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历史的表层是戏剧

作者:霍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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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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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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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43482字

天已经完全黑了。


快艇匆匆返程,渡过那两公里宽的海峡,在越州码头靠了岸,驾驶员说声:“市长走好!”就交了差,岸上的事他就不管了。


这时,按照惯例,李言应该打电话给市委机关车队,叫他们派车来接。但他没有这样做,却在码头上招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前往越州一中。这倒不是因为他太急,更重要的是他下面要做的纯属私事,不想让机关的人介人或者从旁观察,最危险的人恰恰是最熟悉你的人,不少老干部在“文革”中曾被专车驾驶员“揭发”出林林总总的鸡毛蒜皮,成为他人攻击的口实,“前车之鉴”不可不引以为戒。


出租车沿着海滨公路向前驶去。海面上船只往来如梭,斑斓的灯火流光溢彩,林***上飘散着“羊蹄甲”浓浓的花香。四年前,李言出任常务副市长。上任之后经手的第一项大工程是越州码头,第二项是三十九层的越州大酒店,第三项便是这条海滨公路。人们常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李言虽是“初仕”,却深得其中三昧:这比什么施政演说都更重要,是塑造自己形象的关键。在改革开放的年代,人人都可以说自己是改革者或改革“家”,但人民要看你的政绩,看你能不能大刀阔斧、雷厉风行而又扎扎实实地办几件实事。你办好了,就立住了。这三大工程,是越州人人看得见的李言的政绩和里程碑。现在,李言在醉人的春夜从海滨公路驱车而过,心中应该感到欣慰。特别是在今天的秦屿之行获得重大发现之后,一项更加宏伟的工程又将在他手中兴起。


但是,此刻的李言却一点儿也不陶醉,他的头脑正处于“临战”状态,急切地赶往越州一中,去见那位美丽而又孤傲的女教师,不知她有何急事要“召见”他?


他们的初次相见是在两年前的秋天。


那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当时海滨公路还没有竣工,李言从工地上匆匆赶往越州一中,去参加女儿李盼的班主任召集的家长会。开会通知是三天前寄到市政府李副市长办公室的。这样一个会,对遨游于文山会海的副市长来说太不重要了,他完全可以不参加,甚至不需要说明任何理由。可以让妻子何丽珠去,派秘书去,或者干脆谁也不去。但李言还是决定参加,再忙也要抽时间去,而且务必准时去。他把女儿的学习和前途看得很重要,他知道妻子不屑于参加这样的会,而秘书又不算家长。但这都不是主要原因。更主要的是,他已经预感到这位班主任小题大做煞有介事地把通知寄到市政府去,是明知他不会来。明知不来还要请,这是一种试探,或者说是一种“示威”,看你来不来?不来,就有话说了。这不止是“家长对子女不负责任”,恐怕该说“市长不重视教育事业”了。如今流行“民意测验”,其实老百姓也在时时进行“官意测验”,这张家长会通知就是对李言的测验表。李言与这位班主任素昧平生,一面不识,前世无冤,今世无仇,她何苦如此呢?显然,这是投给李言的一张“不信任票”。忽视了,它就会蔓延,变成无数张。一个市长如果被不信任的市民所包围,那就很不妙了。“月晕而风,础润而雨”,李言虽然从政时间不长,但从历史上吸取了前人的教训,深知“防微杜渐”这个道理。


因此他出人意外地出席了这次家长会,而且到得很早。


人还没到齐,他有意选择了最后一排的座位,坐在不显眼的角落。他是从工地上直接来的,袖口和裤脚还沾着一些泥土,来不及换衣服,也没打算换,就这样,挺好。这是女儿升入高中后他第一次参加家长会,也是第一次走进越州一中。没有人认识他,谁也没有特别注意他,想也想不到这个坐在角落里的工人模样的人会是本市之长。


越州一中是本市历史最悠久的学校,创建于一九〇五年,即清朝政府为潮流所迫宣布废除科举制度,全国纷纷革除旧学、创办新学的时期。它的前身和校址是“越州书院”,始建于宋元祐年间,这条街因此而得名“书院街”。宋、元、明、清四个朝代,越州稍有名气和功名的文人,莫不出于书院街。清末改书院旧制而为越州学堂,解放后称为越州中学,后来中学渐多,这里便正式命名为越州一中。它是越州的重点中学,校舍宽敞,设备齐全,师资雄厚,升学率高。改革开放以来,则是经常向上级来视察的官员和外宾展示的“窗口学校”。凡越州人,无不想方设法把子女送进一中,似乎进了这里就取得了将来进入名牌大学的门券,至少也不致名落孙山。因而每年的新生招考,都有一番激烈的竞争,学校大门常有被挤破之虞。家长们各显神通,请客送礼、赞助现金、提供优惠物资、将孩子户口迁到书院街,等等,无所不用其极。人们迷信一中到了发狂的程度。以至于胖胖的黄校长不得不颤巍巍地登上桌子,朝着院子里拥挤如股票市场般的人群喊话:“我校的招生原则是就近人学、择优录取,现在名额已满,请大家另谋高就,不要再想什么‘办法’了,我是一张课桌也增加不了了!谢谢大家对我校的信任,但我也要实事求是地说:越州一中的教师虽然水平比较高,但也没有三头六臂!就连我们校级领导,也是人而不是神!”话竟然说到这个地步,可见家长们的狂热和一中的校长、教师自我感觉良好到了何种程度!


今天在座的家长当然都是幸运者。李盼读初中是在普通中学,成绩并不算好,李言也没有为她的升学而走什么“后门”,他们家也不住书院街,现在何以能跻身于这座重点中学的高中部,就不得而知了。


开会时间还没到,乱哄哄的家长们各找座位,交头接耳。他们服装各异,身份不一,很难判断都来自什么阶层,只是可以设想为子女的人学都曾经费过不少力气。


会议主持人走进了教室,人们的嗡嗡声顿时停止了,齐齐地仰望着前面,犹如慑于老师威力的一班学生。


李言不经意地随着大家往前瞥了一眼。这一瞥,竟使他的目光定住了!他曾多次听女儿李盼说班主任是个嫁不出去的老处女,而且简单粗暴、冷酷无情,也就以为那恐怕是个凶神恶煞,却万万没有想到她竟然这么年轻,而且这么——美!


她看上去还像个少女,年龄大约二十几岁。身材纤细修长,穿一条白色连衣裙。肌肤白腻如象牙,浓黑的秀发及肩。橄榄形的面庞,眉目饱含着智慧和温柔。鼻梁和颧骨都略显高,那是自信的体现。嘴唇规整而薄,标志着富有口才。这样的班主任!这样的女教师!李言从小学、中学到大学,经历过多少老师?他当了市长之后,走南闯北,参观过多少学校?没有见过这样“惹眼”的教师。她不像是生活中的真实人物,而像是电影中经过导演千挑万选才找到的由影星扮演的“女教师”!


