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蒙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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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昔者尧问于舜曰:“我欲伐宗、脍、胥敖,南面而不释然。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犹存乎蓬艾之间。若不释然何哉!昔者十日并出,万物皆照,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
说是当年唐尧向虞舜谘询,我想要讨伐宗、脍、胥傲三个小邦,不然我虽称王,委实不觉爽气:他们三个小地方不听我的管理,这算是啥事情呢!舜说,唉,那三个小玩艺儿,不过是生活在野蒿恶草之中的野蛮部落,有啥值得介意的?当年十个太阳挂在天上,照耀万物,互不妨碍,何况像您这样德性与太阳同样宽宏伟大者呢!
又是突突兀兀,出来一个尧要征伐三个“蓬艾中的”(不发达的)小小侯国的假托的故事。舜以天有十日的例子规劝尧要容忍。且慢:第一,为什么要突然讲这么一个故事?第二、传说古时候天有十日,尧舜时期已经干掉了九日,不管是不是嫦娥的丈夫羿射掉的,九日之除并未受到过谁谁的质疑,神话上也说是十日烤晒得受不了嘛。第三,这里是讲齐物的,尧舜的故事则偏于讲容受与戒贪得无厌。这与齐物不齐物的关系安在?第四,不管有多少事实根据,先秦诸子对于唐尧还是比较尊敬乃至是予以理想化的,庄子却偏偏数落之,有缘有故吗?无缘无故吗?
这段文字留下了较大的空白,值得思索。
不能留下几个归顺的小国,不能留下“土围子”,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行跑掉。你可以从权欲上解释,但当事人决策人更多地会宣称是为了一定的理念。理念——意识形态可能是夺取政权的斗争的理据与旗帜。再不还有群体的利益,同样也会在一定程度上意识形态化。做不到齐物,就一定要用自己的理念与利益去取代、去战胜其他非我族类,以此胜彼,以是胜非,以先进胜反动,以智慧胜愚昧,以文明胜野蛮,以民主胜独裁,以本族胜他族等等。可以说,在老庄的价值虚无主义的未必全部可取的立论背后,隐藏着他们对于价值偏执、价值霸权、价值排他的清明预言与警告,这对于人类是非常重要的逆耳忠言。这是一。
天有十日的说法有点多元主义。但这种主张从来就在我国站不住脚。毛泽东在全国革命胜利以后,也曾踌躇意满地说,蒋认为天无二日,我偏要给他再出一个太阳看看。此话语出现在影片《开国大典》中,想来是有据的,也是很有中华文化与毛泽东本人的个性色彩的。这是二。这最多也是一分为二,从一日变成二日的恶斗,然后还是一日。天有十日,有德者容许十日,是中国的多元乌托邦主义萌芽,可惜此后此说不知所终,或是无疾而终。原因是中国的土壤更适合产生与强化天无二日的一元论。
齐物就要“齐人”,包括唐尧虞舜周公孔圣人等等,庄子对他们都不感兴趣,都要时不时地解构一番,有时甚至达到了酷评的地步。只有敢于向大人物挑战,才能显出庄子的立论特色立论魅力立论气魄来,也唯有拿着唐尧说事,才显示出庄子齐物论的彻底性或超彻底性来。这是三。
啮缺问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邪?”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
囓缺向老师王倪问道:您知道世间万物所共同认可的标准与道理吗?王老师说:“我上哪里知道去呀?我怎么去知道呀?”“那么,您知道您的所以不知道吗?您知道您究竟有哪些东西不知道吗?”“我上哪里知道去呀?我怎么去知道呀?”“这么说,是不是大家都不知道这些东西呢?“我上哪里知道去呀?我怎么去知道呀?尽管如此,让我试着与你解释一下,你从哪里去断定我如果说我知道,实际上是不是其实不知道呢?而相反,如果我说我不知道,是不是正是证明我恰恰是知道的呢?”
