必要了。
可是胡老师却不然。全班竟有百分之二十的学生陷入早恋,是令人震骇的数字!长此下去,怎么得了?万一出事,如何交代?她采取了惯用的方法,在班会上不点名地把学生严声厉色的训斥了一顿,好像全班人个个闯了祸。接着,她将同时给两个女生递条子的男生和另一对放学后公开在河边散步的男女同学统统记了一次过。“你还强辩?简直是厚颜无耻!”她说,“同时给两个女生写条子,你还说是沟通感情!这连‘早恋’都超过了,完全是乱搞!”然而她不但没把这种恶劣的现象压下去,反而全班递条子成风,纸蝴蝶乱飞。她像一个昆虫迷一样,手执标本采集网四处乱扑。而扑到她手上的条子,却写的是“请把你的复习提纲借我一用”,“我父亲请你父亲星期六到我家便饭,托你转告”,“英模报告团的报告会令我感动,我当场落泪了”等等。她知道她受了调侃,气不打一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