班主任从门口走向讲台的时候,对这些引颈瞻仰的人连看都没看一眼。她走上讲台,背对着大家,用白色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三个娟秀的字:“郁琅嬛”。


她转过身来,这才说:“我是这个班的班主任,这是我的名字。”


家长们有人在轻声读这个名字。有的刚读出一个“郁”字便住了声,有的读到底,但读音各异。那两个字不大常见,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辨别正确读音。


她于是自己读了一遍:“郁琅嬛。”语气之中,已流露出对无知者的蔑视和对自己的名字的骄傲。的确,这是个很响亮又极雅致的名字,与她很相配,或者说只有她才配享用,上古神话中天帝藏书处就是两个字:“琅嬛”!


就在李言默默地观察她、品评她的时候,郁琅嬛开始讲话了。


“在座的诸位都收到了开会通知——不是通知,而是请柬,把大家都请来真不容易!本学期是高中一年级的第一学期,大家一定知道这个开头的重要性。开学之初,我们就开过一次家长会,但遗憾的是,许多家长没有来,特别是那些表现较差的同学的家长。我想,也许是诸位太忙,也许是学生没有把我的口信带到。因此,我不得不一一发了请柬,直接寄到家长的工作单位去,恳切地要和大家见一面!”


讲话刚刚开头,李言就意识到自己刚才对她的感觉错了,她一点儿也不温柔。这是个外柔内刚的女人,一个厉害角色。她的讲话简直是训话,一开始就这么盛气凌人!


“今天请大家来,是专门和家长谈一个重要问题。”她继续说,切入正题,“这个问题已经严重地影响了学生们的学习和身心健康!据不完全统计,在我们班有百分之五十的同学热衷于夜生活,百分之四十的同学在早恋!”


语惊四座,家长们面面相觑!


“诸位知道你们的子女在晚上做些什么吗?”郁琅嬛提出问题,然后自己回答,“滑旱冰、游泳、玩电子游戏是平常的,‘高档’的是看录像、打麻将,去酒吧、舞厅、卡拉ok!我曾经多次在这种场合碰到自己的学生……”


教室里哄乱了,有人在下面议论:“你自己也去呀,学生当然要受影响啦!”


郁琅嬛的耳朵很灵,她显然听到了台下的窃窃私语,脸上泛起了红晕,拿起讲台上的教鞭“啪啪啪”狠抽黑板,台下的嘁嘁嚓嚓戛然而止。她提高声调,继续说:“我可不是去喝酒、跳舞,而是专门去找你们的孩子!昨天晚上在‘梦梦梦’舞厅一一你们听听这个名字!在这一个地方,我就找到四五个一中的女生,其中有两个是我们班的。她们在光怪陆离的彩灯下翩翩起舞,看样子老练得很呢!我问她们为什么到这种地方来,她们说,这种地方怎么了?不可以来吗?国家允许开舞厅,就允许跳舞,又不犯法!我问她们票是哪里来的,她们说,老师你真外行,女的还用买票吗?没看见那儿写着呢:‘自带舞伴免票’,还怕没人带吗?天哪,那是些什么男人?一个个张牙舞爪的流氓阿飞!她们事先都不认识,跟谁进来都行,群魔乱舞!昨天晚上两个阿飞为了争一个女学生,甚至大打出手,如果不是被我碰上,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事情!女孩子人格自贱到如此地步,男孩子则挥金如土、摆阔斗富。我作了调查,他们每个月花在夜生活上的钱,最少的六十块,最多的竟高达二百四十块!这么多的钱是从哪里来的?有些是家长给的,有的则来路不明!”


台下又在“嗡嗡”地议论,郁琅嬛这次没抽教鞭,而是背着手、闭着嘴,注视着这些身为父母或祖父母的人们,留给他们一个惊叹、回味和思索的时间。


“还有早恋的问题。”等家长们静下来,她又接着说,“孩子们进入青春期,生理和心理上发生某些变化,对异性产生好奇和向往,本来也是正常的。可是,总不能闹得太过分吧?有些同学早熟得令人吃惊,公开地在谈什么‘恋爱’,不仅是写条子、约会,已经成双成对地招摇过市了!”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看看再次惊诧不已的家长们,突然问:“李盼家里来人了没有?”


李言像被触了电!刚才说的一切都是不指名的,家长们或许可以各怀侥幸心理,但愿不包括自己的孩子,李言也可以作如是想。但现在突然点到了李盼的名字,他知道自己逃不脱了。人们纷纷左顾右盼,不知谁是李盼的家长。李言如坐针毡。但他还是极力遏制住了自己的慌乱,因为他从郁琅嬛这句话里发现了一个有利于自己的缝隙。郁琅嬛当然明确知道李盼是谁的女儿,不然就不会把“请柬”寄到市长办公室。但她刚才并没有问“李市长来了没有”或者“李盼的家长来了没有”,而选择了“李盼家里来人了没有”这种含糊其词的说法,也许这是为市长留个面子,也许是她根本就认为市长不可能亲自来,顶多派个秘书、公务员之类的人来听听会。


李言便将计就计,欠了欠身,轻声说:“来了。”


家长们当然都循声把目光投向他,但也只是看一眼而已,并没有引起什么轰动。大家的子女都是刚刚进入一中不久,家长们彼此也多不熟悉,未见得知道李盼出身显贵。


“嗯。”郁琅嬛也只是向他瞥了一眼,又继续训话,“你回去转告李盼的父亲,请他在百忙之中过问一下自己的女儿。李盼在我们班、在整个一中都是有名的‘连长’,因为她在校内校外谈过‘恋爱’的已经够一连人!”


哄堂大笑!


李言的心遭受了重重的一击。“知子莫若父”?他却并不了解自己的女儿!阿盼啊阿盼,你怎么会是这样?


郁琅嬛的训话还在继续。


“教育学生不能全靠学校和老师,我恳请家长对自己的孩子负起责任来!特别是某些担任一定领导职务的家长,请认真想一想:你手中的权力和地位是否有意无意地被子女作为可利用的‘资本’?说到这里,我倒想起了一个故事……”


“战国后期,赵国的孝成王刚刚即位,他的母亲赵太后掌权。秦国利用赵国内政外交都比较困难的时机,向赵国大举进攻。赵国无力抗秦,只得向齐国求援。可是齐国提出一个条件:一定要赵太后的小儿子长安君去做人质,才肯出兵救赵。赵太后非常爱她的小儿子,舍不得让他离乡背井到齐国去做人质。这样,秦国大军压境,齐国就不肯出兵救赵。赵国的大臣们心急如焚,极力劝说赵太后答应齐国的条件,派长安君去做人质。赵太后大怒:‘谁敢再提此事,我就啐他一脸唾沫!’大臣们惧怕太后,谁也不敢上前了……”


她在家长会上竟然讲起了故事,好像台下都是她的学生。家长们既来之,则安之,也就只能听下去,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要知道,对于相当一部分家长来说,这个故事还是第一次听到,挺新鲜的。


“就在这气氛十分紧张的时候,”郁琅嬛巡视着会场,继续讲下去,她是很会运用悬念来吸引听众的,“左师触詟求见太后。”说到这里,她稍作停顿,在黑板上写下“触詟”两个字,大概是估计到人们未见得会写、会读那个“詟”字。“赵太后认为他也是来劝说的,便怒目而视,等他开口。触詟缓缓地走过来,恭敬地说:‘老臣腿有毛病,行走不便,好久没有来给太后请安,今天特地挣扎着病躯前来看望太后!’接着又关切询问太后的身体和饮食状况。一阵寒暄之后,赵太后见他并没提长安君的事儿,怒气也就消了一些,气氛缓和下来。这时,触詟又把话题扯到别处去:‘老臣有一件事要请太后关照。我有个小儿子叫舒祺,虽然很不成器,但我非常爱他,希望能为他谋个好差使。不知道在王宫的卫队里可不可以让他补个缺?’”