这里说的是,知与不知其实是说不清楚的。知道万物的共同点?哪里知道?知道你为啥不知道吗?哪里知道?别人也不知道(或你什么也不知道)吗?哪里知道?一大串“吾恶乎知之”,一大串问号,给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这是庄子作为一个哲人发出的呼唤,也可说是哀叹,也可能是提醒,是大明白话:千万不敢牛气冲天呀,千万不要自以为自以为知呀,千万不要妄说什么知道这个不知道那个呀……其实我辈人子,所知道的那点玩艺,根本就靠不住的哟!
且吾尝试问乎女:民湿寝则腰疾偏死,鳅然乎哉?木处则惴栗恂惧,猨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
让我再问问你,人不能在湿地入眠,在湿地睡多了会腰痛偏瘫,泥鳅可没有这个毛病。人呆在树枝上哆哆嗦嗦,猿猴有这样的问题吗?请问:人与猿与泥鳅,三者谁的选择才算居住的正路才算标准呢?(各种是非正误,又哪里有个准头?)
民食刍豢,麋鹿食荐,蝍蛆甘带,鸱鸦耆鼠,四者孰知正味?”
还有吃,人与许多动物习性不一样,人吃家畜,鹿吃畜草,蜈蚣将小蛇作为美味,而猫头鹰与乌鸦则专嗜老鼠,四种不同的食物,哪个才算标准算正宗呢?
猿猵狙以为雌,麋与鹿交,鳅与鱼游。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
择偶与审美也不一样啊。猵狙(狗头猿)喜欢与母猴交合,糜则配鹿,泥鳅与鱼类配对。而为人类喜爱欣赏的毛嫱丽姬,鱼类看见了吓得往深水里钻,鸟类见了吓得往高空飞,糜鹿见了吓得逃之夭夭。哪个才算正路才算标准?
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淆乱,吾恶能知其辩!
从我看来,什么仁义呀是非呀,越辩越湖涂混乱,我哪儿知道该怎么去判断?我哪儿知道人们在争论些什么,在闹腾些什么!
庄子真能雄辩,连泥鳅、猿猵、麋鹿、蝍蛆、鸱鸦都捎带上了。这也是讲万物尤其是价值的相对性、多元性,没有绝对的价值,只有某一方面的价值。
庄子在这里不小心碰上了、碰对了、碰准了现代很时兴的对于动物植物环境的尊重爱护思潮了。庄子与人平等地讨论泥鳅、猿猵、麋鹿、蝍蛆、鸱鸦们的选择标准,真够先进的,在中国尤其是希罕的。
人为什么这样喜欢分三六九等?在一般人眼中,不但人要高于动植物,猿猵、麋鹿也要高于泥鳅、蝍蛆,然而庄子是拿它们一视同仁的。这还不算齐物吗?
人什么时候能谦逊地客观地将自己看作物种之一,而不是世界的主宰、万物的主宰呢?
啮缺曰:“子不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
问:你认定利害都是相对的,是不值得计较的,至人高人圣人们呢?
答:至人是超常的神妙的。大泽起火,至人不觉得热。河川冻冰了,至人不冷。巨雷劈开了山脉,狂风掀起了海啸,至人并不惊奇并不受扰。岂止是利害不在话下,连大泽河汉疾雷飘风等也奈何不了他。这样的话,至人能突破时间空间生命的局限,乘坐着云气,骑乘着日月,遨游到四海之外,(遨游到了外层空间)连生死都无需分辨,对于至人,还有什么利害值得一说!
一面是对于凡人是非利害争辩的看穿看透解构,一面是对于至人通道得道之人的赞颂与想像,这就是思想的力量,这就是思想的享受,这就是想像的美丽!伟哉,善哉!
这也是思想的自足性的表演,你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被剥夺了,但是你还有思想,你还可能在思想中获得辉煌胜利,你还可以在思想中百战百胜,无往而不利,成为比皇帝更尊贵的至人,比将军更勇武的神人,比泰山更高耸的圣人。如果你其实一无所长,这种思想上的至人化、神人化、圣人化,就是百分之百的阿q,只配被鲁迅揭底和嘲笑,或者其实鲁迅也不妨对待阿q君更理解更宽容些。
如果你确实有一技之长,有思辨的能力,有自圆其说的本领,有文才与辩才,有沉浸在思想中的功夫与快乐,有出色的表达能力,有语言修辞与各类学问的的功底,那么,你至少是思想家、文章家、雄辩家、哲人。你是有用之才,不必自惭,不必害怕与阿q沾亲带故。
如果阿q先生有机会出一次洋学一点英语加拉丁文,或者上个私塾学点先秦两汉,他照样也可以成为学界昆仑,国学泰斗,研究院院士的。你信不信?
瞿鹊子问乎长梧子曰:“吾闻诸夫子:圣人不从事于务,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夫子以为孟浪之言,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为奚若?”
瞿鹊子向长梧子提问:我听孔夫子说到过,说什么圣人不忙于事务,不追求利益,不躲避灾害,不稀罕喜乐,不高攀大道,从无中,他能看到有,从有中,他能看到无。明明是无,他偏要说是有,明明是有,他偏偏要说是无,还有,有话要说却不一定说,没话可说也不作清高寂寞状。他好像生活在尘世之外。孔子觉得这是冒失话,而我以为这里头有绝妙的道理,您说呢?
不仅是齐物,而且齐态度,齐反应,齐举止;不挑三拣四,不趋长避短,不因为外物的变化而变化,不因为外物的利害而决定取舍。心如古井无波,面若枯木无(表)情。这也绝了。这就叫超越,叫高蹈,叫通透,叫境界,是中国士人讲究的修身之道的一部分,或一条路径。
如果硬要抬杠的话,说不定会觉得那样太像死人了。与死人不同处在于思想,他仍然能思想,能得出怪论,能出奇制胜,能高人一头。不是地位高,而是理论高,见地高,境界高。你能不服吗?
长梧子曰:“是黄帝之所听荧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女亦大早计,见卵而求时夜,见弹而求鸮炙……
长梧子说,这一类问题,黄帝听了也会摸不着头脑,孔子能知道个啥?你也太性急了,看见个蛋就要它打鸣,看见个弓子就等着吃烤飞禽。
这是什么意思呢?是指不该急着去问孔丘?(而应该问他老长梧子?)是指这样高妙的问题根本不必拿出来讨论?是指有些思想自己慢慢体悟也就行了,瞎白话些啥?是指本来就不可能有结论的话题,还啰嗦个什么劲?
这里似乎还有点东方神秘主义——信仰主义、信不信由你主义、感悟与顿悟主义、心灵暗示说、催眠说,非思辨、非对话、非论说、非讲授、非语言直至非教育说。不是所有的问题都宜于去提问、去研讨、去请教的,有些问题,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有些说法,独自咀嚼享受足矣,饶是价白话(到处乱讲),只能讨嫌与丢份儿。
予尝为女妄言之,女以妄听之。奚旁日月,挟宇宙,为其吻合,置其滑涽,以隶相尊?众人役役,圣人愚芚,参万岁而一成纯。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
然后是姑妄言之,姑妄听之的正宗原本。两个“姑妄”,虽然不完全是原文,却已经流传至今。相对主义虽然缺少担当,毕竟还有几分谦虚,言与听都是姑且,妄则是大胆一回,冒险一把。庄子不作真理的化身状,也不要求人家拿他当上帝或者什么泰斗崇拜。这是他容易取得好感的地方。
话又说回来了,人活一辈子,有多少事能不姑妄?有几成的事是有了百分之百的把握?从理论上说,人类总结出来的道理法则科学,都是归纳法的结果。而所有的归纳都不是百分之百的准确,一万次的证明所归纳的法则,敌不过一次证伪。西方学者强调科学的定义并不在于它们的已经被证明,而在于它们的可能被证伪。不能证伪的东西多半也不能证明,例如宗教、艺术等等,所以它们不是科学。多么有趣的命题!