“赵太后听到这里,放心了。原来触詟并不是为了劝说她派长安君去做人质,而是为自己的小儿子而来‘走后门’。这么一位老臣提出这么一点儿小小的要求,算不了什么,于是就痛痛快快地答应:‘好吧,我成全你!你的小儿子今年多大了?’触詟忙说:‘十五岁。按说,当卫兵还小了点儿。但是我老了,想趁我活着的时候安排好他的前程。拜托太后!’”


“赵太后听得心动,不由得感叹:‘原来男人也这么爱小儿子啊!’触詟毫不含糊地回答:‘当然,比女人爱得更深!’赵太后不以为然,笑了:‘不,不!还是做母亲的更爱小儿子!’触詟却说:‘是吗?依老臣看来,太后对公主燕后的爱大大超过长安君了!’太后摇摇头:‘不,你说得太过分了。我对燕后的爱,无论如何也不如爱长安君!’触詟说:‘老臣以为,父母为儿女考虑得长远,才是真正的爱。当初公主远嫁燕国,太后抱着她痛哭,非常难过。她出嫁之后,太后虽然非常想念她,但在祭祀的时候却一直为她祈祷,但愿她千万别回来。这不是为她作长远打算,希望她的子孙世代在燕国为王吗?’赵太后点点头:‘嗯,你说得很对。’”


“这时,触詟把话题一转,突然说:‘请问太后,我们赵国的王室子孙,三世之前被封侯的,现在还有人继承其侯位吗?’太后想了想,说:‘噢,没有了。’触詟又问:‘不仅赵国,其他各国呢?’太后说:‘我也没听到有什么人还在继承三世之前的侯位。’于是触詟说:‘这正是被侯位所害。近的害了自己,远的害了子孙。当然,我并不是说王子王孙都一定没有好结果,而是说,这些继承人没有什么功劳而居于高位,没有什么业绩却享有厚禄,手里的权力太大了!现在太后正是这样对待长安君,给予他很高的地位、肥沃的封地和极大的权力,却不给他创造为国立功的机会。我说句难听的话,当太后百年之后,长安君将凭什么在赵国立足呢?所以我前面说,太后为长安君打算得太短了,不如像对待燕后那么爱他!’”


“赵太后恍然大悟:‘喚,你说得对啊,应该照你所说的办!’于是立即派了一百辆车子,送长安君到齐国去做人质。齐国马上出兵,为赵国解了围。”


教室里安静得很,人们全神贯注地听着郁琅嬛绘声绘色的演说。而她的故事到这里已经讲完了。


“这个故事是发人深思的。它说明了在封建制代替奴隶制的初期,统治阶级内部不断地进行财产和权力的再分配。争夺是十分残酷的,平庸的继承人是不可能永远地保持其地位的,所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就是这个意思,‘为将三世必败’也是这个意思。秦将王离系王翦之孙,陈胜反秦,秦使王离击赵,围赵王及张耳于钜鹿城。项羽救赵,果虏王离……”


郁琅嬛讲得得意,又接着讲起了另一段故事。这两段故事虽然都是“秦击赵”,却相距八十五年,彼此毫无关系。她没有说明这一点,而且一时兴起又忘了译成白话,所以人们听不懂了。教室里重新出现“嗡嗡”的骚动声,有人在窃窃私语:“什么‘赵太后’……好像江青讲过这个故事……”


郁琅嬛的演讲突然停顿下来。她大概已经意识到再讲项羽虏王离已不必要了。不过,她对于那私下的议论并没忘记回敬一句:“《触詟说赵太后》这个故事不是江青创造的,她也是引用的《战国策》。江青对这个故事感兴趣自然有她的目的,但我们不能因人废书、因人废言,这个古老的故事在今天仍然有其教育意义。如果家长真的爱自己的子女,就应该像触詟讲的那样,让他们经受一些锻炼甚至挫折,这对他们的成长有好处。在这里,我要着重指出,尤其是干部子女的教育问题,更需要家长和学校配合。当然,在我们越州这个地级市,也没有什么大干部,最高也就是市长了,局级而已。下边还有处级的‘局长’、科级的‘处长’,以及更小的什么什么长。‘官’虽不大,但在一个具体的部门、单位,却掌握着很大的权力。我们越州的命运,还不正是掌握在他们手里吗?我奉劝这些做‘官’的家长,不要让孩子成为那种‘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而挟重器多也’的败家子。封建世袭制度早已成了历史遗迹,就连干部终身制也已经被废除,不要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子弟们没有了后台,恐怕就要二世而斩了!”


看来这位女教师对干部子女以及他们的父母都颇有一些成见,说起这个问题就激愤之情溢于言表,不知道除了她的学生当中有一些干部子女伤了她的心之外还有什么其他的原因。在座的家长有一些人在幸灾乐祸地窃笑,就像人们在看某些讽刺不正之风的电视节目时那么“解气”一样。而另一些人则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反感情绪,大概他们或大或小担任着什么“长”。人们本能地喜欢听奉承话,不管是谁都是一样,区别只在于修养。“闻过则喜”是一种很高的修养,但并不是所有的什么长都具备这种修养,他们在自己所掌管的部门或单位,向来是爱听部下口口声声“在某某长的正确领导下”之类的话的,何曾受过这种数落?一个小小的中学教师,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郁琅嬛谈兴正浓。她身后的黑板上,“郁琅嬛”、“触詟”两个名字巧合地连在一起,向人们显示着咄咄逼人之气。


听会的人已经纷纷抬起手腕看表,这毫不掩饰的动作当然是在提醒郁琅嬛:时间不早了,现在是下午五点三十分,已经是下班时候。谁家里都有许多事儿,何况她刚才危言耸听地大谈学生的“夜生活”,家长们也不放心周末无事可做的孩子。总而言之,会该散了。


郁琅嬛无奈地皱了皱眉头,不得不顺应人心,又说了几句结束语,便宣布散会。


家长们唿啦走了大半。但也有些人没走,拥向郁琅嬛,还要同她单独谈一谈,更具体地了解一下自己的孩子的情况。就像一位学者做完了学术报告,记者还要个别采访,这对报告人虽然添了麻烦,但如果没有这一项也未免太扫兴。因为要谈的人太多,而且每个人在和班主任谈话的时候都不希望他人插嘴,所以又要排着队一个一个地来,时间也就拖得久了。


李言一直坐在后排的座位上没有走。他要等到最后一位家长谈完了之后,亲自和女儿的班主任谈一谈。这个郁琅嬛,今天的“表演”并没有留给人们什么好印象。她那么起劲地糟践自己的学生,作为班主任,竟没有一点儿自责?况且她所说的那些乌七八糟的情况,是否属实,也还值得推敲。她那么肆无忌惮地攻击我们的干部,又没有举出什么事实,也难以服人。特别是在五十多名学生中单单点李盼的名,显然“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是要敲打李言。李言有什么可以让她敲打的呢?这些,都本应使李言反感,甚至勃然大怒,完全可以不理睬她,而只需要事后对教育局长说一声:“一中那个姓郁的,你们了解吗?查查她的背景。”就足够她受用的了。然而李言不打算这么做,甚至他对这个有意使他难堪的女教师并不反感,还有和她谈一谈的愿望。这是反常的。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常心理?是为她那美丽的外貌和高傲的气质所折服吗?


李言还没有弄清自己的动机,最后一位家长已经和郁琅嬛“拜拜”了。他不能再坐在那里了,立即站起身来,走上前去,微笑着说了声:“郁老师,我是李盼的父亲。”


“啊?”郁琅嬛疲惫的脸上现出一丝惊奇,一双眼睛再次扫射着李言这身脏兮兮的工作服,显然觉得不可思议。但随即便收拢了那种目光,极力不让对方感到自己的惊奇,庄重地伸过手来,“李副市长!我刚才的话,失敬了!”


这话里仍然包含着某种讽刺意味。李言自从担任副市长以来,还是第一次被人当面称为“‘副’市长”,尽管他的的确确是“副市长”!谈话一开始就令人感到隔着很大距离。难道就是因为对方使用了这个确实存在的“副”字吗?如果人家去掉这个“副”字就彼此靠近了吗?李言这样自问。果真如此,自己倒太可怜了。


李言赶紧伸出手去,郁琅嬛和他相握的却仅仅指尖而已。


“郁老师!”尽管如此,李言仍然对这位论年龄比他小得多、论地位也比他低得多的郁琅嬛称“老师”。他是有意这样做的,以免有以势压人之嫌。况且学生家长都是这么称呼孩子们的老师的,已成惯例。“你刚才讲到的关于李盼的情况,我事先一点儿也不知道。我……真是个不及格的家长!”


“如果都知道了还听之任之,那不就更不及格了吗?”郁琅嬛竟然没有一丝客气,就这么回敬他,“我可以想象,李副市长一定很忙,恐怕顾不上这些小事。不过,今天能够在百忙之中来参加家长会,我表示感谢!李副市长对学校的工作有什么指示吗?”


“啊,啊,”李言对这种谈话的气氛感到很别扭,但他极力让自己松弛,不让对方感到他这种别扭,“郁老师,请不要这样称呼我,你一叫我‘市长’……”


“我叫的是‘副市长’。”郁琅嬛纠正说。


“啊,是的。”李言很别扭地也纠正一次,“请不要叫什么‘副市长’,叫我‘李言’、‘老李’都可以,我现在是你学生的家长,可以随便谈谈嘛!你刚才讲的那个故事《触龙说赵太后》……”


没等他说完,郁琅嬛的嘴角便浮现出一丝轻蔑的笑容,打断他的话说:“是《触詟说赵太后》,那个‘詟’字,读‘哲’,而不能读成‘龙’字,‘龙’下面还有一个‘言’字呢!”


也许是教师的职业所决定的,她是那么自负,那么好为人师。


“是吗?”李言礼貌地先以疑问句让她一步,然后说,“可是我记得,一九七三年在长沙马王堆汉墓***土的帛书中发现有《战国纵横家书》,其中的一章就叫做《触龙见赵太后》……”


“什么?!”郁琅嬛眉毛竖了起来。


“应该说,从汉代起就埋藏在地下的文物,比流传在人间的古籍更可信。”李言不急不忙,侃侃而谈,“因为古籍经过许多次传抄、整理、翻刻,很难免走样。马王堆帛书清楚地表明,史无‘触詟’其人,劝说赵太后的那位左师名叫‘触龙’。为什么会出现后来的错误?关键在‘左师触龙言愿见太后’一句,后人传抄时把‘龙’、‘言’两个字误连在一起了,古籍都是竖写的嘛!于是以讹传讹,久而久之,‘触龙’变成了‘触詟’。”


“噢!”郁琅嬛脸红了。但她仍然不愿承认这个错误,因为这个错误既不是她造成的,也不是属于她一个人的。“难道说,千百年来人们都错了?”


“可以说有不少人错了。江青弄错了,别的只读过《战国策》而没有参照其他书的人也都弄错了!”李言说得很有分寸,并不给她一个原谅大家也原谅自己的机会,“可是,也有人并没有错。司马迁、班固都没有错,在《史记·赵世家》和《汉书·古今人表》中都作‘触龙’,这些书都正确地流传至今。我在大学读书的时候,我的老师令狐谵先生通过比较、分析,坚持认为应是‘触龙’而不是‘触詟’,地下出土的文物证明,他是正确的!”


郁琅嬛愣在了那里,好半天才问:“你是哪个大学毕业的?”


“南方大学,历史系,一九六五年毕业。”


“噢?”郁琅嬛眼睛一亮,“你也是‘南大’的?”


“郁老师也是?”李言立即从她说的那个“也”字推断了出来,“那么,我们是老同学了!”


“不,不,”郁琅嬛有些慌乱不安了,“不敢当,我是中文系的,而且八五年才毕业,比您晚得多……”


她已经不知不觉地把“你”换成“您”了。


“还分什么早晚?我们都是一个母校出来的,当然是同学了!”


李言再次伸出手去,热情地握住她的手。他并不想以“学长”的资历来压倒她,只是觉得现在的郁琅嬛除掉了刚才的那份儿矫情,两人才能平等地对话了。不然,他这个年近半百的男子汉总得低三下四地听她的训斥,好像欠了她什么似的。郁琅嬛毕竟年轻、单纯,她那份傲气完全是做给人看的。李言不费吹灰之力,一个小小的回合,就把局势扭转了,这次握手已不再是傲慢的“指尖式”!


要驯服桀骜不驯的知识分子其实并不难,但要他的同类出马,而且要略胜于他。李言想。


她不再称呼他为“李副市长”,他也不再称呼她为“郁老师”,两个初次见面的“老同学”联合起来,共同商量怎样对付那个小小的“连长”……


不打不相识。此后,他们的接触也就渐渐频繁,因为他们之间有一个李盼,总是以接二连三、花样翻新、层出不穷的捣蛋行为给家长和老师的见面提供机会。但李盼本人并没有因为这种联合攻势而出现什么起色,李言和郁琅嬛的共同努力收效甚微,甚至毕业时成绩和操行能否合格都成问题,更不要奢望她考上大学了。好在何丽珠对这个独养女儿的前途另有安排,也就只好等到那一天再说。李盼已渐渐地不再是李言和郁琅嬛之间谈话的主题,甚至越来越不重要了。吸引着李言一次次地去见面的,其实是郁琅嬛本人。如果隔几天不见面谈一谈,就会觉得孤寂空寞,莫名的惆怅。他不否认,郁琅嬛在她周围的人眼中——包括同事和学生家长——是不会讨人喜欢的,她性格孤僻、狂傲、偏激,故作清高,而又难以掩饰某些先天不足。但也正因为如此,她的一切喜怒哀乐皆形于色,胸无城府,率性天然,又单纯得可爱。和这样一个表里如一的人在一起,李言觉得比在他的那些同僚面前轻松多了,如果说官场的争斗像绞尽脑汁的棋枰对弈,那么与郁琅嬛会面简直就是赛场之间的休息了。他是恋战沙场的斗士,又是极富情感的文人,渴望有一个温馨和谐的家庭,而这恰恰是他那位只知洗衫煮饭的夫人和以闹事为嗜好的女儿所无法给他的,是命运把郁琅嬛推到了他的面前……