这里的庄子——长梧子以退为进,既然是妄言,怎么说就都是有理有味道的啦。乃说道:为什么不依偎着日月,簇拥着宇宙,追求浑然一体的整合大境界,还要去划分是非贵贱呢?众人忙忙碌碌,圣人简单朴素,任你千变万化,圣人以不变应万变。千变万化,其内蕴却是一样的大道啊。
一方面是一龙一蛇,与时俱化,一方面是愚芚成纯,这就叫变中有不变,不变中有变。这更是进一步齐变化与不变了。中华文化在强调变通的同时,又大讲以不变应万变,就是说我们的古圣先贤,能够从不变中看出千变万化,又能从千变万化中看出亘古不变的根本与本质来。这其实也很高明,甚至于我们可以说,千变万化的结果正是不该变的绝对不变,或者说,亘古不变的结果是能够最好最顺当地与时俱化俱进俱变。
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
庄子把齐物论发挥到了极端,就是齐生死。悦生恶死,贪生怕死,谁能说不是犯傻呢?你怎么能够肯定,悦生恶死这不是小时候流落异地,大了也不知道回老家一样地犯傻呢?
原来死亡是回老家啊。谁又能说庄子说得不对呢?谁能说无不是自己的老家、自个的原籍呢?
丽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与王同筐床,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
就像丽姬故事,她嫁到晋国,享受幸福,但一开始她是极其悲痛的。真到了晋国享了福,与晋王同床共枕,同吃香喝辣才知道本不必悲痛。她为当初的哭泣而后悔得不行。
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
我们从哪里知道,死后的人不后悔当初的贪生怕死、喜生惧死呢?梦到喝酒的人,早晨醒了却哭了一场。梦到哭泣的人,早晨起来打猎去了。梦中的人并不知道自己是在作梦,他是视梦为真、弄假成真。等醒过来了,才知道方才是作梦。醒得越彻底,越清醒地知道了自己醒来以前是大做其梦,人生宛若大梦一场罢了。而愚傻的人,还没有醒过来呢,却自以为嘛都明白了,君啊臣啊地还教导旁人呢!
以此来说生死,来劝人不必悦生恶死,有点太彻底了,而什么事什么道理一旦太彻底,就难免过分了。
第一我们应该承认生命的的惜生乐生惧死恶死本能,否则,按丽姬的寓言,杀生就不是罪孽而是功德了。第二,高明奥妙如庄子,知道齐善恶齐万物齐是非齐寿夭齐贵贱齐生死,为什么就硬是不知道齐悲喜呢?生了孩子大办喜事,死了人大放悲声,大办丧事,这又有什么需要特别计较的呢?不是通称“红白喜事”吗?都是至情流露,都是人之常情,都是感情淋漓,您何必教导我们反而要去乐死而悲生呢?那不就矫情了吗?
人倒是常常会觉今是而昨非。觉得过去的某些糊涂处如大梦一场。那么,今是昨非会不会又是一场梦呢?什么时候才是当真醒过来了呢?如果今是而昨非,那么到了明天,再今是而昨非,不就是今非而明是了吗?还有明天的明天与明天的明天的明天啊。这可就变成了吊诡——诡辩啦,永远醒不过来啦。
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孔某人啦,你先生啦,都还那儿作着梦呢。我说你在作梦,又谁敢保险我本人没有作梦?这样的说法,就叫吊诡,就叫怪异,就叫悖论。这样的吊诡问题,一万年后遇到能够解释回答的人,就算快捷便当地如同旦夕成之的速度了。
台湾至今很喜欢用“吊诡”一词,指自相矛盾的悖论,也指怪论或循环论证,永无休止。庄子认为能解得吊诡的人是万世难遇的。
这其实与数学上的那些悖论是一样的,它们是人类智慧的窘态,也是人类智慧的骄傲与享受。智慧使智慧无言以对,智慧拆除了智慧的架构,这难道不是窘态吗?这难道不是伟大与天才的提问吗?能够深入思想并看到悖论的奇异风景的人有福了!
任何一种理论如果太彻底,就反而通向了悖论——吊诡。庄子那么早就接触到这个悖论——吊诡了,他的悖论可以命名为“梦醒悖论”。如果醒来是对于入梦的否定,那么再进一步醒来,会不会又否定了上次的否定即上次的醒来呢?多么值得惊异,又是多么可惜呀,为什么我们的伟大祖国硬是没有在此后发展起伟大的数学逻辑学来?