出租车沿着海滨公路疾驶,到了前面的丁字路口,往左转弯,驶上越海大道。这是一条笔直的大道,本市的中心街。十年之前,这里还是一条窄窄的细巷,现在却已经是宽阔的林***。拆迁时栽种的两排椰苗,已长成参天大树,挺直的树干高举着羽状树冠,像两排迎宾的华罗伞盖。这条街横贯全城,当中穿过圆形的市中心广场。广场是越州的心脏,环绕着它的一组建筑是三十九层的越州大酒店、市委和市府大楼、越州电视台和《越州日报》社,这是越州的政治、经济、文化、新闻的神经中枢。广场中心那座钢化玻璃现代雕塑,是请在海外相当有名的越州籍艺术家设计的,一横一竖的两只眼睛,据说是象征着“上下五千年,纵横八万里;立足越州,放眼世界”,倒是蛮符合改革开放的精神。三个小时之前李言刚刚离开这里,现在又经过这里,却有着异样的感受,仿佛那雕塑上的两只眼睛在横竖地打量着他,不,整个越州的五十万双眼睛都在紧盯着他,窥探他那深藏了两年有余的秘密,看他此刻要到哪里去,去干什么?


郁琅嬛突然打来的那个莫名其妙而又十万火急的电话到底是为什么?天这么晚了,郁琅嬛却不在家里而是在学校里等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车子离开了越海大道,往右拐,驶出了市中心商业区,再往左拐,驶进宁静的书院街。路程并不算长,是他太急了。


出租车停在越州一中的大门外。李言不打算让驾驶员等他,付了钱,就打发他走了。


校门在夜间是关闭的。铁栅的大门旁有一扇小门,是供夜间出入的,没有上锁,虚掩着。李言推开门走进去。他想,如果看门的老头儿不注意,就不打招呼了。可是不行,老头儿今天特别尽职尽责,一直盯着大门呢。李言刚刚跨进门,他就从传达室的窗口探出脑袋问:“找谁啊?”


李言不得不停下了。这个普普通通的看门老头儿,现在执掌着进入校门之权,无视他显然是不行的。


“老伯!”李言只好低声下气,“请问,郁琅嬛老师……”


“噢,找郁老师?你是……”没等李言说完,老头儿就抬起昏花老眼仔细打量着他,问道。


“我……”李言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老头儿却主动地试探:“你是不是李市长?”


李言一愣。郁琅嬛约他前来,为什么连传达室的老头儿都知道?他没有说话,“李市长”的身份就等于被确认。老头儿神色庄重地从传达室走出来说:“李市长,黄校长要我告诉你,他在校长室等你……”


“黄校长?”李言又是一愣,“是他找我?”


“郁老师也在那里啦!”老头儿补充说。


如入五里雾中,李言的疑惑更加升级,心中一阵慌乱。既是郁琅嬛“约会”,为什么又掺上了黄胖子?一个中学校长要见市长,不到市政府去拜见,却这么呼来唤去,大模大样地在校长室等他,这太反常了!不妙!这只能意味着,郁琅嬛言语不慎,被黄胖子发现了她和李言之间的“暧昧”关系,为严肃校风、爱护教师,也为维护市领导的面子,只好出面秘密地干涉了!


豆大的汗珠从李言的额头上冒出来。黄胖子真不是个东西,六十来岁了还窥探人家的私生活!以李言的身份,怎么好去听他的“训话”?即使他真是出于“好心”,把话说得再动听,把柄也已经落在了他的手里,这种掌握领导的“小辫子”的家伙将是最危险的!再为郁琅嬛想想,既然张扬得连传达室的老头儿都知道了,这事儿还保得了什么密?说不定明天一早就传遍了校园,让她这位未婚的女教师怎么做人?消息从一中再扩散到社会上,闹得满城风雨,李言这个市长还怎么当?风波当然会传到他的家庭,他又将怎么见妻子、女儿?


突然事变把李言惊呆了,面前竟然无路可走,也无路可退!不,不,不能退,只能进,以攻为守!我李言和郁琅嬛又怎么了?黄胖子手里能抓到真凭实据?充其量不过是风言风语罢了,那又能算得了什么?“南大”的校友之间的来往有什么稀奇?教师和学生家长的联系有什么可大惊小怪?市长礼贤下士,关心一中的教学,还是你们的光荣哩!我李言在“文化大革命”的翻云覆雨中尚且能顶住巨大的政治压力,在四年前竞争副市长位子时尚且能击败一个又一个强硬的对手,今天岂有输给一个中学校长之理!什么都不必担心,一切都不必招认,去见黄胖子,先听听他“掌握”了什么。如果他只是风声鹤唳地吓唬人,那就不让他有一分钟的喘息,发起猛攻,追査谣言是从哪个阴沟里冒出来的!越州的改革开放刚刚有了起色,就有人不高兴了,是吗?他们知道,要把越州的改革一笔抹煞是做不到的,便只好处心积虑地祭起谣言的法宝,企图搞臭我李言个人!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风生于地,起于青萍之末;侵淫溪谷,盛怒于土囊之口。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同志啊,在错综复杂的形势面前,要提高政治警惕哩!


就说这些,只需要说这些,就足以把那位饱暖生闲事的黄胖子唬得瞠目结舌!


李言的这些想法,都是在几秒钟的时间内一闪而过,并没有让看门的老头儿看出任何犹豫和畏缩。现在他已经完全做好了准备,大踏步朝校长室走去。


整个越州一中,其实也只有校长室亮着灯光。


李言来到校长室门前,镇静地敲了三下门。


开门的是郁琅嬛。几天不见,她竟然变得这么僬悴,一双失神的眼睛盯着他,好似盼到了救星:“啊,你总算来了!”


看来,形势还相当严重。


李言当然不能向她问什么,只能硬着头皮往里走,迎面看见了黄胖子,那位自称“是人而不是神”的校长现在却面无“人”色,惊惶失措地望着李言。果然是色厉内荏!


李言现在已经置身于校长室。他还没有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却突然发现,房间里不只有黄胖子和郁琅嬛,竟然还有李盼,旁边甚至还有两名身穿警服的警察!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和郁琅嬛之间的事还惊动了警方,并且让阿盼也来当场“揭发”她的父亲和老师?这都太出乎预料了,事情竟然弄得这么复杂!尽管李言刚才已经为自己的辩词打好了腹稿,事到临头仍然紧张得脊背发麻。


“找我来,有什么事啊?”为了争取主动,他不等人家“审”他,首先发问,而且把脸朝着墙上的挂钟,而不看在场的任何人。他觉得自己的声音还是相当镇定而威严的。


“爸!”李盼惊恐地抬起头来,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头发散乱地垂在脸上、脖子上,两只手抚着脏兮兮的牛仔裤膝盖。


刹那间,李言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判断错了,全错了!幸亏他刚才表现出来的镇静,幸亏他没有多说什么……


两名警察倏地站起来,尴尬地招呼他:“李市长!”


他们本不认得李言,直到听到李盼叫“爸”才真正明白了这位是谁。


李言没有理睬他们,径直走过去,坐在黄校长空出的椅子上。黄胖子和两名警察都毕恭毕敬地站在他的身旁。


这才摆正了市长和属民的关系!


“都请坐吧!”他对他们说,“坐下谈!”


两名警察有些拘谨地坐下来。黄校长的椅子已经被李言占了,就挤在警察旁边,坐在那只长沙发上。


两名警察交换了一下眼色,其中的一名开始向李言报告:“李市长,我们是书院街派出所的民警。昨晚十点三十分左右,书院街发生了一起拦路抢劫案。案发时正好被我们派出所一位巡逻的民警赶上,由于歹徒人数多,把民警也打伤了……”


李言已经猜到他下面要说的内容,就干脆替他说出来:“李盼就是歹徒之一?”


“不……”警察嗫嚅着说,“现在案情还在侦察阶段,我们还没做结论。但是,李盼已经涉嫌……”


李言的鼻腔里泄出了一股长长的闷气。这起紧急事件与他无关,现在可以肯定了。但他的女儿却出乎意料地卷入了拦路抢劫案和殴打警察案,这也不能不让他震惊和恼怒。不争气的阿盼啊,你还有什么坏事没干过?都要一一尝试吗?你知道爸爸现在要思考、要处理多大的事情?而你偏偏在这个时候又给我惹祸!但想了想,又觉得阿盼虽然胆大包天,但毕竟还是个不满十八岁的女孩子,再坏,总也有个限度,她至于去干那种打家劫舍、杀人越货的事吗?作案的原因和动机又是什么?坦率地说,他不能相信警察的说法。


“请谈得具体一些。”他命令道。


警察张了张嘴,想继续说,这时郁琅嬛已经急不可待地插了进来:“是这样:咋天晚上的事我们本来都不知道,是今天李盼自己对同学说,昨天晚上她和一帮‘哥们儿’同警察发生了冲突,她一声令下,她的‘哥们儿’就把警察痛打了一顿。李盼问:‘你服不服?’警察说:‘服了。’这才放了他。”


李言饶有兴致地看着郁琅嬛,听她讲完了,问道:“于是,你就报告了派出所?”


“怎么会是我?”郁琅嬛气急败坏地反问,倒竖起本来就挺厉害的眉毛。


“别激动,郁老师,”李言心平气和地看看她,“如果在你的身边出现了这种事,你有权利和义务维护法律的尊严。因为你不但是一位人民教师,而且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位公民。”


“对不起,我还没有这么高的觉悟!”郁琅嬛大声嚷道。


“郁老师,怎么能这么说话?你看你看……”黄校长瞪了她一眼,非常抱歉地对李言说,“李市长,我们其实并没有……呃,是这么回事……”


“是我们接到了举报电话。”警察说,“不过请原谅,对举报人的姓名、单位,我们要为他保密啦!”


“这不必解释,”李言说,“我并没有问举报人是谁。对于自觉地维护法律、向公安部门举报真实情况的公民,我们有责任保护他的人身安全。”


“是,是。”警察唯唯。


黄校长对这种谈话气氛显然感到满意。但事情还没有完,他作为学校领导,身上还担着难以推卸的责任。就站起来,接着说:“李市长,这两位民警同志是根据举报线索找到我们学校的。当时还没放学,李盼当然正在学校。他们提出要把李盼同学带去,去审……呃,去调査清楚。我们……我觉得这么大的事情,如果不让李市长知道,我们不好放人。所以只好请他们等一等,无论如何给我们一个向李市长请示的时间……”


他的话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其副作用是似乎显得警察太无情,没把市长放在眼里。于是两名警察又敏感地交换了一下眼色,其中挺会说话的那个就又说话了:“李市长,我们责任在身,只能照章办事啦,希望你能谅解。并且请市长对我们的工作做指示!”


“不需要我做什么‘指示’,”李言干干脆脆地说,“公安和司法部门有自己独立的体系,你们工作的唯一依据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刑法和其他有关法令,而不是任何个人的意志,党政机关无权干扰公检法的正常作,不管是谁,批条子、传话,发号施令,徇私枉法都是不允许的!是违反党纪国法的!这一点,本来早就是明确的,无需我再重申了。所以,需不需要把李盼带走,由你们决定,完全不必经过我的同意。李盼虽然还不满十八周岁,但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她不享有任何特权。”


这一番义正辞严、掷地有声的表态,使两位警察大为感动。黄校长则吃惊地望着李言,他大概没有想到李市长如此通情达理、坚持原则、大义灭亲,越州有这样的市长真是斯民之大幸!因而在敬佩之余又颇感羞愧,自己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呢!郁琅嬛对李言的表态自然很觉意外,但她并没有拦阻。李言的话已经说到这种地步,她再说什么也无济于事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警察把她的学生带走,这在她不长的执教生涯,在越州一中漫长的历史中还是第一次。李盼慌了。她等着、盼着爸爸来,没想到爸爸来了却把她推出去!她面临的将是严厉的审讯,甚至还可能会受到严刑拷打。虽然人们都说警察不打人,中国的法律废除肉刑,可是哪里靠得住?她的“哥们儿”当中就有“进去”过的,她听他们说,警察不打人?那身格斗擒拿的本事干什么用?接下来,说不定还要坐班房,经受铁窗里的煎熬!想到这里,她浑身瑟瑟发抖,哀哀地望着现在唯一能救她的人:“爸!我没有,我没有打警察,你可以作证!”


这话,在李言到来之前她显然已经说过好多遍了,但两位警察就像没听见一样,无动于衷,职业的习惯使他们不大理会被告“我冤枉”之类的辩解。倒是黄校长和郁琅嬛又重新对李言升起了希望,他们毕竟不希望自己的学校出现一个殴打警察的少年犯,把“窗口学校”、“脸面学校”的声誉扫地。如果李市长能够为女儿作证,也许事情还会有转机。


可惜,李言根本没有作证的意思。他没有理睬女儿的呼救,只是看看警察说:“我的意见,刚才已经说过了。现在,我作为一名普通家长,想提三个问题:第一,案发的时间是昨晚十点三十分左右,对不对?”


“对,”警察回答说,“整个过程不会超过半个小时。因为被殴打的民警是十点二十分出外巡逻的,而我们听到喊声赶去救援大约是十点四十分,赶到现场时,歹徒已经逃走了。”


“嗯。”李言点点头,“第一个问题我已经清楚了。二,我记得你刚才说过,殴打民警是由抢劫案引起的。那么,被劫的人呢?”


“是一位女同志,她也被打伤了,伤势不重,现在在家休养。她向我们反映了情况,提供了有关歹徒的一些特征。”


“这是我要问的第二个问题。三,那位被歹徒殴打的民警同志现在怎么样?”