既使我与若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然后是齐胜负,齐判断,齐裁决。齐了也就是没了,没有是,当然也就是没有非,没有赢当然也就是没有输。庄子何等滔滔雄辩,势如破竹。你赢了我,我没赢你,就是你正确吗?我赢了你,你没赢我,就是我正确吗?或者是当真有是又有非吗?或者大概其有其是又有其非吗?或者都是是或者都是非吗?
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黮闇,吾谁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
我与你能够知道这个是与非的结论与分析吗?让谁来裁判呢?请与你意见相同的人裁判?既然与你意见相同,他就是你那边的人了,他岂能裁判?反之亦然。请与你我意见都不相同的人裁判,既然都不同,他还来裁判个什么?他已经有了结论啦。请与你我意见都相同的人裁判,既然都同意了,还裁判个什么?我、你、他三方面都不能沟通,还有什么裁判好等待的呢?
不厌其烦,大排比,大进军,一切可能性都接触到了,从a到b说完了再从b到a地说,论证所向披靡。但仍然有点玄乎。太强调无所谓胜负是非、无人有资格有可能裁判了,与太强调我说的句句是裁判是结论一样,恐怕都靠不住。毕竟还有历史,还有实践,还有逻辑,还有实证与实验,还有数据,还有三个有利于的标准嘛。而且还有比较简单的竞争,例如体育比赛,赢了就是赢了,输了就是输了,在篮球场上,思想再深刻有时还不如多投出一个好球呀。
何谓和之以天倪?
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
什么叫让大自然的功能与表象来取得和谐与整合呢?
什么意思呢?不是,其实也是一种是,或者反过来说,是,也是一种不是,不然——不是这个样子,也是一种然——一种样子,或者反过来说,然,即这个样子,也就是不然,即不是(另个)样子。如果是是,自然就不是非,就不须要辩其是与非。然——这样子,就是这样子,不是不同的样子,也无须争论。争论都是相待即相反而相成的,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的。你不坚持你的是,我不坚持唯我为是,也就和谐了嘛,自然了嘛。自自然然地变化发展,用不着算计时间,也不必受时间限制了,忘记了时间的逝去,也忘记了各种说法,也就溶入到无穷无尽无分无别更是绝无尽头的大道中去了。
这一段除了逻辑上的论辨的乐趣,还颇有言语上的类似绕口令的快感,即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儿,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儿的快感。言语的快感与思想的快感常常是相通的,也常常是相互影响相互促进的。是,不是,或是,不,是,或是不是,然,不然,或然,不,然,或然不然,你这么一捣鼓,出来多少道理,多少快乐,多少奇妙,多少享受啊!
不要小看语言的游戏,戏着戏着就能出点灵感呢。
罔两问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
罔两责备影子,你一会儿跟着形体走动,一会儿又跟着形体休止,一会儿跟着形体坐下,一会儿又跟着形体起立,你怎么一点独立的操守都没有啊。
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
影子说,我岂不是有所跟随有所依附才这个样子的吗!而我所跟随依附的岂不是又有所跟随和依附的吗?我究竟是在跟随依附些什么呢?是像蛇一样地依附并不存在的脚吗?是像蝉一样地依附不断蜕变的翅膀吗?谁知道是这个样子呢,还是不是这个样子呢?
西洋的文学作品中常常以影子与人的关系做文章,中土的这样的文字比较少,但是有庄子,庄子果然与众不同。影子的影子是罔两,与毛主席爱说的“牛鬼蛇神,魑魅魍魉”的最后那两个字同音,毛讲的是鬼死了几遭之后变成的魍魉,而这里讲的罔两是影子以后又成为影子的影子的微阴,二者都是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罔两责备影子缺少独立性,这很有些个哲人的幽默感。这比俗话说的老鸹落在猪身上责备猪黑,要有趣得多。
与影子相比,其实罔两更缺少明确性与独立性,从早到晚,他们似有似无。它们反过来责备影子,上的纲还不低,说是影子——景没有特操,没有独立人格与操守,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太跟风,没有作到可杀而不可辱,没有成为良心、良知的代名词缺少抵抗精神与记录。怎么这样的罔两责备影子的事万古不绝,于今犹烈,似曾相识,如此令人哭笑不得!