“伤势很重,正在医院治疗,现在仍然昏迷不醒。”


“噢,祝愿他早日康复,并且请代我向他致意,越州市委、市政府和全市人民感谢他,他是人民的勇士!”李言说,眼神中流露出崇高的敬意,“我并且感谢你们及时地、认真地进行侦破。既然牵扯到我的孩子,我还多一层责任,那就是全力和你们配合。还有什么需要向我了解的,可以随时联系。至于对李盼的处理,由你们秉公执法,我不过问也无权过问。现在,你们可以走了。”


“是!”两名警察激动地听完了副市长的指示,响亮地回答,并且“唰”地向他立正敬礼。然后,以敦促的目光看看李盼,那意思是说:小姐,只好委屈你跟我们走一趟啦!


黄校长和郁琅嬛面色煞内地愣在那里。说带走就真的带走了?他们还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


李盼慌了,此刻才真正地慌了。在等待爸爸到来的那段难熬的时间,她心中还是充满希望的,她不相信警察会真的带走她,只要爸爸一在这里出现,一切危险都化为乌有了。爸爸来了,那态度让她很意外,很失望,但她仍然认为爸爸在市长的位子上讲那些话是迫不得已的,做做样子而已。样子做完了,还是要帮助她。爸爸不需要直接命令警察放人,语气里有一点儿暗示就行了,警察不会不给市长面子。退一万步说,爸爸即使不是市长,他作为一个普通家长也可以说话,为女儿作证:那案子与她无关!但是,没有,这些该做的、可以做到的,爸爸都没有做,对女儿突然遭到的不幸袖手旁观,说出的话完全和警察一鼻孔出气!爸爸啊,你怎么会是这样?!


她本来想哭,想喊,但忍住了泪,咬住了牙,没有出声。她只回头看了爸爸一眼,眼中喷射着仇恨,然后就跟警察走了。


他们下楼的脚步声很响,在空寂的校园里显得瘆人。


李言和郁琅嬛、黄校长留在校长室里,那“咔,咔”的脚步声敲击着他们的心。在这个时候,没有一句话可以表达他们的准确心情。


“等一等!”郁琅嬛突然从愣怔中惊醒过来,叫喊着追下楼去。


她追到校门口,警车已经带着李盼开走了,留下一串刺耳的鸣声。


李言和黄校长也已经跟着来到这里。刚才来的时候,李言并没有注意到门口停着辆警车。


“郁老师还想跟他们说什么?”他问郁琅嬛。


“我想要求跟他们去,”郁琅嬛失神地说,“陪着李盼,怕她受苦。”


“没有这个必要。法律是无情的,让她去切身体会体会吧!”李言叹了口气,转脸看了看黄校长,“这孩子给你们惹了这么大麻烦,真对不起!”


“噢,哪里,哪里……”黄校长百感交集,已不知说什么才好。


“那么,我就告辞了。”李言和黄校长握手,又问,“天这么晚了,你们两位住得远吗?”


“我就住在学校后面的宿舍。郁老师家住得比较远,一个人回去有些……”


“我送送她吧!”李言说着,走到马路边,向远处驶来的出租车招了招手。


出租车载走了这两个人。黄校长站在校门口,目送车子消失在夜幕中,心中充满了对市长的敬佩。


郁琅嬛住在远离书院街也远离市中心的地方,却靠近海滨公路。从一条窄窄的街道进去,再拐进一条铺着碎石路面的细巷,细巷深处藏着一幢灰白色的二层小楼。房东是南洋华侨,偶然回来住住,家里只留下一位苦恋乡土的老太太。为了能有个人作伴、壮胆,老太太把楼上的空房子租给了郁琅嬛。其实,郁琅嬛每天早出晚归,回到家还要忙自己的事,和她也说不上几句话。老太太信任这位美丽、文静的单身女教师,如果是别的吵吵闹闹的房客,还不肯租给她呢!


现在,夜已深了,楼下的老太太早已睡了。上楼的楼梯在客厅门外的走廊里,郁琅嬛步履轻轻地上楼,也不会惊扰房东太太。


李言跟在她的身后,登上二楼。


楼上是一明一暗的套间,里面是郁琅嬛的卧室,外面作书房。房间不大,但很舒适。关上房门,就躲开了细巷的喧嚣,闹中取静。窗前垂着洁白的纱帘,从那里望去,不远处就是椰林和海滨,给人以无限情趣。


外间里的陈设极其简单:一张写字台,一把藤椅,一个单人沙发,两个书架,再加上衣柜和衣架,空余的地方也就不多了。


卧室里仅仅一张床而已。


郁琅嬛很喜欢这个“家”。她每天的业余时间,除了备课、批改作业和看书之外,就是擦洗地板和桌椅、洗衣服、冲凉,楼上有她自己的卫生间,很方便。这个人有洁癖,容不得污垢,她怕别人的鞋子带进来泥土,怕别人用她的杯子喝水传染病菌,怕不自爱的客人在她家里抽烟弄得乌烟瘴气,而杜绝来宾是最彻底的措施。她之所以选择了这么一个远离学校、远离市中心的地方栖身,正是出于这个目的。她不是越州人,父母都已亡故,又没有兄弟姐妹,家乡没有任何人来做客的可能性。她在此孤身一人,无亲无故,又不爱交往,也就决定了难得有人干扰她,“躲进小楼成一统”。


只有李言一个人例外,近两年来成了她的常客。但也必须严格服从她的规矩:换拖鞋进门,不准吸烟,李言为她把十多年的烟瘾都忍痛戒掉了。


现在李言跨进这里,就像回到了自己的家。他脱去西服,解掉领带,挂在门旁的衣架上,然后自己倒了一杯凉开水,一饮而尽,跌坐在沙发上。春夜的凉风从白纱窗帘下吹进来,稍稍冲散了他的疲劳和烦恼。


郁琅嬛神色忧郁地站在窗前,说:“阿盼还不知怎么样了呢!”


李言握着杯子的手停在空中,眉头皱了起来,但仍然镇静地说:“你放心吧,她没事儿。二十四小时之内,警察就会把她送回家来!”


“嗯?”郁琅嬛一愣,“你走了什么关节?”


“什么‘关节’也没走,”李言把杯子放下,笑了笑,“派出所的拘留权不能超过二十四小时!”


“那他们要是把她送到公安局呢?”


“什么?”郁琅嬛越听越糊涂,“你凭什么……”


“凭事实。”李言说,“你刚才一定听得很明白,我特地请警察说明:作案时间是昨天晚上十点二十到四十之间。而昨晚阿盼根本一夜都没出门。因为她的大姨妈昨天到家里来吃晚饭,就是为阿盼去香港的事,阿盼当然要作陪。客人离开我家回酒店的时间是十一点整,在这之前阿盼一直在我的眼皮底下,怎么可能用分身法跑到离家很远的书院街去作案呢?而且,她姨妈回到酒店之后乂马上打电话来,说她的项链丟了,不知是丢在了出租车上还是忘在了家里。我们在家里找,没找到。担心是阿盼偷了姨妈的项链,就审她,一直审到天快亮了,也没审出一点结果,才放她去睡觉。因为熬得太晚了,小东西倒头就鼾声大作,今天早上还是我把她从床上拉起来的。然后她就去上学了。谁能想到她在学校里胡扯什么率领‘哥们儿’打警察?不是梦话就是神话!那两个警察也是十足的笨蛋、饭桶,那么幼稚的举报电话完全是小孩子的语气,他们竟然当真?”


“啊!这就好了,阿盼总算有救了!”郁琅嬛长出了一口气,但马上又不解地问,“那你当时为什么不向警察说清楚?还让阿盼白白地受这么大的惊吓!”


“你真是个善良的人!”李言不无感动地说,“阿盼是你班上最捣蛋的学生,而且她最恨的是你,怎么会想到你却这么爱她!她呀,我看受一受这次惊吓也未必是坏事。太没有管束了,太无法无天了,让她经历一次闪禁的磨难,也许会懂得珍惜自由。不管她,我现在决不能管她!刚才在警察和黄校长面前,如果我为自己的女儿说一句辩解的话,都会给他们留下‘以权代法’的强烈印象,因为案情还没来得及调查,他们不可能真正相信我的话。即使我说的全是事实,人们也会无视这些事实,而认为我是徇私枉法。这些,你想过吗?”


郁琅嬛咬着嘴唇,琢磨着他说的话。李言的见解无疑是有道理的,他考虑事情,往往不像她只想到正面,还想到它的反面。“唉!”她叹息着,“当个市长也真难啊,有理都没处说去,把个大活人变得这么无情!”


“我承认,我今天对阿盼表现得太无情了。虽然她身上劣迹斑斑,但这次确实是冤枉的。我作为一个父亲,眼睁睁地看着警察把她带走,而不能去救她,我心里不痛苦吗?触龙曰:丈夫爱少子,甚于妇人!”李言举起拳头,重重地砸在自己的膝盖上,“但是我只能这样做!试想,如果我一到,警察就马上放人,人们会怎么看?我这个副市长的形象就会抹上破坏性的一笔,越州的新闻媒介、公众舆论就会对我群起而攻之!那时候我再为自己辩解,就会越描越黑!我怎么能干这样的蠢事?”


郁琅嬛如梦方醒,她深深地理解了李言的苦衷,并且不能不佩服他的机智、韬略和耐性,这是她这个“孩子王”所不具备的。


“你是对的!”她走过去,站在李言的身后,轻轻地抚着他的双肩。他太苦了,在这个时候,他需要的不是责备而是理解、支持和安慰,为他抚平心中的创伤,渡过眼前的难关。


“唉,不得已而为之罢了!”李言感叹道,“这就是适应现实。你应该知道,现在的老百姓最恨的是什么?是官本位、特权、徇私舞弊、贪赃枉法。由此,你马上就可以推论出他们最盼望的是什么。你也许会说,是民主。中国老百姓其实并不懂得什么叫民主,也不需要民主。‘民主’就是民众做主吗?一切都是老百姓说了算,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马上就给你来个无政府主义。我们已经试过了,‘文化革命’就是这样。老百姓最盼望的其实只不过是多出几个清官,廉洁奉公,清正廉明,两袖清风,大义灭亲。‘包公’戏久演不衰,就是这个原因;‘七品芝麻官’大受欢迎,也是这个原因。因为在现实生活中,这样的清官太少了,缺什么就盼望什么。那么,我们为什么要让他们失望,而不顺应民心,为他们塑造一个清官形象?”


他把话说得很坦率,很尽意,很随便。如果他面对的是市委书记程功同志、其他的同僚或者是妻子何丽珠,当然是不会说这些话的,因为他们都不是谈心对象。程功太“鬼”,你说一句话,他能听出十句,直钻到你心里,让他掌握得越多就越危险。何丽珠太蠢,你把心里的话告诉她,她会毫无顾忌地到处在人前卖弄,成为某些处心积虑地要拆你的台的人的义务情报员。李言在市委大楼,在家里,都不得不处处设防,也只有在这间小楼,只有对郁琅嬛才能一吐为快。


郁琅嬛又仿佛上了一课。李言所说的那些人间现象,她也是看到的,为什么却没有那样深刻的认识?一名普通的中学教师,远离政治漩涡的中心,她在生活中只是一名看客。现在李副市长向她撩开了幕布的一角,倒使她感到骇然!


“‘塑造’?”她喃喃地说,“原来‘清官’的形象是由人塑造出来的?”


“是的,”李言肯定地回答,“塑造那些神像的,不仅是信神的百姓,还有‘神’们自己。”


“包拯、海瑞也是这样吗?”


“岂止包拯、海瑞,甚至屈原、岳飞、文天祥,也莫不如此。这些都是些大智大慧、大彻大悟的人,他们知道历史在什么时候需要什么样的形象,抓住了时势所给予的机遇,于是就粉墨登场了。”


“‘粉墨登场’这样的词儿怎么能用在他们身上?他们在历史上留下的光辉业绩难道都是‘逢场作戏’吗?”


“我并不认为‘粉墨登场’、‘逢场作戏’就一定是贬义词,”李言说,“历史是个舞台,人人都扮演着各自的角色,有显赫的帝王将相,也有不起眼的龙套和平头百姓,一个个匆匆登场,然后又匆匆离去。每人只能演这么一次啊,有声有色还是平淡无奇,要看历史老人派给他一个什么角色,也要看他自身的念、唱、做、打功夫,明君、清官、英雄、烈士都是兼具这些才博得‘满堂彩’的!人生舞台并非儿戏,该投河就得投河,该断头就得断头,大义灭亲、舍生取义,都含糊不得。为了自身形象的最后完成,为了在历史上留下浓重的一笔,他们必须具有俯视苦难的超脱,横扫障碍的勇敢,坚忍不拔的意志,置生死于度外的坦然,这就叫‘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历史本身是残酷的,以无数人的鲜血写成的,惨不忍睹。而芸芸众生所看到的,只不过是历史的表层:戏剧!”


真正是振聋发聩,郁琅嬛听傻了。要让她完全理解李言所说的这一切,也许是困难的,但她至少听懂了一部分:历史是一部大剧本,人间是一座大舞台。比如她的家庭、她的父母,几十年间的悲欢离合就是一部令人目不忍睹的“戏剧”。再比如她自己,从幼年时期就有一种被社会抛弃的“间离”感,冷冷地观察着这个世界,而直到现在才发觉自己并不是“看客”,而始终“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在越州,她前台扮演着女教师,幕后却是副市长的情人,除去她和李言之外,人们又看到了多少呢?人间的戏剧和真实的历史,竟存在如此巨大的差距!如果要她写下自己的历史,又该如何下笔?


郁琅嬛陷入了沉思。


李言却看了看表,收住了这个刚刚开头的话题:“啊,快十二点了,我该走了!明天早晨用的‘剧本’,我还得连夜准备!”


“什么剧本啊?”刚才还在探讨历史和戏剧,郁琅嬛却又糊涂了。


已经站起身来的李言笑了笑,又重新坐下来。明天将要召开的开发秦屿论证会,他本来只当做例行公事的“过场戏”,而今天的秦屿之行使他萌发了“创作”冲动,对“剧本”有了新的构思,这些,也应该告诉郁琅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