呜呼,人是多么悲哀!你不知道如何来的,不知道如何去,你不知道天外之天也不知道天内之万物,却还要彼此争辩恶斗。你以为你自己是独立的吗?你是不是也像影子一样地随着主人的形体,随着命运与大道,随着历史与气数而行止坐起的吗?反过来说,所谓主人形体是自主的吗?它又是随着什么行止坐起呢?你想过这个问题吗?你能知道为什么人或人的形体要行止坐起吗?你能知道为什么没有另样地行止坐起吗?
这是一直齐到了自主与不自主、自由与不自由上来了,齐到了特立独行与人云亦云上来了。使别物不自由的人自己也是不自由的,这个话有点意思。马克思、恩格斯在论波兰问题时说过,压迫别的民族的民族是不自由的。但是庄子是从哲学、从先验的意义上讲自主与不自主的。这就悲观与消极得太多了。悲观之中不无清醒,消极之中防止了膨胀夸张自我引爆。当然,“物”硬是这样地一路齐下去,会不会彻底地不分青红皂白,不分是非善恶,不分祸福利害,不分生死明暗了呢?这样进行到底齐出来的物,也就没有了物,也就没有了齐。请看,万物不存,物已不存,“万”尤其更不能存,人已不存,我亦无存,嘛都不存,齐将安在?
也就是进一步齐掉这个齐与不齐之区别,齐就是不齐,不齐就是齐,庄子就是孔子,孔子就盗跖,盗跖就是圣人神人至人,圣人神人至人就是猵狙泥鳅,何齐之有?何道之有?何庄子之有?
这样的神奇的思想,可以成为思想的奇葩,也可以成为思想的垃圾,可以成为通达的妙悟,也可以成为无耻的堕落。好人学了庄子,可以更加畅快,坏人学了庄子,可以更加诡诈。善人学了庄子可以更加宽容,狂人学了庄子,可以更加疯顛。神奇的思想就像神奇的山谷,可以在这里欣赏流连,可以在这里修心养性,可以在这里享受大自然,也可能在这里迷失方向直至投河跳崖粉身碎骨!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这是整部《庄子》中最潇洒、最凄美的一段。仅仅这一段,庄子就应该名垂千古,感动世界。往潇洒里说,庄周犹如蝴蝶,何必区别庄周与蝴蝶呢?
庄周的文字就是像蝴蝶一样地美丽而且翩翩飞舞,或无大用,实为天才。蝴蝶的飞舞是在告诉我们什么吗?还是无所谓呢?至少观之欣然,观之赞叹,观之怃然。
往悲凄里解释,什么是梦,什么是醒,谁又解说得出来?庄周为什么梦见成了蝴蝶就那么适志,那么快乐,而回到了庄周,就那么狼狈,那么局促,蘧蘧然,他为何紧张呢?你以为这只是做文章吗?人生的过程当中,命运的起落当中,恰恰有令人闹不清身为何物,身在何处之感:舒服了不像你自己,像是在梦蝶,不舒服了呢?就一定是你自己吗?不会一觉醒来,已与人都面目全非了吗?卡夫卡的《变形虫》也是同样的主题,比庄子晚两千多年,卡夫卡是写一个人突然感觉自己变成了甲虫。那是一个令人压迫的故事,与庄子的风格相差亦远矣。我则早在1980年就写了中篇《蝴蝶》,我当时是怎样地为起了这个题名而兴奋呀。
庄子的齐物果然好生了得。岂止是齐物与齐论,还要齐生死,齐寿夭,齐是非,齐悲喜,齐哭笑,齐彼此,齐梦醒,齐一切的一切,人又能将齐物进行到哪一步呢?